紅樓夢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怀閨秀 -----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 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 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 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 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 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 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 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 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 之襟怀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 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复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 "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 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 四丈頑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 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段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 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 异,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 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听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 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 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适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 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 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 溫柔鄉里受享几年,自當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師听畢,齊憨笑道 :“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 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极悲生,人非物換,究竟 是到頭一夢,万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里听得進這 話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极慫級*,無中 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 。”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 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 終之日,复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听了,感謝不盡.那僧便 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洁的美玉,且又縮成 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 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攜你 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 ”石頭听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几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 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后自然 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來,又不知過了几世几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 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 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 歷盡离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詩后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 ,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 或可适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說有些趣味 ,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据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 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几個异樣女子,或情或 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 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 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体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再者, 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适趣閒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 ,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胜數.更有一种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 毒筆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 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 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 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 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几個女子 ,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几 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离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 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閒,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里去 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 世人喜悅檢讀,只愿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 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 之.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离忽遇,滿紙才人 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 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 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 談論,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 ,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 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 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 ,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 .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 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 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儿,只有 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閒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 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听 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 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會,就將 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 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 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 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 复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体,終日游于离 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 ,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 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號.警幻亦曾問 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 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 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 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 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几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 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 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并不曾將儿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 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与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 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几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 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 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 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 ,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适聞仙 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 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 此乃玄机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听了 ,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机不可預泄,但适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 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与士隱.士 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 面還有几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与 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 ,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 忽听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 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儿越 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怀內,斗他頑耍一回,又帶 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 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 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 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內作甚?"士隱听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 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儿撤身要進去,那僧 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听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 他們來歷.只听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 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 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 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 飛,別號雨行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 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 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 ,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与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 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适 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 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儿進去,自与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 .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 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 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 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 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 ,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 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 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 周濟,只是沒甚机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 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 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 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 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 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 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 云: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几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 乃又搔首對天長歎,复高吟一聯曰:   玉在薑尹D善价,釵于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听見,笑道:“雨村 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 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 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 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 著,便同士隱复過這邊書院中來.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 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摯_來.當 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 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怀,口號一絕云 :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万姓仰頭看.士隱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謂 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 .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歎道:“非晚生酒后狂言 ,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 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 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 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 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 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 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 方散.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 欲再寫兩封荐書与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 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 曾留下話与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 面辭了.'"士隱听了,也只得罷了.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霄佳節 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 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 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儿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尋找,回來皆 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 啼哭,几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 思女构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 ,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于是接二連三, 牽五挂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 ,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几家.只可怜甄家 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几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 急得士隱惟跌足長歎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議,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 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 ,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庄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与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 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 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 ,拿出來托他隨分就价薄置些須房地,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 ,些須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 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 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 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 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 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几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儿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儿孫誰見了?士隱听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 說些什么?只听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見`好'` 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 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 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 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儿結滿雕梁,綠 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 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 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 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怜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 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 裳!那瘋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 !"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 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与 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 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听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 到任.丫鬟于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 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 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 忽听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 肅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詩云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卻說封肅因听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 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 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 ,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 。”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個個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 :“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与女婿舊日相交.方 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 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儿,我說看燈丟了.太 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 銀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 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与封肅,轉托問甄 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 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 ,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儿 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 ,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 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 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 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 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优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 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 ,擅纂禮儀,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 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 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 覽天下胜跡.   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 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 ,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 ,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 ,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 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几門,卻 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 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 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 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几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 膝下荒涼之歎.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体勞倦,二 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 住,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 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 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 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 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舊 症,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閒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閒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 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 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 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 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 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 ,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 步行來.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 :“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 ,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 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 ?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 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 ,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步至此,且歇 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 人閒談漫飲,敘些別后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 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 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 .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雨村笑道:“原 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复以來,支派繁盛,各省 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 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歎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 的這宁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宁榮兩宅 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 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 門前經過.街東是宁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 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 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气,那里象個衰敗之家? "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 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 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 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 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 族,如今的儿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 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宁,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   子興歎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宁國公与榮國公是 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宁公居長,生了四個儿子.宁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 也養了兩個儿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 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 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 ,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儿子,今年才十六歲, 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 宁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听,方才所說异事,就 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 姐為妻,生了兩個儿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 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捕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 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 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 ,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 ,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 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 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 .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万人皆 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 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与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 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 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气 异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儿,我便清爽,見了男子 ,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 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 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 惡兩种,余者皆無大异.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 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 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 ,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 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气, 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气所秉者, 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 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 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 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气适過,正不容邪,邪复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 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气亦 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 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气,則在万万人之上 ,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 情痴情种,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 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 ,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 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 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 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 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异樣孩子.所以, 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 內,欽差金陵省体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 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极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 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 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 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 個女儿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儿兩個字,极尊貴,极清淨的,比那阿彌陀 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万不可唐 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 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學 ,進去見了那些女儿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 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几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 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听得里面女儿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 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 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 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 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 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 的.只可惜他家几個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 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 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 老夫人极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听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 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儿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 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 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 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 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 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 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 .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 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歎道 :“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极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 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儿,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 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 個,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 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 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 ,于世路上好机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 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 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极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細,竟是個男人 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几個人,都只 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 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 多吃了几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 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 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方欲走時,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 :“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第三回 -----            賈雨村夤緣复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 .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 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 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听得此言, 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 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确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 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机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 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荐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 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 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 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与尊兄猶系同 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 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 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 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 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 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 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無 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 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几個老婦人 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 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 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 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 日,輕輕謀了一個复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 ,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 候了.這林黛玉常听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与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 几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 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 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与別處 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 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 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宁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 .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 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 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赶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 八歲的小廝上來,复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 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帘,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 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 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挂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台磯之上,坐 著几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 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帘籠,一面听得人回話:“ 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 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怀中,心肝儿肉叫著大 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 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____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 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与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 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 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 肌膚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 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 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 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 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 因說:“我這些儿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 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怀,又嗚咽起來.眾人 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体面龐雖怯弱不胜,卻有一 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 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 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听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 ,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 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 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 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里 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气,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 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 個人打扮与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 髻,綰著朝陽五鳳挂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 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外罩五彩刻絲石 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 苗條,体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 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儿,南省俗 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 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听見母親說過,大舅 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養的,學名 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 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 今儿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儿,竟是個嫡親 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怜我這妹妹這樣命苦, 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 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 鳳听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 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 :“妹妹几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 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 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几個人來?你們赶早打掃 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 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 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 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 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 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 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 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 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 与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 青□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帘,方命小廝們抬 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 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帘,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 ,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 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 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 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 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 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 ,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 起來,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 :“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 ,异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听說,笑道:“這倒是了。 ”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于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 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几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 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 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 ,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 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 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 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彝,一邊是玻璃□ .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 ,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 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 內.于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舖著猩紅洋□,正面設著大 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 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____觚內插著時 鮮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 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余陳設, 自不必細說.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 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 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与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 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 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 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 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 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 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 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 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 `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 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异常 ,极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极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 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 哥哥?在家時亦曾听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 极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极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 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別人 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 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里拿著他兩個小么 儿出气,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 ,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 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 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后房門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 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 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 找他來,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 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后院 了.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 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 “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 ,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 一, 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 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 ,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后務待飯 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 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 黛玉也照樣漱了口.□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 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方 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 ”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 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听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 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____倒 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 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 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 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 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懇囍茼陰﹛D項上金螭瓔珞 ,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 “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 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 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 發,總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 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 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 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 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 寶玉极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   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   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怜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 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   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 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 容,与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之愁 ,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 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胜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 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 “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 ,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 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 :“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几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 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 :“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极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 《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 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 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 “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 ,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听 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 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 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罵人容易,何 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 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 ,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 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 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 向丫鬟手中接來,親与他帶上.寶玉听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 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 間暖閣儿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与他們收拾 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 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 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听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 一頂藕合色花帳,并几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 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气,王嬤嬤又极老 ,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与了 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 管釵釧□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洒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 嬤嬤与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 ,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 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与了寶玉.寶玉因知他 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气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 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 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郁 .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 ,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 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 `今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 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 個更奇怪的笑話儿還有呢!若為他這种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 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 怎么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 現成的眼儿,听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里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 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 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与熙鳳在一處拆金 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 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 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 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 第四回 -----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与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 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 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 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 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 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 賢媛集》等三四种書,使他認得几個字,記得前朝這几個賢女便罷了,卻只 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 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 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寄于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 ,余者也都無庸慮及了.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 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 .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 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 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与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 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 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几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 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凶犯,剪惡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   雨村听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 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 ,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儿,____ 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 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 ,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 蘆廟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 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 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里 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 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听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 ,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 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 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极富极貴的大鄉紳名 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触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 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 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 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与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 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 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据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宁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榮親 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 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 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府帑銀行 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听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听說,忙具衣 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 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 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 爺如今拿誰去?"雨村听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 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 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与老爺听: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 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 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 ,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 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与 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 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 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 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 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 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 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 ”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 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 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种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儿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 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 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 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從胎 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 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 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 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歎道:`我今 日罪孽可滿了!'后又听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后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 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 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里頗過得,素習又最厭 惡堂客,今竟破价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听 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 日,他偏又賣与薛家.若賣与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 ,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 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 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雨村听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 如何偏只看准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几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 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 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 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儿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 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 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 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 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實是重生再 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 听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 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 個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凶 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個來拷問.小的 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 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 批了,死者馮淵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 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 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 見乩仙批語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 也可,五百也可,与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 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 “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 別無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 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 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 .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与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 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 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后來到底尋了個 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 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怜他是個獨根孤种 ,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 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 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几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 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挂虛名,支領錢糧, 其余事体,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 ,与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 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 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 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怀,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 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 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 ,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 ,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几處生意,漸 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會,一為送 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 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 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 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 一一的囑托了族中人并几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 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儿戲,自為花上几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 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 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因和母親商議道 :“咱們京中雖有几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 偷著租賃与人,須得先著几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 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 他兩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 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 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 有你姨爹家.況這几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 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 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 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 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几年,卻要廝守几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 ,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 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 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几日,忽家人傳 報:“姨太太帶了哥儿姐儿,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 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 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种酬獻了.合 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 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 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 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 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儿子,若另 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与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 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愿.從 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屋, 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 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 過來,或与賈母閒談,或与王夫人相敘.寶釵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 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 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 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 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 ,凡是那些紈□气習者,莫不喜与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 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坏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 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宁 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洒, 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 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 放意暢怀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第五回 -----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內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如 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万般怜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 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 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 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 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 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与寶釵去頑.因 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 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無親疏遠近之 別.其中因与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 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 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气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 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因東邊宁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 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 母等于早飯后過來,就在會芳園游頑,先茶后酒,不過皆是宁榮二府女眷家 小集,并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賈蓉之秦 便忙笑回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 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里來。” 母素知秦氏是個极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 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 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 有一幅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舖 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 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個 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覺的理?"秦氏笑道:“噯喲喲,不 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与 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么沒見 ?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往那里帶去,見的日子 呢。”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 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 》,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气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 ,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 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 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于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 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們, 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儿狗儿打架.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 ,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 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 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正胡思之間,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儿女,何必覓閒愁.寶玉听了是女子的聲音.歌聲未息,早見那 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离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惊庭樹,將到時,   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   听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   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   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   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   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羡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彼之貌   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   春梅綻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   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   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   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   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里來,如 要往那里去?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 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 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于此處,是以前來訪察机會, 散相思.今忽与爾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 一盞,親釀美酒一瓮,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 吾一游否?"寶玉听說,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 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 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怜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 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 肓了.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至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 許多,惟見有几處寫的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 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 ,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 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 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胜,抬頭 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歎.進入門來,只見有十數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 那封條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封條看,遂無心看別 的了.只見那邊廚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問道: 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 '。”寶玉道:“常听人說,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里, 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 者錄之.下邊二廚則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寶玉听說, 看下首二廚上,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廚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 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 有几行字跡,寫的是: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   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又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堪羡优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又去開了 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 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后面書云: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寶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擲了,再去 "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 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歎停机德,堪怜詠絮才.   玉帶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 漏,待要丟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挂著香櫞. 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后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 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后面又畫几縷飛云,一灣逝水.其 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后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斷語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后面忽見畫著個惡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 .其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后面便是一所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 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怜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 .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 那里紡績.其判云: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后面又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 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談.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 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宁.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 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后面.但見珠帘繡幕, 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舖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异草 芳,真好個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 房中又走出几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 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 這清淨女儿之境?”   寶玉听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 的手,向眾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适從宁府 過,偶遇宁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 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 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 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万望先以情欲聲色z等事警其痴 ,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 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 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 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胜境內初 异卉之精,合各种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寶玉听了,自是羡慕 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异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 名曰`千紅一窟'。”寶玉听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 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 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寶玉看畢,無不羡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 名痴夢仙姑,一名鐘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 刻,有小丫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 杯.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盛.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尋常,又不禁 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釀 ,因名為`万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 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听他歌道是:   開辟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 ,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歎一人,或感怀一事,偶 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 不先閱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說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 稿來,遞与寶玉.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种?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 怀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   演出這怀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   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   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 ,一個空勞牽挂.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   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儿,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   夏!   寶玉听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 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万事   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   夢里相尋告:儿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儿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   离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   連.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   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儿女私情略縈心上.   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   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气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   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洁世同嫌. 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   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   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   驕奢淫蕩貪還构.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   千金似下流.歎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   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   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   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   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机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 富人宁,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   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   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留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   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衒b 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   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儿孫.   气昂昂頭戴簪纓,气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   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   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儿与后人欽敬.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   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總因   情.   [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   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 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痴   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   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歎:“痴儿竟尚未悟!" 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 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舖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 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 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 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 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 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复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 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 ,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 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 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 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 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 闊怪詭,百口嘲謗,万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宁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 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 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 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釋,改悟 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 房,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 ,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与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游頑之時,忽 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 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后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 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遙亙千里, 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 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 。”話猶未了,只听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 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 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里!”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儿狗儿打架,忽听寶玉在夢 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 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 第六回 -----           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卻說秦氏因听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 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 人伸手与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 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 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 ,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 畢了晚飯,過這邊來.   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与寶玉換上.寶玉含 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么故 了?是那里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 事細說与襲人听了.然后說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 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 自己与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 .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 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 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之微,小小一個人家, 与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 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与榮府有甚瓜葛?且听細講.方才所說的這小小之 ,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与鳳姐之祖王夫人 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儿.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 父与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余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 ,只有一個儿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 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劉氏, 生一女,名喚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儿白日間又作些生計, 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兩個無人看管,狗儿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 .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儿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今者 婿接來養活,豈不愿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儿女婿過活起來.因這年秋 冬初,天气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儿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几杯悶酒, 家閒尋气惱,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爺,你別 著我多嘴.咱們村庄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飯. 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 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气,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如今咱們雖离 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 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說,便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儿上混說,難 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 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還等到這會子 .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 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 佑,有些机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机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 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 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儿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 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听得說,如今上 年紀,越發怜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 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 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一旁接口 :“你老雖說的是,但只你我這樣個嘴臉,怎樣好到他門上去的.先不先, 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去打嘴現世。”   誰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听他妻子 話,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 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喲!可是說的, 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么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 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子板儿,先去找陪 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件事,我們 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 .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 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 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畢,大家笑了一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儿教訓了几句.那板儿才五 歲的孩子,一無所知,听見劉姥姥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于是劉 姥帶他進城,找至宁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 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只見几個 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 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那里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 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听了,都不瞅 ,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在那牆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 中有一老年人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 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后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 街上后門上去問就是了。”   劉姥姥听了謝過,遂攜了板儿,繞到后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 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里廝鬧.劉姥姥 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儿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們道:“那個 大娘?我們這里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當的?" 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 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后門,至一院牆邊,指与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 叫道:“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帶了來了。”   周瑞家的在內听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 :“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 說,能几年,我就忘了.請家里來坐罷。”劉姥姥一壁里走著,一壁笑說道: 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里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 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儿道:“你都長這們大了!"又問些 后閒話.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 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 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著几分來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 ,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 己的体面.听如此說,便笑說道:“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 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与我相干.我們這里 是各占一樣儿: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閒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 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 奔了我來,我就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 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你道這璉 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儿,小名鳳哥的。”劉姥 听了,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這等說來,我 儿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 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會太太,倒要見 一面,才不枉這里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 瑞家的道:“說那里話.俗語說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 話罷了,害著我什么。”說著,便叫小丫頭到倒廳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 屋里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里二人又說些閒話.   劉姥姥因說:“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 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 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儿,少 些有一万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 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說著,只見小丫頭回來說:“老 太屋里已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連忙起身, 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個空子,咱們先赶著去.若 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說著一 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 處來.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 ,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儿的. 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 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 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 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上了正房台磯, 丫頭打起猩紅氈帘,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扑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气味,身 如在云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 頭咂嘴念佛而已.于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儿大姐儿睡覺之 .平儿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儿遍 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儿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 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儿赶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体面 丫頭了.于是讓劉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 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劉姥姥只听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 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挂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 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時,只听 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 身,命劉姥姥"只管等著,是時候我們來請你。”說著,都迎出去了.   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只听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 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這邊來等 .听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個人.半日 雀不聞之后,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 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几樣.板儿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 掌打了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儿叫他.劉姥姥會意,于是 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方過這邊屋里來.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 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与一個引枕,舖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 痰盒.那鳳姐儿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 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 著小銅火箸儿撥手爐內的灰.平儿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 內一個小蓋鐘.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 怎么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 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 怎么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 ,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輩數,不 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 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儿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 ,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 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里,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 看著也不象。”鳳姐儿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 了窮官儿,誰家有什么,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 窮親戚'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 :“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閒 呢就回,看怎么說。”周瑞家的答應著去了.   這里鳳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剛問些閒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 的來回話.平儿回了,鳳姐道:“我這里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很要緊 ,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儿出去了,一會進來說:“我都問了,沒什么緊事, 就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 日不得閒,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 的,只管告訴二奶奶,都是一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 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 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面說,一面遞眼色与劉姥姥.劉 姥會意,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說道:“論 今儿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里來,也少不的說 。”剛說到這里,只听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里的小大爺進來了。”鳳 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里呢?"只听一路 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 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 是我侄儿。”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 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 日,昨儿已經給了人了。”賈蓉听著,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 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可怜侄儿罷。”鳳 笑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 ,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里有這個好呢!只求開 罷。”鳳姐道:“若碰一點儿,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樓房的鑰 ,傳几個妥當人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 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几個人接 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复身轉來,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鳳姐只 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 .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這里劉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說道:“今日我帶了你侄儿來,也不為別的, 因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儿,只得 了你侄儿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來?打發 們作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 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飯沒有?" 姥姥忙說道:“一早就往這里赶咧,那里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听說, 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 和板儿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儿,我不能陪了。”于 過東邊房里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么?周瑞家 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年又与太老爺在一 作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几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 們.今儿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說 ,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鳳姐听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 影儿也不知道。”   說話時,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儿過來,□舌咂嘴的道謝.鳳姐笑 :“且請坐下,听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 ,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 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 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与人也未必信罷.今儿 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給 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 。”   那劉姥姥先听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里便突突的,后來听見給他二 兩,喜的又渾身發痒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 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 銀子拿來,再拿一吊錢來,都送到劉姥姥的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 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這錢雇車坐罷. 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 家里該問好的問個好儿罷。”一面說,一面就站了起來.   劉姥姥只管千恩万謝的,拿了銀子錢,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周瑞家 道:“我的娘啊!你見了他怎么倒不會說了?開口就是`你侄儿'.我說句不 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儿,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儿呢,他怎 又跑出這么一個侄儿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儿 愛還愛不過來,那里還說的上話來呢。”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時. 姥姥便要留下一塊銀子与周瑞家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 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后門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胜親朋. 第七回 -----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宁府寶玉會秦鐘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 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閒話去了.周瑞家的听說,便轉出東角門至東院, 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儿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 儿站在台階坡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努嘴儿.  周瑞家的輕輕掀帘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 周瑞家的不敢惊動,遂進里間來.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 儿,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儿正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寶釵 才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 “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 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种病又發了, 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該趁 儿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几劑,一勢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倒 下個病根儿,也不是頑的。”寶釵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 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儿效.后來還 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 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 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 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与人 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儿 還好,若用了這方儿,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 '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 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晒干,和在 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 !這么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 道:“所以說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 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 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 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 。”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 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子 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 點頭儿,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甚怎么著, 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听王夫人問:“誰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 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 :“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只听帘櫳響處, 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媽道:“把匣 里的花儿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 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儿的,何不給 們姊妹們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 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 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么。”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 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儿粉儿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里晒日陽儿.周瑞家的 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 丫頭子么?"金釧道:“可不就是他。”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 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儿笑道:“倒好個模樣儿,竟有些 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釧儿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 問香菱:“你几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几歲了?本 是那里人?"香菱听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儿听了,倒 為歎息傷感一回.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儿們太多 ,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 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 ,只見几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听呼喚呢.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書二 正掀帘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呢,遂進入 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 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 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 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處頑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 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儿說,我明儿也剃了頭同他 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儿戴在那里呢?"說著,大 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儿:“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里去了? 智能儿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往于老爺府內去了,叫我在 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儿搖 儿說:“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 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惜春听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 的就赶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儿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 ,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遂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 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丰儿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 儿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 姐儿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姐儿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 .正說著,只听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儿拿著大銅 出來,叫丰儿舀水進去.平儿便到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 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說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 匣子,拿了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吩咐道:“送 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儿打扮著才從他婆 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 家里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 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 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儿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 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 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 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 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 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 ,你回去等我.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 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沒經過什么事,就急得你這樣了。”說 ,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頑呢.周瑞家的進 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儿与姑娘帶來了。”寶玉听說,便先問:“什 花儿?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 儿.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 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 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听了,一聲儿不言語.寶玉便問道: 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 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這几日也不過 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听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 說我与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現吃什么藥.論理我 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里來,也著了些涼,异日再親自來看罷。”說著,茜雪便 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 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 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儿便完了.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 話:“今儿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 回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 的禮已經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誰閒著,就叫他們去四個女 就是了,又來當什么正經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 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 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 ,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 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 姐只得答應,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儿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宁府.早有賈珍之妻 氏与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 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 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 答話,地下几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儿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 。”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 出城与老爺請安去了.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這里,想 書房里呢,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 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別委曲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 過來就罷了.鳳姐說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 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 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 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 ?"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儿,嬸子見了,沒的生 。”鳳姐道:“憑他什么樣儿的,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 ,給你一頓好嘴巴。”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扭著,就帶他來。”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 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態,靦腆含糊,慢 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 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問他:几歲了,讀什么書,弟兄几個,學名喚什 .秦鐘一一答應了.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 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儿.平儿知道鳳姐与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 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与來人送過去.鳳 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 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 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結,也不枉生了 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 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 ,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 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 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忽然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秦鐘見問, 而答以實話.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 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与鳳姐擺酒果, 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儿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万看著我,不要理他. 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 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 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說:“業師于去年病 ,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 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 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 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可以附讀.我因業師上年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 .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里讀.家祖 因說:一則家學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几天, 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 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 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荐.因這里又 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 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 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 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气 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 東道,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就叫送飯.   吃畢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媳婦 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 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 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 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歎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 ,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儿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 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 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 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 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鳳姐道: 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他遠遠的庄子上去就 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道:“伺候齊了。”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 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 .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 ,象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 ,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 這一起雜种王八羔子們!"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听, 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 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赶著賈蓉叫:“蓉哥儿,你別在焦大 前使主子性儿.別說你這樣儿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 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儿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 ,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 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說与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 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 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只得上來几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 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 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听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 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听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 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听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听 了,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 沒听,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 好姐,我再不敢了。”鳳姐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 你秦家侄儿學里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第八回 -----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話說鳳姐和寶玉回家,見過眾人.寶玉先便回明賈母秦鐘要上家塾之事,自 己也有了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奮,又著實的稱贊秦鐘的人品行事,最使人 怜愛.鳳姐又在一旁幫著說"過日他還來拜老祖宗"等語,說的賈母喜歡起來 .鳳姐又趁勢請賈母后日過去看戲.賈母雖年老,卻极有興頭.至后日,又 有尤氏來請,遂攜了王夫人林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 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淨的,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后鳳姐坐了首席, 盡歡至晚無話.   卻說寶玉因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意欲還去看戲取樂,又恐扰 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寶釵在家養病,未去親候,意欲去望他一望 .若從上房后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 妥,宁可繞遠路罷了.當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他不換,仍出二門 去了,眾嬤嬤丫鬟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他去那府中看戲.誰知到穿堂,便 向東向北繞廳后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 見了寶玉,便都笑著赶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 哥儿,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說著,請了安,又問好,勞 叨半日,方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二位爺是從老爺跟前來的不是? "二人點頭道:“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里歇中覺呢,不妨事的。”一面說, 一面走了.說的寶玉也笑了.于是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可巧銀庫房的總領 名喚吳新登与倉上的頭目名戴良,還有几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帳 房里出來,一見了寶玉,赶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 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儿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眾人都笑說: “前儿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儿,字法越發好了,多早晚儿賞我們几張貼 貼。”寶玉笑道:“在那里看見了?"眾人道:“好几處都有,都稱贊的了不 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么,你們說与我的小么儿們就是 了。”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閒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 點針黹与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內,笑說: “這們冷天,我的儿,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滾滾的茶 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歎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忙不 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 你前儿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 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儿。”寶玉听說,忙下了炕來至里間 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軟帘.寶玉掀帘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 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 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 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 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只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 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挂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 命鶯儿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一面看寶玉頭上 戴著熊毀O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 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挂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 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 ,我今儿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 ,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 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与紅妝.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 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儿口內銜下.今 若按其体畫,恐字跡過于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只按其形 式,無非略展些規矩,使觀者便于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無胎中之 儿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蠢大之物等語之謗.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   通靈寶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壽琠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療□疾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琠 。”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么? "鶯儿嘻嘻笑道:“我听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儿。 ”寶玉听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 寶釵道:“你別听他的話,沒有什么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 我的了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儿,所以 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說,一面解了排 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 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   音注云不离不棄   音注云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 姐姐這八個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對。”鶯儿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 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   寶玉此時与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 气,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儿。”寶釵笑道:“ 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气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 么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气。”寶玉笑 道:“什么丸藥這么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寶釵笑道:“又混鬧 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听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 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 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 也不來,今儿他來了,明儿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 ?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 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儿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 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說要去 了?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 的了,就在這里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里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 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儿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 各散去不提.   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几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 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与他嘗.寶玉 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李嬤嬤 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央道:“媽媽,我只喝一鐘。”李 嬤嬤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 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儿,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 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 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 賠在里面。”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 .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吃杯 搪搪雪气。”那李嬤嬤听如此說,只得和眾人去吃些酒水.這里寶玉又說: “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 寫字手打□儿。”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 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 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听這話有情理, 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儿,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与黛玉送 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 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 在怀中,笑道:“也虧你倒听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 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听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 無回复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 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挂著你倒不好 ?"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 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 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 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 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 再吃兩鐘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儿在家,防問你的書 !"寶玉听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 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 ,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气,一面悄悄的咕噥說:“ 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 林姐儿,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听些。”林黛玉冷笑道: “我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 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 在這里的也未可定。”李嬤嬤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 儿,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 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 不是。”薛姨媽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儿!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 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 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 杯,可就吃飯罷。”寶玉听了,方又鼓起興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里小心著,我家里換了衣服就來 ,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說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三 兩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痒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只剩 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 几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 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 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 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說,遂起身道:“咱們 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 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 你也輕些儿!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 :“羅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 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 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 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 等不遲。”寶玉道:“我們倒去等他們,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 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扰,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 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 ,遂問眾人:“李奶子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只說:“才進來 的,想有事才去了。”寶玉踉蹌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 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 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 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与我寫完這些墨才罷 !"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 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 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坏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 的呢。”寶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 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 好?"黛玉仰頭看里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寫著"絳云軒".黛玉笑道: “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儿也与我寫一個匾。”寶玉嘻嘻的笑道 :“又哄我呢。”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寶玉一 看,只見襲人和衣睡著在那里.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問晴 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 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 “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 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 家去了。”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眾人笑說:“林 妹妹早走了,還讓呢。”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 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這會子怎么又沏了這個來?" 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 寶玉听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 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 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几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 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淨! "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 引寶玉來慪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 鐘,動了气,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么了.襲人忙道 :“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 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 ,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听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 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 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 ,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那寶玉就枕便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 已進來了,听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相公來拜。”寶玉忙接了 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 中十分歡喜,便留茶留飯,又命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素愛秦氏,今見 秦鐘是這般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与了一個荷包并一個 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有一時寒熱饑 飽不便,只管住在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寶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些不長 進的東西們學。”秦鐘一一的答應,回去稟知.   他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儿女,便向養 生堂抱了一個儿子并一個女儿.誰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喚可儿, 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与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与 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因去歲業師亡故,未暇延請高明 之士,只得暫時在家溫習舊課.正思要和親家去商議送往他家塾中,暫且不 致荒廢,可巧遇見了寶玉這個机會.又知賈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 當今之老儒,秦鐘此去,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悅.只是宦 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容易拿不出來,為儿子的終身 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鐘,來 代儒家拜見了.然后听寶玉上學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閒爭气,豈肯今朝錯讀書. 第九回 -----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話說秦業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于要和秦鐘 相遇,卻顧不得別的,遂擇了后日一定上學。”后日一早請秦相公到我這里 ,會齊了,一同前去。”-打發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 ,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醒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因 笑問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 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里話.讀書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 終久怎么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想著書,不念的時節想著家些 .別和他們一處頑鬧,碰見老爺不是頑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工課宁可 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 諒。”襲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 出給小子們去了.學里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腳爐手 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著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 ,白凍坏了你。”寶玉道:“你放心,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 別悶死在這屋里,長和林妹妹一處去頑笑著才好。”說著,俱已穿戴齊備 ,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寶玉又去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 ,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未免有几句囑咐的話.然后去見王夫人,又出來 書房中見賈政.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与相公清客們閒談. 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里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 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 地,靠髒了我的門!"眾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 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態了. 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听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 漢,打千儿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 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 肚子里,學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 的算帳!"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 回說:“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 敢撒謊。”說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 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里太爺的安, 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 一气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退出去 .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待他們出來,便忙忙的走了.李貴等一 面撣衣服,一面說道:“哥儿听見了不曾?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 才跟主子賺些好体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后也可怜見 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曲,我明儿請你。”李貴道:“小 祖宗,誰敢望你請,只求听一句半句話就有了。”說著,又至賈母這邊,秦 鐘早來候著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儿呢.于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 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听寶 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 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學再吃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 。”勞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 姐姐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原來這賈家之義學,离此 也不甚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 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 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如今寶秦二人來了,一 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以后,他二人同來同往,同坐同起,愈 加親密.又兼賈母愛惜,也時常的留下秦鐘,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孫 一般疼愛.因見秦鐘不甚寬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鐘 在榮府便熟了.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又發了癖 性,又特向秦鐘悄說道:“咱們倆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是同窗,以后不必 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肯,當不得寶玉不依,只叫 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与些親戚的子弟,俗語說的好:“一龍生 九种,种种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寶, 秦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鐘靦腆溫柔,未語面先 紅,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气, 情性体貼,話語綿纏,因此二人更加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 背地里你言我語,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外.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后 ,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 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网,白送些束□禮物与賈代儒,卻不 曾有一些儿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几個小學生,圖了 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 ,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 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怜",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于 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 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 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跡 .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 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后 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 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命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 命賈瑞暫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來學中應卯了,因此秦鐘趁此和香怜 擠眉弄眼,遞暗號儿,二人假裝出小恭,走至后院說梯己話.秦鐘先問他 :“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聲.二 人唬的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者.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問 他道:“你咳嗽什么?難道不許我兩個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 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 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么!先得讓我抽個頭儿,咱們 一聲儿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起來。”秦,香二人急的飛紅的臉,便問道 :“你拿住什么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著,又拍著 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鐘香怜二人又气又 急,忙進去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原來這賈瑞最是個 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附助著薛 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 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 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 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 不說薛蟠得新棄舊,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他,因此賈瑞金 榮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 更不自在起來,雖不好呵叱秦鐘,卻拿著香怜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 白了几句.香怜反討了沒趣,連秦鐘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金榮越發得 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閒話,玉愛偏又听了不忿,兩個人隔座 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后 院子里親嘴摸屁股,一對一□,撅草根儿抽長短,誰長誰先干。”金榮只 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触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原 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儿跟著賈珍 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 常相共處.宁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 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 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賈薔搬出宁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 .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 .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 人誰敢來触逆于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如 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卻忖度一番,想道:“金榮賈瑞一干人, 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 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 用計制伏,又止息口聲,又傷不了臉面。”想畢,也裝作出小恭,走至外 面,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几句 .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如今听賈薔說金榮 如此欺負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狂縱難制 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 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賈薔遂跺一跺 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說:“是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 早走一步.賈瑞不敢強他,只得隨他去了.這里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 :“我們□屁股不□屁股,管你□□相干,橫豎沒□你爹去罷了!你是好小 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唬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賈瑞忙吆喝: 丑,“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气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 寅,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尚未去時,從腦后颼的 卯,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在 辰,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這賈菌亦系榮國府近派的重孫,其母亦少寡,獨守著賈菌.這賈菌与 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 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 打著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 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 "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极口勸道 :“好兄弟,不与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 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那里,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 了下來.只听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撒了一桌, 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 .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得舞動長板. 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 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气的,一齊亂嚷:“小婦 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 蜂擁而上.賈瑞急的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听他的話,肆行大鬧 .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 立在桌上拍著手儿亂笑,喝著聲儿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外邊李貴等几個大仆人听見里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 何原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 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起一層油皮,寶玉 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 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 反倒派我們的不是,听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鐘的 頭也打破.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 罷。”李貴勸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 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結 好,何必去惊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里,你老人 家就是這學里的頭腦了,眾人看著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 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听。” 李貴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 些兄弟才不听.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還不快作 主意撕羅開了罷。”寶玉道:“撕羅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鐘哭道: “有金榮,我是不在這里念書的。”寶玉道:“這是為什么?難道有人家 來的,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金 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了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問起那一房 的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气。”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 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 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斷 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 只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問問他來!"說著便要走. 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到 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 ,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 后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里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 ,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儿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 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儿了.   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淨,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 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 罷。”金榮先是不肯,后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 金榮說:“原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得,只得与秦 鐘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 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气儿 ,磕個頭就完事了。”金榮無奈,只得進前來与秦鐘磕頭.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鐘磕了頭,寶玉 方才不吵鬧了.大家散了學,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說:“秦鐘不 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 他因仗著寶玉和他好,他就目中無人.他既是這樣,就該行些正經事, 人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都是瞎子,看不見. 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么 不成?”   他母親胡氏听見他咕咕嘟嘟的說,因問道:“你又要爭什么閒气?好 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里的璉二奶奶跟前 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里還有力量請 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里,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 里念書,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 ,不是因你在那里念書,你就認得什么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 ,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要找 這么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一會子 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于是金榮忍气吞聲,不多一時他自去睡了.次 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 里皆能象宁榮二府的富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 時常到宁榮二府里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儿并尤氏,所以鳳姐儿尤氏也 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 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閒話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里的那事,從頭至尾,一 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听則已,听了,一時怒從心上起 ,說道:“這秦鐘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儿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 別忒勢利了,況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 到這個樣.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鐘他姐姐說說,叫他 評評這個理。”這金榮的母親听了這話,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 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別去,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 起來,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 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听了,說道:“那里管得許多,你等 我說了,看是怎么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 往宁府里來.   到了宁府,進了車門,到了東邊小角門前下了車,進去見了賈珍之妻 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閒話,方問道:“今日怎 么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著,經期有兩個多月 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并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 懶待說,眼神也發眩.我說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 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儿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 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他,不許招他生气,叫他 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這里取來.倘或我這里沒有 ,只管望你璉二嬸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 婦,這么個模樣儿,這么個性情的人儿,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 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 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 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么一點子小事 ,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儿學房里打 架,不知是那里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里頭還有些不干不淨的話, 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 事儿,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听見個什么話儿,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 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儿听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 又是惱,又是气.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 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里吵鬧.他听了這事 ,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听見了,我方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 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里找寶玉去了,我才看著他吃 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 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里倒象針扎似的.你們知道有什么好大夫 沒有?”   金氏听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气 ,早嚇的都丟在爪洼國去了.听見尤氏問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 :“我們這么听著,實在也沒見人說有個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這個來 ,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教人混治.倘或認錯了,這可是了不得的。 ”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說話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向 尤氏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 說道:“讓這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著話,就過那屋里去了.金氏此 來,原要向秦氏說說秦鐘欺負了他侄儿的事,听見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說 ,亦且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轉怒為喜,又說了一會子 話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有什么說的事 情么?"尤氏答道:“倒沒說什么.一進來的時候,臉上倒象有些著了惱 的气色似的,及說了半天話,又提起媳婦這病,他倒漸漸的气色平定了. 你又叫讓他吃飯,他听見媳婦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几句 閒話儿就去了,倒沒求什么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到那里尋一個好大 夫來与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里要得, 一個個都是听著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說,他也添几句文話儿說一遍.可倒 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 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于 病人無益。”賈珍說道:“可是.這孩子也糊涂,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 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 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進來要告訴你: 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郁之色,問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訴他說 ,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 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所以我這兩日心里著實著急.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 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极深,且能斷 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儿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么看來,竟 是合該媳婦的病在他手里除災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請去了. 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來,明日想必一定來.況且馮紫英又即刻回家親自去 求他,務必叫他來瞧瞧.等這個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說道:“后日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么辦?" 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里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來受一受一家子 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愿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鬧去 .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眾人些頭,莫過你把我從前注的《 陰騭文》給我令人好好的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 .倘或后日這兩日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 必給我送什么東西來,連你后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 磕了頭去.倘或后日你要來,又跟隨多少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 說了又說,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人叫了賈蓉來:“吩咐來升照舊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丰丰 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里去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 逛逛.你父親今日又听見一個好大夫,業已打發人請去了,想必明日必來 .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的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方才去馮紫英家請那先生的小子回 來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的名帖請那先生去. 那先生說道:`方才這里大爺也向我說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 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他說等調息一夜 ,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他`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荐,因我們馮大爺 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 人的名帖實不敢當.'仍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儿替奴才回一聲儿罷。”賈蓉 轉身复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 筵席的話.來升听畢,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 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 ,小弟不胜欽仰之至。”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見淺陋,昨因 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但毫無實學,倍 增顏汗。”賈珍道:“先生何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儿婦,仰仗高明 ,以釋下怀。”于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賈蓉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 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 病說一說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過脈再說的為 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曉得什么,但是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 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的是不是,再將這些 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 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 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 氏拉著袖口,露出脈來.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宁神細 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換過左手,亦复如是.診畢脈息,說道:“我們外 邊坐罷。”   賈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間房里床上坐下,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 “先生請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 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這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 無力,右關需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气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 肝家气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气分太虛,右關需而無神者,乃 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虛而生火者,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 气滯者,必然肋下疼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气分太虛者,頭目不 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飲食 ,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据我看這脈息,應當有這些症候才對.或以這個 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 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如今我們家里現有 好几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的當真切的這么說.有一位說是喜,有一 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准話儿.求老爺明白 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 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 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 了我的藥看,若是夜里睡的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這脈息 :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 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 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 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 長過。”先生听了道:“妙啊!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夠以養心調經之 藥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待用藥看看。 ”于是寫了方子,遞与賈蓉,上寫的是:   益气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二錢白術二錢土炒云苓三錢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酒洗白芍二錢炒川芎錢半黃三錢   香附米二錢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藥二錢炒真阿膠二錢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紅棗二枚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 先生,這病与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 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 ,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 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于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并脈案都 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賈珍說道:“從來大 夫不象他說的這么痛快,想必用的藥也不錯。”賈珍道:“人家原不是混 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了.既有這個 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 的罷。”賈蓉听畢話,方出來叫人打藥去煎給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藥 病勢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 慶壽辰宁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些的果品,裝 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等与賈敬送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 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來.你說:`我父親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在 家里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听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這里漸漸的就有人來了.先是賈璉,賈薔到來,先看了各處的座位, 并問:“有什么頑意儿沒有?"家人答道:“我們爺原算計請太爺今日來 家來,所以未敢預備頑意儿.前日听見太爺又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 一班小戲儿并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里戲台上預備著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儿,寶玉都來了,賈珍并尤氏接了進去. 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里呢.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坐.賈珍尤氏二人親自 遞了茶,因說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儿,這樣日子,原 不敢請他老人家,但是這個時候,天气正涼爽,滿園的菊花又盛開,請老 祖宗過來散散悶,看著眾儿孫熱鬧熱鬧,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肯 賞臉。”鳳姐儿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著呢, 因為晚上看著寶兄弟他們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 的時候就一連起來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 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几樣,還要很爛的。”賈珍听了笑道:“我說 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原故,若是這么著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儿媳婦儿身上有些不大好, 到底是怎么樣?"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 ,太太們頑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覺懶,也 懶待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邢夫人接 著說道:“別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并一家子 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連忙出去了.這里尤氏方說道:“從前 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荐了他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 了說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個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 眩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怎么樣大見效。”鳳姐儿道:“我說他不是十分 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掙著上來。”尤氏道:“你是 初三日在這里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儿兩個好的上頭, 他才戀戀的舍不得去。”鳳姐儿听了,眼圈儿紅了半天,半日方說道: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么 樣了,人還活著有甚么趣儿!"正說話間,賈蓉進來,給邢夫人,王夫人, 鳳姐儿前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給太爺送吃食去,并回說我 父親在家中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的爺們,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太爺听 了甚喜歡,說:`這才是'.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 生伺候叔叔嬸子們并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急急的刻出來,印一 万張散人.我將此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并合 家爺們吃飯。”鳳姐儿說:“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么 著?"賈蓉皺皺眉說道:“不好么!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賈 蓉出去了.   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里吃飯阿,還是在園子 里吃去好?小戲儿現預備在園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們索性 吃了飯再過去罷,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 媳婦婆子們:“快送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一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親都上了坐,他与 鳳姐儿,寶玉側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 ,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么?"鳳姐儿說道:“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 已經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么一說,這就叫作`心到神知' 了。”一句話說的滿屋里的人都笑起來了.   于是,尤氏的母親并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儿都吃畢飯,漱了口,淨 了手,才說要往園子里去,賈蓉進來向尤氏說道:“老爺們并眾位叔叔哥 哥兄弟們也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里有事,二老爺是不愛听戲又怕人鬧 的慌,都才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都被璉二叔并薔兄弟讓過去听戲去了. 方才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并鎮國公牛府 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 先收在帳房里了,禮單都上上檔子了.老爺的領謝的名帖都交給各來人了 ,各來人也都照舊例賞了,眾來人都讓吃了飯才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 ,老娘,嬸子都過園子里坐著去罷。”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飯,就要 過去了。”   鳳姐儿說:“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婦,我再過去。”王夫人 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 尤氏道:“好妹妹,媳婦听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 些過園子里來。”寶玉也要跟了鳳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 就過去罷,那是侄儿媳婦。”于是尤氏請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親都過 會芳園去了.   鳳姐儿,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了.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里間 房門口,秦氏見了,就要站起來,鳳姐儿說:“快別起來,看起猛了頭暈 。”于是鳳姐儿就緊走了兩步,拉住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么 几日不見,就瘦的這么著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 好,坐在對面椅子上.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喝 茶呢。”   秦氏拉著鳳姐儿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 婆當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嬸娘的侄儿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 ,從來沒有紅過臉儿.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 ,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 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 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   寶玉正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并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 气籠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里睡晌覺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 自出神,听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万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 .鳳姐儿心中雖十分難過,但恐怕病人見了眾人這個樣儿反添心酸,倒不 是來開導勸解的意思了.見寶玉這個樣子,因說道:“寶兄弟,你忒婆婆 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么說,那里就到得這個田地了?況且能多大年 紀的人,略病一病儿就這么想那么想的,這不是自己倒給自己添病了么? "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是吃得些飲食就不怕了。”鳳姐儿道: “寶兄弟,太太叫你快過去呢.你別在這里只管這么著,倒招的媳婦也心 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著你。”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 ,我還略坐一坐儿。”賈蓉听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來了.   這里鳳姐儿又勸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話儿,尤氏打 發人請了兩三遍,鳳姐儿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罷,我再來看你. 合該你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這個好大夫來,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我這病不 過是挨日子。”鳳姐儿說道:“你只管這么想著,病那里能好呢?總要想 開了才是.況且听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 半,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 ,這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听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 也能夠吃的起.好生養著罷,我過園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 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時候還求嬸子常過來瞧瞧我,咱們娘儿們坐坐,多 說几遭話儿。”鳳姐儿听了,不覺得又眼圈儿一紅,遂說道:“我得了閒 儿必常來看你。”于是鳳姐儿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并宁府的媳婦婆子們, 從里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   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   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   建几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   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鳳姐儿正自看園中的景致,一 步步行來贊賞.猛然從假山石后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儿說道:“ 請嫂子安。”鳳姐儿猛然見了,將身子望后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 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鳳姐儿道:“不 是不認得,猛然一見,不想到是大爺到這里來。”賈瑞道:“也是合該我 与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個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 子也從這里來.這不是有緣么?"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著鳳姐儿 .   鳳姐儿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賈瑞 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你,說你很好.今日見了,听你說這 几句話儿,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气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里去, 不得和你說話儿,等閒了咱們再說話儿罷。”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 去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 骨肉,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听了這話,再不想到今日得這個奇 遇,那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鳳姐儿說道:“你快入席去罷,仔細他 們拿住罰你酒。”賈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一面走著,一面回 過頭來看.鳳姐儿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儿,見他去遠了,心里暗忖道: “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時 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于是鳳姐儿方移步前來.將轉 過了一重山坡,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了鳳姐儿,笑說道:“ 我們奶奶見二奶奶只是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 鳳姐儿說道:“你們奶奶就是這么急腳鬼似的。”鳳姐儿慢慢的走著, 問:“戲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來到 了天香樓的后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們在那里玩呢.鳳姐儿說道:“寶兄 弟,別忒淘气了。”有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 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樓,見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呢.尤氏笑說 道:“你們娘儿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舍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住著 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鐘。”于是鳳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 尤氏的母親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戲.尤氏叫拿戲單 來,讓鳳姐儿點戲,鳳姐儿說道:“親家太太和太太們在這里,我如何敢 點。”邢夫人王夫人說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都點了好几出了,你點兩出 好的我們听。”鳳姐儿立起身來答應了一聲,方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 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去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 ,唱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 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又心里不靜。”尤氏說道:“太太們又不常 過來,娘儿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儿,天還早呢。”鳳姐儿立起身來望 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里去了?"旁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 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鳳姐儿說道:“在這里不便宜,背 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象你這么正經人呢。”于 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 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 尤氏率同眾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婦們方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侄都在車旁侍 立,等候著呢,見了邢夫人,王夫人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 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罷。”于是 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時拿眼睛覷著鳳姐儿.賈珍等進去后,李貴才拉過 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這里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了 晚飯,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此后鳳姐儿不時親自來看 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樣.賈珍,尤氏,賈蓉好不焦 心.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几次,偏都遇見鳳姐儿往宁府那邊去了.這年正 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几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儿日日差人 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几日也沒見添病,也不見甚好。”王夫人 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大節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賈 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說著,一 陣心酸,叫鳳姐儿說道:“你們娘儿兩個也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 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 回來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那孩子素日愛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 過去。”鳳姐儿一一的答應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宁府,看見秦氏的光景,雖未甚添病, 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儿,又 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遍.秦氏說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 現過了冬至,又沒怎么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 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吃了兩塊,倒象克化的動 似的。”鳳姐儿說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 著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安罷。”   鳳姐儿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 婦是怎么樣?"鳳姐儿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實在沒法儿了.你也該將 一應的后事用的東西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 暗暗的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的辦罷。”于是鳳姐 儿吃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儿,說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 尤氏道:“你可緩緩的說,別嚇著老太太。”鳳姐儿道:“我知道。”于 是鳳姐儿就回來了.到了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儿媳婦請老太太安 ,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要給老 祖宗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樣?"鳳姐儿說:“暫且 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儿說:“你換換 衣服歇歇去罷。”   鳳姐儿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將烘的家常的衣 服給鳳姐儿換了.鳳姐儿方坐下,問道:“家里沒有什么事么?"平儿方 端了茶來,遞了過去,說道:“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銀子的利銀,旺 儿媳婦送進來,我收了.再有瑞大爺使人來打听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 安說話。”鳳姐儿听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 怎么樣!"平儿因問道:“這瑞大爺是因什么只管來?"鳳姐儿遂將九月里 宁府園子里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儿.平儿說道:“癩蛤 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 儿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听下回 分解.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話說鳳姐正与平儿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急命 "快請進來。”賈瑞見往里讓,心中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鳳姐, 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儿也假意殷勤,讓茶讓坐.   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么還不 回來?"鳳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 腳了,舍不得回來也未可知?"鳳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 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鳳姐笑 道:“象你這樣的人能有几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听了 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 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儿。”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著,天天過來替嫂 子解解閒悶可好不好?"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這里來。 ”賈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 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 見嫂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來,-死了也愿意!"鳳姐笑 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 他們心里明白,誰知竟是兩個胡涂虫,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听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著眼 看鳳姐帶的荷包,然后又問帶著什么戒指.鳳姐悄悄道:“放尊重著,別 叫丫頭們看了笑話。”賈瑞如听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后退.鳳姐笑道:“ 你該走了。”賈瑞說:“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又悄悄 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著晚上 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儿等我。”賈瑞听了,如得珍寶,忙問道 :“你別哄我.但只那里人過的多,怎么好躲的?"鳳姐道:“你只放心. 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听了,喜 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 一人,往賈母那邊去的門戶已倒鎖,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听著, 半日不見人來,忽听咯登一聲,東邊的門也倒關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 ,只得悄悄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的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 ,南北皆是大房牆,要跳亦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門風,空落落,現是腊 月天气,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 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 溜煙抱著肩跑了出來,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從后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 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 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里想到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賈瑞 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 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 ?据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不許吃飯 ,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賈瑞直凍了一夜, 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跪著在風地里讀文章,其苦万狀.   此時賈瑞前心猶是未改,再想不到是鳳姐捉弄他.過后兩日,得了空 ,便仍來找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賭身發誓.鳳姐因見他 自投羅网,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 那里了.你在我這房后小過道子里那間空屋里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 道:“果真?"鳳姐道:“誰可哄你,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來, 來,來.死也要來!"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 ,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里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親戚又來了,直等吃了晚飯才去,那 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進榮府,直往那夾道中屋子里 來等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是干轉.左等不見人影,右听也沒聲響, 心下自思:“別是又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見黑的來 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 便如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里 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里"親娘”“親爹"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作聲. 賈瑞拉了自己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忽見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 捻子照道:“誰在屋里?"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賈 瑞一見,卻是賈蓉,真臊的無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樣才好,回身就要跑, 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嫂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無故調 戲他.他暫用了個脫身計,哄你在這邊等著,太太气死過去,因此叫我來 拿你.剛才你又攔住他,沒的說,跟我去見太太!”   賈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說:“好侄儿,只說沒有見我,明日我重重 的謝你。”賈薔道:“你若謝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 且口說無憑,寫一文契來。”賈瑞道:“這如何落紙呢?"賈薔道:“這也 不妨,寫一個賭錢輸了外人帳目,借頭家銀若干兩便罷。”賈瑞道:“這 也容易.只是此時無紙筆。”賈薔道:“這也容易。”說罷翻身出來,紙 筆現成,拿來命賈瑞寫.他兩作好作歹,只寫了五十兩,然后畫了押,賈 薔收起來.然后撕邏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 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于叩頭.賈薔作好作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 契才罷.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 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后門 .若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完了.等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 你.這屋你還藏不得,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 瑞,仍熄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磯底下,說道:“這窩儿里好,你只 蹲著,別哼一聲,等我們來再動。”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盤算,只听頭頂上一聲響 ,□拉拉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 噯喲了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戰 .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如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后門跑 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門.開門人見他這般景況,問是怎的.少不得 扯謊說:“黑了,失腳掉在茅廁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 下方想到是鳳姐頑他,因此發一回恨,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儿,又恨不得一 時摟在怀內,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滿心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賈蓉兩個又常常的來索銀子, 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 二十來歲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 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 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 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 還只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惊怖异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 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倏又腊 丑,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 寅,因后來吃"獨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來尋.王夫人命 卯,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 辰,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 巳,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或是你 午,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 未,的好處。”鳳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得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几錢 申,,命人送去,只說:“太太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后回王夫人,只 酉,說:“都尋了來,共湊了有二兩送去。”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甚切,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 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之症.賈瑞偏生在內就听見了,直著 聲叫喊說:“快請進那位菩薩來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眾人 只得帶了那道士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歎道:“ 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与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 從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 -遞与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 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与那些聰明杰俊,風雅 王孫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后吾來 收取,管叫你好了。”說畢,佯常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 畢,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里面,唬得賈瑞連 忙掩了,罵:“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著 ,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 覺得進了鏡子,与鳳姐云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哎喲了一 聲,一睜眼,鏡子從手里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 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 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 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 -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伏侍賈瑞的眾人,只見他先還拿著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 在手內,末后鏡子落下來便不動了.眾人上來看看,已沒了气.身子底下 冰涼漬濕一大灘精,這才忙著穿衣抬床.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 道士,"是何妖鏡!若不早毀此物,遺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來燒,只 听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正哭著,只見那跛足道人從外面跑來,喊道:“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 "說著,直入中堂,搶入手內,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喪.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于鐵 檻寺,日后帶回原籍.當下賈家眾人齊來吊問,榮國府賈赦贈銀二十兩, 賈政亦是二十兩,宁國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別者族中貧富不等,或三兩五 兩,不可胜數.另有各同窗家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 ,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 玉回去.賈母听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 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于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 來.一應土儀盤纏,不消煩說,自然要妥貼.作速擇了日期,賈璉与林黛 玉辭別了賈母等,帶領仆從,登舟往揚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宁國府 ----- 話說鳳姐儿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后,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 過和平儿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   這日夜間,正和平儿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 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 ,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 送我一程.因娘儿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 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听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 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 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极悲生,若應了那句` 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听了此話,心 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极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复始,豈人力能 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 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后日可保永 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 ,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 ,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 塋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 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 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 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 ,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 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 ,也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 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 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 記著。”因念道:   三春過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還欲問時,只听二門上傳事 云板連叩四下,將鳳姐惊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听, 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 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 想他素日怜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也不和人頑 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听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 ,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 忙忙上來□扶,問是怎么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 ,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 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 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气的人,那里不干淨,二則夜里風 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里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隨人役, 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宁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 烘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 一番.然后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然后又出來 見賈珍.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 ,賈珩,賈□,賈琛,賈瓊,賈□,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 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 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 媳婦比儿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 又哭起來.眾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 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正說著,只見秦業,秦 鐘并尤氏的几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賈 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 九日,三日后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 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于天香樓上,是 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后停靈于會芳園中,靈前 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 ,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并 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 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 什么檣木,出在潢海鐵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這還是當年先父帶 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 內,也沒有人出价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賈珍听說,喜之不盡, 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 扣之,玎□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稱贊.賈珍笑問:“价值几何?"薛蟠笑 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么价不价,賞他們几兩工錢 就是了。”賈珍听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 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這話如何肯听.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触 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歎.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并停靈 于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愿為 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 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諸 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紊亂.   賈珍因想著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靈幡經榜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 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 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后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 珍忙接著,讓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与 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 忙笑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 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儿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 兩銀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 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与 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 珍听說,忙吩咐:“快命書房里人恭敬寫了大爺的履歷來。”小廝不敢怠 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与賈珍.賈珍看了,忙送与戴權.看時 ,上面寫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   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   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戴權看了,回手便遞与一個貼身 的小廝收了,說道:“回來送与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 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儿我來兌銀子送去。”小 廝答應了,戴權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 ,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并送入老內相府中?"戴權道 :“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后,親帶小犬到府叩謝。”于是作別   接著,便又听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 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侯,川宁侯,壽山伯三家祭禮擺在靈 前.少時,三人下轎,賈政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胜 數.只這四十九日,宁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命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 例.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 ,旋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齊. 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 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宁國 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州至中之 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万虛,總理元始三 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 諦,功曹等神,圣恩普錫,神威遠鎮,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 "等語,亦不消煩記.   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 ,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 時,因寶玉在側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見問, 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听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荐一個人与 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 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听了喜不自禁,連 忙起身笑道:“果然安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 上房里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里面不過几位近親堂客,邢夫人 ,王夫人,鳳姐并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 婆娘忽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 症在身,二則過于悲痛了,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 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么?"賈珍一面扶拐,扎 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与他坐 .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儿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并大 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么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 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儿媳婦偏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個体統.怎么屈 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 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子說就是了。”王夫人忙 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 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儿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 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儿,別人看著還是 不錯的.從小儿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 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 儿,侄儿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儿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 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 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干,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 ,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 先見王夫人不允,后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 :“大哥哥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 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 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的 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 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里先与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 謝。”說著就作揖下去,鳳姐儿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与鳳姐,又說:“妹 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 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 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 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 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 過對牌來,強遞与鳳姐了.又問:“妹妹住在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 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不如我這里赶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 這几日倒安穩。”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 好。”賈珍听說,只得罷了.然后又說了一回閒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后,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儿怎么樣?"鳳姐儿道:太 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說, 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儿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 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 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 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宁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听下回 分解.正是:   金紫万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話說宁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里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 :“如今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 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宁可辛苦這一個月 ,過后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 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有理。”又有一個笑道:“論理 ,我們里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說著,只見來旺 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取呈文京榜紙札,票上批著數目.眾人連忙讓坐倒 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口,方交与 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 又限于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听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 了來升媳婦几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 .那宁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鳳姐正与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 擅入,只在窗外听覷.只听鳳姐与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 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儿,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 `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儿,管不得誰是有 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理。”說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 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   一時看完,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里 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 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 前上香添油,挂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与他們相干. 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 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 個單管各處燈油,蜡燭,紙札,我總支了來,交与你八個,然后按我的定 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 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 至于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坏,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描賠.來升家 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 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后 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表,不論大小 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 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 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 咱們大家辛苦這几日罷,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罷,又吩咐按數發与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 取家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 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 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 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 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閒,竊 取等弊,次日一概都□了.   鳳姐儿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 于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命 人送來勸食.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与鳳姐.那鳳 姐不畏勤勞,天天于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与 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 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 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紅鞋 ,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那鳳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 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手,吃了兩口 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諸人伺候已久 .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 ,款款來至宁府.大門上門燈朗挂,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 孝仆從兩邊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帘.鳳 姐下了車,一手扶著丰儿,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罩,簇擁著鳳姐進來.宁 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 ,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鳳姐吩 咐得一聲:“供茶燒紙。”只听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 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 聲,都忙忙接聲嚎哭.   一時賈珍尤氏遣人來勸,鳳姐方才止住.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 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 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 “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話。” 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 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 ,在前探頭.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么?"王興媳婦巴不得先 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网絡。”說著,將個帖儿 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 子若干根,用珠儿線若干斤。”鳳姐听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 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時,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要支取東西領牌 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听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 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說著擲下帖子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么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儿回 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听了,便收了 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 張材家的去領.一面又命念那一個,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 .鳳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与這人去了.   鳳姐便說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 .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 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宁國府對牌 :“出去說与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听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 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 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 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 外眾人听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宁府榮府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 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閒 ,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眾,恐秦鐘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議,要同 他往鳳姐處來坐.秦鐘道:“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去了,他豈 不煩膩。”寶玉道:“他怎好膩我們,不相干,只管跟我來。”說著,便 拉了秦鐘,直至抱廈.鳳姐才吃飯,見他們來了,便笑道:“好長腿子, 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 那邊吃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吃什么!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 老太太吃了來的。”一面歸坐.   鳳姐吃畢飯,就有宁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事.鳳姐 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儿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 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嘗不 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罷,領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鐘因笑道:“你們兩府里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 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 因道:“怎么咱們家沒人領牌子做東西?"鳳姐道:“人家來領的時候, 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寶玉道:“巴不得 這如今就念才好,他們只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鳳姐笑道: “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寶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該作到 那里的,自然就有了。”鳳姐笑道:“便是他們作,也得要東西,擱不住 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听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 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鳳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 擱的住揉搓.你放心罷,今儿才領了紙裱糊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 ,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与寶玉看了.正鬧著,人回 :“蘇州去的人昭儿來了。”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儿打千儿請安.鳳姐便 問:“回來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 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赶年底 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里好 ,叫把大毛衣服帶几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儿道 :“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去.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 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 。”說著,蹙眉長歎.   鳳姐見昭儿回來,因當著人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挂,待要回去 ,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延遲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 回來,复令昭儿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儿親 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細細吩咐昭儿 :“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气,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 認得混帳老婆,-回來打折你的腿"等語.赶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 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宁府中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 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 使用.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淨室胡亂 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 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并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里面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 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 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 ,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并帶往之物 ,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 述.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剛 到了宁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榮府,宁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 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 ,籌划得十分的整肅.于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者.   這日伴宿之夕,里面兩班小戲并耍百戲的与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 于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 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种种之 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 里,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 般熱鬧,自不用說的.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 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宁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 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系 現赶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艷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外,摔喪駕靈, 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 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 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 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与宁榮二家,當 日所稱"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宁郡王之孫,忠靖侯史 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宁,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 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余者錦 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 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 下百余十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 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 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 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近聞宁國公冢孫婦 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難同榮,未以异姓相視,因此不以 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 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 .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一時只見宁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宁府開路 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与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扎,同賈赦賈政三人連 忙迎來,以國禮相見.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并 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 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 一旁還禮畢,复身又來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几次要見一見 ,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賈政听說,忙回去, 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 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洒,每不以官俗國体所縛 .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 一面走,一面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材.不知近看時又是怎 樣,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洁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 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 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 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 ,目如點漆.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因問:“銜 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与過去.水溶細細的 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 ,只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面极口稱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絛,親自与寶 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几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 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 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蕃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 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 鐘愛极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鐘溺,鐘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 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 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 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應.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与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 無敬賀之物,此是前日圣上親賜□□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 連忙接了,回身奉与賈政.賈政与寶玉一齊謝過.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 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 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V可越仙畢荈i也?"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 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方讓水溶回輿去了 .不在話下.   且說宁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 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 來.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 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儿因記挂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 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 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 個尊貴人,女孩儿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儿兩個 坐車,豈不好?"寶玉听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离鳳姐車不遠,一齊躥下來,扶車 回說:“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鳳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 ,那人回來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鳳姐听了,便命 歇了再走.眾小廝听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寶玉在車內急 命請秦相公.那時秦鐘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 他去打尖.秦鐘看時,只見鳳姐儿的車往北而去,后面拉著寶玉的馬,搭 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赶上去,同入一庄門內.早 有家人將眾庄漢攆盡.那庄農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回避,只得由他 們去了.那些村姑庄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 有不愛看的?   一時鳳姐進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鐘 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頑.凡庄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 鍬,橛,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小廝在旁一 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听了,因點頭歎道:“怪道古人詩上 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 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么?"小廝們又告 訴他原委.寶玉听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 歲的村庄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坏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 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 “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与你瞧。”秦鐘暗拉寶玉笑道:“此 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 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听那邊老婆子叫道:“ 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听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儿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 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家下仆婦們將帶著行路 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畢 ,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儿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庄婦等來叩賞.鳳 姐并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并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 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怀里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几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 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 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 接靈眾僧齊至.少時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于內殿偏室之 中,寶珠安于里寢室相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扰飯的,也有不 吃飯而辭的,一應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 才散盡了.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 大錯時方散盡了.只有几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那 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 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王夫人無法,只得交与鳳 姐便回來了.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宁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 布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貼, 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輩人口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 :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里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里 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 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 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 ,因他廟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离鐵檻寺不遠.當下和尚工課 已完,奠過茶飯,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几個妯娌陪著女 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了寶玉,秦鐘往水月庵來.原來秦業年邁多病, 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了.那秦鐘便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 了水月庵,淨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來 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能儿越發長高了,模樣儿越發出息了,因說道 :“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淨虛道:“可是這几天 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里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几位 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沒個空儿,就沒來請奶奶的安。”不言老尼 陪著鳳姐.且說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 :“能儿來了。”秦鐘道:“理那東西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 ,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這會子還哄我。 ”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 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秦鐘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 ,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 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鐘只得說道:“能儿,倒碗茶來給我。” 那智能儿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与寶玉秦鐘頑笑.他如今大了 ,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流,那秦鐘也极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 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鐘 笑道:“給我。”寶玉叫:“給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 我難道手里有蜜!"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 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點心.他兩個那里吃這些東西,坐 一坐仍出來頑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 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几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說 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 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 ,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 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 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 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 定要娶他女儿,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听了此言,也不管 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儿許几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 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气偏要退定禮.我想 如今長安節度云老爺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 ,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 順也都情愿。”   鳳姐听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 :“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鳳姐听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 ,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听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如此說,張 家已知我來求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 的謝禮,倒象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鳳姐听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 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 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气。”老尼听說,喜不自禁,忙說:“有,有!這個 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牽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 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几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 .便是三万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 ,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 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 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只是俗 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 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 談起來.   誰想秦鐘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后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 茶碗,秦鐘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么!再這么我就 叫喚。”秦鐘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這里 。”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离了這些人,才依你。 ”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 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來.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 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 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只听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 二人听聲方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笑道 :“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鐘 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鐘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 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 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里間,秦鐘寶玉在外間,滿地 下皆是家下婆子,打舖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 拿來釵b自己枕邊.寶玉不知与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 是疑案,不敢纂創.   一宿無話.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 穿兩件衣服,無事宁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鐘戀著智能,調唆 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 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 完淨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听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便 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 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听說,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 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与來旺儿.來旺儿心中俱已明白, 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 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云光,久見賈府之情, 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儿回來.且不在話下.   卻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 那秦鐘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 含恨而別.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 派婦女相伴.后回再見.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与秦鐘讀夜書.偏那秦鐘秉賦最弱, 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綣繾,未免失于調養,回來時 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胜之狀,遂不敢出門,只在家中養息 .寶玉便掃了興頭,只得付于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   那鳳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 備忍气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 知義多情的女儿,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 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 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里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 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 來.也不消多記.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宁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 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 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 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 守忠也并不曾負詔捧敕,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 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 ,便乘馬去了.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 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 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 佇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 在一處,听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 只在臨敬門外伺候,里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 ,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來老爺出來亦如此 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 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 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 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于是宁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 然踊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鐘家下看視秦鐘,不意被秦 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气的老病發作,三五日光景 嗚呼死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气死,此時 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 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 ,宁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 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且喜賈璉与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 日就可到家,寶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 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后補京缺,与賈璉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 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 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 安.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 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后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 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 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香串 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 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 片刻閒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 :“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听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 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璉笑 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眾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 問別后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里照管得這些 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 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 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几回, 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儿 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 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儿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儿他們 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儿', `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 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 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 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体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 怨后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儿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 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正說著,只听外間有人說話,鳳姐 便問:“是誰?"平儿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 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 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并 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 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 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 這么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換了他來如何?那薛 老大也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 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儿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 ,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 風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 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里鳳姐乃問平儿:“方才姨媽有什么事,巴巴打發了香菱來?"平儿 笑道:“那里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儿嫂子越發連 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 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 在堂屋里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么利錢,奶奶 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气,油鍋里的錢 還要找出來花呢,听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 赶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听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 來了。”鳳姐听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巴的反打 發個房里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鬼。”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 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 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設下一杌,又 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与他放在杌上 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握F他的牙。”因向平儿 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么不拿了去 赶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儿子帶來的惠泉酒。”趙 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 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里,疼顧 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嘴里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 儿奶了你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 別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 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里用不著人?所以倒是 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儿奶的儿子 ,你還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 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儿 ?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 人'一樣呢。”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 是屋子里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爺是沒有, 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 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儿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笑道:“奶 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 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只是訕笑吃酒,說`胡說'二字,-"快盛飯來,吃碗 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才剛老 爺叫你作什么?"賈璉道:“就為省親。”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 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鳳姐笑道:“可見當 今的隆恩.歷來听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 ,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么省親不省親,我 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么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 貼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 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 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离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儿 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儿,竟不能見,倘 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愿,亦大傷 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屬入宮 請候看視.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体天格物.因 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体儀制,母女尚不能 愜怀.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 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外,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 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踊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 親已在家里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家,也 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 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么?"鳳姐笑 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 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 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赶上。”趙嬤嬤道:“唉喲喲,那可 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儿,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 ,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 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 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 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儿呢,說`東海少了白 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 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 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 `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常听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 ,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么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 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 買這個虛熱鬧去?"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 鳳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 回:“東府里蓉,薔二位哥儿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儿捧著盆盥手 ,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么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 人回些什么.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 ,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 ,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 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著 忙說:“多謝大爺費心体諒,我就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 造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体統.你回去說這樣 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万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 給大爺去請安去,再議細話。”賈蓉忙應几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 事,大爺派了侄儿,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儿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 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听了,將賈薔打諒了打諒 ,笑道:“你能在這一行么?這個事雖不算甚大,里頭大有藏掖的。”賈 薔笑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 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 ?孩子們已長的這么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 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儿,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价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 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算計算計。” 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里.賴爺爺說, 不用從京里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万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 我們帶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帘櫳帳縵的 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 ,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 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听呆了話,平儿忙笑推 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 “可別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 的向鳳姐道:“嬸子要什么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 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 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徑去了.   這里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 “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寫信 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里。”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來 ,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与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 .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宁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 并几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察度辦理 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 歇.先令匠人拆宁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 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宁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 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股 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 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 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 ,一一籌畫起造.   賈政不慣于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 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几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种竹栽花 ,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 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 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賈蓉單管打 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 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 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完 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 出來問他:“作什么?"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听說,嚇了一 跳,忙問道:“我昨儿才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 煙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听了, 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到那里盡一盡同窗之 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 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鐘 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并几個弟兄都 藏之不迭.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 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 用,所以暫且挪下來松散些.哥儿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听了 ,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 !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   那秦鐘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 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 挂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挂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 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 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 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 著,那秦鐘魂魄忽听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 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 什么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 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 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 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 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 怕他們也無益于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 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并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 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听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 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么不肯早來?再遲 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秦 鐘道:“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 .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 長逝了.蕭然長逝了.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 猶是凄惻哀痛.賈母幫了几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吊紙. 七日后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述記.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 可如何了.又不知歷几何時,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 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 造,好題匾額對聯的。”賈政听了,沉思一回,說道:“這匾額對 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 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游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 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 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极是.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 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 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游幸 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等听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 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便用,不妥時,然后將雨村請來, 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 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 了年紀,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 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 眾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优則存之 ,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 ,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   賈珍先去園中知會眾人.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憂戚不盡,賈母 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此時亦才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 “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寶玉听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 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 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 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机會,便命他跟來.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 “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賈珍听說,命人將門關 了.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皆 是細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台磯,鑿成西 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 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眾清客都道 :“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 ,則有何趣。”眾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畢, 往前一望,見白石□□,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 ,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游去,回來 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抬頭忽見山 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 題以何名方妙?"眾人听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提"錦嶂"的 ,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個.原來 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 料定此意.賈政听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聞古人有云:`編 新不如述舊,刻古終胜雕今.'況此處并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 是探景一進步耳.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气派。” 眾人听了,都贊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 的。”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 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 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 雕□繡檻,皆隱于山噢薵W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 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賈政与諸人上了亭 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 丑,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賈政笑道:“`翼然'雖佳 寅,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 卯,于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 辰,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 巳,擬一個來.寶玉听說,連忙回道:“老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 午,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 未,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云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于應制之例,用 申,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籍含蓄者。”賈政笑道:“ 酉,諸公听此論若何?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 戍,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听。”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 亥,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贊 13,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 14,玉听說,立于亭上,四顧一望,便机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听了,點頭微笑.眾人先稱 贊不已.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看 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 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 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里 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 退步.后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 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 。”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客忙用話開釋,又說道:“ 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 政道:“俗。”又一個是"睢園雅跡".賈政道:“也俗。”賈珍笑道:“ 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 見就是個輕薄人。”眾客道:“議論的极是,其奈他何。”賈政忙道:“ 休如此縱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后方 許你作.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 賈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圣 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 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 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 “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 說畢,引眾人出來.方欲走時,忽又想起一事來,因問賈珍道:“這些院 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帘子并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 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 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帘子,昨日听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 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准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 半。”賈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   一時,賈璉赶來,賈政問他共有几种,現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賈 璉見問,忙向靴桶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 蟒繡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 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帘二百挂,金絲藤紅漆 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線絡盤花帘二百挂,每樣得了一半, 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說,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怀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 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几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 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 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 菜花,漫然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 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篱門去,忽見 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 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田家之詠 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道:“方才世兄有云,` 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极,"賈政听了, 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极,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 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 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 相稱了。”賈政与眾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 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 的,便是什么字樣好?”   大家想著,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說道:“舊詩有云 :`紅杏梢頭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 '!又暗合`杏花村'意。”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 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 听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你能知 道几個古人,能記得几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 ,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气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 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 教他說好.寶玉不听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听 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 气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 `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 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 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庄,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 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 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雖种 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 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气的喝命: “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 打嘴!"寶玉只得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   賈政听了,搖頭說:“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 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 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 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 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 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寶玉 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 四字。”賈政听了,更批胡說.于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 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 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說畢,在前導引,大家 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 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 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 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 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异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 ,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或如金繩盤屈, 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 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 不得如此异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 是杜若蘅蕪,那一种大約是□蘭,這一种大約是清葛,那一种是金□草, 這一种是玉□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离騷》,《文選 》等書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蕁的,也有叫作什么綸組 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什么綠荑的,還有什么丹椒 ,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 ,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 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 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几處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 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 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 “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 正。”念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 '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道:“頹喪, 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 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么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 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听說,便回道:“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 `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 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 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   吟成□蔻才猶艷,睡足酴□夢也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 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 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嫻活潑視 `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 抱,迢迢复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 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 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朴,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 。”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 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 象那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 ,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于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 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 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 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 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 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游了. 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說著,引客行來 ,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 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 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 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 ,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 ,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 。”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篱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 粉牆環護,綠柳周垂.賈政与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 中點襯几塊山石,一邊种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 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 棠,那里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國之种.俗 傳系出`女儿國'中,云彼國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 :“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 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 被世間俗惡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 了。”眾人都搖身贊妙.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 了.賈政因問:“想几個什么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 。”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与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 彩'!"寶玉也道:“妙极。”又歎:“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 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 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 不可。”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 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這几間房內收拾的与別處不同,竟分不出 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 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万福万壽各种花樣,皆是 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一□,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 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 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 小窗,倏爾彩凌輕覆,竟系幽戶.且滿牆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 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与壁相平的 眾人都贊:“好精致想頭!難為怎么想來,"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 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 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 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 及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 便是后院,從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廚錦□, 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眾人 吒异:“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 口,從東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 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听了,都道:“神妙之 极,"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 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 ,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于是大 家出來.那寶玉一心只記挂著里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 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 日,老太太必懸挂著.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寶玉听說,方退了出來 .在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題詠 ----- 話說寶玉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几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 都說: “今儿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几遍,都虧我 們回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 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儿得了這樣的彩頭. 該賞我們了。” 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 包賞了罷。” 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 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 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 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 抱了起來,几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 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几次. 眾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歡喜.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 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 "林黛玉听說,走來瞧瞧,果然 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儿再 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气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 的那個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賭气拿過來就鉸. 寶玉見他生 气,便知不妥,忙赶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 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 卻也可气.因忙 把衣領解了,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 遞与 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 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 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頭一言不發.寶 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 何如?"說著,擲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气起來,聲咽气 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 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 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 “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么。” 說著,賭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 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 里呢。”賈母听說道:“ 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 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 不許 扭了他。”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 意思不叫我安生, 我就离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 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 “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 聲又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個香袋儿罷。”黛玉 道:“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 "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 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里.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 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 孩子——并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于東 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 另行修理了,就 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 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 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 “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 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 有了.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 家. 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這 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 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 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 伏侍.文墨也极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摸樣儿又极好. 因听見`長安 '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 院住著.他師父极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 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后來 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 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 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 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 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后話,暫且擱 過,此時不能表白.  當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 又有人來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眾, 皆一時不得閒的.寶釵便說:“咱們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找探丫頭 去。”說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閒頑,無話.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 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 皆已陳設齊備,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 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于園中各處像景飼養; 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出雜戲來, 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念几卷經 咒. 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 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 于是賈政方擇日題本.本上之日,奉朱 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 益發晝夜不閒,年也不曾好生過的.   展眼元宵在邇, 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 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 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指示 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种种儀注不一. 外 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閒人.賈赦等督率匠 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園內各處, 帳舞蟠龍,帘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 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 賈母等在榮府大門 外.街頭巷口,俱系圍□擋嚴.正等的不耐煩,忽一太監坐大馬而 來, 賈母忙接入,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 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 只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听了道:“既這么著,老太太,太太且 請回房,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于是賈母等暫且自便,園中悉賴 鳳姐照理.又命執事人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   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蜡燭來,各處點燈.方點完時,忽听 外邊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儿.這些太 監會意,都知道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 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 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 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赶出圍□之 外,便垂手面西站住. 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 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雉羽夔頭,又有銷金 提爐焚著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 有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后面 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 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 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几個太監來, 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 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 請下輿更衣.于是抬輿入門,太監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 元春下輿.只見院內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綾扎成,精致非常.上 面有一匾燈,寫著"体仁沐德" 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复出,上輿 進園.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 喧,說不盡這太平气象,富貴風流.——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 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憎,跛道二人攜來到此, 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 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 即作一賦一贊,也不 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 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 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 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 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 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 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 諸燈,珠帘繡□,桂楫蘭橈,自不必說.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 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按此四字并"有鳳來儀"等處,皆系上 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 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 竟用小儿一戲之辭苟且搪塞?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 抹油涂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后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 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宁榮賈府所為哉!据此論 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后來添了寶玉,賈 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 怜愛寶玉,与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离. 那寶玉未入 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几本書,數千字 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后,時時帶 信出來与父母說:“千万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 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 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后 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适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 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 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 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 更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 因有 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后來亦 曾補擬.   閒文少述,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 `蓼汀'?"侍座太監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与賈政.賈政听了,即 忙移換.一時,舟臨內岸,复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 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于是進 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 帘卷蝦須,毯舖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 額?"隨侍太監跪啟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不 語.禮儀太監跪請升座受禮,兩陛樂起.禮儀太監二人引賈赦,賈 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傳諭曰:“免。”太監引賈赦等退出. 又有太監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諭曰: “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 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 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 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 三個人滿心里皆有 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 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 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 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等 忙上來解勸.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 番.然后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在廳外行禮, 及兩府掌家執事媳婦 領丫鬟等行禮畢.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王 夫人啟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賈妃听了,忙命快請.一時, 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亦命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寒溫.又有賈 妃原帶進宮去的丫鬟抱琴等上來叩見,賈母等連忙扶起,命人別室 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宁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 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深敘些离別情景, 及家務私情.又有賈政至帘外問安,賈妃垂帘行參等事.又隔帘含 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 貴已极,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 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 下昭祖 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 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 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 能得報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万壽千秋,乃天 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怀,更祈自 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体貼眷愛如此之 隆恩也. "賈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賈 政又啟:“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 目者,請別賜名為幸。”元妃听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果進益 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亦發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 軟玉一般. 因問:“寶玉為何不進見?"賈母乃啟:“無諭,外男不 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 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于怀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 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妃等 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 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 般羅列非常.進園來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 ,"杏帘在望,妃 极加獎贊,又勸:“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极。”已而至正殿, 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 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几處最喜者賜名.按其 書云:顧恩思義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万國被恩榮.此一匾一聯書于正殿大觀園有 鳳來儀紅香綠玉蘅芷清芬杏帘在望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 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額十數個, 諸如"梨花春雨", "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此時悉難全記.又命舊有匾聯俱不必 摘去.于是先題一絕云: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寫畢,向諸姊妹笑道:“我 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 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 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并< <省親頌》等文,以記 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 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 蕪苑'二處,我所极愛, 次之`怡紅院',`浣葛山庄',此四大處,必得 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 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 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 自去构思.   迎, 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 与薛林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 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曠性怡情匾額迎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宁不暢神思?   万象爭輝匾額探春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輝.   文章造化匾額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文采風流匾額李紈   秀水明山抱复回,風流文采胜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凝暉鐘瑞匾額薛寶釵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世外仙源匾額林黛玉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 是薛林二妹之作与眾不同, 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 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 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 只剛作了"瀟湘館"与"蘅蕪苑"二首,正作" 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 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 紅香綠玉'四字,改了` 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 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 汗道:“ 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么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 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寶玉道:“`綠蜡'可有出處?" 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 將來金殿 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 無煙綠蜡乾',你都忘了不成?"寶玉听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 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 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 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 姐, 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 遂抽身走開了.寶玉只得續成,共有了三首.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 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 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 只少` 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赶你 寫完那三首, 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 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 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 上.賈妃看道:   有鳳來儀臣寶玉謹題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穿帘礙鼎香.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   綠蜡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里,主人應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飲,在望有山庄.   菱荇鵝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 進益了!"又指"杏帘"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庄"改為"稻香 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數首詩, 出令太監傳与外 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春又命以瓊 酥金膾等物,賜与寶玉并賈蘭.此時賈蘭极幼,未達諸事,只不過 隨母依叔行禮,故無別傳.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自有閒處調養, 故亦無傳.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 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并十二個 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出戲: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 《仙緣》,第四出,《离魂》.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 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 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 歡情狀.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 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 “貴妃有諭,說`齡官极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 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游園》,《惊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 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 <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 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 好生 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并金銀錁子,食物之類.然后 撤筵,將未到之處复又游頑. 忽見山環佛寺,忙另□手進去焚香拜 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   少時, 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等例。”乃呈上略節.賈 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即命照此遵行. 太監听了,下來一一發放. 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 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 "吉慶有魚"銀錁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減了如意,拐,珠四 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 爵各二只,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 每人新書一部,寶硯 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 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外 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与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 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 雙.其余彩緞百端,金銀千兩,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 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 廚役,优怜,百戲,雜行人丁的.   眾人謝恩已畢, 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 賈妃听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 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 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挂念,好生自養. 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 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万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 難言了.賈妃雖不忍別, 怎奈皇家規范,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 去了.這里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方才扶出園門進 上房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并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 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宁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 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 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 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与無事的人一樣. 第一個寶玉是 极無事最閒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 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 骰子赶圍棋作戲.正在房內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 “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听了,便命換衣 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 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 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 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于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 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 家斷不能有的. "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 一坐,便走開各處閒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說笑了 一回, 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 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 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里邊去了, 故也不問.至于跟寶玉的 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才散,因 此偷空也有去會賭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 飲的,都私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里瞧熱 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里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挂著 一軸美人,极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無人,那 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 便往書 房里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 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 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 也干那警幻所訓 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 唬開了,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 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 怎么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 "一面看那丫頭,雖不標致, 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處,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 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去了.寶玉 又赶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煙在 后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几 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 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 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怜, 可怜!"又問:“名字叫什么?"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 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据他說,他母親養他的 時節做了個夢, 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字 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儿。”寶玉听了笑道:“真也新 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 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么呢?" 茗煙□□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 逛去, 一會子再往這里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寶玉道:“不 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 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 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 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 "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 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 道:“有我呢。”茗煙听說,拉了馬,二人從后門就走了.幸 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 叫襲人之兄花自芳.彼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与几個外甥女儿, 几個侄女儿來家,正吃果茶,听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 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唬的惊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 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听見還可,襲人听了, 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么來了? "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么呢。”襲人听了,才 放下心來,□了一聲,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么來呢! "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 只有我們兩個。”襲人听了,复又惊慌,說道:“這還了得! 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 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都是茗煙調 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 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 不然我們還去罷。”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 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髒,爺怎么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 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 三五個女孩儿,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花自芳母子 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 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 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舖在一個 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 花香餅儿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与寶玉怀 內,然后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 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 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 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儿,也是來我家一 趟。”說著,便拈了几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与 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好好 的哭什么?"襲人笑道:“何嘗哭, 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 掩過了.當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 褂.襲人道:“你特為往這里來又換新服,他們就不問你往那 去的?"寶玉笑道:“珍大爺那里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 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 “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悄笑道: “悄悄的,叫他們听著什么意思. "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 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 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儿可盡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 儿,也不過是這么個東西。”說畢,遞与他們傳看了一遍,仍 与寶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或雇一輛小車,送 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 “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頂小轎來, 眾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 襲人又抓果子与茗煙,又 把些錢与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 "一 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帘.花,茗二人牽馬跟隨. 來至宁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 東府里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 "花自芳听說 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 了. "于是仍進后門來.俱不在話下.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 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赶圍棋的,也有擲骰抹 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 瞧瞧寶 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 “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儿了,別的媽媽 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 照 不見自家的.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塌, 越不成体統了. "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 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 如今管他們不著,因此只顧頑,并不 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么時辰 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 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 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 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 我們受气. "李嬤嬤听了,又气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 坏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 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 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 我偏吃了,看怎么樣! 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里調理 出來的毛丫頭,什么阿物儿!"一面說,一面賭气將酥酪吃盡. 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寶玉 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 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 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 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气去了.   少時, 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 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 "秋紋道:“他倒是贏 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气的睡去了。”寶玉笑道: “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 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 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 丫鬟們回說: “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 的這個,多謝費心. 前儿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 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 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舖床。”   寶玉听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 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里, 乃笑問襲人道:“今儿那個穿紅 的是你什么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听了,贊 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想是說 他那里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 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們家 就好了. "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 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 寶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 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寶 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么不言語了?想 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儿賭气花几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 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 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种濁物倒生在這 里。 ”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 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 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听了" 出嫁"二字,不禁又□了兩聲,正是不自在,又 听襲人歎道:“只從我來這几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 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听這話內有文章,不覺吃 一惊,忙丟下栗子,問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 “我今儿听見我媽和哥哥商議,叫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 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听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 什么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里的家 生子儿, 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是個了局? "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 是朝廷宮里,也有個定例,或几年一選,几年一入,也沒有個 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   寶玉想一想, 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 襲人道:“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 或者感動了老 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几兩銀子, 留 下我,然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 且多.自我從小儿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 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 連身价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 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么奇 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寶玉 听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內越發急了,因又 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 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 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 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 咱們家從沒干過這倚勢杖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 為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 可以行 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离, 這件事, 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听了,思忖半晌, 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 听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歎道: “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 儿。”說著,便賭气上床睡去了.原來襲人在家,听見他母 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 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几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 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 也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 复了元气.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几個錢,也 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 這會子又贖我作什么?權當我死了, 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 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 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价 銀一并賞了這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 只 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 下眾人不同, 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因此, 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次后忽然寶玉去了,他二人又是 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 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頑自是出于 眾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 近來仗著 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 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 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气,然后好下箴規.今見他默 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 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為 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 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 襲人便笑道:“這有什么 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 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 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 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 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 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 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 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 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 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 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 “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 “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么?”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 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 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 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里 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 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 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 怎么怨得老爺不气, 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寶玉笑 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 再不敢說了.還有什么?”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 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愛紅的毛病儿。”寶玉 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 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 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 "寶玉笑道:“你在這里長遠了, 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 個福气,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 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 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 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 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体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 先時還掙扎的住,次后捱不住, 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 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 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后,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 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 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帘, 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里,忙 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 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鬧了一夜, 今儿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 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儿,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 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 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 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儿。”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 “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 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 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 也不知是那個髒 婆子的。”黛玉听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 中的` 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与寶玉, 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 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 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 們淘漉胭脂膏子, □上了一點儿。”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 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干這些事 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 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儿去學舌討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 又該大家不干淨惹气。”   寶玉總未听見這些話, 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 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 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么香呢。”寶玉 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里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 道.想必是柜子里頭的香气, 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 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子, 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 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儿, 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么些,不給你個利 害,也不知道,從今儿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只手 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触痒 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气來,口里說:“寶 玉,你再鬧,我就惱了. "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 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 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歎 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 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听出來.寶玉笑道:“方才 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 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 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 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 的躺著說話儿。”說著, 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 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 寶玉問他 几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 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 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 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 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么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 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 是扯謊,自來也沒听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 你那里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 黛玉道:“你 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里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 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 熬腊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 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時小耗回報:`各 處察訪打听已畢,惟有山下廟里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几 樣?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倉, 不可胜記.果品有五种: 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 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 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 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 見一個极小极弱的小耗應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眾耗見他 這樣, 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 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 口齒伶俐,机謀深遠.此去管比他 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 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 使人看不出,听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 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听了,都道:`妙卻妙,只 是不知怎么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听了,笑道:`這 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 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道: `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 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 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 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 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 “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 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听 听。”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 有誰!他饒罵了人,還 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 里的故典原多. 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 有今日記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 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只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 " 黛玉听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 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里,只听 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正是——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 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 不知"綠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 飯后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体之法, 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听他房中嚷起來, 大家側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這 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 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要赶過來, 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 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 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地罵襲人:“忘 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 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 的寶玉不理我,听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几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 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 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 著生气,少不得分辨說"病了,才出汗, 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 人家"等語.后來只管听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 "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寶玉雖听了這些話, 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 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听了 這話,益發气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里認得 我了, 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 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了.把你 奶了這么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 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 來勸說:“ 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 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 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帳, 听得后面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 正值他今儿輸了錢,遷怒于人. 便連忙赶過來,拉了李嬤嬤, 笑道:“好媽媽,別生气.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 你是 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 在這里嚷起來, 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 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 面拉著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 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 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儿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 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气!"后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儿這般, 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 點頭歎道:“這又不知是那里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儿又不 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 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 任,不犯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 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 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 連忙忍气吞聲, 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 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著病, 別想著些沒要緊的事生气. 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气,這屋里一刻還站不得了.但 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么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 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里, 遇著坎儿,說的好說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說,一面 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 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 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頭子們舖炕. 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 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听說, 只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畢飯, 賈母猶欲同那几個老管家嬤嬤斗牌解悶,寶玉記著襲人,便回 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時晴雯,綺 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 一個人在外間房里燈下抹骨牌. 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 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 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里交給誰呢?那一 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 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 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 二天,里看著。”   寶玉听了這話, 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里 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里,越發不用去了, 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么呢?怪 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痒,這會子沒什么事,我替你 篦頭罷。”麝月听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 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 冷笑道:“哦, 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 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么大福。”說著,拿了 錢,便摔帘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后, 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 鏡內笑道:“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說,忙向鏡中擺 手,寶玉會意.忽听忽一聲帘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 怎么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 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 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儿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里 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動襲人.一宿 無話.至次日清晨起來, 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 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后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卻都是閒時.賈環 也過來頑, 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儿三個赶圍棋作耍,賈環見 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 并沒他意.今儿听他要頑, 讓他上來坐了一處.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 心中十分 歡喜.后來接連輸了几盤,便有些著急.赶著這盤正該自己擲 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 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儿擲三點就贏了. 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 那一個亂轉.鶯儿 拍著手只叫"么",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 子偏生轉出么來. 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后就拿錢, 說是個六點.鶯儿便說:“分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 瞅鶯儿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 還不放下錢 來呢!"鶯儿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 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几個錢,連我也不放 在眼里.前儿我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 錢,還是几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 完, 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么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 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說著,便哭了.寶釵忙勸他: “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儿.正值寶玉 走來, 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么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 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 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 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后談論, 還禁得轄治他了. "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 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 探春,伯叔的有 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 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万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 女儿,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 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 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這句話. 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 并不想自己是丈 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 卻怕賈母,才 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 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這里不好,你別處頑去. 你天天念書,倒念糊涂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 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 成? 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尋樂頑去 .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 為是。”賈環听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里墊了踹窩來了?"一問 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儿欺負我,賴 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 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 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听在耳內.便隔窗說道: “大正月又怎么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儿錯了, 你只教 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 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与你 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 王夫人更甚,听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 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气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 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 個頑.你不听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 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坏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 輸了几個錢?就這么個樣儿!"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 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 " 回頭叫丰儿:“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后頭頑呢,把他送 了頑去.——你明儿再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 告訴學里,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 恨的你哥哥牙根 痒痒,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 罷!"賈環諾諾的跟了丰儿,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 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 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 寶玉听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 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 史湘云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 旁,因問寶玉:“在那里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 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 " 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儿.不過偶然去他那里一 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 么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儿.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 便賭气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說錯了, 你到底也還坐在那里,和別人說笑一會子. 又來自己納悶。”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 只沒 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坏了身 子,我死,与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 丑,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 寅,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象只管這樣鬧,我還怕 卯,死呢?倒不如死了干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 辰,樣鬧,不如死了干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干淨, 巳,別听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 午,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里黛玉越發气悶,只向 未,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 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 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 作什么?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 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來?死活憑我去 罷了!"寶玉听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 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 話.頭一件, 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 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 這么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 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 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 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 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气比, 分明今儿冷的這樣, 你怎么倒反把個青□披風脫了呢?"寶玉笑 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林黛玉歎 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 只見湘云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 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 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 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 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赶圍棋儿,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 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 明儿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云道: “他再不放人一點儿,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 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 黛玉忙問是誰.湘云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 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 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 話岔開.湘云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 明儿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听`愛'`厄'去.阿彌陀 佛,那才現在我眼里!"說的眾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 端詳,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儿軟語救賈璉 ----- 話說史湘云跑了出來, 怕林黛玉赶上,寶玉在后忙說:“仔細 絆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 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 若饒過云儿,再不活著!"湘云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 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 云身后,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 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气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 “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四人正難分解, 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早又掌燈時分, 王夫人,李 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回, 各自歸寢.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几次, 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鞋往黛玉房中來, 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 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卻一 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帶 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 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 玉早已醒了, 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 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么?"寶玉笑道:“這天 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 寶玉听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云, 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复又進來,坐 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 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 省得 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 去,寶玉道: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 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寶玉也不 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云已梳完了 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云道:“這 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么替我梳了呢?" 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 又不帶冠子勒子, 不過打几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 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過他的頭來, 一一梳篦.在家不 戴冠,并不總角,只將四圍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 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 有金墜腳.湘云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 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 了一顆。”湘云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 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 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 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 送,因又怕史湘云說.正猶豫間,湘云果在身后看見,一手掠 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 不長進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過!”   一語未了, 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 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 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 "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里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听說,心中 明白.又听襲人歎道:“姊妹們和气,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 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寶釵听了,心 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听他說話, 倒有些識見。” 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 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 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么寶 姐姐和你說的這么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 "問一聲不答,再問 時,襲人方道:“你問我么?我那里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 听了這話,見他臉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動了真 气?"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气!只是從今以后別再進這屋 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 去. "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 為駭异,禁不住赶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 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 知道么?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寶玉听說,呆了一回,自覺無 趣, 便起身歎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 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听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 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听"忽" 的一聲, 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 “你也不用生气,從此后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儿,如何? "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勸我. 你勸我也罷 了,才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气睡了.我還 摸不著是為什么,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听見你勸我什 么話了。”襲人道:“你心里還不明白, 還等我說呢!"正鬧著, 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 房中. 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 麝月与襲人親厚,一并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帘自往里間來. 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惊動你們。” 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 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 大l   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 寶玉便問:“你叫什么名字?"那丫 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 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 气'罷了,什么蕙香呢!"又問:“你姊妹几個?"蕙香道:“四 個。”寶玉道:“你第几?" 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 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蘭气'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 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 麝月在外間听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自己 悶悶的,只不過拿著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 四儿答應.   誰知四儿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 見寶玉用他,他變盡 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 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 好沒興趣.待要赶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后越發來勸, 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 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挂,反 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儿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 看至《外篇.□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玉毀珠,小盜不起,   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   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   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   采,膠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   矩,□工□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 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   玉之靈竅, 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 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   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 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 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 在衾上. 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 生睡,看凍著了。”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 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复好 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 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 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 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 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 了?"連問几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 自過那邊房里去梳洗,再遲了就赶不上. "寶玉道:“我過那里 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里去,就往那 里去. 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斗,叫別人笑.橫豎 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們這起東 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儿還記著 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 旁風, 夜里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 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 說道:“我再不听 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 起,這是何苦來!听不听什么要緊,也值得這种樣子。”寶玉 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 可知我心里怎么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 洗.   寶玉往上房去后,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 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 覺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庄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 卻將丑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 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 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 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儿發熱是見喜了,并非別病。” 王夫人鳳姐听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 險, 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虫豬尾要緊。”鳳姐听了,登時 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 一面傳与家人忌煎炒 等物,一面命平儿打點舖蓋衣服与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 頭与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 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 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 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 房來齋戒,鳳姐与平儿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离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 熬,   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 极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 作"多渾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 來往年紀,生得有几分人才,見者無不羡愛.他生性輕浮,最 喜拈花惹草,多渾虫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 管了,所以榮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异常,輕 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 曾見過這媳婦, 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 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 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饑鼠一般, 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 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 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 二鼓人定,多渾虫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 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 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 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 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 在下說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 為我髒了身子. 快离了我這里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 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婦越浪,賈 璉越丑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舍,此后 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 還愿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复搬進臥室.見了風姐,正 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   次日早起, 鳳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舖 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 平儿會意,忙拽在袖內, 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發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么? " 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儿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 按在炕上,掰手要奪, 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 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 我好意 瞞著他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看你 怎么著。”賈璉听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 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 只听鳳姐聲音進來.賈璉听見松了手,平儿剛 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儿快開匣子, 替太太找樣子.平儿 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儿:“拿 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么?"平儿道:“收進來了。”鳳姐道: “可少什么沒有?"平儿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 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儿 笑道:“不丟万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 難保干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 戒指,汗巾,香袋儿, 再至于頭發,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 賈璉在鳳姐身后,只望著平儿殺雞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裝著 看不見,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 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 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 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那里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 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么回謝我呢?"喜 的個賈璉身痒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儿仍 拿了頭發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 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万別叫他知道。” 口里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 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于靴掖內. 平儿 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儿還想我替你撒 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 便摟著求歡,被平儿奪手跑了,急的 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 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 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 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 他防我象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 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說 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儿道:“他 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 坏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 气.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 里!”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儿在窗外,就問道:“要 說話兩個人不在屋里說,怎么跑出一個來, 隔著窗子,是什么 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儿道:“屋里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鳳姐儿笑 道:“正是沒人才好呢. "平儿听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 "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儿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 說著,也不打帘子讓鳳姐,自己先摔帘子進來,往那邊去了. 鳳姐自掀帘子進來, 說道:“平儿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 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听了, 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 “我竟不知平儿這么利害,從此倒伏他了。”鳳姐道:“都是 你慣的他, 我只和你說!"賈璉听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 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 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 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寶玉悟禪机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 話說賈璉听鳳姐儿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 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 你到底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 么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 "鳳姐 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里.如今他這生 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听了,低頭 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現有比例, 那林妹妹就是例. 往年怎么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鳳 姐听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么想定 了.但昨儿听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听見薛大 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 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 同了。”賈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 “我也這們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 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 領.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 下.   且說史湘云住了兩日, 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 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 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 辰之儀.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 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 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与他置酒戲.鳳 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 誰還 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几兩. 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 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 圓的,扁的,壓塌了 箱子底,只是勒□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儿女?難道將來只 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 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 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 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听听這嘴!我也算會說 的, 怎么說不過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的。”鳳 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 我強嘴。”說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 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說笑時,賈 母因問寶釵愛听何戲, 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 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 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 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 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 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 史湘云,寶釵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 林黛玉, 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 “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林黛玉 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 這會子犯不上□著人借光儿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么難 的.明儿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儿。”一面說,一面 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 法,只得點了一折《西游記> >.賈母自是歡喜,然后便命鳳姐 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 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后便命黛玉點.黛玉因讓薛姨媽 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 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 為他們不成?他們在 這里白听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 了. 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后寶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紈 等俱各點了,接出扮演.至上酒席時, 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 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 寶釵道:“你白听了這几年的戲,那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 場又好,詞藻更妙。” 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 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 我告訴 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 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 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 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 姐姐,念与我听听。”寶釵便念道:   漫□英雄淚,相离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   下.沒緣法轉眼分离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里討   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听了,喜 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林黛玉道:“安 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云也笑 了.于是大家看戲.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与一個作 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 細看時益發可怜見.因問年紀,那小 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歎息一回. 賈母令人另拿些肉 果与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 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 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 史湘云接著笑道:“倒象林 妹妹的模樣儿。”寶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 眾人卻都听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 時散了.   晚間, 湘云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 來.翠縷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云道:“明 儿一早就走.在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 思!"寶玉听了這話,忙赶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 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 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 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 我是怕你 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 且反倒委曲了我. 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与我何干 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 我也原不如你林 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 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 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踐踹!"湘云道:“大正月里, 少信嘴胡 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儿,行動 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听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 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 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 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 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 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 起來開門, 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 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 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 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么原故.我原是給你 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 "寶玉道:“我并沒有比你, 我并沒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 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听說,無可分辯, 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 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頑, 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 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 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 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 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 說我小性儿,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 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寶玉見說, 方才与湘云私談,他也听見了.細想自己原為 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并未調和成功,反已落 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 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 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 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 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 气去了, 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气,便說道:“這 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 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 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 因說道:“今儿看了戲,又勾 出几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 還, 管誰什么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 “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 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儿們姊妹 們歡喜不歡喜, 也与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 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 "寶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 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談及此句,不 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 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 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 挂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 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 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听說,便要回去.襲人笑 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話。”說著, 便將方才那曲子与偈語悄悄拿來,遞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 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 不覺可笑可歎,便向襲人道:“作的是 玩意儿,無甚關系。”說畢,便攜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 日又与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   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   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 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 書禪机最能移性.明儿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 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 個粉碎,遞与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 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三人 果然都往寶玉屋里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 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 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 “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 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 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 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 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 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 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听了這 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 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 今儿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机鋒,尚未完全了結, 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 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 知所能的, 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 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 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 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 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复如舊.忽然人報, 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儿,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 一個進去.四人听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 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 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 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 "寶釵 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 得稱贊,只說難猜, 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 玉,湘云,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并 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机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后 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挂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 二小姐与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 不知是否。” 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 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与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 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 并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听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 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么。”眾人听了, 都來看他作的什么,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眾人看了,大發一笑. 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 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 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 精致圍屏燈來,設于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 粘于屏上,然后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 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 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 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 湘云又一席,迎, 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 在里間又一席.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 地下婆娘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 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复了賈政.眾人都笑說: “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与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 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 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 而已.余者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 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与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 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 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 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 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見老太太這里大 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 心,便不略賜以儿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 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 猜不 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 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   ——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 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与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打一用物.   說畢, 便悄悄的說与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 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 “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 " 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 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 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 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 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道:“這是炮竹 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賈政道:“是算盤。 ”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儿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离.賈政道:“這是風箏。” 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听菱歌听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賈政道:“這是佛前 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 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 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 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 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 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賈政看完,心內自忖 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 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 而將适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勞乏亦未可定,又 兼之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頑耍,即對賈政云:“你竟不必 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 言,連忙答應几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 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复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 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 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 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 釵便道:“還象适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儿。” 鳳姐自里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 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為什么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 詩謎儿.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 扯著鳳姐儿, 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与李宮裁并眾姊 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 將食物撤去,賞散与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 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 - 話說賈元春自那日幸大觀園回宮去后,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 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优劣,又命在大觀 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各處選拔精工名匠, 在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蓉,萍等監工.因賈薔又管理著 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并行頭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賈珍又將賈菖, 賈菱喚來監工.一日,湯蜡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個玉皇廟并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 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 不想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著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 個大小事務与儿子管管, 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听見這件事 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 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 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話便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 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 時,可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里 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几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 聲用,走去叫來,一點儿不費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 賈政.賈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 賈璉來.   當下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 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 你且站住,听我說話.若是別的 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么著。”如此這 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 風姐听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 道:“你當真的,是玩話?"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 芸儿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 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儿笑道:“你放心.園 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种松柏樹, 樓底下還叫 种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儿管這件工程。”賈璉 道:“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儿, 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儿听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 一口,低下頭便吃飯.   賈璉已經笑著去了, 到了前面見了賈政,果然是小和尚一 事.賈璉便依了鳳姐主意,說道:“如今看來,芹儿倒大大的 出息了,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辦.橫豎照在里頭的規例,每月 叫芹儿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事,听賈璉如此說, 便如此依了.賈璉回到房中告訴鳳姐儿, 鳳姐即命人去告訴了 周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兩個,感謝不盡.風姐又作情央賈 璉先支三個月的,叫他寫了領字,賈璉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 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二三百兩. 賈芹隨手拈一塊,撂予掌平的人, 叫他們吃茶罷.于是命小廝 拿回家,与母親商議.登時雇了大叫驢,自己騎上, 又雇了几 輛車,至榮國府角門,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一徑往城 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賈元春, 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后,忽想起 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后,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 人進去騷扰,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几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 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 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 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 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 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 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 書.   賈政, 王夫人接了這諭,待夏守忠去后,便來回明賈母, 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帘幔床帳. 別人听了還自猶可, 惟寶玉听了這諭,喜的無可不可.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弄 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听了,好似打了 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 扭股儿糖,殺死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 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 想是娘娘叫你進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過不教你在里頭淘气. 他說什么,你只好生答應著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 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老 嬤嬤答應了.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 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儿,彩云,彩霞,繡鸞,繡鳳等 眾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笑. 金釧 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 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 里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 "寶玉只得 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間呢.趙姨娘打起帘子, 寶玉躬身進去.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 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里.一見他 進來,惟有探春和惜春,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 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 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儿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將已蒼白: 因 這几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 “娘娘吩咐說, 你日日外頭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 你姊妹在園里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 再如不守分安 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几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 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挲著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儿的丸藥都吃完了?" 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來,天 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只從太 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賈政問道:“襲 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 個什么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 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 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 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气襲人知晝暖'. 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 玉,你回去改了罷. 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气。”賈政道:“究 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 專在這些濃詞艷 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寶玉答應 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儿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 溜煙去了.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立在那里,一見寶玉 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么?"寶玉告訴他:“沒 有什么,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 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林黛玉正在那里, 寶玉便問他: “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里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 笑道:“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几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 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 我也要叫你住這里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 幽。”   兩人正計較,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曰 子好,哥儿姐儿們好搬進去的. 這几日內遣人進去分派收拾。” 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 探 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 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 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 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閒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 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 或讀書,或寫字, 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 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几首即事詩,雖 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舖陳,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帘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芸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栖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儿翠袖詩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儿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因這几首詩,當時有 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 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 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 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 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 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里知寶玉此 時的心事. 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 卻又痴痴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与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 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 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 貴妃的外傳与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 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 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 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那里舍的不 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几套進去,放在 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里.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 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 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 展開《會真記》,從 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 一大半來, 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 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 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听背后有人說 道:“你在這里作什么?"寶玉一回頭,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 擔著花鋤,鋤上挂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 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 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淨,只一流出去, 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 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 過隨土化了,豈不干淨。”   寶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 黛玉道:“什么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 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 早儿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 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 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 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 具且都放下, 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 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 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 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 貌'。”林黛玉听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 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 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 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 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 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 住說道:“好妹妹,千万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 欺負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個癩頭黿吞了去, 變個大忘八, 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 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面笑 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儿,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 秀,是個銀樣□槍頭.'"寶玉听了,笑道:“ 你這個呢?我也 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 一目十行么?”   寶玉一面收書, 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 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 道:“那里沒找到,摸在這里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 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 寶玉听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里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听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 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 只听牆內笛韻悠揚, 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 只是林 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 到耳內,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与斷井頹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 便止住步側耳細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 事誰家院. "听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 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 味。”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听曲子.又側耳時,只 听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這兩句, 不覺心動神搖. 又听道:“你在幽閨自怜"等句,亦發如醉如痴, 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 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 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 兼方才所見《西廂記> >中"花落水流紅,閒愁万种"之句,都一 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是……且 听下回分解.正是:   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儿遺帕惹相思 -----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 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后擊 了一掌,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 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 傻丫頭,唬我這么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里來?"香菱嘻嘻 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 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么茶葉來給你的.走罷, 回家 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 然鳳姐儿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 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 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 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里去了?老 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 服走呢. "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 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儿,青緞子背心, 束著白縐綢汗巾儿,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 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 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 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 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 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 丑,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樣?你 寅,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 卯,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 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 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 臉, 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 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賈璉笑 道:“你怎么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 的儿子芸儿. "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么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 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象我的儿 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 你作儿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几歲了?"賈芸道:“十 八歲。”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 听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 語說的,`搖車里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 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几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 寶叔不嫌侄儿蠢笨, 認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 道:“你听見了?認儿子不是好開交的呢. "說著就進去了. 寶玉笑道:“明儿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 的.這會子我不得閒儿.明儿你到書房里來,和你說天話儿, 我帶你園里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 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 后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 次后便喚人來: “帶哥儿進去太太屋里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后面,進入 上房. 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 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 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 那里 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 眉烏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 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 坐了. 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 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 色儿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寶玉見他們要走, 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 還和你說話呢. "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 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 都在這里呢,鬧的我頭暈,今儿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 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么不見?"邢夫人 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后頭不知那屋里去了. "寶玉道: “大娘方才說有話說,不知是什么話?"邢夫人笑道:“那里 有什么話, 不過是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 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儿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 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 去辭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 回房安息.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听可有 什么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 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儿園里還有 几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 賈芸听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 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儿來打听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 賈璉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儿呢.明 儿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赶回來才好.你 先去等著,后日起更以后你來討信儿,來早了我不得閒。” 說著便回后面換衣服去了.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 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舖,方才從 舖子里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么 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 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里按數 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儿也 是我們舖子里一個伙計, 替他的親戚賒了几兩銀子的貨,至 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 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 況且如今這 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舖子里來買, 也還沒有這些, 只好倒扁儿去.這是一.二則你那里有正經 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儿就派你一 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几 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干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 紀又小,不知事.后來听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 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 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 粥來,叫我怎么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 日兩頭儿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 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 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儿. 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 里,就是他們爺儿們見不著,便下個气,和他們的管家或者 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 見了你們三房里的老四,騎著大叫驢, 帶著五輛車,有四五 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干,這事就到他了!" 賈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 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 又糊涂了.說著沒有米,這里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 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 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銀姐,往對門王奶奶 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儿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 那賈芸早說了几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不言卜家夫 婦,且說賈芸賭气离了母舅家門, 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 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 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漢罵道:“臊你娘的!瞎了 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 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 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 錢人家索了利錢, 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 气,掄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 你。”倪二听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 忙把手松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 死.這會子往那里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 了個沒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 訴我,替你出气.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 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气,听我告訴你這原故。”說 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 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 用愁煩, 我這里現有几兩銀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買辦. 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 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 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 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 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 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 搭包里掏出一卷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 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 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 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 但只是我見你所相与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 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 給我. 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 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听不上這話. 既說`相与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 子借与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与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 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 你要寫什么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 人使去. "賈芸听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 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气黑了, 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 求你帶個信儿与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 倘或有要緊事儿,叫我們女儿明儿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 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儿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 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 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 到明日加倍的 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 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舖里,將 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 賈芸見倪二不撒謊, 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 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 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气,便不說起卜 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里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 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里.小丫頭子拿過來与 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 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舖里買了冰麝,便 往榮國府來.打听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后面來.到賈璉院 門前,只見几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里掃院子呢.忽見周 瑞家的從門里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 芸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 必是裁什么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 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 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 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 "怎么不來我們這里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時 常記挂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 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 "賈芸笑道: “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儿晚上還提起嬸 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 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樣呢。”   鳳姐听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么好 好的你娘儿們在背地里嚼起我來?"賈芸道:“有個原故,只 因我有個朋友,家里有几個錢,現開香舖.只因他身上捐著 個通判,前儿選了云南不知那一處,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 舖也不在這里開了.便把帳物攢了一攢, 該給人的給人,該 賤發的賤發了,象這細貴的貨,都分著送与親朋.他就一共 送了我些冰片, 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買,不但 賣不出原价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么,便是很 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几分几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 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 想起嬸子來. 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 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下, 不用說這些香料自 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子一個 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 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 采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 賈芸如此一來,听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 丰儿:“接過芸哥儿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儿。”因又說 道:“看著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儿 也明白,心里有見識。”賈芸听這話入了港, 便打進一步來, 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 与他管事情的那話, 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 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 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儿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 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 往賈母那里去了. 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 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 到賈母那 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里來.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 為奪"車" 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云,伴鶴四五個,又 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賈芸進入院內, 把腳一跺,說道:“猴 頭們淘气,我來了。”眾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才散了.賈 芸進入房內, 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 “今儿總沒下來.二爺說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著, 便出去了.   這里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 看別   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听門前嬌聲嫩語的叫 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 的倒也細巧干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 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 個信儿。”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赶了出來,問怎么樣.焙茗 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儿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里的. 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儿,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听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 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听那賈芸說道:“什么是廊上廊下 的,你只說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 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么話明儿再來.今儿晚上得空 儿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么說?"那丫頭道:“他今 儿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 是耍的二爺在這里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儿來是正 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 他不過口里應著 ,他倒給帶呢!"賈芸听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 字,因是寶玉房里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 我明儿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 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 有事呢。”口里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里呢.   那賈芸一徑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 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 道:“芸儿,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 我, 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 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 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 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 不能的. "鳳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沒成儿,昨儿又來尋我。” 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 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若有 這個意思,昨儿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 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儿。”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儿走,叫我也難說.早告 訴我一聲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 那園子里還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 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儿就派我罷。”鳳姐半 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煙火燈燭那個大 宗儿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 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 會拉長線儿.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 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后儿就進去 种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 來至綺霰齋打听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 往北靜王府里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 打听鳳姐回 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 出來, 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并連對牌交与了 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 心中喜不自禁, 翻身走到銀庫上,交与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 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 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 話下.這里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 去買樹,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 話儿.如此說了之后,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里還把這 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里回來, 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 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云 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 几個作粗活听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 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 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 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儿說:“罷,罷,不用你們了。” 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 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 茶.只听背后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一 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 “你在那里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 一面回說:“我在后院子里,才從里間的后門進來, 難道二 爺就沒听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 穿著几件半新不舊的衣裳, 倒是一頭黑□□的頭發,挽著個 □,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淨.   寶玉看了, 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那丫 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里的, 我怎么不認得? "那丫頭听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 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儿不作, 那里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么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 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儿有個什 么芸儿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 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 "剛說到這句話,只 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 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 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 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 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异,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 并沒個別人, 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備下洗澡 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 走到那邊房內 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里說什么.小紅道:“我何曾在屋 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后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 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 姐們便來了。”   秋紋听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 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 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 這個巧宗儿.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 你了? 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儿 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 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么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 在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 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儿匠來种樹, 叫你們 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 呢, 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儿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 工?"那婆子道:“說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紋,碧痕听 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听見了,心內卻明白, 就知是昨儿外書房所見那人了.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 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 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他父母現在收管各 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 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后來命人進來居 住,偏生這一所儿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 丫頭, 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 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 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 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 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 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听見老 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 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 正沒個抓尋.忽听窗外低低的叫 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里呢。”紅玉听了忙走出 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 “二爺在那里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 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 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 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 唬醒過來,方知是夢. 因此翻來复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就有几 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 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 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 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儿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 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 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 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 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几個丫頭在 那里掃地, 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儿那一個. 寶玉便□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儿,這里瞧瞧,那里 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杆上似有一個人倚 在那里, 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 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儿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 待要 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 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 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 來.襲人笑道:“我們這里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 你到 林姑娘那里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 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 都是攔著幃□,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頭种樹. 因轉身一 望,只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 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 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眾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 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里 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 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儿并賈家几個姊妹,寶釵,寶玉一 齊都去了,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 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 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云倒杯茶來,一時又 叫玉釧儿來剪剪蜡花,一時又說金釧儿擋了燈影.眾丫鬟們 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鐘 茶來遞与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儿,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 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 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 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 “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 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 等語.說   了不多几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 規矩矩說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 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 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 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 上酒來.還不在那里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 個枕頭來.寶玉听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 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 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 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 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听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 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气. 雖不敢明言,卻 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見相离甚近,便要用熱油 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蜡燈 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听寶玉" 噯喲"了一聲,滿屋里眾人都 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里外間屋的燈拿 了三四盞看時, 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 气,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 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 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 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台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 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來,也不管管!几 番几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怀嫉妒之心, 不忿鳳姐寶玉兩個, 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气,不但吞聲 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 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 怕明日賈母問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后又 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 些疼,還不妨事.明儿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 鳳姐笑道:“便說是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為什么不小心看著, 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气生的,到明儿憑你怎么說去罷。” 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后,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 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 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 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才回來, 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赶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 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 忙上來問怎么燙了,要瞧瞧. 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 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 見不 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 玉的心內怕他嫌髒, 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里了,有什么 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 問他疼的怎么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 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 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与別人相干, 免不 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 干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一大跳,問起原 由,說是燙的,便點頭歎息一回,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 畫, 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 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里知道, 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 只一 生長下來,暗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 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 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听如此說, 便赶著問:“這有什么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 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 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 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孫康宁安靜,再無惊恐邪祟 撞客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么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 婆道:“也不值些什么, 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几 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 晝夜 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 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 "馬道婆听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 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愿舍罷了.象我們廟里, 就有好几處 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許的多,愿心 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 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 再還有几家也 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窮人家舍 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听了, 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 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 好,還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 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 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念了一 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 .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后大凡 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几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 窮苦人好舍。”   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 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 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 頭倒了茶來与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 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 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么顏色的, 弄一雙鞋面給我。” 趙姨娘听說,便歎口气說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那一塊 是成樣的? 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有的沒的都 在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 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 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 歎口气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 供, 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 來熬的環哥儿大了,得個一官半職, 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 不能?"趙姨娘听說,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 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儿,我們娘儿們跟的上這屋里那一個 儿!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 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伏這個主儿. " 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儿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 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儿, 走到門前,掀帘子向外 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 提起這個主儿,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 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 便探他口气說道:“我還用你說, 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 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 么樣呢?"馬道婆听說,鼻子里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 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 明不敢怎 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聞听這話里有 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 這個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 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 大的謝你。”馬道婆听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 “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 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 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儿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 謝你?"馬道婆听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儿們 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 可是你錯打算盤 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 "趙姨 娘听這話口气松動了,便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糊 涂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 不怕不是我環儿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 馬道婆听了,低了 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据,你還理我呢! "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 几兩梯己,還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 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 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 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几句 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 趙姨娘便印了個手模, 走到櫥柜里將梯己拿了出來,与馬道 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 可好不好? "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 滿口里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又 向褲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 并兩 個紙人,遞与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 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 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万小心,不要害 怕!"正才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 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 總不出門,倒時常在 一處說說話儿.這日飯后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 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信 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 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 院中來,只見几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 听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 姐,寶釵都在這里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 個。”林黛玉笑道:“今儿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 “前儿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 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儿又道:“你 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 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么樣。”寶釵道:“味 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 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儿,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 “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 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 那里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 "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儿還有一 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們听听,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 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 閒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 家作媳婦?"眾人听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儿 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 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 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 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 人物儿,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 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 寶釵便叫:“顰儿急了,還不回來坐 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 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 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 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 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听了,連忙叫著鳳姐等 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 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 "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 站,我說一句話。”鳳姐听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 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里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話, 只是口里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 掙 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 “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 縱,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 黛玉并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 子騰的夫人也在這里,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 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 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 顫,且儿萍,薛姨媽,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 里外外眾媳婦丫頭等, 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 正沒個主見, 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 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 周瑞媳婦 忙帶著几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 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 顧了這里,丟不下那里.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 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 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 又恐香菱被人臊 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 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 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 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閣的張真人,种种喧騰不一.也曾 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日落.王子騰夫 人告辭去后,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 弟兄輩并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 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 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 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 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 人薛姨媽等寸地不离,只圍著干哭.   此時賈赦, 賈政又恐哭坏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 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 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儿女之數,皆由天命, 非 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 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 忙亂,那里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 上,亦發連气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惊慌,都說沒了指望, 忙著將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 賈母,王夫人,賈 璉,平儿,襲人這几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 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愿.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 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 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听了這話, 如同摘心 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 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 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气不斷,他在那世里也受罪 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 “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 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 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 有什么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 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 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 不象個避貓鼠儿?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 這會子逼 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 旁听見這些話,心里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 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 出去看。”賈母听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 棺槨? "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正鬧的天翻地覆, 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 念了一句:“南無解冤 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凶險,或中邪祟者, 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听見這些話,那里還耐得住, 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 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 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請了進 來. 眾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与一個跛足道人. 見那和尚是怎的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腌□更有滿頭瘡.那道人又是怎生模 樣: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里焚修。”那僧笑道: “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 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 “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听這話有 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儿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 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 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 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 靈驗了.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   賈政听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与他二人.那和 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 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 可羡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可歎你今日這番經 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念畢,又摩弄一回, 說了些瘋話,遞与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 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 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舊如初。”說著 回頭便走了.賈政赶著還說話, 讓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 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著人去赶,那里有個蹤影. 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 上.王夫人親身守著, 不許別個人進來.至晚間他二人竟漸 漸醒來,說腹中饑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 旋熬 了米湯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 放下來.李宮裁并賈府三艷,薛寶釵,林黛玉,平儿,襲人 等在外間听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 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 嗤的一聲笑. 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 笑什么?"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 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 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 可笑。”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 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姐貧嘴 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听 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后, 不但身体強壯,亦且連 臉上瘡痕平服,仍回大觀園內去.這也不在話下.且說近日 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里, 那紅玉同眾丫鬟也在這里守著寶玉,彼此相見多日,都漸漸 混熟了.那紅玉見賈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從前掉 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的.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 一切男人,賈芸仍种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心內又放不 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 忽听窗外問道:“姐姐在屋里沒有?"紅玉聞听,在窗眼內望 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名叫佳蕙的,因答說:“在 家里,你進來罷。”佳蕙听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 “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 茶葉, 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 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 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 倒了出來,紅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里到底覺怎么樣?依我說,你 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 玉道:“那里的話,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 起來了, 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 也是一樣。”紅玉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 “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儿,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么樣?"紅玉 道:“怕什么,還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淨!"佳蕙道:“好好 的,怎么說這些話?"紅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 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 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著伏侍的這些人 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愿,叫把跟著的人都 按著等儿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 你怎么也不算在里頭? 我心里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 儿,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 素日殷勤小心, 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綺 霰他們這几個,都算在上等里去, 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 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气不可气?"紅玉道:“也不犯著气他們. 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 子呢?不過三年五載, 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 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由不得眼睛紅了, 又 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是. 昨儿寶玉還說,明儿怎么樣收拾房子,怎么樣做衣裳,倒象 有几百年的熬煎。”   紅玉听了冷笑了兩聲, 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 丫頭子走進來,手里拿著些花樣子并兩張紙, 說道:“這是 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 紅玉向外問道:“倒是誰的?也等不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 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 "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 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紅玉便賭气把那 樣子擲在一邊, 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了的,因說 道:“前儿一枝新筆, 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時想不起來。” 一面說著,一面出神,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 鶯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來。”佳惠道: “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抬箱子呢, 你自己取去罷。”紅玉 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閒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 他也 不等著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 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 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 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紅玉立住笑問道:“李奶奶, 你老人 家那去了?怎打這里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 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种樹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 這會 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儿叫上房里听見,可又是不好。”紅 玉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嬤嬤道:“可 怎么樣呢?"紅玉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 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痴,為什么不進來? "紅玉道: “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同他一齊來,回來叫他一個人亂碰, 可是不好呢。”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 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 帶進他來就完 了。”說著,拄著拐杖一徑去了.紅玉听說,便站著出神, 且不去取筆.   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見紅玉站在那里,便問 道:“林姐姐,你在這里作什么呢? "紅玉抬頭見是小丫頭子 墜儿.紅玉道:“那去?"墜儿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 說著一徑跑了.這里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儿 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 玉只裝著和墜儿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 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賈芸隨著墜儿,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儿先進去回 明了,然后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几點 山石,种著芭蕉,那邊有兩只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 上吊著各色籠子,各色仙禽异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 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 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恁樣四 個字。”正想著,只听里面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 我怎么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听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 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灼,卻看不見寶 玉在那里.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后轉 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里頭屋里 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 , 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 著家常衣服,□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 書擲下,早堆著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 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 我叫你往書房里來, 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賈芸笑道:“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著叔叔身上欠安.叔叔 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見說你辛苦了好 几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 們一家子的造化。”   說著, 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与他.那賈芸口里和寶玉 說著話,眼睛卻溜瞅那丫鬟: 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 紅襖儿,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不是別個,卻是襲人. 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几天,他在里頭混了兩日,他卻把那有 名人口認記了一半.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 今見他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 姐怎么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里,又不是客,讓我自 己倒罷。”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 賈芸笑道:“雖如此說,叔叔房里姐姐們,我怎么敢放肆呢。” 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 又說道誰家的戲子 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 丰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异物.那賈芸口里只得 順著他說, 說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 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儿閒了,只管來。”仍命小丫 頭子墜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無人,便把腳慢慢停著些走, 口里一長一短和墜儿說話,先問他"几歲了?名字叫什么?你 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几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 寶叔房內有几個女孩子?"那墜儿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 了.賈芸又道:“才剛那個与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 儿笑道:“他倒叫小紅.你問他作什么?"賈芸道:“方才他 問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儿听了笑道:“他問 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這些事! 今儿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 才在蘅蕪 苑門口說的,二爺也听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 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么謝我。”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种樹 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 但不 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見紅玉問墜儿,便知是 紅玉的,心內不胜喜幸.又見墜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 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儿笑道:“我給是給 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不許瞞著我。”墜儿滿口里答應   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了賈芸去后, 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 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 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 么又要睡覺?悶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寶玉見說,便拉他 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 來罷!"一面說,一面拉了寶玉起來. 寶玉道:“可往那去呢? 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么葳 蕤,越發心里煩膩。”   寶玉無精打采的, 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 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 只見 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 悶,只見賈蘭在后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 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當出門去了。” 寶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賈蘭笑道:“這 會子不念書,閒著作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 “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說著, 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 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 瀟湘館"三字.寶 玉信步走入,只見湘帘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 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里 看時,耳內忽听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 昏.'"寶玉听了,不覺心內痒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 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面說,一面掀帘子進來了.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 里裝睡著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 并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 " 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 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 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侯。”一面說,一 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發,一面笑向寶玉道: “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么?" 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 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 么?"黛玉道:“我沒說什么。”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 我都听見了。”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 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 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 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 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 舍得疊被舖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 說什么?"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么。”黛玉便哭道:“如 今新興的,外頭听了村話來,也說給我听,看了混帳書,也 來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一面哭著,一面下床 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赶上來,"好妹 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 爛了舌頭。”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 老爺叫你呢. "寶玉听了,不覺打了個雷的一般,也顧不得別 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 玉便問道:“你可知道叫我是為什么?"焙茗道:“爺快出來 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著 寶玉.   轉過大廳, 寶玉心里還自狐疑,只听牆角邊一陣呵呵大 笑,回頭只見薛蟠拍著手笑了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 你,你那里出來的這么快。”焙茗也笑道:“爺別怪我。” 忙跪下了. 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了,是薛蟠哄他出來. 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 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 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 怎 么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么?"薛 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 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 噯, 噯,越發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的,還跪著作什 么!"焙茗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動, 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 他 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 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 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 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 那魚,豬 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么种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 母親,赶著給你們老太太, 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 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 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來了,我 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里.只見詹光, 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這里, 見他進來, 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 來.說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 寶玉果見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扰 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寶玉道:“我 可有什么可送的? 若論銀錢吃的穿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 的,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畫儿,我才想起來.昨儿我看人家一 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 也沒細看,只看 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听說,心下 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里有個`庚黃'?"想了半 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里寫了兩個字, 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么看不真! "寶玉將手一撒,与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与`庚黃' 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 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 “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 思, 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正說著,小廝來回" 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 薛 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 已 進來了.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 了,在家里高樂罷. "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 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 近來家母偶著 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 “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挂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 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气,如何又 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网山教兔鶻捎一翅膀。” 寶玉道:“几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 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 我在沈世兄 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么就忘了.單你去了,還 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儿,去 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咱們几個人吃酒听唱的不樂,尋那個 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 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 的說。”馮紫英听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几 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 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那里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 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 那回儿有這個道理的? 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領,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 眾人听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 那馮紫英站著,一气而盡. 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 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儿說的也不盡興.我為 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 處。”說著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丟不 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疑。”馮紫英道: “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 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 襲人正記挂著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 福,只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 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說了. 襲人道:“人家牽腸挂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 人來給個信儿。”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儿,只因馮世 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 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 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 我不吃,叫他留著請人送人罷. 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 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閒話儿,不在話下.   卻說那林黛玉听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 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后,聞听寶玉來了,心里要找他問問 是怎么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 也便隨后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 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 好看异常,因 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往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 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气,忽見寶釵來了,那 晴雯正把气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 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听又有人叫門, 晴雯越發動了气,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 儿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 他們彼此頑耍慣了, 恐怕院內的丫頭沒听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 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么?"晴 雯偏生還沒听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 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听了,不覺气怔在門外, 待 要高聲問他,逗起气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 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 現在他家依栖.如今認真淘气,也覺沒趣。”一面想, 一面 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听 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听一听,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 心中益發動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必 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听 打听,就惱我到這步田地. 你今儿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儿就 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 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 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 宿鳥栖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惊.因有一首詩道:   顰儿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惊飛.那林黛玉正自啼哭, 忽听"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 忽听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 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 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 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 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洒了几點淚.自覺無味, 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 便是長歎,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 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 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 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后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 個樣儿看慣,也都不理論了. 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 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 眼睛含 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 宿無話.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种節. 尚古風俗:凡交芒种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 祭餞花 神,言芒种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 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 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 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 或用綾錦紗 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 上,都系了這些物事. 滿園里繡帶飄□,花枝招展,更兼這 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 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巧姐, 大姐,香菱与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 說道:“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 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 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 也來了, 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寶釵回身指道:“他 們都在那里呢, 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 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 寶釵便站住 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儿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 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 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 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 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扑了來玩耍,遂向 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扑.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 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 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 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 無心扑了,剛欲回來,只听滴翠亭里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 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 □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听見說話, 便煞住腳往里細听,只听說道: “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 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 我罷。”又听道:“你拿什么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 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說道:“我 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謝他? " 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 該還的.我拿什么謝他呢?"又听說道:“你不謝他,我怎么 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 你呢. "半晌,又听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 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听說道:“我 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說道:“噯 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听見.不如把這 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里,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 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听見這話, 心中吃惊,想道:“怪道從古至 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机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 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儿的言 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儿我听了 他的短儿,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 沒趣.如今便赶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 金蟬脫 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听"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 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 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內的紅玉墜儿剛一推窗,只听寶釵如此 說著往前赶,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 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墜儿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 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儿的.我 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 一繞就不見了. 別是藏在這里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 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里 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 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听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 拉墜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听了話去了! "墜儿听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么樣呢?" 墜儿道:“便是听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 紅玉道:“若是寶姑娘听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 薄人,心里又細,他一听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 " 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 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只見鳳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 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 至鳳姐跟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作什么事? "鳳姐打諒了 一打諒,見他生的干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 頭今儿沒跟進我來. 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 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笑道:“奶 奶有什么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 事, 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 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的。”紅玉道: “我是寶二爺房里的。”鳳姐听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 寶玉房里的, 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 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里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儿底下放 著一卷銀子, 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价,等張材家的 來要, 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里頭床頭間有一個 小荷包拿了來。”   紅玉听說撤身去了, 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 因見司棋從山洞里出來,站著系裙子,便赶上來問道:“姐 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沒理論。”紅玉 听了, 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 魚.紅玉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 春道:麝月,待書,入畫,鶯儿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 紅玉, 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里花儿也不澆,雀儿也 不喂,茶爐子也不□,就在外頭逛. "紅玉道:“昨儿二爺說 了,今儿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儿的時侯,姐 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儿不該 我□的班儿,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听听他的嘴! 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 沒有. 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 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 原來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 半句話,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 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過了后儿還得听呵!有本事從今儿出 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說著去了.   這里紅玉听說,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气來找鳳姐儿.到 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儿在這里和李氏說話儿呢. 紅玉上來 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 才 張材家的來討,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 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 才旺儿進來討奶奶的示下, 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 "鳳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 姐說:我們奶奶問這里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 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 我們奶奶還會 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 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里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 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里. 明儿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未說完, 李氏道:“噯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 么`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 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為 你說的齊全. 別象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 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几個丫頭老婆之外, 我就怕和他們 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儿,咬文咬字,拿 著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里知道!先時我 們平儿也是這么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 美人了?說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宮裁笑道:“都象你潑 皮破落戶才好. "鳳姐又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才兩遭, 說話雖不多,听那口聲就簡斷。”說著又向紅玉笑道:“你 明儿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儿,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紅玉听了, 扑哧一笑.鳳姐道:“你怎么笑?你說我年 輕,比你能大几歲,就作你的媽了?你還作春夢呢!你打听 打听,這些人頭比你大的大的,赶著我叫媽,我還不理.今 儿抬舉了你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 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儿,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儿。”鳳 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 林之孝之女。”鳳姐听了十分詫异,說道:“哦!原來是他 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儿 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 一個地啞.那里承望養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几歲了?" 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紅玉道:“原叫紅玉的, 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紅儿了。”   鳳姐听說將眉一皺, 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 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么著 肯跟,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 是誰, 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答應著.他饒 不挑,倒把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 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后,怎么 怨的他媽! "鳳姐道:“既這么著,明儿我和寶玉說,叫他再 要人去,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紅玉笑 道:“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 學些眉眼高低, 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 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 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 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 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痴懶, 連忙梳洗了出來.剛 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 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 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 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間 的這段公案,還打恭作揖的. 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 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 看 起這個光景來,不象是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 又沒有見他,再沒有沖撞了他的去處了.一面想,一面由不 得隨后追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 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 站著說話儿.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 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 我前儿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 這里來,我和你說話。”寶玉听說, 便跟了他,离了釵,玉 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几天老爺可曾 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儿我恍惚听見 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听錯了, 并 沒叫的。”探春又笑道:“這几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 了,你還拿了去,明儿出門逛去的時侯,或是好字畫,好輕 巧頑意儿,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么城里城外, 大 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 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 要這些.怎么象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儿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 摳的香盒儿,膠泥垛的風爐儿,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么似 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 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么,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 管 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么.你揀那朴而不俗, 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象上回 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 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里 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給的. 老爺听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么,半日還說:`何苦來! 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 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 鞋 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听說,登時 沉下臉來,道:“這話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該作鞋的 人么?環儿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 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這些話!給誰听 呢!我不過是閒著沒事儿,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 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气。”寶玉听了,點頭 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听說, 益發動了气, 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涂了!他那想頭 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么想, 我 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 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 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象了!還有笑話呢:就 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 我,也是說沒錢使, 怎么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后來丫頭們 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為什么給你使,倒不給 環儿使呢.我听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來往太太跟 前去了. "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 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听一句儿 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 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 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 這是 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這花儿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 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 寶玉道:“我 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 登山 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 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听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 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 房里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 面煞住腳步,听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怜?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扑繡帘.   閨中女儿惜春暮,愁緒滿怀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复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与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几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洒,洒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怜春半惱春:   怜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与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淨土掩風流.   質本洁來還洁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听了不覺痴 倒.要知端詳,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 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 ,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 己, 哭了几聲,便隨口念了几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听見, 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后听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 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 坡之上, 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 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宁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 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 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 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 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 真 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网, 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 西.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 忽听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 “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想著,抬 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 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 住,長歎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里寶玉悲慟了一回, 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 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 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 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赶上去,說道: “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后撂開手。” 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 待要不理他,听他說"只說一句話, 從此撂開手",這話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 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說, 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后面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 黛玉听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么樣? 今日 怎么樣?"寶玉歎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 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听見姑娘也愛吃, 連忙干干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 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里 想著:姊妹們從小儿長大, 親也罷,熱也罷,和气到了儿, 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 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 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 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 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 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听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 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 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么不好,万不 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 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 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 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 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樣才好. 就 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還 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這個話, 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 便說道:“你既這么說,昨儿為什么我去了, 你不叫丫頭開 門?"寶玉詫异道:“這話從那里說起?我要是這么樣,立刻 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 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 起什么誓呢。”寶玉道:“實在 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 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 气的也是有的。”寶玉道:“ 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 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 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 倘或明儿寶姑娘來,什么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 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只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 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 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么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 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 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 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說了個丸 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 叫他吃什么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 “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 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扎 手笑道:“從來沒听見有個什么`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 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 “想是天王補心丹. "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儿.如今我也 糊涂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剛'`菩薩'支 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 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儿,明儿就叫人買些來吃。 ”寶玉笑道:“這些都不中用的. 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 子, 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 丑, 道:“放屁!什么藥就這么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 寅, 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儿也古怪, 一時也說 卯, 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 辰, 足.龜大何首烏, 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 巳, 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 午, 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 未, 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 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 申, 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听說,笑著搖手儿 酉, 說:“我不知道,也沒听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 戍, 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 亥, 在當地,听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 13, 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口里說著,忽一回身, 14, 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后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 15, 著羞他.   鳳姐因在里間屋里看著人放桌子, 听如此說,便走來笑 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 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么,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 罷了,如今那里知道這么費事.我問他什么藥,他說是寶兄 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 我也沒工夫听.他說不然我也買几 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 ` 妹妹就沒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來,過后儿我揀好的再給 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儿,把兩枝珠花儿現拆了給他.還要了 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面子呢。”鳳姐說一句, 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里呢!"鳳姐說完了,寶 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 珠寶石定要在古墳里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   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那里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 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 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里有這個,人家死了几百年,這會子 翻尸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听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 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著寶釵.黛 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 著我. "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 “太太不知道這原故.寶姐姐先在家里住著,那薛大哥哥的 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里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 道了. 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諒我撒謊呢。”正說著,只 見賈母房里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 林黛玉也不叫寶 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儿走. 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 去了.寶玉道:“我今儿還跟著太太吃罷. "王夫人道:“罷, 罷,我今儿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 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 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 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 他心里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挂,二則也記挂著林黛 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 家忙些什么?吃飯吃茶也是這么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 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 叫他在這里胡羼些什么。”寶玉 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 可巧走到鳳姐儿院門前, 只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 盆呢. 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 寫几個字儿。”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屋里,鳳姐命人取 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 上 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么?又 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么個寫法?"鳳姐儿道:“你只管寫 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听說只得寫了.鳳姐一 面收起,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 屋里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 明儿我再替你挑几 個,可使得?"寶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 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么著,我就叫 人帶他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說著便要走.鳳姐 儿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 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 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么好的? "寶玉笑 道:“也沒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 妹在那里?"賈母道:“里頭屋里呢。”   寶玉進來, 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 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 寶玉走進來笑道: “哦,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飯,這么空著頭,一會子又頭 疼了. "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 綢子角儿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 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听了,只是納悶. 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 “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 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 人罷了. "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儿,才剛為那個藥, 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 "林黛玉道:“理他 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 正 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听說,便笑道:“我是為抹 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 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里 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 說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遲。”林黛玉總不理.寶玉便 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林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 “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 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寶玉听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 頭說道:“阿彌陀佛!赶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出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道:“馮大爺家請。” 寶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 往書房里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一個老婆子出 來了,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里等出門的衣裳,你 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儿。”那婆子說:“放你娘的屁!倒好, 寶二爺如今在園里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里,你又跑了這里 來帶信儿來了! "焙茗听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涂了。” 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 焙茗將原故說了.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抱了一個包袱出來, 遞与焙茗.回到書房里,寶玉換了,命人備馬,只帶著焙茗, 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廝去了.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 有人報与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里久 候, 還有許多唱曲儿的小廝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 女云儿.大家都見過了,然后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儿 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 紫英笑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 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托,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 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后擺上酒來,依次坐定. 馮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后命云儿也來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云儿的手笑道:“你 把那梯己新樣儿的曲子唱個我听,我吃一壇如何?"云儿听 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挂著他.兩個人形   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架,一個偷 情,   一個尋拿, 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唱畢笑道: “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听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 好的來。”   寶玉笑道:“听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 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 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与 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 起海來一气飲干,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 卻要說出女儿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 說完了,飲門杯. 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 古詩, 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 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也站 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 難道你連我也不如! 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 不過罰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 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說無法,只得坐了. 听寶玉說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儿愁,悔教夫 婿覓封侯.女儿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儿樂,秋千架上春 衫薄。”   眾人听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 “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 通不懂,怎么不該罰?"云儿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 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于是拿琵琶听寶玉唱 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 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与舊愁,咽不下玉粒金   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 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   水悠悠.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 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 了令.   下該馮紫英,說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 愁,大風吹倒梳妝樓.女儿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儿樂, 私向花園掏蟋蟀。”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   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 里   細打听, 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飲了門杯,說道: “雞聲茅店月。”令完,下該云儿.   云儿便說道:“女儿悲,將來終身指靠誰?"薛蟠歎道: “我的儿,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么!"眾人都道:“別混他, 別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薛蟠道: “前儿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 “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 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 不舍還家里.女儿樂,住了簫管弄弦索。”說完,便唱道:   □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虫儿往里鑽.鑽了半日不得進   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 鑽?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該 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儿悲——"說了半日,不見說 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 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儿悲——"又咳嗽了 兩聲,說道:“女儿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听了都 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么,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儿 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么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 “ 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 “女儿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么愁?" 薛蟠道:“繡房攛出個大馬猴。”眾人呵呵笑道:“該罰, 該罰! 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 “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么?"眾人 听說,方才罷了.云儿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 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听我說罷: 女儿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听了,都詫异道:“這句 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儿樂,一根□□往里戳。”眾人 听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 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 么曲儿?"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 “罷,罷,罷!"薛蟠道:“愛听不听!這是新鮮曲儿,叫作 哼哼韻.你們要懶待听,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 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于是蔣玉 菡說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儿愁,無錢去打桂 花油.女儿喜,燈花并頭結雙蕊.女儿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   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听譙樓鼓 敲,   剔銀燈同入鴛幃悄.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 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可巧只記得這句,幸 而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 念道:“花气襲人知晝暖。”   眾人倒都依了, 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 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又沒有寶貝,你怎么念 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 還賴呢! 你再念來。”蔣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襲 人可不是寶貝是什么!你們不信, 只問他。”說畢,指著寶 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 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与蔣 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 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 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 檐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 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叫他:“閒了往我們那里去.還有一 句話借問, 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里? 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 小名儿。”寶玉听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 果 然名不虛傳.今儿初會,便怎么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 出扇子,將一個玉□扇墜解下來, 遞与琪官,道:“微物不 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 克當! 也罷,我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還是 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系小衣儿 一   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 遞与寶玉,道:“這汗巾子是 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系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 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 二爺請把自己系的解下來,給我系著。”寶玉听說,喜不自 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了下來, 遞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見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了 出來, 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吃,兩個人逃席出來干什么? 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么。”薛蟠那里肯 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于是复又歸坐飲酒,至晚方 散.   寶玉回至園中, 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墜儿沒了, 便問他:“往那里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睡覺時只 見腰里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襲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說 道:“你有了好的系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听說, 方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襲人的, 不該給人才是,心里后悔, 口里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听了, 點頭歎道:“我就知道又干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 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里沒個算計儿。”再要說几句, 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至次日天明, 方才醒了,只見寶玉笑道:“夜里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 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 只見昨日寶玉系的那條汗巾子系 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忙一頓把解下來, 說 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只 得委婉解勸了一回. 襲人無法,只得系在腰里.過后寶玉出 去,終久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里,自己又換了一條系著.   寶玉并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襲人便回說: “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 他原要等你來的,我想什么 要緊,我就作了主,打發他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 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儿貴妃打發夏太 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 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 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 還 有端午儿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 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 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 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胜,問"別人的也都是 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 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 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儿, 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 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寶玉听了,笑道:“這是怎么個 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 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儿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 的寫著簽子, 怎么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 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儿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 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紫綃來:“拿了這個 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說是昨儿我得的,愛什么留下什么。” 紫綃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儿 也得了,二爺留著罷。”   寶玉听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里 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赶上去笑道:“我的東 西叫你揀,你怎么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 開,又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么大福禁受,比不 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 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听 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 什么金什么玉, 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万世不得 人身!"林黛玉听他這話,便知他心里動了疑,忙又笑道:“好 沒意思,白白的說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寶玉 道:“我心里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 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 我也說個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 里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 “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儿寶丫頭不替 你圓謊,為什么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樣了。” 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 見,只裝看不見, 低著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 回,然后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里呢. 薛寶釵因往日 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 可結為婚姻" 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儿見元春所賜的東 西,獨他与寶玉一樣,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 幸虧寶玉被一 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挂著林黛玉,并不理論這 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 "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 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 寶釵生的肌膚丰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 酥臂, 不覺動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 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 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 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玉另具一种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 寶釵褪了串子來遞与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 好意思的, 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 嘴里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么又 站在那風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 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 “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 他就`忒儿'一聲飛了。”口里說著,將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寶 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要知端 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   話說寶玉正自發怔,不想黛玉將手帕子甩了來,正碰在 眼睛上,倒唬了一跳,問是誰. 林黛玉搖著頭儿笑道:“不 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 失了手。”寶玉揉著眼睛,待要說什么,又不好說的.   一時, 鳳姐儿來了,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 來,遂約著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寶釵笑道:“罷, 罷,怪熱的.什么沒看過的戲,我就不去了。”鳳姐儿道: “他們那里涼快, 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几天打發人 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樓打掃干淨, 挂起帘子來,一 個閒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回了太太了,你們 不去我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了.家里唱動戲,我又不得舒 舒服服的看。”   賈母听說,笑道:“既這么著,我同你去。”鳳姐听說, 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 賈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樓上,你在旁邊樓上,你也不 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 可好不好?"鳳姐儿笑道:“這就是老 祖宗疼我了。”賈母因又向寶釵道:“你也去,連你母親也 去.長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覺。”寶釵只得答應著.   賈母又打發人去請了薛姨媽, 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了 他們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著元春有人 出來,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賈母如今這樣說,笑道:“還是 這么高興. "因打發人去到園里告訴:“有要逛的,只管初一 跟了老太太逛去。”這個話一傳開了,別人都還可已,只是 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子,听了這話,誰不要去.便是 各人的主子懶怠去,他也百般攛掇了去,因此李宮裁等都說 去.賈母越發心中喜歡,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都不必細 說.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 人馬簇簇. 那底下凡執事人等,聞得是貴妃作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正 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況是端陽節間,因此凡動用的什物, 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 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儿,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 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 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后賈母的丫頭鴛鴦, 鸚鵡,琥珀, 珍珠,林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春纖,寶釵的丫頭鶯儿, 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桔,探春的丫頭待書,翠墨,惜 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 同貴,外帶著香 菱,香菱的丫頭臻儿,李氏的丫頭素云,碧月,鳳姐儿的丫 頭平儿,丰儿,小紅,并王夫人兩個丫頭也要跟了鳳姐儿去 的金釧,彩云,奶子抱著大姐儿帶著巧姐儿另在一車,還有 兩個丫頭,一共又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娘并跟出門的家人媳 婦子,烏壓壓的占了一街的車.賈母等已經坐轎去了多遠, 這門前尚未坐完.這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 了我們奶奶的包袱",那邊車上又說"蹭了我的花儿",這邊又 說"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說笑不絕.周瑞家的走來過 去的說道:“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笑話。”說了兩遍, 方覺好了.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早已到了清虛觀了.寶玉 騎著馬,在賈母轎前.街上人都站在兩邊.將至觀前,只听 鐘鳴鼓響,早有張法官執香披衣, 帶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 賈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賈母在轎內因看見有守門大帥并千 里眼, 順風耳,當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 轎.賈珍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鳳姐儿知道鴛鴦等在后面, 赶不上來攙賈母,自己下了轎,忙要上來攙. 可巧有個十二 三歲的小道士儿,拿著剪筒,照管剪各處蜡花,正欲得便且 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儿怀里.鳳姐便一揚手,照臉一 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野牛□的, 胡朝那 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 釵等下車, 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 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拿!打,打,打!”   賈母听了忙問:“是怎么了?"賈珍忙出來問.鳳姐上去 攙住賈母,就回說:“一個小道士儿,剪燈花的,沒躲出去, 這會子混鑽呢。”賈母听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 唬著他. 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里見的這個 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怜見的, 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 "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來. 那 孩子還一手拿著蜡剪,跪在地下亂戰.賈母命賈珍拉起來, 叫他別怕.問他几歲了. 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 可怜見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儿,帶他去罷.給他些錢買 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賈珍答應,領他去了.這里賈 母帶著眾人,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外面小廝們見賈母等進 入二層山門,忽見賈珍領了一個小道士出來,叫人來帶去, 給他几百錢,不要難為了他.家人听說,忙上來領了下去.   賈珍站在階磯上,因問:“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廝 們見問,都一齊喝聲說:“叫管家! "登時林之孝一手整理著 帽子跑了來,到賈珍跟前.賈珍道:“雖說這里地方大,今 儿不承望來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帶了往你的那院里去, 使不著的,打發到那院里去. 把小么儿們多挑几個在這二層 門上同兩邊的角門上,伺候著要東西傳話.你可知道不知道, 今儿小姐奶奶們都出來,一個閒人也到不了這里。”林之孝 忙答應"曉得", 又說了几個"是".賈珍道:“去罷。”又問: “怎么不見蓉儿?"一聲未了,只見賈蓉從鐘樓里跑了出來. 賈珍道:“你瞧瞧他,我這里也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 "喝命家人啐他. 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違拗不 得,有個小廝便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又道:“問 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道:“爺還不怕熱,哥儿怎么先乘涼 去了?"賈蓉垂著手, 一聲不敢說.那賈芸,賈萍,賈芹等听 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亦且連賈璜,賈□, 賈瓊等也都忙了, 一個一個從牆根下慢慢的溜上來.賈珍又向賈蓉道:“你站 著作什么?還不騎了馬跑到家里,告訴你娘母子去!老太太 同姑娘們都來了,叫他們快來伺候。”賈蓉听說,忙跑了出 來,一疊聲要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這會 子尋趁我。”一面又罵小子:“捆著手呢?馬也拉不來。” 待要打發小子去,又恐后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 馬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去,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說 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里頭伺候.只因天气炎熱,眾 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 或要隨喜那里,我只在這里伺候罷了。”賈珍知道這張道士 雖然是當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 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 ,現今 王公藩鎮都稱他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 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見的. 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 們自己,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胡子還□了呢! 還不跟我進來。”那張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賈珍進來.   賈珍到賈母跟前,控身陪笑說:“這張爺爺進來請安。” 賈母听了,忙道:“攙他來。”賈珍忙去攙了過來. 那張道 士先哈哈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安康?眾位奶 奶小姐納福? 一向沒到府里請安,老太太气色越發好了。” 賈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張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 万壽,小道也還康健.別的倒罷,只記挂著哥儿,一向身上 好? 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誕,人也來 的少,東西也很干淨,我說請哥儿來逛逛,怎么說不在家?" 賈母說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寶玉.誰知寶玉解 手去了才來,忙上前問:“張爺爺好?"張道士忙抱住問了好, 又向賈母笑道:“哥儿越發發福了. "賈母道:“他外頭好, 里頭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的把個孩子逼出病 來了. "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處看見哥儿寫的字,作的 詩,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爺還抱怨說哥儿不大喜歡念書呢? 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歎道:“我看見哥儿的這個形 容身段, 言談舉動,怎么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 眼流下淚來.賈母听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 呢,我養這些儿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儿 像他爺爺。”   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儿,爺們一 輩的不用說,自然沒赶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 楚了。”說畢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 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儿.我想著哥儿 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儿, 聰明智慧,根基家當, 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樣,小道也不敢造次. 等請 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說。”賈母道:“上回有和尚 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罷.你可如 今打听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 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几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 儿難得好的。”   說畢, 只見鳳姐儿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 儿你也不換去.前儿虧你還有那么大臉, 打發人和我要鵝黃 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過不去。”張道士呵 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看見奶奶在這里,也沒 道多謝.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來作好 事,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待我取來。”說著跑到大殿 上去,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 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儿來,只見鳳姐 笑道:“你就手里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 張道士 道:“手里不干不淨的,怎么拿,用盤子洁淨些。”鳳姐儿 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 符,倒象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听說,哄然一笑, 連 賈珍也掌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 舌頭地獄?"鳳姐儿笑道:“我們爺儿們不相干.他怎么常常 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   張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盤子來一舉兩用,卻不為化布 施,倒要將哥儿的這玉請了下來,托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 并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賈母道:“既這們著,你老人家 老天拔地的跑什么, 就帶他去瞧了,叫他進來,豈不省事? "張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 看著小道是八十多歲的人,托 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壯,二則外面的人多,气味難聞,況是個 暑熱的天,哥儿受不慣,倘或哥儿受了腌□气味,倒值多了。” 賈母听說,便命寶玉摘下通靈玉來,放在盤內.那張道士兢 兢業業的用蟒袱子墊著,捧了出去.   這里賈母与眾人各處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樓.只見賈珍 回說:“張爺爺送了玉來了。”剛說著,只見張道士捧了盤 子,走到跟前笑道:“眾人托小道的福,見了哥儿的玉,實 丑,在可罕.都沒什么敬賀之物,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 寅,都愿意為敬賀之禮.哥儿便不希罕, 只留著在房里頑耍 卯,賞人罷。”賈母听說,向盤內看時,只見也有金璜,也 辰,有玉□,或有事事如意, 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寶貫, 巳,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因說道:“你也胡鬧. 他們 午,出家人是那里來的,何必這樣,這不能收。”張道士笑 未,道:“這是他們一點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若 申,不留下,豈不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象是門下出身了. 酉,"賈母听如此說,方命人接了.寶玉笑道:“老太太,張 戍,爺爺既這么說,又推辭不得,我要這個也無用,不如叫 亥,小子們捧了這個,跟著我出去散給窮人罷。”賈母笑道: “這倒說的是。”張道士又忙攔道:“哥儿雖要行好, 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 若給了 乞丐,一則与他們無益,二則反倒遭塌了這些東西.要 舍給窮人,何不就散錢与他們。”寶玉听說,便命收下, 等晚間拿錢施舍罷了.說畢,張道士方退出去.   這里賈母与眾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占了 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賈珍一時來回:“神前 拈了戲,頭一本《白蛇記》。”賈母問"《白蛇記》是什么故事? "賈珍道:“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 。”賈母笑道:“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神佛要這樣, 也只得罷了。”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 <南柯 夢》。”賈母听了便不言語.賈珍退了下來,至外邊預備著申 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在樓上, 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 方才那一盤子賀物,將自己的玉帶上, 用手翻弄尋撥,一件 一件的挑与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 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象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 著這么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 些。”賈母道:“是云儿有這個。”寶玉道:“他這么往我 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 管什么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 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听說,便回頭裝沒 听見. 寶玉听見史湘云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 來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見他听見史湘云   有了, 他就留這件,因此手里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 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惟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儿,似有贊歎 之意.寶玉不覺心里沒好意思起來,又掏了出來,向黛玉笑 道:“這個東西倒好頑,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 林黛玉將頭一扭,說道:“我不希罕。”寶玉笑道:“你果 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著。”說著又揣了起來.剛要說話, 只見賈珍賈蓉的妻子婆媳兩個來了,彼此見過,賈母方說: “你們又來做什么,我不過沒事來逛逛. "一句話沒說了,只 見人報:“馮將軍家有人來了。”原來馮紫英家听見賈府在 廟里打醮, 連忙預備了豬羊香燭茶銀之類的東西送禮.鳳姐 儿听了,忙赶過正樓來,拍手笑道:“噯呀!我就不防這個. 只說咱們娘儿們來閒逛逛,人家只當咱們大擺齋壇的來送禮. 都是老太太鬧的.這又不得不預備賞封儿。”剛說了,只見 馮家的兩個管家娘子上樓來了.馮家兩個未去,接著趙侍郎 也有禮來了.于是接二連三,都听見賈府打醮, 女眷都在廟 里,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家相与都來送禮.賈母才后悔起來, 說:“又不是什么正經齋事, 我們不過閒逛逛,就想不到這 禮上,沒的惊動了人。”因此雖看了一天戲, 至下午便回來 了,次日便懶怠去.鳳姐又說:“打牆也是動土,已經惊動 了人,今儿樂得還去逛逛.那賈母因昨日張道士提起寶玉說 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气,嗔著張 道士与他說了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后不再見張道士了,別 人也并不知為什么原故, 二則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 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 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飯也懶去吃, 不時來問.林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你只管看你 的戲去,在家里作什么?"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心中大不 受用, 今听見林黛玉如此說,心里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 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 了百倍.若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林黛玉說了 這話, 倒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 道:“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林黛玉听說,便冷笑了 兩聲,"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那里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寶玉听了,便向前來直問到臉上:“你這么說,是安心咒我 天誅地滅?"林黛玉一時解不過這個話來.寶玉又道:“昨儿 還為這個賭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誅地 滅,你又有什么益處?"林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話來. 今日原是自己說錯了,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便顫顫兢兢的 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 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气,來拿 我煞性子。”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況從幼 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 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 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 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 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 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 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 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 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 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 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里一時一刻白有你, 你竟心里沒 我。”心里這意思,只是口里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里想著: “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   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 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 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 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 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 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樣都好,只要你 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 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里又 想著:“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 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 " 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如此之話, 皆他二人素習所存私心,也難備述.   如今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 那寶玉又听見他說"好姻緣" 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說不出話來,便賭 气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 撈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 竟文風沒動.寶玉見沒摔碎, 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 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吧物件. 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 后來見寶玉下死力砸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 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赶了來,才奪了下來. 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東西,与你們什么相干!”   襲人見他臉都气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气的這樣, 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 砸坏了,叫他心里臉上怎么過的去?"林黛玉一行哭著,一行 听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儿上來, 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 傷心大哭起來.心里一煩惱, 方才吃的香薷飲解暑湯便承受 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紫鵑忙上來用手帕子接住,登 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手帕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紫鵑道: “雖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該保重著些.才吃了藥好些,這會 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倘或犯了病, 寶二爺怎么過 的去呢?"寶玉听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儿上來,可見黛玉不如 一紫鵑.又見林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气湊,一行 是淚,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寶玉見了這般, 又自己后悔方 才不該同他較證,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 想著,也由不的滴下淚來了. 襲人見他兩個哭,由不得守著 寶玉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 待要勸寶玉不哭 罷,一則又恐寶玉有什么委曲悶在心里,二則又恐薄了林黛 玉. 不如大家一哭,就丟開手了,因此也流下淚來.紫鵑一 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輕輕的扇著,見三個 人都鴉雀無聲,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傷心起來,也拿手 帕子擦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   一時, 襲人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 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 顧病,赶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要剪.襲人紫鵑剛 要奪,已經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 不希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襲人忙接了玉道:“何 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寶玉向林黛玉道:“你只 管剪,我橫豎不帶他,也沒什么。”   只顧里頭鬧, 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林黛玉大哭大吐,寶 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鬧到什么田地,倘或連累了他們,便一 齊往前頭回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連了他們.那賈母王夫 人見他們忙忙的作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 禍,便一齊進園來瞧他兄妹. 急的襲人抱怨紫鵑為什么惊動 了老太太,太太,紫鵑又只當是襲人去告訴的,也抱怨襲人. 那賈母,王夫人進來,見寶玉也無言,林黛玉也無話,問起 來又沒為什么事,便將這禍移到襲人紫鵑兩個人身上,說"為 什么你們不小心伏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了! "因此將他二 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沒話,只得听著.還是賈母 帶出寶玉去了,方才平服.   過了一日, 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擺酒唱戲, 來請賈府諸人.寶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總未見面,心中 正自后悔,無精打采的,那里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 去.林黛玉不過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無甚大病,听見他 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戲的, 今日反不去,自然是 因為昨儿气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 是昨儿千不該万不該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 還得我穿了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了气, 只說趁今儿那邊看戲,他兩 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 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么兩個不省事的小 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 頭'.几時我閉了這眼, 斷了這口气,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 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這口气. "自己抱 怨著也哭了.這話傳入寶林二人耳內.原來他二人竟是從未 听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語,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 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頭細嚼此話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泣下. 雖不曾會面,然一個在瀟湘館臨風洒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 長吁,卻不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   襲人因勸寶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 里小廝們和他們的姊妹拌嘴,或是兩口子分爭,你听見了, 你還罵小廝們蠢,不能体貼女孩儿們的心.今儿你也這么著 了. 明儿初五,大節下,你們兩個再這們仇人似的,老太太 越發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气, 陪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 寶玉听見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机帶雙敲 齡官划薔痴及局外 -----   話說林黛玉与寶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無去就他之 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度其意,乃勸道:“若 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气, 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 啐道:“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鵑笑道: “好好的,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 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 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這么樣。”   林黛玉正欲答話, 只听院外叫門。紫鵑听了一听,笑道: “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 "林黛玉听了道: “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么熱天毒日頭地 下, 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 寶玉。一面讓他進來, 一面笑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 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极小 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么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 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 里气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么气。"一面說著,一 面進來,只見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 听見寶玉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 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 "林黛玉只顧拭淚,并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 一 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 倒象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 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 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么 樣,千万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聲。林黛 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 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 撐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 爺, 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 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 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聞 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 什么!你家倒有几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個 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   寶玉自知這話說的造次了,后悔不來, 登時臉上紅脹起 來,低著頭不敢則一聲。幸而屋里沒人。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 了他半天,气的一聲儿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 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 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歎了一口气,仍拿 起手帕子來擦眼淚。寶玉心里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 話,正自后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歎 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 不覺滾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 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 看見了,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 著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 向寶玉怀里 一摔,一語不發, 仍掩面自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 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 的五髒都碎了, 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 "林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 還這么□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沒說完,只听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 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儿跳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 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 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 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人有些什么可拌的, 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 哭的,昨儿為什么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 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著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 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作什么,有 我伏侍你呢。"一面說,一面拉了就走。寶玉在后面跟著出了 園門。 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 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 我及至到那 里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 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里還要人去說 合。"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 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 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 病,倒象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惱了,姐姐替我分辨 分辨。"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動,何況 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 笑道:“姐姐知道体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戲 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 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听說, 自己由不得 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 原來也体丰怯熱。"寶釵听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 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 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 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儿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 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 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 娘們跟前, 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儿跑了。寶玉自知又把 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 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听見寶玉奚落寶釵, 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 趁勢儿取個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 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听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 玉面上有得意之態, 一定是听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 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 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 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 色色都 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 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 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 '!"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這話早 把臉羞紅了。 鳳姐于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 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 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姜。風姐故意用手摸著 腮, 詫异道: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 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 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 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 我利害的人了。誰都象我心拙口笨的, 由著人說呢。"寶玉正 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 气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气,無 精打采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 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 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 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 院門前, 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 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 房內。只見几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儿呢。王夫人 在里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儿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 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儿 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 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 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 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儿口里一送。 金釧儿并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 悄悄的笑 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儿不答。寶 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儿睜開眼,將寶 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 有你的只 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 儿,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儿同彩云去。 "寶玉笑道:“憑他 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儿臉 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 都叫你教坏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里金釧儿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听 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儿:“把你媽叫 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儿听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 了。 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 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 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 今忽見 金釧儿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過,打了 一下,罵了几句。雖金釧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 釧儿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儿含羞忍辱的出去, 不在話下。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 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 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听,果 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 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篱笆洞儿一看, 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 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象顰儿來葬花不 成?"因又自歎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 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 說:“你不用跟 著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 不是個侍儿,倒象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 出他是生旦淨丑那一個角色來。 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 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儿 也生气, 寶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 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 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見他雖然用 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 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 筆。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 是個什么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 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 因有所感, 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 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 子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 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 已經畫了 有几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儿只管隨著 簪子動,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 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 煎。看他的模樣儿這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可恨 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 片云可以至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 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 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 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 上都濕了。"那女孩子听說倒唬了一跳, 抬頭一看,只見花外 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 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 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 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 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 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 聲"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挂著那女孩 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 園來各處頑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等兩個女孩子,正 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 院內,把些綠頭鴨,花□□,彩鴛鴦,捉的捉,赶的赶,縫 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 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里面諸人只顧笑,那里听 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里面方听見了,估諒著寶玉這 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 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 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么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儿瞧 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游廊 到門前, 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 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么大 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气,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几腳,及開了 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 便抬腿踢在 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 我 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儿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儿了。" 口里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 喲,是你來了!踢在那里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 儿忽見寶玉生气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气, 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么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 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 " 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么大,今日是 頭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 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儿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 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儿順了手也打 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 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 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們也沒個怕懼儿。你 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气,不 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 下疼的心里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 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 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 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 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 也睡不安穩。忽夜間听得" 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 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 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寶玉道:“你夢里`噯喲', 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里又腥 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听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 只見一口鮮血在地。 寶玉慌了,只說也就心涼了半截。要知 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話 說襲人見了自己吐 ----- 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听人說:“少年吐 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 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 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里覺 的怎么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么呢!"寶玉的意 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 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 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 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正經明儿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 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寶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 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道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 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惊動別人,不如由 他去罷: 因此只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寶玉也顧 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 親自确問.王濟仁 問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么服,怎么 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 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 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 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 也 只當是金釧儿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 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 心中不 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 玉金釧的事, 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 著王夫人的气色行事, 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 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 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傷感, 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 惆悵, 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 悲.那寶玉的情性只愿常聚, 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愿 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万种悲傷, 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 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 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 歎.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 將股子跌折.寶玉因歎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 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 道:“二爺近來气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儿連襲人都 打了,今儿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 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 弄坏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气儿,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 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 倒不好?"寶玉听了這些話,气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 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听見,忙赶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 又怎么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 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气.自古 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 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 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儿還不知 是個什么罪呢!"襲人听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几 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气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 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 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 听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 冷笑几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 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 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 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 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你們气不忿, 我明儿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涂 人,你和他分證什么?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 過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 那里配和我說話呢!"襲人听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 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里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 二爺吵, 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過 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 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气.又 不象是惱我,又不象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么主 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 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 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這話,不覺又傷心 起來,含淚說道:“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儿打發 我出去,也不能夠。”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 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說著,站起 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里去?"寶玉道: “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 真個的去回,你也 不怕臊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气下去了,等無事 中說話儿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 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 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 生了气,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 門儿。”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么? 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干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 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 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听消息,這會子听見襲人跪下央求,便 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歎了一聲,在床 上坐下, 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么樣才好!這個 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 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 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么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 吃爭惱   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 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 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 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 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么? 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 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 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 儿.饒這么著, 還有人說閒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襲人 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除非一口气不來死了 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么樣,我 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襲人 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 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后都記著 你作和尚的遭數儿。”寶玉听得,知道是他點前儿的話,自 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后, 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 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 几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 榻 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 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 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 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 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 你就說上那些話.說 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 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來看見象什 么!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里。”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 配,為什么睡著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 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 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 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 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 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 我們也不好進去 的.后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 都汪著水, 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沒那工夫收 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涼快, 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 再洗.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才剛鴛鴦送了好 些果子來, 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們打發你吃。”寶玉 笑道:“既這么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 罷。”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里還 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 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 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 你要 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時拿他出气.就如杯盤, 原是盛東西的,你喜听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 只是別在生气時拿他出气.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听了,笑 道:“既這么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 寶玉听了,便笑著遞与他. 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 了兩半,接著嗤嗤又听几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 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 寶玉赶上來,一把將他手里的扇子也奪了遞与晴雯.晴雯接 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么說, 拿我的東西開心儿?"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 么好東西!"麝月道:“既這么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 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 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 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罷。”寶玉笑道:“古 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說著,一面 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 大家乘涼,不消細說.至次日午間,王夫人,薛寶釵,林黛 玉眾姊妹正在賈母房內坐著,就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 一時果見史湘云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 忙迎至階下相見. 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 自不必細說.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 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史湘云忙起身寬衣. 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么?姨娘不知道,他穿 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里, 他在這里 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 一瞧倒象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后邊, 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挂的燈鄧胱誘 邢祿依疵粵搜*.'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后來大家撐不住笑了, 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這算 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來, 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 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 大紅猩猩氈斗篷放在那里, 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 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系上,和丫頭們在后院子扑雪人 儿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說著,大家想著 前情, 都笑了.寶釵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 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 "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 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里還是咭咭呱呱,笑 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里來的那些話。”王夫人道:“只 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 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 們著。”賈母因問:“今儿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 "周奶娘 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史湘 云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么? "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 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气. " 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儿了。”剛只說著,只 見寶玉來了,笑道:“云妹妹來了.怎么前儿打發人接你去, 怎么不來?"王夫人道:“這里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 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 史湘云道:“什么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几日不 見,越發高了。”湘云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 謝你記挂。”湘云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 拿出手帕子來,挽著一個疙瘩.寶玉道:“什么好的?你倒 不如把前儿送來的那种絳紋石的戒指儿帶兩個給他。”湘云 笑道:“這是什么?"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 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 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帶來 豈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么新奇東 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 "史湘云笑道:“你才糊 涂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涂.給你們送東西, 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 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 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涂些, 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 糊涂了. 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儿又打 發小子來,可怎么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豎我來給他們帶 來,豈不清白。”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 姐一個, 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儿姐姐一個,平儿姐姐一個: 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 "眾人听了都 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么會說話,不讓 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 說話。”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粥x碩疾輝*, 只 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听見了,倒自己后悔又說錯了話, 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 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賈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們去. 園里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云答應了,將三個戒 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人去.眾奶娘丫頭 跟著,到了鳳姐那里,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 過了李宮裁,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 因回頭說道: “你們不必跟著,只管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 就是了. "眾人听了,自去尋姑覓嫂,早剩下湘云翠縷兩個人. 翠縷道:“這荷花怎么還不開? "史湘云道:“時侯沒到。” 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里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云 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 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 這也難為他長。” 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气脈充足,長的就好. " 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若說同人一樣,我怎 么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說 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 地間都賦陰陽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万化, 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 一樣。”翠縷道:“這么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 是陰陽了?"湘云笑道:“糊涂東西,越說越放屁.什么`都是 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 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 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涂死了我!什么 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 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么個樣儿? "湘云道:“陰陽可有什么樣儿,不過是個气,器物賦了成形. 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 是陰。”翠縷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 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么`太陰星 ',就是這個理了。”湘云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 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 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磚頭儿也有陰陽不成?"湘云 道:“怎么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儿還分陰陽呢, 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翠縷听 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 只是咱們這手里 的扇子,怎么是陽,怎么是陰呢?"湘云道:“這邊正面就是 陽,那邊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几件東西 問,因想不起個什么來,猛低頭就看見湘云宮絛上系的金麒 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云道: “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么沒有 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這連 我也不知道。”翠縷道:“這也罷了,怎么東西都有陰陽, 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 "湘云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 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么不告 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云笑道:“你知道 什么?"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著,湘云拿手 帕子握著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 樣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規矩主子 為陽,奴才為陰. 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 很懂得。”一面說,一面走,剛到薔薇架下, 湘云道:“你 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里。”翠縷听了,忙赶上拾 在手里攥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史湘 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揀的瞧,翠縷只管不放手, 笑道:“是 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里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 這里沒見有人有這個。”湘云笑道:“拿來我看。”翠縷將 手一撒,笑道:“請看。”湘云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 一個金麒麟, 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 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 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襲人去?"湘 云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 大家進入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追風,忽見湘云來了, 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久別情況. 一時進來歸坐,寶玉 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 著,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 個東西你收起來了么?"襲人道:“什么東西? "寶玉道:“前 儿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么問我?" 寶玉听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里找去!"就要 起身自己尋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 几時又有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 早晚丟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 還是這么慌張。”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 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 “虧你揀著了.你是那里揀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 明儿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 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 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見前儿你大喜了。”史 湘云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 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儿? 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么又害臊了? "史湘云笑道:“你還 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后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 一程子, 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象先待 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 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來. 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史湘云道:“阿彌陀佛, 冤枉冤哉!我要這樣, 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么大熱天, 我來了,必定赶來先瞧瞧你.不信你問問縷儿,我在家時時 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聲. "話未了,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 “頑話你又認真了. 還是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說 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打開手帕子,將 戒指遞与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 們的,我已得了, 今儿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只 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 湘云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 云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 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 你.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 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 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儿就紅了.寶玉道: “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史湘云道:“ 提這個便怎 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見,又怪嗔我贊了 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 "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云 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寶玉笑道:“我說 你們這几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云道:“好哥哥, 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 又不知怎么了。”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 湘云便問"什么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 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 “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么針線上的, 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 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 屋里的針線, 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 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因笑道:“既這么說,我就替你做了罷. 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 來了,我是個什么,就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 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論理, 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 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 “前儿我听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 賭气又鉸了. 我早就听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 奴才了. "寶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 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 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 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 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 個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 赶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 "史湘云 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會剪,就叫 他做。”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他 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 舊年好一 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儿,今年半年,還沒拿針線呢。”正 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 會。”寶玉听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 襲人 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 他坐著就罷了, 回回定要見我。”史湘云一邊搖著扇子,笑 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 “那里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云笑道:“主 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 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并不 愿同這些人往來。”湘云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 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 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 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 什么!"寶玉听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 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 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 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 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 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么樣,哭的怎 么樣呢. 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 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 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 那林姑娘見你賭气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 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云都點頭笑道:“這原是 混帳話."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赶來,一定 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 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 或玉環金□,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 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 因而悄悄走來,見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 听見史湘云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 話,若說這話, 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這話,不覺 又喜又惊,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 素日認 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 揚于我,其親熱厚密, 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 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 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 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 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 醫者更云气弱血虧, 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 知己, 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 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里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 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 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赶上來, 笑道:“妹妹往那里 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 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 瞧,眼睛上的淚珠儿未干,還撒謊呢. "一面說,一面禁不住 抬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說道:“你又 要死了! 作什么這么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 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 "林黛玉道:“你死了 倒不值什么,只是丟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樣 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赶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 到底是咒我還是气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 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 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 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 心"三個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 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歎 了一口气,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 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   若体貼不著, 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 “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歎道:“好妹 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 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 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 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 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万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 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語, 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 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 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 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么 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里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著, 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慌忙,不曾帶 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赶來送与他,忽抬頭見了 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赶上 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赶了送來。”寶 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 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儿我 大膽說出來, 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 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 只怕我的病才得 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襲人听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 只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里的話!敢 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 來,羞的滿面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這里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 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間, 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丑禍. 正 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 什么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雀儿打架,倒也 好玩,我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 忙 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他如今說 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了,由他過去罷。”襲人道: “老爺叫他出去。”寶釵听了,忙道:噯喲!這么黃天暑熱 的, 叫他做什么!別是想起什么來生了气,叫出去教訓一 場。”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是有客要會。”寶釵笑道: “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還跑些什么! "襲人笑道:“倒是你說說罷。”   寶釵因而問道:“云丫頭在你們家做什么呢?"襲人笑 道:'才說了一會子閒話.你瞧, 我前儿粘的那雙鞋,明儿叫 他做去。”寶釵听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 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一時半刻的就不會体諒人情. 我近來看著云丫頭神情,   再風里言風里語的听起來,那云丫頭在家里竟一點儿作 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 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儿們動手.為什么這几次他來了,他和我 說話儿,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 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儿都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 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儿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 也 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 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 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 要勻淨的,等 明儿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听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 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 糊涂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 "寶釵道:“上次他就 告訴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 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 "襲人道:“偏生我們那 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里這些 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 只管叫人做去,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笑道:“那里 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 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 “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一句話未了, 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 那里說起!金釧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 問"那個金釧儿?"老婆子道:“那里還有兩個金釧儿呢? 就 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為什么攆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 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 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 南角上井里打水,見一個尸首,赶著叫人打撈起來, 誰知是 他.他們家里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寶釵道:“這 也奇了。”襲人听說, 點頭贊歎,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覺流 下淚來.寶釵听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里襲人 回去不提.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 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 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 夫人便問:“你從那里來?"寶釵道:“從園里來。”王夫人 道:“你從園里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 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 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儿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 么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 一件東西弄坏了,我一時生气,打了他几下,攆了他下去. 我只說气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么气性大,就投井 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歎道:“姨娘是慈善人,固 然這么想.据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 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 這 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气的理!縱 然有這樣大气,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 點頭歎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歎道: “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几兩銀子 發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 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 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 日的兩套. 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 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 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 豈不忌諱.因為這么樣,我現叫裁縫赶兩套給他.要是別的 丫頭, 賞他几兩銀子就完了,只是金釧儿雖然是個丫頭,素 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口里說著,不覺淚下.寶 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赶去,我前儿倒做了兩 套, 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 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 "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 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 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 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 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于是將衣服交割明白. 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撻 卻 說王夫人喚他母親 ----- 上來,拿几件簪環當面賞与, 又吩咐請几眾僧人念經超度. 他母親磕頭謝了出去.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听見了,便知 金釧儿含羞賭气自盡,心中早又五內摧傷,進來被王夫人數 落教訓,也無可回說.見寶釵進來,方得便出來,茫然不知 何往,背著手,低頭一面感歎,一面慢慢的走著, 信步來至 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 了個滿怀.只听那人喝了一聲" 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 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不覺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 垂手一旁站了.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气□些什么? 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 無一點慷慨揮洒談吐,仍是葳葳蕤蕤. 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 愁悶气色,這會子又咳聲歎气.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 無故這樣, 卻是為何?"寶玉素日雖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時一 心總為金釧儿感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儿去. 如今見了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听見,只是怔呵呵的站 著.   賈政見他惶悚, 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气的,這一來倒 生了三分气.方欲說話,忽有回事人來回:“忠順親王府里 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 “ 素日并不和忠順府來往,為什么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 面令"快請",急走出來看時,卻是忠順府長史官,忙接進廳上 坐了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史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并 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 敢煩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 賈政听了這話,抓不住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 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 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 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 如今竟三 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 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 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輩等听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 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 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机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 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諭令郎, 請將琪官 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 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听了這話, 又惊又气,即命喚寶玉來.寶玉也不知 是何原故,忙赶來時,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 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 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 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 如今禍及于我。”寶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 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 "說著便哭了.賈政未及開言,只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 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 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寶玉連說不知, "恐是訛 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笑道:“現有据證,何必還賴? 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 公子豈不吃虧?既云不知此人, 那紅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寶玉听了這話,不覺轟去魂 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 机密事都知道了, 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 的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 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听得說他如今在東郊离 城二十里有個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畝田地几間房 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長史官听了,笑道:“這樣 說,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 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走了.   賈政此時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長史官,一面回頭命 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員去了.才回身, 忽見賈環帶著几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令小廝"快打, 快 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唬的骨軟筋酥,忙低頭站住.賈政便 問:“你跑什么?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 不知往那里逛 去,由你野馬一般!"喝令叫跟上學的人來.賈環見他父親盛 怒, 便乘机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 井里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 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赶著跑了過來。”賈政听了惊疑, 問道: “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 皆是寬柔以待下人. ——大約我近年于家務疏懶,自然執事 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 祖宗顏面何在!"喝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小廝們答應了 一聲,方欲叫去, 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 “父親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 別人一點也不知 道.我听見我母親說……"說到這里,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 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后面退去. 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 屋里,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儿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 儿便賭气投井死了. "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气的面如金紙,大 喝"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里邊書房里去,喝令"今日 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与他与寶玉過去!我免 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几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干淨去處自了, 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仆從見賈政這個形 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 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 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 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聲答應,有几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听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 望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干轉,怎得個人來往里頭 去捎信,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時, 只 見一個老姆姆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赶上來拉他,說道: “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 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 听見是什么話,把"要緊"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 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么? "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 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 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么不了事的!”   寶玉急的跺腳, 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 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 优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 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 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 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 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 了, 忙上前奪勸.賈政那里肯听,說道:“你們問問他干的 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坏了,到這步 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眾人听這話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覓人 進去給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賈母,只得忙穿衣出來,也不顧 有人沒人,忙忙赶往書房中來,慌的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 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 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松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 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 “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 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 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 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 已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 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 王夫人連忙抱 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 今已將五十歲的人, 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 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 既要勒 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儿們不敢含 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 來.賈政听了此話,不覺長歎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气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 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 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儿嚇!" 因哭出"苦命儿"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 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里面的人聞得王 夫人出來,那李宮裁王熙鳳与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 王夫人 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 賈政听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正沒開交處,忽 听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听窗外顫巍 巍的聲气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淨了!"賈政 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 頭,喘吁吁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 親有何生气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儿子進去吩咐。”賈母 听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 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沒養個好儿子,卻教我和誰 說去!"賈政听這話不象,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儿的教訓儿 子, 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丑, 賈母听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 寅, 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 卯, 說教訓儿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么教訓你來!"說 辰, 著,不覺就滾下淚來.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 巳, 感,皆是作儿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賈 午, 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气的.你的儿子, 未, 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儿們.不 申, 如我們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 酉, 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應 戍, 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 亥, 紀小, 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 13, 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 只怕將來還少 14, 生一口气呢。”賈政听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 15, 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 16, 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里干淨, 17, 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令快打點行李車轎 18, 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罪.   賈母一面說話,一面又記挂寶玉,忙進來看時,只見今 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 又是生气,也抱著哭個不了. 王夫人与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 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道:“糊涂東西,也不睜開眼 瞧瞧!打的這么個樣儿, 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 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听說連忙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 將寶玉抬放凳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房中.   彼時賈政見賈母气未全消, 不敢自便,也跟了進去.看 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這會子你倘或有個 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气的儿 ".賈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 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里做什么!難 道于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听說,方退 了出來.   此時薛姨媽同寶釵, 香菱,襲人,史湘云也都在這里. 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 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來到二門前, 令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么打起來? 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儿! "焙茗急的說:“偏生我沒在跟前,打 到半中間我才听見了.忙打听原故,卻是為琪官金釧姐姐的 事. "襲人道:“老爺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 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儿出气,不知在外頭唆挑 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火.那金釧儿的事是三爺說的,我 也是听見老爺的人說的。”襲人听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 也就信了八九分. 然后回來,只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停 完備,賈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內去".眾人答應,七手八腳,忙 把寶玉送入怡紅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 散去,襲人方進前來經心服侍,問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 含淚問他:“怎么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歎气說道:听說, 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 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 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 襲人 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 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 來,可叫人怎么樣呢!"正說著, 只听丫鬟們說:“寶姑娘來 了。”襲人听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 玉蓋了. 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 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 就好了。”說畢,遞与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 " 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 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 便點頭歎道:“早听人一句 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 心里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 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寶玉听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 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 那一种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 早丟在九霄云外, 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几下打,他們一 個個就有這些怜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 可怜可 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 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 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 亦可謂糊涂 鬼祟矣。”想著,只听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了气, 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 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 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 不可混猜度. "寶釵听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 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象, 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 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 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 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 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 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范的那种心性.當日 為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 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 怨那個.据我想,到 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气.就是我 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 則也是本來的實話, 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 從小儿只見寶兄弟這么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 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說什么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 見寶玉攔他的話, 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 听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听寶釵這番話, 一半 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 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儿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 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 "說著便走出 門去.襲人赶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 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么謝處.你只 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 不必惊動老太太,太 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 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 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 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 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 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 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并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 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听了,也都退出.   這里寶玉昏昏默默, 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 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儿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 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 聲.寶玉從夢中惊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 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 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 兩個眼睛腫的桃儿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 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 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么跑來!雖 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 我 雖然捱了打,并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儿,只裝出來哄他們, 好在外頭布散与老爺听,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 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气噎喉堵, 更覺得利害.听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万句言語,只是 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寶玉听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 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 “二奶奶來了。” 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 道:“我從后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 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 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 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听說 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后,出后院而去.鳳姐從 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 那里取去。”接著, 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接著, 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几個有年紀常往來的, 听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 “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 "說著,一面帶他們到 那邊房里坐了,倒茶与他們吃.那几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 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 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 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 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云,秋紋等說:“太 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 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 子, 見他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 丑, 了, 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 寅, 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 會伏侍二爺 卯, 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話吩咐,打發他們來, 辰, 一時听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 巳, 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么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 午, 的藥, 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 未, 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 申, 什么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 只嚷干喝, 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 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 存在心里,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來, 可怎么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腌的玫 瑰鹵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 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儿有人送了兩 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的, 我怕他胡糟踏了,就 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 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 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 彩云來,"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來. "襲人 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 來取也是一樣。”彩云听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 來,付与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 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 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么個 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 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踏了。”   襲人答 應著, 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 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 王夫人見房 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听見寶玉今儿捱打,是環儿 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听見這個了?你要听見, 告訴我听听,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 “我倒沒听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 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 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 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 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 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气,我就說 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說來. "襲人道: “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 來不知做出什么事來呢. "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 彌陀佛",由不得赶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儿, 虧了你也明白, 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時你珠大爺在, 我是怎么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個原 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 通共剩了他一個,他 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 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坏了. 所以就縱坏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儿勸一陣,說一陣,气的罵 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后儿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 才罷了.若打坏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 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伏 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 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 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 好了.今儿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挂著一件事,每要來回 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 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 "王夫人听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 “我的儿,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因听見眾人背前背后都夸 你, 我只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气, 這些小意思好, 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誰知你方才和 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么只管說 什么,只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么別 的說. 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么變個法儿,以后竟還 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 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 回道:“太太別多心,并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 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 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 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一 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 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坏了. 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 他又偏好在我們隊里鬧, 倘或不防,前后錯了一點半點,不 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諱,心順了,說 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 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 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 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 但 后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 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 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 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与人, 惟有燈知道罷了. "王夫人听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 触了金釧儿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 儿,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里, 只是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 成全我娘儿兩個聲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 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 的話, 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 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連連答應著去了.回來正值寶 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喜不自禁, 即令調來嘗試, 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挂著黛玉,滿心里要打發人去,只 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里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 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 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說句話儿,也象一件事。”寶玉 道:“沒有什么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 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 "寶玉想了一 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罷,就說 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 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 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 杆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儿,說:“睡下了。”晴 雯走進來,滿屋□黑.并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 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 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听了, 心中發悶:“做什么送 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 叫他留著送別人去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 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听見,越發悶住,著實細 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 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里林黛玉体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 不覺神魂馳蕩:寶 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 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 若 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 傳遞与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 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 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 便向那兩塊舊帕子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洒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与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林黛玉還要往下寫 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 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 見腮上通紅,自羡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 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里 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 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 的,誰知又听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听焙茗說 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并未据實,竟認准是他說的.那 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干的,被人 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 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里, 說了几句閒話,因問:“听見 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么?"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 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 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么?" 薛姨媽道:“你還裝5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 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 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 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 “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 " 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 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后在 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 不防頭的人,過后儿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 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 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 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 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 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 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 沒的獻 勤儿,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 一家子定要鬧几天. 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 過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 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 了去罵了一頓.今儿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 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干淨。”一面嚷, 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 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 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 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 前勸道:“你忍耐些儿罷.媽急的這個樣儿,你不說來勸媽, 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 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 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后的 形景. "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后,你怎么不怨寶玉 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 給你們听: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并未和他說一句 親熱話,怎么前儿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給 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 “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 可見是你說的了。”薛 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 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 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 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 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气頭上,未曾想話之 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 我早知道你的心 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 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 把個寶釵气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听,哥哥說的 是什么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气走到 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這里薛姨媽气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 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儿我叫他給你陪不是. "寶釵滿心委屈气 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 自回來,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 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 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 下,問他那里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里說著,便只管走. 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 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兩缸 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听下回分 解.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   話說寶釵分明听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挂著母親哥哥, 并不回頭,一徑去了.這里林黛玉還自立于花陰之下, 遠遠 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 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后, 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 鳳姐儿來,心里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 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 好儿才是.今儿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 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 定眼 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儿的手,后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 姨娘并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 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寶釵薛姨 媽等也進入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后走來,說道:“姑娘吃藥 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樣?只是催, 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 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里,天气熱,到底也該還小心 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 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 慢慢的扶著紫鵑,回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 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 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 命薄, 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 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 ,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雙文 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 嘎的一聲扑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 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 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 不曾? ".那鸚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 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听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 “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么記了. "黛玉便令將 架摘下來,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鉤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 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 潤,几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 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与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 只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 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么?"寶釵道:“我瞧瞧 媽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 " 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 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 一面又勸他:“我 的儿,你別委曲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 那一個來! "薛蟠在外邊听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 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 我昨儿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 知胡說了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寶釵原 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 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 嫌我們娘儿兩個, 是要變著法儿叫我們离了你,你就心淨 了。”薛蟠听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里說起來的, 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 人. "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听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 昨儿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 當真是你發昏了!"薛 蟠道:“媽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后我再不 同他們一處吃酒閒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 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 “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听見了只管啐我, 再叫我畜 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儿兩個天天操 心!媽為我生气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 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 反教娘 生气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說著,眼睛里 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听他一說又勾起傷心 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 薛蟠听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 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 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 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 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 要什么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 穿遍了, 又做什么?"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 薛蟠方出去了.   這里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 抱廈里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里. 母女兩   個進來, 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 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里答應著好些訴我。”寶玉笑道: “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 么吃?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 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儿小蓮蓬儿的湯還好些. "鳳姐一旁 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 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儿笑道:“老祖 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 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 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儿听說,想了一想,道: “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問管茶 房的,也不曾收.次后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 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 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 三四十樣, 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 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 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么用的。”鳳姐儿也不等人說話, 便笑 道:“姑媽那里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儿.不知 弄些什么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 全仗著好湯,究竟 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 么想起來了. "說著接了過來,遞与個婦人,吩咐廚房里立刻 拿几只雞,另外添了東西, 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 這些做什么?"鳳姐儿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 大作,今儿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 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儿弄些大家吃,托賴連 我也上個俊儿。”賈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 拿 著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 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 給廚房里,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銀子。” 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几年,留神看起來,鳳丫 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 "賈母听說,便答道:“我 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日我象鳳哥儿這么大年紀, 比 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 強遠了.你姨娘可怜見的, 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 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 “若這么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 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 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 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 說話呢, 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 的可疼,這些姊妹里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賈母 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 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听說, 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 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 "寶玉勾著 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 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忽有人 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又把丫頭們 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儿,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 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訴我, 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 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 " 鳳姐儿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 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 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 房里也撐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 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 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 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鶯儿來打上几根絡子。” 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 姐姐,吃過飯叫鶯儿來,煩他打几根絡子,可得閒儿?"寶釵 听見,回頭道:“怎么不得閒儿,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 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 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無人 使喚,我那里閒著的丫頭多呢, 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 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 么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閒著淘气。”   大家說著, 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云,平儿,香菱等 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 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腿 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舖設坐位.那時趙 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眾婆娘丫頭們忙著打帘子,立靠背, 舖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儿進來,与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 釵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与賈母,李宮裁奉与 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 坐了,好說話儿。”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 便吩咐 鳳姐儿道:“老太太的飯在這里放,添了東西來。”鳳姐儿 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 丫頭們忙都赶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 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 不消說, 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少頃飯 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儿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 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听我說就是了。”賈母笑 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于是鳳 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 兩邊是薛寶釵史湘云 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干 淨家伙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儿在 那邊,便令玉釧与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 可巧鶯儿和喜儿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儿 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儿 答應,同著玉釧儿出來.鶯儿道:“這么遠,怪熱的,怎么 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令 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里,令他端了跟著, 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 玉釧儿方接了過 來,同鶯儿進入寶玉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 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么 來的這么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了下來.玉釧 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儿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 來, 鶯儿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儿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 了玉釧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儿身上, 又是傷心,又是慚愧, 便把鶯儿丟下,且和玉釧儿說話.襲人見把鶯儿不理,恐鶯 儿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儿不肯坐,便拉了鶯儿出來,到那邊 房里去吃茶說話儿去了.   這里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 玉釧儿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儿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 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 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儿道:“不過是奶 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儿的原 故,待要虛心下气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气的, 因而變 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儿先 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么喪謗,他還是 溫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 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釧儿道: “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 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赶早儿 回去交代了, 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坏了. 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 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儿見他這般,忍不住 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 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 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這里生罷, 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捱罵了。” 玉釧儿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 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 不吃了。”玉釧儿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么好吃。” 寶玉道:“一點味儿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 玉釧儿真就賭气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 "玉釧 儿听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 既說不好吃, 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只管央求 陪笑要吃,玉釧儿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 請安,來見二爺。”寶玉听說, 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 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歷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 賈政也著實看待,故与別個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 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的, 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過來? 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 名喚傅 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 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 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 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与豪門貴族結姻,不 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 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 根基淺薄,不肯 求配.那傅試与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 個婆子偏生是极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 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里 端著湯只顧听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 一面 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 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 玉釧儿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 忙笑了,"這是怎么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 寶玉自己 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儿:“燙了那里了?疼不疼? "玉釧儿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儿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 寶玉听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 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后兩個婆 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 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 “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 中看不中吃的, 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 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听見他家里許多人抱 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 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 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 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 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 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气都受的. 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儿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万 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 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儿過來,問寶玉打什 么絡子.寶玉笑向鶯儿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 來不為別的,卻為替我打几根絡子。”鶯儿道:“裝什么的 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么的,你都每樣打几 個罷。”鶯儿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 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閒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 罷。”襲人笑道:“那里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 兩個罷。”鶯儿道:“什么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儿,汗 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儿道:“汗巾子是什 么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儿道:“大紅的須是黑 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松 花色配什么?"鶯儿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 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儿道:“蔥綠柳黃是我 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 綠. "鶯儿道:“什么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几樣花樣?" 鶯儿道:“一炷香,朝天凳, 象眼塊,方胜,連環,梅花, 柳葉。”寶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么?"鶯 儿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 說,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 去的!"鶯儿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里說起,正 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听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听 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儿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几歲了? "鶯儿手里打著,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 本姓什么?"鶯儿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 了,果然是個黃鶯儿。”鶯儿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 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儿, 如今就叫開了。” 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 你跟去了。”鶯儿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 明儿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儿笑 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几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 模 樣儿還在次。”寶玉見鶯儿嬌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胜其 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里?好姐姐, 細細告訴我听。”鶯儿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 他去. "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正說著,只听外頭說道: “怎么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 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儿"打什么呢?"一面問, 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么趣 儿,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 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么顏色 才好? "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 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 等我想個法儿:把那金線拿來, 配著黑珠儿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   寶玉听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 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儿奇怪,才剛太太 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 名給我送來的,還不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 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么可猜疑的。”襲人笑道: “從來沒有的事, 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 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 呢。”襲人听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 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菜与寶玉看 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 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与鶯儿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 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里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 送了兩樣果子來与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儿 明儿過來散散心,太太著實記挂著呢。”寶玉忙道:“若走 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 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 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听黛玉在院 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 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 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 頭儿喚來,吩咐他"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 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 著實將養几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 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儿听了,領命而去. 賈 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与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 本就懶与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 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 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 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 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閒消日月.或如 寶釵輩有時見机導勸,反生起气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洁 白女儿,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 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后世的須眉濁物. 不想我生不 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 "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眾人見他如此 瘋顛,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 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   閒言少述. 如今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釧死后,忽見几家仆 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 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 問平儿道:“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為什么忽然這么和我 貼近?"平儿冷笑道:“ 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 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頭,如今太太房里有四個大的, 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几百錢.如今金 釧儿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儿呢。”鳳姐听了, 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這些人也太不知 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著,弄個丫頭搪塞著身子也 就罷了,又還想這個.也罷了,他們几家的錢容易也不能花 到我跟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么來,我就收什么,橫豎 我有主意。”鳳姐儿安下這個心,所以自管遷延著,等那些 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 大家吃東西呢,鳳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儿姐姐 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准了那個丫頭好,就 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 “依我說,什么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 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這原是舊 例,別人屋里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 銀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 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 儿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 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鳳姐答應著,回頭找玉釧 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儿過來磕了頭.王夫人問 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 “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 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的 奇怪, 忙道:“怎么不按數給!"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 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么原故?"鳳姐忙笑道:“姨 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從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 姨 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 以短了一吊錢.這也抱怨不著我,我倒樂得給他們呢,他們 外頭又扣著,難道我添上不成.這個事我不過是接手儿,怎 么來,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 這兩分的.他們說只有這個項數, 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 手里每月連日子都不錯給他們呢.先時在外頭關,那個月不 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儿。”王夫人听說,也就 罷了,半日又問:“老太太屋里几個一兩的?"鳳姐道:“八 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 了.你寶兄弟也并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里 的人。”鳳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 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 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 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須得 環兄弟屋里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個 大丫頭, 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 月錢五百, 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如何惱得气得呢。”薛姨 娘笑道:“只听鳳丫頭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車子的, 只听他 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 了不成? "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你慢些說豈不省 力。”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 了半日,向鳳姐儿道:“明儿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 補襲人, 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 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 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 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 來, 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 媽道:“姑媽听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儿果然應了我 的話。”薛姨媽道:“早就該如此.模樣儿自然不用說的, 他 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气里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 實在難得。”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里知道襲人那孩子 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 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 么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里豈不好?王夫人道:縱的事, 倒能听他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 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半日,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檐上,只 見有几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 “奶奶今儿回什么事,這半天?可是要熱著了。”鳳姐把袖 子挽了几挽, □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里過門風倒 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半日 的話,太太把二百年頭里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 "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后倒要干几樣□毒事了.抱怨給太太 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 東西,別作娘的春夢!明儿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 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 兩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 不在話下.   卻說王夫人等這里吃畢西瓜, 又說了一回閒話,各自方 散去.寶釵与黛玉等回至園中, 寶釵因約黛玉往藕香榭去, 黛玉回說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 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 無聞,一并連兩只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 寶釵便順著游廊 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 轉過 十錦□子,來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 身旁,手里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寶釵走近前來, 悄悄的笑道:“你也過于小心了,這個屋里那里還有蒼蠅蚊 還拿蠅帚子赶什么?"襲人不防,猛抬頭見寶釵,忙放下 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也不防,唬了 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种小虫子, 從這紗眼里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象 螞蟻夾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后頭又近水,又都 是香花儿,這屋子里頭又香.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長的,聞 香就扑。”說著,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 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 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么大 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儿.寶釵笑道:“這么大了,還帶這 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 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气熱,睡覺都不留神, 哄他帶上了, 便是夜里縱蓋不嚴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 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 你奈煩。”襲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 便走了.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 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 起針來,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与襲人道喜, 二人來至 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 林黛 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里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 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 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儿,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 不敢笑出來,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見他這般景況,只 當有什么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 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 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 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 想必去了,咱們那 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 走了.   這里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 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 是木石姻緣!"薛寶釵听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過來, 笑道:“還沒有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 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來?"寶釵道:“沒見他們進 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么話?"襲人笑道: “左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么正經說的。”寶釵笑道: “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 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儿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 “就是為那話了。”襲人只得喚起兩個丫鬟來,一同寶釵出 怡紅院,自往鳳姐這里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叫他与王 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 夫人急忙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 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 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 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里沒著落,終久算什么,說了那么些 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以后,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 " 襲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 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 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 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別人听見說 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襲人笑道:“有什么沒意思, 難道作了強盜賊, 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 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气不在,听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 寶玉听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 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听見奉承吉利話又 厭虛而不實,听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 了,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 春風秋月, 再談及粉淡脂螢,然后談到女儿如何好,又談到 女儿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 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 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 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 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 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 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气之勇, 疏 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 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 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气一涌,即時拚死, 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 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 沽名,并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 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 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 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襲人忽見說出 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寶玉方合眼睡著,至次 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 寶玉因各處游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 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怀,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 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 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寶玉因問"齡官 獨在那里?"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里呢。”寶玉忙至他 房內,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寶玉 素習与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 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 裊晴絲"一套.不想齡官 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儿 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 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划" 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 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 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 來.寶官便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 唱的。”寶玉听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儿那去了?"寶 官道:“才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么,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听了, 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 手里又提著個雀儿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台, 并一個雀儿, 興興頭頭的往里走著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 他:“是個什么雀儿,會銜旗串戲台?"賈薔笑道:“是個玉 頂金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 "賈薔道:“一兩八錢銀 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里來.寶玉此 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沒了, 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只見賈薔 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頑意儿。”齡官起身問是什么, 賈薔道:“買了雀儿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 頑個你看。”說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個雀儿在戲台上亂串, 銜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 气仍睡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 齡官道:“你 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個勞什子還不 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儿來, 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 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听了,不覺慌 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 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 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 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雀儿放了, 一 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儿雖不如人,他也有個 老雀儿在窩里,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 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 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   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儿晚上 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吃兩劑藥,后儿再瞧.誰知 今儿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 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气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賈薔听如此說,只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 不覺痴了, 這才領會了划"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賈薔一心 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 痴痴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 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儿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歎,說道: “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 .昨 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 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 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 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 傷"不知將來葬我洒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 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象, 便知是又從那里著 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向他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 明儿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 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 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么 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 是什么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里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 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只清早起到那里磕個頭,吃鐘 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 著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 么赶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 話說了出來.寶玉听了,忙說:“不該.我怎么睡著了,褻 瀆了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正說著,忽見史湘云 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里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听 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云也不坐,寶林兩個只得送他至前 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 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赶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 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 此倒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 云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 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 "寶玉連連 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要知端的,且 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 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 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洒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后, 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 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 無聊之際,只見翠墨進來,手里拿著一副花箋送与他.寶玉 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 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藥了,不過 是涼著一點儿。”寶玉听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 就臥,   時漏已三轉, 猶徘徊于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 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复又數遣侍儿問切,兼以鮮荔并 真   卿墨跡見賜, 何□□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几憑床處默之 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   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于其   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 佳談.   娣雖不才,竊同叨栖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 風   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 謂蓮   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   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寶玉看了,不覺 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 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 中后門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著一個字帖走來, 見了寶玉,便 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儿請安,在后門只等著,叫我送 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   父親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于膝下,日夜思 一孝   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 竟認   得許多花儿匠,并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种, 不   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 一   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气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 不敢   面見.奉書恭啟,并叩   台安男芸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 么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儿. "寶玉道:“你出去說, 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 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 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眾人見他進來, 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 “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几個帖儿試一試,誰知一 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 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 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 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 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 林妹妹也說個話儿。”寶釵道: “你忙什么,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 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荐我掌壇.前儿春天我原 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么, 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 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 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极是,何不大 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 的.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 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里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 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 客' 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 炖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 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來. "眾 人听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 已替你想了個极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 英洒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 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 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說,都拍手 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 我替薛大妹妹 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么. 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 “這個封號极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 " 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 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 候干的營生,還提他作什么。”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 又起什么.我們愛叫你什么,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 “還得我送你個號罷. 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天下 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 不想 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 當不起, 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 起個什么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么? "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 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 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 我和二姑娘四 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 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不 有了.以后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 社,再定罰約.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雖不能 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 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 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 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 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 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 懶于詩詞, 又有薛林在前,听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 “极是".探春等也知此意, 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強,只得 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只是自想好笑, 好好的我起 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 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 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几日一會才好. " 探春道:“若只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 次才好。”寶釵點頭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 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愿加一社的, 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 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 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 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 菱洲限韻, 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 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 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 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 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 也不過都是寄興寫 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 如此, 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 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与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 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 那 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 `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 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 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 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 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 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令丫 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 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一時 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与迎春.因 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 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 “你听,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 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 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 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 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 了, 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 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优劣,我們都服的。” 眾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舖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洁,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次看寶釵的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洁,不語婷婷日又昏.李紈笑道:“到底 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大家看了,寶玉說 探春的好,李紈才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 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与眾人.李紈等 看他寫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門, 碾冰為土玉為盆.看了這句,寶玉先 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眾人看了也都不禁 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眾人看了,都道是 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 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 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 “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 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与你們相干, 再有多說者必罰. "寶玉听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后 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 這其 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只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 都開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 那里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 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 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 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 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別人無話.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貼儿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 了,也不知是何事.后來又見后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 .襲人問是那里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 听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 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与那兩個婆 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 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万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 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后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 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里面差使的. 姑娘 有什么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 儿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与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 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后門小子們雇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 里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 拿碟子盛東西与史湘云送去,卻見□子 上碟槽空著.因回頭見晴雯, 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 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 都 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 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 "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家伙也 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 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 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子盡上頭的一 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 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 見園里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 這是自己園里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 巴巴的把那 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 進老太太,又進一瓶与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 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 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儿也想 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 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 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錢 給我,說我可怜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 几百錢是小事, 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 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 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 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儿,夸寶玉又是怎么孝敬, 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 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 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 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 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 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 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 也罷了.一樣這屋里的人, 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宁可 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气。”秋紋忙問:“給 這屋里誰的?我因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 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 難 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听了喜 歡喜歡.那怕給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 不犯管別的事。”眾人听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 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儿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 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 一個個不知怎么死呢。”秋紋笑 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 "襲人 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 “那瓶得空儿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里還罷了,太太屋里人 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伙的人見是這屋里的東西, 又該使黑心弄坏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 正經。”晴雯听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 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 “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 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 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 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里分出 二兩銀子來給我, 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 我裝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 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 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他 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 与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 話說与我, 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听說,便端過兩 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里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 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說道:“這 都是今年咱們這里園里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与姑娘嘗 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 姑娘就留下頑罷.這絹包 儿里頭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 能著用 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 爺不知還有什么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 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見在三姑娘那里?"秋紋道:“他們 都在那里商議起什么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只去 罷。”宋嬤嬤听了,便拿了東西出去, 另外穿戴了.襲人又 囑咐他:“從后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去后, 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 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 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与史湘云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 寶玉. 寶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覺心里有件事, 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里若少了 他還有什么意思。”襲人勸道:“什么要緊,不過玩意儿. 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訴他,他要來又 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挂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 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 媽媽已經回來,回复道生受,与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 作什么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么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 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听了立身便往賈 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儿天晚了,明日 一早再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 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 湘云才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 又 要与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与他韻. 他后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 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 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丑.容我入社, 掃地焚香我也情愿。”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 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 史湘云一心興頭,等不 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 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 不知,不過應命而已。” 說著遞与眾人.眾人道:“我們四 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里有許 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 詩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种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离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里淚,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眾人看一句,惊訝 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 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 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 与他評論了一回.至晚,寶釵將湘云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 云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听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 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儿,也要瞻 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 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几串錢,你還不夠盤纏 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听見了,越發抱怨你 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 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 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云,倒躊躕 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舖里有個伙 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來.現在這 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 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 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 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几簍 极肥极大的螃蟹來,再往舖子里取上几壇好酒,再備上四五 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 感服,极贊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 的話.你千万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 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 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么糊涂,連個好歹也 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 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听說,便叫 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簍來, 明 日飯后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儿 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里寶釵又向湘云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 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极險的韻了, 若題過于新 巧,韻過于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气.詩固然怕說熟 話,更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 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 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 一時閒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几章是正經. "湘云只答 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 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 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 "寶釵想 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 出几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 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 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 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 方。”湘云笑道:“這卻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才好. 你先想一個我听听。”寶釵想了一想,笑道:“ 《菊夢》就 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 "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 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云道:“快說出來。”寶釵道: “《問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 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 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 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云便寫,寶釵便念,一 時湊了十個.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 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听 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 編出他個次序先后來。”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 譜了。”寶釵道:“起首是< <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 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開, 故 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余,故折來供瓶為玩, 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 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 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 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 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 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 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詩,何 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 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此而難人。”湘云道:“這話很是. 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 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 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 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 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 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后赶 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云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 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   話說寶釵湘云二人計議已妥, 一宿無話.湘云次日便請 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是他有興頭,須要扰他這 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 來. 賈母因問那一處好?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里的 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 看著水眼也清亮。” 賈母听了,說:“這話很是。”說著,就引了眾人往藕香榭 來. 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 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 眾人上了竹橋,鳳 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里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 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時進入榭中, 只見欄杆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 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 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几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 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干淨。” 湘云 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 孩子細致,凡事想的妥當。”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挂的 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賈母听了,又抬頭 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里也有這么一個 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閣'.我那時也只象他們這么大年紀, 同 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几乎沒淹死, 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 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儿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 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風姐不等人說,先 笑道:“那時要活不得, 如今這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 宗從小儿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儿來,好盛福 壽的.壽星老儿頭上原是一個窩儿,因為万福万壽盛滿了, 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 "未及說完,賈母与眾人都笑軟了.賈 母笑道:“這猴儿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 恨的 我撕你那油嘴。”鳳姐笑道:“回來吃螃蟹,恐積了冷在心 里,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 賈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的開心, 不 許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他 這樣,還這樣說,他明儿越發無禮了。”賈母笑道:“我喜 歡他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 儿們原該這樣.橫豎禮体不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儿似的 作什么。”   說著,一齊進入亭子,獻過茶,鳳姐忙著搭桌子,要杯 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 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桌,李紈和 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 伺候.鳳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來, 仍舊放在蒸籠里,拿 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 蟹肉,頭次讓薛姨媽. 薛姨媽道:“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 用人讓。”鳳姐便奉与賈母.二次的便与寶玉, 又說:“把 酒燙的滾熱的拿來。”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儿桂花蕊熏 的綠豆面子來, 預備洗手.史湘云陪著吃了一個,就下座來 讓人,又出至外頭,令人盛兩盤子与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又 見鳳姐走來道:“你不慣張羅,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張羅, 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桌, 讓鴛鴦,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鴛鴦因向鳳姐笑道: “二奶奶在這里伺候,我們可吃去了。”鳳姐儿道:“你們 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說著,史湘云仍入了席.鳳姐 和李紈也胡亂應個景儿.鳳姐仍是下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 鴛鴦等正吃的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 出來作什么?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儿。”鳳姐笑道:“鴛鴦小 蹄子越發坏了,我替你當差,倒不領情, 還抱怨我.還不快 斟一鐘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 邊, 鳳姐一揚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鳳 姐唇邊,那鳳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 “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們坐著吃罷, 我 可去了。”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儿 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 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 出來的話! 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著赶來就要 抹.鳳姐儿央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儿罷. "琥珀笑道: “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有吃了兩 個螃蟹, 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儿手里 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 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 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 往旁邊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儿 腮上.鳳姐儿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噯喲了一聲. 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 娼婦!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過來替他擦了, 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是個報應。”賈母那 邊听見,一疊聲問:“見了什么這樣樂,告訴我們也笑笑。” 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儿惱了,抹 了他主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 人等听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他可怜見的,把那 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也就完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 聲又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 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鳳 姐洗了臉走來,又伏侍賈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獨不敢多吃, 只吃了一點儿夾子肉就下來了.   賈母一時不吃了, 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 也有弄水看魚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賈母說:“這里 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房去歇歇罷了.若高興, 明日再來逛逛。”賈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 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么說,咱們就都去罷。” 回頭又囑咐湘云:“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 應著.又囑咐湘云寶釵二人說:“你兩個也別多吃.那東西 雖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二人忙應著送出園 外,仍舊回來,令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 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就放在當中,酒菜都放著.也不 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大家去吃,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 “這話极是。”湘云道:“雖如此說,還有別人。”因又命 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鵑,司棋,待書,入 畫,鶯儿,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舖下兩條花氈, 命答應的婆子并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 再來.   湘云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牆上.眾人看了,都說:“新 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來。”湘云又把不限韻的原故說了一 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林黛玉因 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杆坐著, 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 俯在窗檻 上忖F桂蕊擲向水面,引的游魚浮上來唼喋.湘云出一回神, 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 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 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 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 說笑兩句, 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 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 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 丫鬟 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 去,讓我自斟, 這才有趣儿。”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 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 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 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 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 便蘸筆至牆上把 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 姐姐, 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你讓我作罷。”寶釵笑道: “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 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 勾了,也贅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 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絳"字.探春走來看看道:“竟沒有人作 《簪菊》,讓我作這《簪菊》。”又指著寶玉笑道:“才宣過 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只見史湘云 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 一個"湘"字.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湘云笑道:“我們 家里如今雖有几處軒館,我又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寶 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你們家也有這個水亭叫`枕霞閣', 難道不是你的.如今雖沒了,你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 有理,寶玉不待湘云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 字.又有頓飯工夫, 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与迎春, 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并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 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起:   憶菊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篱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听晚砧痴,   誰怜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怡紅公子   閒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种,檻外篱邊何處愁.   蜡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怜詩客,休負今朝挂杖頭.   种菊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篱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怜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蘅蕪君   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几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篱閒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篱.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复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篱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瀟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惊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万里寒云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 暫時分手莫相思.眾人看一首,贊一 首,彼此稱揚不已.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 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 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 子為魁了,然后《簪菊> >《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 之。”寶玉听說,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 那首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 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 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 已經妙絕,將 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 透。”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 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 `秋無跡',`夢有 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 ',`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儿也沒了。”湘云道: “`偕誰隱',`為底遲',真個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 "李紈 笑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 有知, 也必膩煩了。”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笑道:“我又 落第.難道`誰家种',`何處秋',`蜡屐遠來',`冷吟不盡',都 不是訪,`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敵不上` 口 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 `翠离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几句罷了。”又道:“明儿閒 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 不及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評了一回, 复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 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 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 坡仙曾笑一生忙.黛玉笑道:“這樣 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 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 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寶玉看了正喝彩, 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 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 看。”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 取笑儿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看到這里,眾人不 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 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眾人看畢,都說這 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 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說著,只見平儿复進園來.不知作什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   話說眾人見平儿來了,都說:“你們奶奶作什么呢,怎 么不來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來.因為說沒有好生 吃得,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要几個拿了 家去吃罷。”湘云道:“有,多著呢。”忙令人拿了十個极 大的.平儿道:“多拿几個團臍的. "眾人又拉平儿坐,平儿 不肯.李紈拉著他笑道:“偏要你坐。”拉著他身邊坐下, 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 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 “偏不許你去.顯見得只有鳳丫頭,就不听我的話了。”說 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儿了。”那 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 笑話要嘴吃.這個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來的菱粉糕和 雞油卷儿, 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儿道:“說使你來 你就貪住頑不去了. 勸你少喝一杯儿罷。”平儿笑道:'多喝 了又把我怎么樣?"一面說, 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 著他笑道:“可惜這么個好体面模樣儿,命卻平常,只落得 屋里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寶釵湘云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 別只摸的我怪痒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么?"平 儿道:“鑰匙。”李氏道:“什么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 偷了去, 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 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 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 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 這鑰匙作什么. "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來打趣 著取笑儿了。”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 我們沒事評論起 人來,你們這几個都是百個里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 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 里,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 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 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 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 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 替人說好話儿,還倒不依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 昨儿還說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儿道:“那原是個好的, 我們那里比的上他。”寶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個老 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里有數儿.太太 是那么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 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 他都知 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 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 什么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只膀子好舉千斤 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么周到了!"平儿笑道:“先時陪 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 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 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 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 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 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 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 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   眾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和平儿同往前去, 讓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儿說:“不喝茶了,再 來罷。”說著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 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平儿見問,忙轉身至 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 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 遲几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么,唬得你這樣? " 平儿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 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 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道:“難 道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儿笑道: “何曾不是呢.這几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几百來了. 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只他這 梯己利錢, 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 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呆的等著。” 平儿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使?"襲人道: “我雖不少,只是我也沒地方使去,就只預備我們那一個。” 平儿道:“你倘若有要緊的事用錢使時, 我那里還有几兩銀 子, 你先拿來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此 丑, 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 寅, 是了。”   平儿答應著,一徑出了園門,來至家內,只見鳳姐儿不 在房里.忽見上回來打抽丰的那劉姥姥和板儿又來了, 坐在 那邊屋里,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 地下倒口袋里的棗子倭瓜并些野菜. 眾人見他進來,都忙站 起來了.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來 問"姑娘好",又說:“家里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 娘來的,因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 蔬也丰盛.這是頭一   起摘下來的, 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們 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儿, 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平儿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 自己也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眼圈儿都紅了。”平儿笑 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們只是拉著死 灌,不得已喝了兩盅,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 想著要吃呢,又沒人讓我.明儿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 罷。”說著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 蟹了,一斤只好秤兩個三個.這么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 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還不夠。”平儿道: “那里夠,不過都是有名儿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 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姥道:“這樣螃蟹,今年 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 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 這一頓的錢夠 我們庄家人過一年了。”平儿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 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气, 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 周瑞家的道:“這話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說著一徑去了, 半日方來, 笑道:“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 緣了。”平儿等問怎么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 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呢, 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那些沉 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 '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 了.這也罷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 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儿, 請了來我見一見.' 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緣分了。”說著,催 劉姥姥下來前去.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儿怎好見的.好嫂 子, 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儿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干的. 丑, 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 寅, 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著,同周 卯, 瑞家的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的小廝們見了平儿出來,都站起來了,又有 兩個跑上來,赶著平儿叫"姑娘".平儿問:“又說什么?"那 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了,等著我去請大 夫. 好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們倒好,都 商議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前儿 住儿去了,二爺偏生叫他,叫不著,我應起來了,還說我作 了情.你今儿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 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儿道:“明儿一早來.听 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晒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 帶個信儿給旺儿, 就說奶奶的話,問著他那剩的利錢.明儿 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 天喜地答應去了.   平儿等來至賈母房中, 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 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里珠圍翠繞,花枝招展,并不 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后坐著一個 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里捶腿,鳳姐儿站著正說 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几福,口里 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 椅子來坐著.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 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 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健朗. 比 我大好几歲呢.我要到這么大年紀,還不知怎么動不得呢。” 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 老太太生來是享福 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庄家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 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 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 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 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 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儿頑笑一回就完了. "劉姥姥笑 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么著也不能。”賈母 道:“什么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听見鳳哥儿說, 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 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擷的瓜儿菜儿吃.外頭買的, 不象你們田地里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儿,不 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 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 “今儿既認著了親,別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這里, 就住一 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里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 嘗嘗,帶些家去,你也算看親戚一趟。”鳳姐儿見賈母喜歡, 也忙留道:“我們這里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 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里的新聞故事儿說些与我們老太 太听听。”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儿.他是鄉屯里 的人,老實,那里擱的住你打趣他。”說著, 又命人去先抓 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 給他,叫小么儿們帶他外頭頑去. 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 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与賈母,賈母益發得了趣味. 正說 著,鳳姐儿便令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 了几樣,命人送過去与劉姥姥吃.   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 令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 自己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令 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那里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 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姊妹們也 都在這里坐著,他們何曾听見過這些話, 自覺比那些瞽目先 生說的書還好听.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 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 第二見這些哥儿姐儿們都愛听, 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 講.因說道:“我們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 風里雨里,那有個坐著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 馬涼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象去年冬天,接連下 了几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 只听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著窗 戶眼儿一瞧,卻不是我們村庄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 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 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 劉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 什么人? 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极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梳著 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儿, 白綾裙子____"剛說到這里,忽 听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的,別唬著老太太。” 賈母等听了,忙問怎么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里走了水,不 相干,已經救下去了。” 賈母最膽小的,听了這個話,忙起 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 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 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 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儿大 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 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 寶玉听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劉姥姥便又想   了一篇,說道:“我們庄子東邊庄上,有個老奶奶子, 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 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 夜里來托夢說:`你這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后的,如今奏了玉 皇, 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儿子,這儿子也只 一個儿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 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儿一般,聰明 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夕話,實合了賈母 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寶玉心中只記挂著抽柴的故事, 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 春因問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 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 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著吃了老太太的, 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 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 下頭場雪, 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 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 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儿呢。”說著,寶釵等都笑 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 背地里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儿 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庄北沿地埂 子上有一個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么老爺. " 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 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儿子,只有一位 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 可惜 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听了,跌足歎惜, 又問后來怎么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 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 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寶 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劉姥姥 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是哥儿說,我們都當他成精. 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庄店道上閒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 是他了.我們村庄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 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 "劉姥姥道: “幸虧哥儿告訴我,我明儿回去告訴他們就是了。”寶玉道: “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 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儿做一個疏頭,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 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 燒香豈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 几個錢使了。”寶玉又問他地名庄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 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 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 出來給了茗煙几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 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后,寶玉左等也不來, 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 見茗煙興興頭頭的回來. 寶玉忙道:“可有廟了?"茗煙笑 道:“爺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爺說的一 樣, 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 寶玉听說,喜的眉開眼笑, 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 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 卻倒是朝南開, 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气,一見這個, 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 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 气. "茗煙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臉紅發 的瘟神爺。”寶玉听了, 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 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干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 什么書,或者听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 我去碰頭,怎么說我沒用呢? "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 “你別急.改日閒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 自然沒了, 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的賞你。”正說 著,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房里的姑娘們站在二 門口找二爺呢。”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   話說寶玉听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 “快去吧,立等你說話呢。” 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 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云還席.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 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 樣儿做几樣.也不要按桌席, 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 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 "賈母听了,說"很是",忙命傳与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 的東西作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里吃。” 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 可喜這日天气清朗.李紈侵晨先起,看 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并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 只見丰儿帶了劉姥姥板儿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緊。” 李紈 笑道:“我說你昨儿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 “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 "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鑰 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恐不夠使,不如開 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 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 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便令素云 接了鑰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几個來.李氏站 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 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 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赶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 "又回頭向劉 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听說,巴不得 一聲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 進里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 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 只見五彩炫耀, 各有奇妙.念了几聲佛,便下來了.然后鎖上門,一齊才下 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槳, 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复又開了,色色 的搬了下來.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舡塢里撐出兩只船來.正亂 著安排, 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 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 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 翠盤子來, 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 的簪于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儿。” 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你。”說 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 得.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這樣体 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 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 時也風流,愛個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風流才好。”   說笑之間,已來至沁芳亭子上.丫鬟們抱了一個大錦褥 子來,舖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柱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 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 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儿貼.時常閒了,大家都說, 怎么得也到畫儿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儿也不過是假的,那 里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儿進這園一瞧,竟比那畫儿還 強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 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賈母听說,便指著惜春笑道: “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儿,他就會畫.等明儿叫他畫一張如何? "劉姥姥听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 你這么大年紀儿,又這么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干,別是神 仙托生的罷。”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 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 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讓出路來与賈母眾人走,自己 卻夾咫g地.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 苔滑了。”劉姥姥道:“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 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他只顧上頭和 人說話,不防底下果邢々F,咕咚一跤跌倒.眾人拍手都哈 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 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 “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 頭們捶一捶。”劉姥姥道:“那里說的我這么嬌嫩了.那一 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紫鵑早打起湘帘, 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与 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 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 听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 夫人坐了.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 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書房了。”賈 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儿的屋子。”劉姥姥留神 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 上等的書房還好。”賈母因問:“寶玉怎么不見?"眾丫頭們 答說:“在池子里舡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舡了?" 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 了。”賈母听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 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 “今儿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 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會, 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 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 這個院子里 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 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儿給他把這 窗上的換了。”鳳姐儿忙道:“昨儿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 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云 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 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 一定是好的。”賈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 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儿還說嘴。”薛姨 媽等都笑說:“憑他怎么經過見過, 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 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听听。”鳳姐儿也笑說:“好祖 宗, 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 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象,不知 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儿道: “這個名儿也好听.只是我這么大了,紗羅也見過几百樣, 從沒听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夠活了多大,見 過几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 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 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 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 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 丫頭沒見,連我也沒听見過. "鳳姐儿一面說,早命人取了一 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后 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來, 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稱贊不 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 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 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儿拉 了出來, 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儿。”賈母薛姨媽 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 上這個。”鳳姐儿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 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 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挂, 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坏 了。”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賈母起身笑道:“這 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 子住大房.昨儿見了老太太正房, 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 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后 院子里有個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么? 后來我想起來, 定是為開頂柜收放東西,非离了那梯子,怎 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 滿 屋里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 這里。”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說著 一徑离了瀟湘館.   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撐舡.賈母道:“他們既預 備下船,咱們就坐。”一面說著, 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 未至池前,只見几個婆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 子走來. 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里擺.王夫人道:“問老 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罷了. "賈母听說,便回頭說:“你三 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里坐了舡去. " 鳳姐听說,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紈,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 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 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 拿他取笑儿.咱們今儿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 道人,听了不解.鳳姐儿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道: “咱們今儿就拿他取個笑儿。”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李 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儿,還這 么淘气,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 呢。”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著丫鬟 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 一把烏木三鑲銀箸,□炊H位,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 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眾人听 說,忙抬了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与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 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 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調停已畢,然后歸坐.薛 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 湘云, 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人一桌, 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 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鴛 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 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 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 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一雙老年四 楞象牙鑲金的筷子与劉姥姥. 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 子比俺那里鐵掀還沉,那里強的過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 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 姐儿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 請 ",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 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 發怔,后來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云撐不 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气,伏著桌子噯喲, 寶玉早滾到賈母怀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 的用手指著鳳姐儿,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 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 离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 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 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 衣裳的, 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劉姥姥 拿起箸來, 只覺不听使,又說道:“這里的雞儿也俊,下的 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攮一個。”眾人方住了笑,听 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后捶著.賈母 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儿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那劉姥姥正夸雞蛋小巧,要□攮一個, 鳳姐儿笑道:“一兩 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 伸箸子要夾,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 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 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歎道: “一兩銀子,也沒听見響聲儿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 都看著他笑.賈母又說:“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了出來, 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 地 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听如 此說,忙收了過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 “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 鳳姐儿 道:“菜里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 “這個菜里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 那怕毒死了也 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 端過來与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儿夾在 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閒話.這里收拾 過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与鳳姐儿對坐著吃飯, 歎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 鳳姐儿忙笑道:“你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儿。”一言 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 是。”劉姥姥笑道:“姑娘說那里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 心儿, 可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 取個笑儿.我要心里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么 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個嫂子倒了茶來, 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儿便拉鴛鴦:“你坐下 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 "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 碗箸來,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 這一點儿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只道風儿都吹的倒。” 鴛鴦便問:“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們道:“都 還沒散呢,在這里等著一齊散与他們吃。”鴛鴦道:“他們 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里平丫頭送去。”鳳姐儿道: “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不吃了,喂你 們的貓。”婆子听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 云那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里一處吃,又找他作什 么。”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儿道:“襲人不在這里, 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听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 后, 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 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儿。”婆子應 喏了.   鳳姐儿等來至探春房中, 只見他娘儿們正說笑.探春素 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 大案,案上磊著各种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 筆 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 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牆上當中挂著一大幅米 襄陽《煙雨圖》,左右挂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 云: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 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 右 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挂著小錘.那板儿略 熟了些,便要摘那錘子要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佛手 吃,探春揀了一個与他說:“頑罷,吃不   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 草虫的紗帳.板儿又跑過來看, 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 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下作黃子,沒干沒淨的亂 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儿哭起來,眾人 忙勸解方罷.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后院內看了一回, 說道:“后 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 隱隱听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里臨街倒近。” 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見, 這是咱們的那十几 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是他們演,何 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可又樂了。”鳳姐 听說,忙命人出去叫來,又一面吩咐擺下條桌,舖上紅氈子. 賈母道:“就舖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听. 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听的近。”眾人 都說那里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他們姊妹們 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髒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 正經坐 一回子船喝酒去。”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 那里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 “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儿可惡.回來吃醉了,咱 們偏往他們屋里鬧去。”   說著, 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 渚.那姑蘇選來的几個駕娘早把兩只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 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儿上了這一只, 落后李紈也跟上去.鳳姐儿也上去,立在舡頭上,也要撐舡. 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頑的,雖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 你快不給我進來。”鳳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 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舡小人多,鳳姐只覺 亂晃,忙把篙子遞与駕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寶 玉上了那只,隨后跟來.其余老嬤嬤散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 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 道:“今年這几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里還 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 詩, 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听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 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 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 菱,更助秋情.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 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 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 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 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 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 衾褥也十 分朴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 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 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 家里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 儿:“不送些玩器來与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儿 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 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里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 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 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 房里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 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听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 姐們的繡房, 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 姐們,也不要很离了格儿. 有現成的東西,為什么不擺?若 很愛素淨,少几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 沒有這些閒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气, 有好東西也擺坏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 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 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 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儿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 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 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 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罷 了。”賈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 只別忘了。”說著,坐 了一回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 問" 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你們生的演習几套罷。”文 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里鳳姐儿已帶著人擺設整齊, 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 都舖著錦彿T簟,每一榻前有兩張雕漆几, 也有海棠式的, 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 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面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 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 上面二榻四几,是賈母薛 姨媽,下面一椅兩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 東 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云,第 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 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 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几設于三層檻內, 二層紗廚 之外.攢盒式樣,亦隨几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 一個十錦琺琅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 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 們如何會呢,安心要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 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 姨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 "王夫人忙 笑道:“便說不上來,就便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 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 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 一杯.   鳳姐儿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 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听了這 話,都說"很是".鳳姐儿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 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 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 下,也吃了一鐘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 我是主. 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 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 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 道:“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 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 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 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聲.鴛鴦道:“如今我說骨 牌副儿,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 一副儿,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 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儿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 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 “這個令好,就說出來。”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 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 道:“當中是個`五与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道:“剩得一張`六与么'。”賈母道:“一輪紅日出云 霄。”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 住鐘馗腿。”說完, 大家笑說:“极妙。”賈母飲了一杯.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 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薛姨媽 道:“十月梅花岭上香. "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 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 岳'。”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 飲了酒.鴛鴦又道:“有了一副. 左邊`長么'兩點明。”湘 云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么'兩點明。” 湘云道:“閒花落地听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么四' 來。”湘云道:“日邊紅杏倚云栽. "鴛鴦道:“湊成`櫻桃 九熟'。”湘云道:“御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一杯.鴛 鴦道:“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 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 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 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 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 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听了,回頭看著他.黛 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 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 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 '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 " 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象。”迎春笑著飲了一 口.原是鳳姐儿和鴛鴦都要听劉姥姥的笑話, 故意都令說 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劉 姥姥道:“我們庄家人閒了,也常會几個人弄這個,但不如 說的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試一試。”眾人都笑道:“容易 說的.你只管說,不相干。”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 "劉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庄家人罷。”眾人哄 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 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 道:'我們庄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鴛鴦道: “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虫。”眾 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鴛鴦道:“右邊`么 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一頭蒜。”眾人又笑了. 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 “花儿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只听外面亂嚷____ 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虫 ----- 話說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儿落了結個大倭瓜. "眾人 听了哄堂大笑起來.于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 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 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 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 人听了,又笑起來.鳳姐儿听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 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 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听了心 下□疚D:“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儿,誰知他果真竟有. 我時常在村庄鄉紳大家也赴過席, 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 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 儿,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儿似的,多 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 丰儿:“到前面里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 " 丰儿听了,答應才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 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 好看.不如把我們那里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 他十下子。”鳳姐儿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 劉姥姥一看, 又惊又喜:惊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 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极小的還有手里的杯子兩個大, 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圖印. 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么這樣多?"鳳姐儿笑 道:“這個杯沒有喝一個的理. 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 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定要挨次吃 一遍才使得. "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 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的人,禁 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 一杯罷. "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 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 "說的眾人又笑起來.鴛鴦 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 賈母薛 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儿布了菜. 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 說出名儿來,我搛了喂你。” 劉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 “你把茄鯗搛些喂他。”鳳姐儿听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 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 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 個味儿來了, 我們也不用种糧食,只种茄子了。”眾人笑道: “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 "劉姥姥詫异道:“真是茄子? 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嚼嚼. "鳳姐儿果 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 茄子香,只是還不象是茄子. 告訴我是個什么法子弄的,我 也弄著吃去。”鳳姐儿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 子把皮咫F,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 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 成釘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 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 姥听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 怪道這個味儿!"一面說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 還只管細 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 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范,虧他怎么 作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么木的?" 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的, 如何認得木頭! 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 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里天天見他, 耳 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 的.讓我認一認. "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 們這樣人家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 著了.我掂著這杯体重,斷乎不是楊木,這一定是黃松的。” 眾人听了,哄堂大笑起來.   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 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 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子?"賈母忙笑道:“可是 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那個婆子答應去了.不一時, 只听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正值風清气爽之時,那樂聲穿 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 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复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 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 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 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皆都出了席,薛姨 媽也立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 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与鳳姐,自己 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 "說著擎 杯讓薛姨媽,又向湘云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 妹妹雖不大會吃,也別饒他. "說著自己已干了.湘云,寶釵, 黛玉也都干了.當下劉姥姥听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 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 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 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須臾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 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 隨著賈母游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 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与他這是什么樹,這是什么石, 這是什么花.劉姥姥一一的領會, 又向賈母道:“誰知城里 不但人尊貴,連雀儿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儿到了你們這里, 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么雀儿變俊 了,會講話.劉姥姥道:“ 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 鸚哥儿,我是認得的.那籠子里黑老鴰子怎么又長出鳳頭來, 也會說話呢。”眾人听了都笑將起來.   一時只見丫鬟 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 不餓.也罷,就拿了這里來,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鬟便去 抬了兩張几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 樣: 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松穰鵝油卷,那盒內 一樣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儿,……賈母因問什么餡儿,婆子們 忙回是螃蟹的.賈母听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 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歡.因讓薛姨媽 吃,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卷子,只嘗了一嘗, 剩的半個遞与丫鬟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 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里最巧的姐儿們,也 不能鉸出這么個紙的來. 我又愛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 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道:“家去我 送你一壇子.你先趁熱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 一兩點就罷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作的小巧, 不顯盤堆的,他和板儿每樣吃了些, 就去了半盤子.剩的, 鳳姐又命攢了兩盤并一個攢盤,与文官等吃去.忽見奶子抱 了大姐儿來, 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儿因抱著一個大柚 子玩的,忽見板儿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 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將板 儿的佛手哄過來与他才罷. 那板儿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 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 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 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 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 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 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里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 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 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來. 寶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 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 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 捧与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 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 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 便笑著遞与劉姥姥說:“你 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 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 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 二人隨他出去,寶 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 寶釵坐 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 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 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來炫蠾Y.這里并沒你的。” 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 “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 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要了.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 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 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 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慼A遞与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 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妙玉斟了一時O黛玉.仍 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与寶玉.寶玉笑道: “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 了。”妙玉道:“這是俗器? 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 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 ',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 听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 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 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 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 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 " 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 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 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 我是不給 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 謝他二人便是了. "妙玉听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 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 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 著,收的梅花上的雪, 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舍 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 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 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 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 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 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 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 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 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 髒了. 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与寶玉.寶玉 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几個小么儿來河里打几 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 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 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与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 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 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 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 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 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 隨去了,不在話下.這里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 等出去,將攢盒散与眾丫鬟們吃去, 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 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帘子來,又命 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說著 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云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 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 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 眾人也都赶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 道:“噯呀!這里還有個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 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么?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 我 們那里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 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么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 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 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小丫頭, 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里使不得!" 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与地方,便樂得走 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 他脾气不与黃酒相宜,且吃了許 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 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 起身, 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 山石樓台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里去的了, 只得認著一 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 再 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篱,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里也有 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 門進去.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 里面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 劉姥姥便度石過去, 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 見有一房門.于是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儿, 滿面含 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 碰頭碰到這里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儿不答.劉姥姥便赶 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 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儿.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儿有 這樣活凸出來的. "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 一色平的,點頭歎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挂 著蔥綠撒花軟帘.劉姥姥掀帘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 壁玲瓏剔透, 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 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 那里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后得了一門轉去, 只 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异,忙問道:“你 想是見我這几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 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 見這園里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 便心下忽然想起:“ 常听大富貴人家有一种穿衣鏡,這別是 我在鏡子里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 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 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 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 机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 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惊又喜,邁步出來, 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 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 后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 板儿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 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 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爸銋D 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后院子里去了. 若進了花障子到后房門進去, 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 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 去, 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來, 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几個房子里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 轉過集錦□子,就听的鼾祕p雷. 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气,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 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來將他沒死活的 推醒. 那劉姥姥惊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 娘,我失錯了!并沒弄髒了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 襲人恐惊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 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 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 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 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儿。”劉姥姥 答應知道.又与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 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宮里的一樣。” 襲人微微笑道:“這個么,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 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 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 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 也不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儿等 去吃飯.他姊妹方复進園來.要知端的——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 -----   話說他姊妹复進園來,吃過飯,大家散出,都無別話.   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儿,先來見鳳姐儿,說:“明日一早 定要家去了.雖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 把古往今來沒見 過的,沒吃過的,沒听見過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和姑 奶奶并那些小姐們, 連各房里的姑娘們,都這樣怜貧惜老照 看我.我這一回去后沒別的報答, 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 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鳳姐儿笑道: “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著說不好 過,我們大姐儿也著了涼,在那里發熱呢。”劉姥姥听了, 忙歎道:“老太太有年紀的人,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儿 道:“從來沒象昨儿高興.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二 處坐坐就回來了.昨儿因為你在這里,要叫你逛逛,一個園 子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儿因為找我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 誰知風地里吃了,就發起熱來。”劉姥姥道:“小姐儿只怕 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儿, 小人儿家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 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里不跑去.一則風扑了也是有的, 二則只怕他身上干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依我 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了。”一語提醒了鳳姐 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 彩明翻了一回念 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 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儿笑道:“果 然不錯,園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 " 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与賈母送祟,一 個与大姐儿送祟.果見大姐儿安穩睡了.   鳳姐儿笑道:“到底是你們有年紀的人經歷的多.我這 大姐儿時常肯病,也不知是個什么原故。”劉姥姥道:“這 也有的事.富貴人家養的孩子多太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 委曲,再他小人儿家,過于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 少疼他些就好了。”鳳姐儿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他 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 們是庄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 只怕壓的住他。”劉姥姥听說, 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 他几時生的?"鳳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 七月初七日。”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 儿.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 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 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 來。”   鳳姐儿听了, 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只保佑他 應了你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儿來吩咐道:“明儿咱們有 事,恐怕不得閒儿.你這空儿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他明 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忙說:“不敢多破費了. 已經遭扰了几日,又拿著走, 越發心里不安起來。”鳳姐儿 道:“也沒有什么,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 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只見 平儿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   劉姥姥忙赶了平儿到那邊屋里, 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 儿一一的拿与他瞧著,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 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子月白紗作里子.這是兩個茧綢,作 襖儿裙子都好.這包袱里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 是一盒子各樣內造點心, 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 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 瓜果子來的, 如今這一個里頭裝了兩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難 得的,這一條里頭是園子里果子和各樣干果子. 這一包是八 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里頭五十兩,共是 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几 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 襖儿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 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狠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 平儿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 已經念了几千聲佛了,又見 平儿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 忙念佛道:“姑娘說那 里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這樣的 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你放心 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晒的那個 灰條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儿各樣干菜帶些來, 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 罔費了心。”劉姥姥千恩万謝答應了.平儿道:“你只管睡 你的去. 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里,明儿一早打發小廝 們雇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的。”   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 過來又千恩万謝的辭了鳳姐儿, 過賈母這一邊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 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老 媽媽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里養不出 那阿物儿來,還怕他不成! 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眾 婆子听了,便拿過一張小桌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只見賈珍, 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 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階磯上. 早有兩個 婆子在兩邊打起帘子,兩個婆子在前導引進去,又見寶玉迎 了出來. 只見賈母穿著青皺綢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 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 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后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 綠戴寶簪珠的人. 王太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 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御醫了,也便含笑問:“供奉好?" 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道: “當日太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忙躬身低頭, 含笑回說:“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賈母听了,笑道:“原 來這樣,也是世交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 上.老嬤嬤端著一張小杌:連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 醫便屈一膝坐下, 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只手,忙欠身 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儿讓出去好生看茶。”   賈珍賈璉等忙答了几個"是",复領王太醫出到外書房中. 王太醫說:“太夫人并無別症,偶感一點風涼,究竟不用吃 藥,不過略清淡些,暖著一點儿,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 這里, 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 了。”說著吃過茶寫了方子. 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 儿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王太醫听說忙起身, 就奶子怀中,左手托著大姐儿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 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說姐儿又罵我了, 只是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丸藥來, 臨睡時用姜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說畢作辭而去.   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桌上出 去,不在話下.這里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儿,寶釵姊妹等見 大夫出去,方從櫥后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閒了再 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 我身上不好, 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 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 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 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儿送 你帶去, 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罷,別見笑.這盒子里 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子里是你前儿說的藥: 梅花點舌丹也 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 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里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頑罷。” 說著便抽系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 “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 早又 念了几千聲佛,听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 鴛鴦見他信以為真, 仍与他裝上,笑道:“哄你頑呢,我有 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 拿了個成窯鐘子來遞与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 姥道:“這是那里說起. 我那一世修了來的,今儿這樣。” 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儿我叫你洗澡, 換的衣裳是 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几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 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与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 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 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閒了再來。”又命了一個 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 西送出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儿那邊一并 拿了東西, 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 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 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 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儿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 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 “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 丫頭瘋了!審問我什么?"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 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儿!滿嘴說的是什么?你只實說便罷。” 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來,口里只說:“我 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儿罷了.你倒說出來我听 听。”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說的是什么 ?我竟不知那里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儿失于檢點, 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 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 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說的怪生的, 所以請教你。”黛玉道:“ 好姐姐,你別說与別人,我以后 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 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 誰,我也是個淘气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 我們家 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 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 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种',無所不有.他們 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 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儿家不 認得字的倒好. 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 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 究竟 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 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見有這樣的人, 讀了書倒更坏了.這是 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買賣,倒 沒有什么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 得了字, 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 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 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忽見素云進來說:“我 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 娘,史姑娘,寶二爺都在那里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 么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 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里.   李紈見了他兩個, 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 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 句話,又叫他畫什么園子圖儿,惹得他樂得告假了。”探春 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 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 叫他是個`母蝗虫'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 “ 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 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儿這促狹嘴,他 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 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 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听了,都笑道:“你這 一注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 商議, 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 么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 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舖 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里,眾人知道他是取笑 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 要照著這樣儿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眾人听了,都 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慢慢的畫',這落 后一句最妙. 所以昨儿那些笑話儿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 的.你們細想顰儿這几句話雖是淡的, 回想卻有滋味.我倒 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 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 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 “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 樣子了, 叫連人都畫上,就象`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 工細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 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紈道:“你又 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里又用的著草虫?或者翎毛倒要 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虫不畫罷了,昨儿`母蝗 虫'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听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 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 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听了,越發哄 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聲響,不知什么倒了,急忙 看時,原來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 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里錯了勁,向東一 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 眾人一 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赶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儿. 黛玉會意,便走至里間將鏡袱揭 起,照了一照,只見兩鬢略松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 拿 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 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 你反招我們來 大頑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听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儿 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 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几個千刁万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 你那會子還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紅了臉, 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 罷。”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 你們听听.藕丫頭雖會 畫,不過是几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离了肚子里頭有几 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儿一般,山石樹木,樓 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 照樣儿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 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 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 樣.第二件,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點不留神, 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离了縫, 甚至于桌子擠到牆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 話'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 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 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 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 他.并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 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 公,就容易了。”   寶玉听了, 先喜的說:“這話极是.詹子亮的工細樓台 就极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 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 “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 如今且拿什么畫?"寶玉道:“家里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 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 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儿, 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 又 不托色,又難□,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法子. 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 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 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 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并泥金泥銀, 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 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舖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 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 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 就是顏色,只有 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 就完了。”寶釵道:“你不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 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 等你用 著這個時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 就可惜了的. 今儿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 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 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听寶釵如此說,喜 的提起筆來靜听. 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 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 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 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 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 廣花八兩,蛤 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 四兩,淨礬四兩. 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只把絹交 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 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 個,擔筆四支, 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 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 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 木炭一斤, 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姜二兩,醬半斤。” 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么?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 炒顏色吃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你那里知道.那 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 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听說,都道:“原來如 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 畫個畫儿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 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個不住,說道:“寶 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 “不用問,狗嘴里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 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 饒了我罷!顰儿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 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 “說的好可怜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釵原是 和他頑,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 他廝鬧,放起他來.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 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 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 黛玉果然轉過身來, 寶釵用手攏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 更好,不覺后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 此時叫他替 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儿回老太 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 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 至晚飯后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 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 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 又吃了一劑藥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 話,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   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 是什么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 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 發人來請,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儿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 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們送來野 雞崽子湯,我嘗了一嘗,倒有味儿,又吃了兩塊肉, 心里很 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 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 "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 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 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鳳姐听了,連忙答應,命人去 廚房傳話.   這里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請你來,不為別 的.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 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 咱 們大家好生樂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 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 "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 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生分的似 的. 今儿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 道:“老太太怎么想著好, 就是怎么樣行。”賈母笑道:“我 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 你 道好頑不好頑?"王夫人笑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么湊法? "賈母听說,益發高興起來, 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 叫請姑娘們并寶玉,那府里珍儿媳婦并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 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 忙忙的各自分頭 去請的請,傳的傳,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 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 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 上,寶玉坐在賈母怀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 几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几個高年有体面的媽媽坐了. 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体面, 所以尤氏鳳姐儿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 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席話說与眾人听了.眾人誰不湊這趣 儿?再也有和鳳姐儿好的,有情愿這樣的,有畏懼鳳姐儿的, 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 都 欣然應諾.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 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不 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 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 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的, 那里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 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帳再攬 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 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 過后儿又說`都是為鳳丫頭 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里補上,我 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么樣呢? "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 一個錢饒不出,惊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 替他出了罷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 邢夫人等听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鳳姐儿又笑道:“我 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 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 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 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 賈母听了,忙笑道:“倒 是我的鳳姐儿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 哄了去了. "鳳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兩個交給兩位太 太,一位占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 "賈母忙 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 “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邊是儿子媳婦,在這 邊是內侄女儿,倒不向著婆婆姑娘, 倒向著別人.這儿媳婦 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儿竟成了個外侄女儿了。”說的賈母与 眾人都大笑起來了.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 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听說,道:“這使不得.你 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几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 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听了,連忙 答應.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儿, 每人照一個月的 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几個人, 商議湊 了來。”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儿,襲人,彩霞等還 有几個小丫鬟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儿: “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這里頭?" 平儿笑道: “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 笑道:“這才是好孩子。”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 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儿.盡到他們是理, 不 然,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賈母听了,忙說:“可是呢, 怎么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閒儿,叫一個丫頭問問去。” 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 " 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 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么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 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么? "鳳姐也 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离了這里,我才和你算帳.他 們兩個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 樂。”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余.賈母道: “一日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 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 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鳳姐儿道:“咱 們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個錢叫一班來听听罷。”賈 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 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 母乏了,才漸漸的都散出來.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鳳姐房里來商議 怎么辦生日的話.鳳姐儿道:“你不用問我,你只看老太太 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這阿物儿,也忒行了 大運了. 我當有什么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 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么謝我?"鳳姐笑道:“你別扯臊, 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么!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 去, 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興的這樣儿! 我勸你收著些儿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 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宁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 誰送過來的,丫鬟們回說:“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他 來.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他腳踏上 坐了,一面忙著梳洗,一面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 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 湊了先送過來. 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正說著,丫鬟們回說:“那 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 "尤氏笑罵道:“小蹄 子們,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儿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 故意的要學那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到了你們嘴里當 正經的說. 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再打發他們去。”丫 鬟應著,忙接了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 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 們的和底下姑娘們的。”尤氏道:“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 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里發,一 共都有了。”   說著, 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府, 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 “都齊了?"鳳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 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說 著果然按數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 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沒有?"鳳姐儿笑道:“那么些還不 夠使? 短一分儿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尤氏道: “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 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 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 你也別抱怨。”尤氏笑道:“你 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 "說著, 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儿,來!把你的收起去, 等不夠了, 我替你添上。”平儿會意,因說道:“奶奶先使 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只許你那主子作 弊,就不許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 著你主子這么細致,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帶了 棺材里使去。”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 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听鴛鴦的 主意行事, 何以討賈母的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時, 也把鴛鴦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 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 把彩云一分也還了他. 見鳳姐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 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怜見的,那 里有這些閒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听說, 千恩万謝的方收了.于是尤氏一徑出來,坐車回家.不在話 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 園中人都打听得尤氏辦得十分熱 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并說書的男女先儿全有, 都打點取 樂頑耍.李紈又向眾姊妹道:“今儿是正經社日,可別忘了. 寶玉也不來,想必他只圖熱鬧,把清雅就丟開了。”說著, 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 快請了來.丫鬟去了半日,回說:“花 大姐姐說,今儿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听了,都詫异說: “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涂,不知說話。”因又命翠墨 去.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了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 出去探喪去了。”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么,再 沒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剛說著,只見襲 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儿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 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等高興,兩府上下眾 人來湊熱鬧, 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 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歎道:“昨儿晚上就說了,今 儿一早起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里去,就赶回來的. 勸他不 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 靜王府里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 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 “咱們只管作詩,等他回來罰他。”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 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來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 便命人去接.   原來寶玉心里有件私事,于頭一日就吩咐茗煙:“明日 一早要出門,備下兩匹馬在后門口等著, 不要別一個跟著. 說給李貴,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 用找,只說北府里留下了,橫豎就來的。”茗煙也摸不著頭 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儿一早, 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后門等 著.天亮了,只見寶玉遍体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 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陘U去了.茗煙也只得跨馬加鞭赶 上,在后面忙問:“往那里去? "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里 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 頑的. "寶玉听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說著, 越性加了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茗煙越發 不得主意,只得緊緊跟著.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來, 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 馬,回頭問茗煙道:“這里可有賣香的?"茗煙道:“香倒有, 不知是那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 三樣。”茗煙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茗煙見 他為難.因問道:“要香作什么使? 我見二爺時常小荷包有 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 出一個荷包來,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歡喜:“只 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于是又 問爐炭.茗煙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這些何 不早說, 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糊涂東西,若可帶 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茗煙想了半日,笑道:“我 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二爺不止用這個呢, 只怕還要用別的. 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往前再走二里地, 就是水仙庵了。”寶玉听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里?更好 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茗煙道: “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 咱們這一去到那里,和他 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煙道:“別說他是咱們家 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 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這樣喜 歡了?"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 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听見有個神, 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說,便 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 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 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儿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說著早已來至門前. 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 竟象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 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雖是泥塑的, 卻 真有"翩若惊鴻,婉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 寶玉不覺滴下淚來. 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那 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道:“一概不 用。”便命茗煙捧著爐出至后院中,揀一塊干淨地方儿,竟 揀不出.茗煙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寶玉點頭,一齊來至 井台上,將爐放下.   茗煙站過一旁. 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 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個頭,口內 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几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 的,只有今儿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 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 天上無雙, 极聰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 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 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 變個女孩儿,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 了。”說畢,又磕几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听他沒說完, 便撐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 看人听見笑話。”茗煙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 “我已經和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隨便收拾了些東 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儿咱們里頭大排筵宴,熱鬧非 常,二爺為此才躲了出來的.橫豎在這里清淨一天,也就盡 到禮了.若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既不吃, 這隨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煙道:“這便才是.還有一說, 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 便晚了進城何 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 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 吃酒,也并不是二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 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 也不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 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 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 戲,并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完了心愿,赶著進城,大家放 心,豈不兩盡其道。”茗煙道:“這更好了。”說著二人來 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茗 煙也吃了.   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 茗煙在后面只囑咐:“二爺好生 騎著,這馬總沒大騎的,手里提緊著。”一面說著,早已進 了城,仍從后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 里,只有几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 說:“阿彌陀佛,可來了!把花姑娘急瘋了! 上頭正坐席 呢,二爺快去罷。”寶玉听說忙將素服脫了,自去尋了華服 換上,問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說在新蓋的大花廳上.   寶玉听說,一徑往花廳來,耳內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 剛至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儿獨坐在廊檐下垂淚, 一見他來, 便收淚說道:“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都反 了. "寶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釧儿不答,只 管擦淚.寶玉忙進廳里,見了賈母王夫人等, 眾人真如得了 鳳凰一般.寶玉忙赶著与鳳姐儿行禮.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 知道好歹, "怎么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儿再這 樣,等老爺回家來, 必告訴他打你。”說著又罵跟的小廝們 都偏听他的話,說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聲儿.一面又問他 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著了.寶玉只回說:“北靜 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 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賈母道:“以后再私自出 門, 不先告訴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答應著.因 又要打跟的小子們,眾人又忙說情,又勸道:“老太太也不 必過慮了,他已經回來,大家該放心樂一回了。”賈母先不 放心,自然發狠,如今見他來了,喜且有余,那里還恨,也 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 或者別處沒吃飽,路上著了惊怕, 反百般的哄他.襲人早過來伏侍.大家仍舊看戲.當日演的 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歎的,也 有罵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妝 -----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 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 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 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 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回頭要熱 酒敬鳳姐儿.   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 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本來 自己懶待坐席,只在里間屋里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 隨心 愛吃的揀几樣放在小几上,隨意吃著說話儿,將自己兩桌席 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并那應差听差的婦人等, 命他們 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 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 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几席是他姊妹們坐. 賈母不時 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在上面,你們好生替我待東,難 為他一年到頭辛苦. "尤氏答應了,又笑回說道:“他坐不慣 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听了, 笑道:“你不會,等我親自讓他去。”鳳姐儿忙也進來笑說: “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吃了好几鐘了。”賈母笑著,命 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他. 他再 不吃,我當真的就親自去了。”尤氏听說,忙笑著又拉他出 來坐下,命人拿了台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 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沒什么疼你的, 親自斟杯酒, 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鳳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 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 說,好容易今儿這一遭,過了后儿, 知道還得象今儿這樣不 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鐘罷。”鳳姐儿見推不過,只得喝了 兩鐘.接著眾姊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 媽見賈母尚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儿,領著些嬤嬤們也 來敬酒.鳳姐儿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來敬, 鳳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 儿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 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 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 儿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 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 “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 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鳳姐儿自覺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 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 洗洗臉去。”尤氏點頭.鳳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 門后檐下走來.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儿便扶著他. 才至穿廊下,只見他房里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里站著,見他 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听 不見,無奈后面連平儿也叫,只得回來.鳳姐儿越發起了疑 心,忙和平儿進了穿堂, 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扇關了, 鳳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儿: “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沒主子 的小蹄子打爛了! "那小丫頭子已經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 碰頭求饒.鳳姐儿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 不說規 規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 奶奶來.我又記挂著房里無人,所以跑了。”鳳姐儿道:“房 里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儿在后頭扯 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离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 你還和我強嘴! "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 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儿忙 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么. 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后來听 見鳳姐儿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里,打 發我來這里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 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儿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 著我作什么?難道怕我家去不成? 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 我,我從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 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 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 的。”平儿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 爺也是才來房里的,睡了一會醒了,打發人來瞧瞧奶奶,說 才坐席,還得好一會才來呢. 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 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鮑二的老婆 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里來了.二爺叫 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听了,已气的渾身發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剛至 院門,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儿, 一見了鳳姐,也 縮頭就跑.鳳姐儿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 過了, 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 奶奶來了。”鳳姐儿道:“告訴我什么?"那小丫頭便說二爺 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 早作什么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干淨儿!"說著也揚 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手攝腳的走至窗前.往里 听時,只听里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 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 怎么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 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 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 '。”   鳳姐听了, 气的渾身亂戰,又听他倆都贊平儿,便疑平 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涌了上來,也并 不忖奪,回身把平儿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 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 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 還要治死主子老婆! 平儿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儿,多嫌著我,外面儿你哄 我! "說著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無處訴,只气得干 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 "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 未曾作的机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儿也鬧 起來,把酒也气上來了. 鳳姐儿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 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儿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 也動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里說 話,為什么拉我呢?"鳳姐見平儿怕賈璉,越發气了,又赶上 來打著平儿,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儿急了, 便跑出來找刀子 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里鳳姐見平儿尋死 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怀里,叫道:“你們一條藤儿害我,被 我听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气的牆上拔出 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 大家干淨。”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 “這是怎么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 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儿.鳳姐儿見人來 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出,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怀里,只 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 人等忙問怎么了.鳳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 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 在窗戶外頭听了一听,原來是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 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 又 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兩下,問他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 就要殺我。”賈母等听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 快拿了那下流种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赶來,后 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習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 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气的忙攔住罵道: “這下流种子!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里呢! "賈璉乜斜著 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 "邢夫人气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 痴,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气的說道:“我知道你也不 把我們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來!"賈璉听見這話,方 趔趄著腳儿出去了,賭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儿. 賈母笑道:“什么要緊 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 從小儿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兩口酒, 又吃起醋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等 明儿我叫他來替你賠不是. 你今儿別要過去臊著他。”因又 罵:“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這么坏. " 尤氏等笑道:“平儿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气.兩 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儿煞性子. 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 呢,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 倒不象那狐媚魘道的. 既這么著,可怜見的,白受他們的 气。”因叫琥珀來:“你出去告訴平儿,就說我的話:我知 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鳳姐儿替他賠不是.今儿是他主子 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原來平儿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難 抬.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 儿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難道倒拿別人出气 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 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正說著, 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 的話.平儿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 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   寶玉便讓平儿到怡紅院中來. 襲人忙接著,笑道:“我 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 了。”平儿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儿的從那里說 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气。”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 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气急了. "平儿道:“二奶奶倒沒說的, 只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涂爺 倒打我。”說著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淚.寶玉忙勸道:“好 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 "平儿笑道:“与你什 么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 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 了,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 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 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面說,一面便吩咐 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平儿素習只聞人說寶玉 專能和女孩儿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儿是賈璉的愛妾,又是 鳳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 平儿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炕G果然話不虛傳,色色 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 裳來与他換,便赶忙的脫下自己的衣服, 忙去洗了臉.寶玉 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鳳姐姐 賭气了似的. 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 來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 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里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 花棒,拈了一根遞与平儿.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 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時, 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 肌膚, 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后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 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 里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 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淨,顏色也薄.這是 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 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 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儿抹在手心里,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 上,手心里就夠打頰腮了.平儿依言妝飾,果見鮮艷异常, 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 下來,与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 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儿前盡過心, ——且平儿又是個极 聰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 怨.今日是金釧儿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后鬧出這件 事來,竟得在平儿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 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 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儿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 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 今儿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 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 了几點痛淚.复起身,又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 拿熨斗熨了疊好, 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 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 說一回閒話,掌燈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儿只跟著賈母.賈璉晚 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 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后悔不來.邢夫人記挂著昨 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 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 賈母問他:“怎么了?"賈璉忙 陪笑說:“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駕了,今儿來領 罪. "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 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   說嘴, 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 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么樣? "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 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那鳳丫頭和平儿還不是個美人 胎子? 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 里去.為這起淫婦打老婆, 又打屋里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 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來,我饒 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 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听如此說, 又見鳳姐儿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 粉,黃黃臉儿,比往常更覺可怜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 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了。”想畢,便笑道: “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 賈母笑 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他日后得 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璉听說,爬起來,便与鳳姐儿作了一個揖,笑道:“原 來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饒過我罷。”滿屋里的人都笑了.賈 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 命人去叫了平儿來,命鳳姐儿和賈璉兩個安慰平儿.賈璉見 了平儿,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賈母 一說,便赶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 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 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了一個揖,引的賈母笑了,鳳 姐儿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儿來安慰他.平儿忙走上來給鳳 姐儿磕頭, 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該死。” 鳳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 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 為听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儿沒臉.今反見他如此, 又是慚 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儿道:“我伏 侍了奶奶這么几年, 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 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 "說著,也滴 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事, 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   三個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 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鳳姐儿見無人,方說道:“我 怎么象個閻王,又象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 千日不好, 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 還有什么臉來過這日子?"說著, 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 足?你細想想,昨儿誰的不是多?今儿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 跪, 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 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儿無 言可對,平儿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 真我也沒法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 賈璉鳳姐儿都吃了一惊.鳳姐忙收了怯色, 反喝道:“死了 罷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 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 儿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 “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几個錢, 也 就依了。”鳳姐儿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 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震嚇他,只管讓他告去.告不 成倒問他個以尸訛詐'!"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 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 看是怎么樣。”鳳姐儿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徑出來, 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 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 几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复辨亦不敢辨, 只得忍气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 帳上, 分別添補開銷過去.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 “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体面,又有銀子,有 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里面鳳姐心中雖不安, 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 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喪了酒了,你別憤怨,打了 那里,讓我瞧瞧。”平儿道:“也沒打重。”只听得說,奶 奶姑娘都進來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   話說鳳姐儿正撫恤平儿,忽見眾姊妹進來,忙讓坐了,平儿斟上茶來.鳳姐 儿笑道:“今儿來的這么齊,倒象下貼子請了來的。”探春笑道:“我們有兩件 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儿笑道:“有什 么事,這么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 所以就亂了.我想必得你去作個監社御史, 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 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后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 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 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 什么濕的干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你雖不會作,也不要你作.你 只監察著我們里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么樣罰他就是了。”鳳姐儿笑道:“你們 別哄我,我猜著了,那里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 弄什么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 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 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鳳姐儿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 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 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几 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 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 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 可怜,不夠用,又 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 各人取租 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 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 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 能几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 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枯海我還通不知 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听听,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 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 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 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儿還打平儿呢,虧你伸的出手 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 气的我只要給平儿打報不平儿.忖奪了 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儿'的好日子, 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沒來,究 竟气還未平.你今儿又招我來了.給平儿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 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鳳姐儿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 是為平儿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 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 擔待我酒后無德罷。”說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李紈笑問平儿道:“如何? 我 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气才罷。”平儿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禁不起。” 李紈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鑰匙叫你主子開了樓房找東西去。”   鳳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里去.才要把這米帳合算一算, 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么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 添補的衣服,還沒打點給他們做去。”李紈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 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 "鳳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賞 我一點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 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撿點著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 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 閒事,這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宁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累你呢。”李紈笑道: “你們听听,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 鳳姐儿笑道:“這是什么話,我不入社花几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 在這里吃飯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 作會社東道.過后几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 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鳳姐儿道: “過會子我開了樓房,凡有這些東西都叫人搬出來你們看,若使得,留著使,若 少什么,照你們單子,我叫人替你們買去就是了. 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 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里呢. 說給你們,別碰釘子去.我打發人取 了來,一并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李紈點首笑道:“這難為你,果 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 "說著,便帶 了他姊妹就走.鳳姐儿道:“這些事再沒兩個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听 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 你 說該怎么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叫他把你們各人屋 子里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眾人都笑道:“這話不差。”   說著才要回去, 只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儿等忙站起來,笑 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 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 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儿奶奶又打發彩哥儿賞東 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歎道: “我那里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儿在家里給我磕頭, 我沒好話,我說:`哥哥 儿,你別說你是官儿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 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 也 是公子哥儿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么大. 你 那里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么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 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么個東西來.從小儿三災八難,花的銀 子也照樣打出你這么個銀人儿來了. 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 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 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儿雖 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 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紈鳳姐儿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 好了.先那几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几年沒來了, 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 就罷了.前儿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里, 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 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 反倒愁起這 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親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閒了坐個轎子進來,和老 太太斗一日牌,說一天話儿,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 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來, 賴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孩子倒來 罷了,又折受我。”說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小孩子們 全要管的嚴.饒這么嚴,他們還偷空儿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 們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儿, 常把他老子叫來罵一頓,才好些. "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 過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里.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 老爺小時,何曾象你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气,也沒象 你這扎窩子的樣儿,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儿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 的性子,說聲惱了,什么儿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里看著,耳朵里听著, 那 珍大爺管儿子倒也象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 一管自己, 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 嘴里不好意思, 心里不知怎么罵我呢。”正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 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 鳳姐儿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 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 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听 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經說的話且不說,且說陳谷子爛芝麻的混搗熟. 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里擺個酒.我想,擺一日 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 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 榮耀,就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 破花園子里擺几席酒,一台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 外 頭大廳上一台戲,擺几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 日再把我們兩府里的伴儿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 輝。”李紈鳳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 定不得. "賴大家的忙道:“擇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 姐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 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那里話?奶奶要賞,賞 我們三二万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 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又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 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 攆 了他不用?"鳳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 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里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   賴大家的只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么事?說給 我評評。” 鳳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 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 了,他才帶著小么們往里抬.小么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 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 不攆了作什么!"賴嬤嬤笑道:“我當什么事情, 原來為這個.奶奶听我說:他 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 子儿, 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 教導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儿听說, 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 了. 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与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后他三人 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 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又開了單子,与 鳳姐儿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里幫忙.探春,李 紈,迎春,寶釵等也多往那里閒坐,一則觀畫,二則便于會面.寶釵因見天气涼 爽,夜复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 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閒話半時, 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閒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 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 又遇賈母高興,多游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 近日又复嗽起來,覺得比往常 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閒話排 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体諒他病中, 且 素日形体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這日寶釵來望他, 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里走的几個太醫雖都還 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 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 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個常法。”黛玉道:“不 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 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 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 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 能添養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歎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 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 釵道:“昨儿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气補神, 也不宜 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無病,飲食就可 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 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气的。”   黛玉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 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 了,實在誤到如今. 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 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 你,我還不受用,昨儿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 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 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 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f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 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 老太太,太太, 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 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里言 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 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 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 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 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 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 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l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 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 "黛玉听了,不覺紅了臉, 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里的煩難告訴你听, 你反拿我取笑儿。” 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儿,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 日. 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 哥哥, 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l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 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歎'?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 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里還有,与你送几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 又不惊師動眾的。” 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 “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只怕你煩了,我且去 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儿。”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f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 下起雨來. 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 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 有《秋閨怨》《別离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 別离》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惊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接u檠,牽愁照恨動离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复颼颼,燈前似伴离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几時休,已教淚洒窗紗濕.   吟罷擱筆, 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只見寶玉 頭上帶著大箬笠, 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里來的漁翁!"寶玉忙問: “今儿好些?吃了藥沒有? 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 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 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脫了蓑衣, 里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 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 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 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 的,十分細致輕巧,因說道:“是什么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寶 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了下雨時在家里也是這樣. 你喜歡這個, 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儿是 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圈子.下 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 個, 成個畫儿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与 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后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 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 了,忙起來奪在手內, 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 黛玉道:“我也好了許多,謝你一天來几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 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儿再來. "寶玉听說,回手向怀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 的一個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 歇了,又扰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 想什么吃,告訴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 道:“等我夜里想著了,明儿早起告訴你.你听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 著沒有? "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 個天點燈籠? "寶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說,回手向書 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蜡來,遞与寶玉,道:“這個又比那 個亮,正是雨里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么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 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 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里拿著這 個,豈不好?明儿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 怎么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 的脾气來!"寶玉听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后頭 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与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 肩,一徑去了.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 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 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 送來。”黛玉道:“回去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 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 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橫 豎每夜各處有几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 又坐了更,又解 悶儿.今儿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听說笑道:“難 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几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 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后移燈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 時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听見窗外竹梢焦葉之 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暫 且無話.要知端的——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 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如今且說鳳姐儿因 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 悄向鳳姐儿道:“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 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 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儿听了,忙道:“依 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离了鴛鴦, 飯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 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 作什么左一個小老婆 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 官儿也不好生作 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回避還恐回避不 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 用, 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 不得年輕, 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孫子一大群,還這么鬧起 來,怎樣見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 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 這么胡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 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 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 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儿知道邢夫人稟性愚□, 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 家下一應大小事務, 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克嗇异常, 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 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 “太太這話說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 知道什么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 個丫頭,就是那么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里的話那里信得?我竟是個 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 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 如今老太太待老爺, 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儿喜歡,要討今儿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 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 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 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 便死了.我心里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 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愿意,常言`人 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 "鳳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万妥 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 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 不做,倒愿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 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愿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 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儿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愿意.我先過 去了,太太后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 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 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 我出起气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 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方才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 們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 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 "邢夫人听了, 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儿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儿又說道: “太太過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么的,倒不好. 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听了有理, 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托往王 夫人房里去, 從后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只見鴛鴦正然坐在那里做針線, 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發好 了。”一面說,一面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只管贊好.放下針線,又渾身 打量.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 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 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几點雀斑.鴛鴦見這 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里便覺詫异,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 不晚的,過來做什么?"邢夫人使個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 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鴛鴦听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 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 心里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干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儿,買了來 家,三日兩日,又要□鬼吊猴的.因滿府里要挑一個家生女儿收了,又沒個好的: 不是模樣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 半年,這些女孩子里頭,就只你是個尖儿,模樣儿,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 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 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 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 俗話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 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說著 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 因又說道:“這 有什么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 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 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 跟了我們去, 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 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 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 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机會,后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了頭,仍是不 語.邢夫人又道:“你這么個響快人,怎么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么不稱心之處, 只管說与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 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 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 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儿房中來.   鳳姐儿早換了衣服, 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儿.平儿也搖頭笑道: “据我看, 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 也只說著瞧罷了. "鳳姐儿道:“太太必來這屋里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 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 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么配几樣, 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平儿听說,照樣傳給婆子們, 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里來.   這里鴛鴦見邢夫人去了, 必在鳳姐儿房里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 不如躲了這里,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 園子里逛逛就來. "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里來,各處游玩,不想正遇見平 儿.平儿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听了,便紅了臉,說道:“怪 道你們串通一气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儿听了,自悔失 言,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 詞始末原由告訴与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儿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 琥珀,素云,紫鵑,彩霞,玉釧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 死了 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儿什么話儿不說? 什 么事儿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舊,有話有 事, 并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 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 磣。”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 著走了出來問:“什么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 話說与襲人听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 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 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 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 就完了。”鴛鴦道:“什么法子?你說來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 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么東西! 你還 說呢!前儿你主子不是這么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儿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 都不愿意, 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 了心了。”鴛鴦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 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与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 儿.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 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 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儿,別忒樂過了頭儿!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 “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儿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儿.你 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 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平儿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雖然你是老太 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 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 這里, 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納小 老婆的! 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么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 了頭發作姑子去, 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淨呢! "平儿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 越發信口儿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 到如此,臊一會怎么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 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 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里.可惜你是這里的家生女儿, 不如我們 兩個人是單在這里。”鴛鴦道:“家生女儿怎么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 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 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 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听了這話,他 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 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沒找到,姑娘 跑了這里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儿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 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儿都裝不知道, 笑道:“什么話這 樣忙?我們這里猜謎儿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 "鴛鴦道:“什么話? 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里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儿。”鴛鴦 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 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听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 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嘴离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 話'!宋徽宗的鷹, 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儿.什么`喜事'!狀元痘儿灌的漿儿 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 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 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 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 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 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面說,一面哭,平儿襲人攔著勸.他嫂子臉上下不 來,因說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挂四的. 俗語說,`當著矮 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并沒惹著你,小老婆長 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么過得去?"襲人平儿忙道:“你倒別這么說,他也并不 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挂四的.你听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 我們兩個   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里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 的,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 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 空儿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气去了.   鴛鴦气得還罵, 平儿襲人勸他一回,方才罷了.平儿因問襲人道:“你在 那里藏著做甚么的?我們竟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們 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里來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見呢,想要往林 姑娘家里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里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 那里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后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后頭走到山子石后, 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 三人唬了一跳, 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襲人先笑道:“叫我好 找,你那里來?"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里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 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 看你□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 逢人就問.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 后來見你也藏藏躲躲 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 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門再往后找找去, 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鴛鴦已知話俱被 寶玉听了, 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里去 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儿來家坐吃茶.平儿和襲人都勸鴛鴦 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听見,心中自然 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儿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 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 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儿。”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 細細說与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 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儿說了几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 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說:“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也 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 沒有這么大福,我們也沒有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因說道:“又与襲人什 么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 "鳳姐儿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 連一個影儿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 前,遠遠的看著倒象是他, 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 “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里,請他來幫個忙儿。”丰儿忙上 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 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儿听了方罷,故意的還說 "天天煩他,有些什么事!”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 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 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 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 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 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听了, 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么知道, 還不离了我這里!"唬得賈璉 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 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 親,只得听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么儿們直帶入二門里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 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听,隔了一會,又打听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 晚間鳳姐儿告訴他,方才明白.   鴛鴦一夜沒睡, 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 去.鴛鴦意欲不去,又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与 他,又許他怎么体面, 又怎么當家作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無法, 少不得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 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 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 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 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 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 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 或是終 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 "賈赦 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儿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 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 這話.把個鴛鴦气的無話可回, 想了一想,便說道:“便愿意去,也須得你們 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 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儿,寶釵等姊妹并外頭的几個執事有頭臉 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儿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 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么來說,園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儿他哥哥又如 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 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 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 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 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 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 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 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 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 暫且拿話來支 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 爛化成醬在這里!"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 開頭發, 右手便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 他的頭發极多, 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賈母听了,气的渾身亂戰,口內只 說:“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 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 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 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 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气不過,弄 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 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听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 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 儿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 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嬸子如何知 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 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极孝順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 應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 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 你怎么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 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里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 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 年紀了,看著寶玉罷. "寶玉听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 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 "寶玉听說,忙站起來.賈母又笑道:鳳姐儿也不提我.眾人都笑道:“這可奇 了!倒要听听這不是。”鳳姐儿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儿似的, 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 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儿道:“等著修了這輩子, 來生托生男人, 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儿放在屋里,看你 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鳳姐儿道:“璉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這一對燒 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 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的——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   話說王夫人听見邢夫人來了, 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 之事,正還要來打听信息, 進了院門,早有几個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 待要回去,里面已知, 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与賈母請安,賈 母一聲儿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 鳳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 生气.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 去.   賈母見無人, 方說道:“我听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 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儿子滿眼了,你還怕他,勸兩句都使不 得,還由著哪楚弦n遠*。”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几次不依.老 太太還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 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 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儿弄掃帚. 凡百事情,我如今都 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 我的事 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去的,他就要來了,該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訴他們添 了. 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儿兩個,里頭外頭,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 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你們要東西去?我這屋里有的沒 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 子們的緣法, 也并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 以這几年一應事情, 他說什么,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 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 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么個人,便是 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 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气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 你們弄個什么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么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 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么人,我這里有錢,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買, 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般.你來 的也巧,你就去說,更妥當了。”   說畢, 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說個話儿,才高興,怎么又都散 了!"丫頭們忙答應著去了.眾人忙赶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丫鬟道:“我才來 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那丫頭道: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 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媽道:“小鬼頭儿,你怕些什么?不過罵几句完了。”說 著,只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斗牌罷.姨太太的牌 也生,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姐儿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 太替我看著些儿.就是咱們娘儿四個斗呢,還是再添個呢?"王夫人笑道:“可 不只四個。”鳳姐儿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他在 這下手里坐著.姨太太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瞧著些儿。”鳳姐儿歎了一 聲, 向探春道:“你們識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 子你倒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几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儿道:“我正要算算命今 儿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 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 便坐在賈母下手,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儿.舖下紅氈,洗牌 告么,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嚴,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 號与鳳姐儿.鳳姐儿正該發牌, 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 姨媽手里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 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里并 沒有你的牌。”鳳姐儿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只管查.你且 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么。”鳳姐儿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 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儿听了,忙笑道:“我發錯 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儿道: “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埋伏!"賈母笑道:“可是呢,你 自己該打著你那嘴,問著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贏錢, 原是個彩頭儿. "薛姨媽笑道:“可不是這樣,那里有那樣糊涂人說老太太愛錢 呢?"鳳姐儿正數著錢, 听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 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儿.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 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么惱了, 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笑道:“二奶奶不給錢. "賈母道:“他不 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他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 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儿笑道:“賞我罷,我照數儿給就是了。”薛姨 媽笑道:“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儿罷了。”鳳姐听說,便站起來,拉著 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小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 知頑了我多少去了. 這一吊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儿叫他了. 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 辦去了。”話說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儿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 來.鳳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 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里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 鴦,叫:“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錢, 也笑了一*,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他"太太在 那里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這半日還 沒動呢.趁早儿丟開手罷. 老太太生了半日气,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趣儿, 才略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只說討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 好預備轎子的.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儿,豈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說,你 竟不去罷.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 "賈璉道:“已 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与我又無干.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 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气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气罷。”說著就 走.平儿見他說得有理,也便跟了過來.   賈璉到了堂屋里,便把腳步放輕了,往里間探頭,只見邢夫人站在那里.鳳 姐儿眼尖, 先瞧見了,使眼色儿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 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伶俐. 賈母便問:“外頭是誰?倒象個小子一伸頭. "鳳姐儿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 見一個人影儿,讓我瞧瞧去。”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賈璉忙進去,陪笑道: “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么樣,怎么不進來? 又作鬼作神的。”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頑牌,不敢惊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 問。”賈母道:“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儿你這么 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我 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趙 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 又拉上趙二家的. "賈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記得什么抱著背著的,提起這 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气!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 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惊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 這些事.還不离了我這里呢!”   賈璉一聲儿不敢說, 忙退了出來.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說著你 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 "正說著,只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 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沒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 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几日生气, 仔細他捶你。”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 母親出來過那邊去.   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几句,賈赦無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 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 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內.不在話下.   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一二日間無話.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 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 整寬闊,泉石林木, 樓閣亭軒,也有好几處惊人駭目的.外面廳上,薛蟠,賈 珍,賈璉,賈蓉并几個近族的, 很遠的也沒來,賈赦也沒來.賴大家內也請了 几個現任的官長并几個世家子弟作陪. 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 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 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不 可.且技終淶紉材剿陵*,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和他 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 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 好耍槍舞劍, 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 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优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与他素習交 好,故他今日請來坐陪.不想酒后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 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 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 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 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 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与我無干。”說 著,便命小廝們到里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 "那小廝去了 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 張羅人去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几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 湘蓮道:“怎么不去?前日我們几個人放鷹去,离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 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 子. 回家來就便弄了几百錢, 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 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里頭結了蓮蓬, 我摘了十個,叫茗 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坏了沒有. 他說不但不沖, 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几個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 家里, 一點儿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 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 外頭有我, 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 知道我一貧如洗,家里是沒的積聚,縱有几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 下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 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 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 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 來。”寶玉听了,忙問道:“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 晚上同 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 倒好。”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回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 必須先告訴我一聲, 千万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 然要辭的.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 "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們進去,不 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里亂嚷亂叫說 “誰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蓮听了, 火星亂迸,恨不得靡蝗蠀*,复思酒后 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 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 "湘蓮道:“走走 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 你有什么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 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這話,喜的心痒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 “好兄弟,你怎么問起我這話來? 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 如此,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 你隨后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 一夜酒.我那里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 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听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 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 不是呆子,怎么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 "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 了你,我還要家作什么!"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 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听了,連忙答應. 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 一壺右一壺,并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 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只見薛蟠騎 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赶了來, 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亂 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 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后赶來.薛蟠往前看時, 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 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 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 薛蟠也緊緊的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 “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后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 “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 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只听"□"的一聲,頸后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 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 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 個笨家,不慣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臉上拍了几下,登時便開了果子舖. 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 口內說道:“原 是兩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說,為什么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 湘 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 你也無益, 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 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 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 "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 泞泥處拉了几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 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 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听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 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么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 我錯 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 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 “好爺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 把那水喝兩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皺眉道:“那水髒得很,怎么喝得下去! "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著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 一口,猶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聲, 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 “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听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 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气息,倒熏坏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 馬認鐙去了.這里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后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 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 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后來還是賈 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 邊薛蟠的馬拴在那里.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 听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 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 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 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儿調到葦子坑里來了. 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 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儿鑽不進去, 那 里爬的上馬去?賈蓉只得命人赶到關廂里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 一齊進 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 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复賈珍,并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為湘蓮所 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 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 薛姨媽与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 忙赶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并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 恨,罵一匱z*, 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 勸道:“這不是什么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后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几 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 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的去時, 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 也未必白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 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 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 儿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听了 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气糊涂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 他又不怕媽,又不听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薛蟠睡 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廝們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 住小廝們,只說柳湘蓮一時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 听見如此說了,要知端的____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   且說薛蟠听見如此說了,气方漸平.三五日后,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 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 因有各舖面伙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 行.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家當舖內攬總,家內也有二三千金的 過活,今歲也要回家, 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 明年先打發大小儿上來當舖內照管, 赶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 關稅花銷,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 難見人,想著要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 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 了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 地土 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几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 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 后,便和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 薛姨媽听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 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說"好歹你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 用做這買賣,也不等著這几百銀子來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几百銀 子了。”薛蟠主意已定, 那里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 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 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 著做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里,何日 是個了日?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咱們和他世交, 我同他去,怎么 得有舛錯?我就一時半刻有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 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里,私 自打點了一走,明年發了財回家,那時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气睡覺去了.   薛姨媽听他寥鞝慫*,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 正是好的了. 只是他在家時說著好听,到了外頭舊病复犯,越發難拘束他了. 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 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 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听天命罷了.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 得門,干不得事,今年關在家里,明年還是這個樣儿. 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 就打諒著丟了八百一千銀子,竟交与他拭一拭. 橫豎有伙計們幫著,也未必好 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倚仗的人, 到了外 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這樣,只怕比在家里省 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听了,思忖半晌說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 叫 他學些乖來也值了。”商議已定,一宿無話.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 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 自己在后廊下,隔著窗子,向里千言万語囑托張德 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 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雇下騾子,十四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 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并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 之乳父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仆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人,主仆一共 六人,雇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 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 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 不必備說.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然后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 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 母女兩個四只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 并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 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并帘幔 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那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 他屋里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 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 我們園里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 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 原該叫他同你去才是. 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道三不著兩,鶯儿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 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 花了錢小事,沒 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鄧*,一面命 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并臻儿送至蘅蕪苑去,然后寶釵和香菱才同 回園中來.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 多心,說我貪著園里來頑, 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 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儿.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儿. 所以趁著机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 姑娘,你趁著這個工夫,教給我作詩罷. "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 我勸你今儿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 一聲儿,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帶口說我帶了你 進來作伴儿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應著才要走時,只見平儿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 問.寶釵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帶了他來作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聲儿。” 平儿笑道:“姑娘說的是那里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 店房也有個主人,廟里也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便是園里坐更 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你回去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 去了。”平儿答應著,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鄰舍去? "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 家里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儿見香菱去了, 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听見我們的新聞了?" 寶釵道:“我沒听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里的事,一概也 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儿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 道姑娘就沒听見?"寶釵道:“ 早起恍惚听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 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 什么風村,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种!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 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几把舊扇子, 回家看家里所有收著 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 混 號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 死也 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 他家里坐著, 拿出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 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 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 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 '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后拿扇子.他 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么法子?誰知雨村 那沒天理的听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 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价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 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么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 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老爺听了就生了气,說二爺拿 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几日還有几件小的,我也記不清, 所以都 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頓, 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听見姨太太這里有一种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 給我。”寶釵听了,忙命鶯儿去要了一丸來与平儿.寶釵道:“既這樣,替我問 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儿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后, 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 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 “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 “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 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 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 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 舊詩偷空儿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极工的,又有不對的,又听見說`一三五不論, 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 如 今听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 是這個道理, 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 飾,自是好的, 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帘 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 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 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 听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 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 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庚, 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极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听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 我帶回去夜里 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与香菱,又 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 見我,我講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 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 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 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 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与你听听。” 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 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 有似乎無理的,想 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 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 倒 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 落江湖白, 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 容得盡,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這`余'字和` 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 上又沒有人,只有几棵樹,遠遠的几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 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听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 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听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 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 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翻了出來,遞与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 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 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 “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里羡慕,才學著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 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 還笑倒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儿, 他們听見咱們起詩社, 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几首給他們看看,誰 不真心歎服. 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么?"寶玉笑 道:“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听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 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么! 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 "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 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 “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 我 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几個字去。”   香菱听了, 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 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儿引的你,我 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 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 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寶釵看.寶釵看了笑道: “這個不好,不是這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說。”香菱 听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帘外挂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 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听了, 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 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异.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听得此信, 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 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 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 了.我就听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儿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 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 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 誰知到底有今日. 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象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 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 些意思沒有. "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 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 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帘看.寶釵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 一個`色' 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几 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妙絕,听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 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 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听, 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 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听了, 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 是詩魔了.都是顰儿引的他!"黛玉道:“圣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 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畫儿,叫 他醒一醒才好。”   說著, 真個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 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 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 三停.香菱見畫上有几個美人,因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 姑娘。”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著,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 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听了一听, 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 正想著,只听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听了, 又是可歎,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 問他:“得了什么?你這誠心都通了仙 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 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 忙錄出來,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与眾姊妹 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 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 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与黛玉及眾人看時, 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 緣何不使永團圓!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 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香菱 听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几個小丫頭并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 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里的話? 你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 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 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徑去了.寶釵笑道:“我 們薛蝌和他妹妹來了不成?"李紈也笑道:“我們嬸子又上京來了不成? 他們也 不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大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烏壓壓一地的 人.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儿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 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 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紈之寡嬸帶著兩個女 儿____大名李紋,次名李綺____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 行.后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 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后赶來.所以今日會齊 了來訪投各人親戚.于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 “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一 面收看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儿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 和嬸母姊妹敘离別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次后想起眾人皆有親眷, 獨自 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后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 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 象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 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 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 這几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 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 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几個,難道還有几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 歎.襲人見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 □□笑向 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儿,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 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蔥儿。”   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了。” 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只一 件,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他們,雖是他們自謙, 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襲人笑道: “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么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据 我看,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听了,又是詫异,又笑道:“這也奇 了,還從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 無可不可,已經逼著太太認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 喜的忙問:“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時說過謊!"又笑道:“有了這個好孫 女儿,就忘了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 明儿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 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 性等几天,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 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 里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云沒來,顰儿剛好了, 人人不合式.不如等著云丫 頭來了,這几個新的也熟了,顰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閒了,香菱詩 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 除寶 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里 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在園子里住下,咱們豈不多添几個人,越發有趣 了。”寶玉听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涂心腸, 空喜歡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   說著,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了寶琴作干女儿,賈母 歡喜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 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園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 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 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們治房舍,幫盤纏,听如 此說,豈不愿意.邢夫人便將岫煙交与鳳姐儿.鳳姐儿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 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后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 縱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無干.從此后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 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煙. 鳳姐儿冷眼□版朵 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儿又怜 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 不肯令他外頭去住. 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 綺在稻香村住下來.   當下安插既定, 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 任.賈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儿另設一處与他住. 史湘云執意不肯,只要与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 李紈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寶 釵,黛玉,湘云,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儿和寶玉,一共十三 個.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 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 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 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 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 又不敢十分羅皂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云. 那史湘云又是极愛說話的, 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 沒夜高談闊論起來. 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儿家, 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听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 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么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 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 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 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 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云之話多。”湘云香菱听了,都 笑起來.   正說著, 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 “這是那里的? "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 上來瞧道:“怪道這么好看, 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 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 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 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 太太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里來,這兩處只管頑 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 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 寶 琴,香菱,鶯儿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 嘴太直了. 我們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認 他作親妹妹罷了。”湘云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 人穿了,實在不配。”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 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要什么東西只管要去, 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福气!你 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 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 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里說,手指 著寶玉.寶釵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 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云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 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里還惱?你信口儿混說.他的那嘴有什 么實据。”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 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云如此說了, 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 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与寶釵之說相符, 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 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赶著寶琴叫妹妹,并 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 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 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与黛玉親敬异常. 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后, 湘云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 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說了取笑, 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听。”黛玉听了,便知 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听听。”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 最好,`是几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 `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 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几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几時接了?你說說我听 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 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 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 窩病中所談之事, 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 悶`是几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儿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黛玉因 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駘□*,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 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 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 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 "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 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 心里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著,只見他屋里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 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 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 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 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与羽毛緞斗 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 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云來了,穿著賈母与 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 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 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 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云笑道:“你 們瞧瞧我里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 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小袖掩衿銀鼠短襖, 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 裝緞狐□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皮小 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儿, 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麗了些. "湘云道:“快商議作詩!我听听是誰的東家?" 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儿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 不如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么樣?"寶玉先道: “這話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 晴了又無趣。”眾人看道:“這雪未 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里雖好,又不如蘆雪庵 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 況 且咱們小頑意儿,單給鳳丫頭個信儿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 這里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里頭二丫 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 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 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 "說畢,大家又閒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里記挂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 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 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 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 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 喚人起來,□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 束了腰,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 出了院 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 于 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 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寶玉便立住, 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扳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 紈打發了請鳳姐儿去的人.   寶玉來至蘆雪庵,只見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庵蓋在傍山 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几間,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 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 戴笠而來,卻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 呢,你也太性急了。”寶玉听了,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來, 圍著大紅猩猩氈斗篷,戴著觀音兜,扶著小丫頭,后面一個婦人打著青綢油傘. 寶玉知他往賈母處去,便立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里 間房內梳洗更衣.   一時眾姊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 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 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眾人答應了.寶玉 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 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賈母道:“我知 道你們今儿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 "便叫"留著鹿肉与他晚上吃",鳳姐忙 說"還有呢",方才罷了.史湘云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 一塊,自己拿了園里弄著,又頑又吃。”寶玉听了,巴不得一聲儿,便真和鳳姐 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   一時大家散后,進園齊往蘆雪庵來,听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云寶玉二人. 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 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么一個帶 玉的哥儿和那一個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樣干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里 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 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听了, 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云丫頭鬧的,我的 卦再不錯。”   李紈等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 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撐病了不与我相干.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 。”寶玉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 婆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同 探春 進去了.   鳳姐打發了平儿來回复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云見了平儿,那里肯放. 平儿也是個好頑的,素日跟著鳳姐儿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 去手上的鐲子, 三個圍著火爐儿,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 不以為异,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 探春与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 “你聞聞,香气這里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 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云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 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儿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 靨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 怪髒的。” 寶釵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 琴听了, 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一時鳳姐儿打發小丫頭來 叫平儿.平儿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走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 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 來.黛玉笑道:“那里找這一群花子去! 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 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 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 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 蘆葦子□上些,以完此劫。”   說著, 吃畢,洗漱了一回.平儿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后亂找了一 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异.鳳姐儿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 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 今儿作什么詩?老太太說了,离年又近了, 正月里還該作些燈謎儿大家頑笑。” 眾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著作几個好的, 預備正月里頑。” 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 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 式來了.寶玉湘云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 韻。”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作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后誰先得 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 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開出.鳳姐儿說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 上頭。”眾人都笑說道:“更妙了!"寶釵便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 李紈又將題目講与他听.鳳姐儿想了半日, 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一 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只管干 正事去罷。”鳳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 昨夜听見了一夜的北風, 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听了,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 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就是 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和李嬸平儿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里李紈便寫了:   一夜北風緊,自己聯道:   開門雪尚飄.入泥怜洁白,香菱道:   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探春道:   無心飾萎苕.价高村釀熟,李綺道:   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李紋道:   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岫煙道:   凍浦不聞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   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寶琴道: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寶玉道:   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寶釵道:   誰家碧玉簫? 鰲愁坤軸陷,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寶釵命 寶琴續聯,只見湘云站起來道:   龍斗陣云銷.野岸回孤棹,寶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橋.賜裘怜撫戍,湘云那里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 揚眉挺身的說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贊好,也便聯道:   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道:   翦翦舞隨腰. 煮芋成新賞,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釵` 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   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 一面只听寶琴聯道:   林斧不聞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聯道:   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聚,寶釵与眾人又忙贊好.探春又聯道:   色豈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道:   空山泣老□.階墀隨上下,湘云忙丟了茶杯,忙聯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黛玉聯道:   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聯道:   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斷縞帶,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林黛玉不容他出,接著便道:   寂寞對台榭,湘云忙聯道:   清貧怀簞瓢.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漸沸,湘云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   煮酒葉難燒.黛玉也笑道:   沒帚山僧掃,寶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的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到底說的什么?"湘 云喊道:   石樓閒睡鶴,黛玉笑的握著胸口,高聲嚷道:   錦□暖親貓.寶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銀浪,湘云忙聯道:   霞城隱赤標.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寶釵笑稱好,也忙聯道:   淋竹醉堪調.寶琴也忙道:   或濕鴛鴦帶,湘云忙聯道:   時凝翡翠翹.黛玉又忙道:   無風仍脈脈,寶琴又忙笑聯道:   不雨亦瀟瀟.湘云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 也只是笑. 黛玉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之時.我听听還有什么舌 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寶釵怀里,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 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伏你. "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 眾人笑道:“倒是你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 便早寫出來,因 說:“還沒收住呢。”李紈听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道:   憑詩祝舜堯.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的字若生扭用了, 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云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 鹿肉的功勞。”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气,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 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 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 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的 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 湘云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 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湘云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云 笑道:“你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 去.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說: “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准備插梅,因又笑道:“回 來該詠紅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忙道:“今日斷乎不容你再 作了.你都搶了去, 別人都閒著,也沒趣.回來還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 今就叫他自己作去. "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個主意,方才聯句不夠, 莫若揀著聯的少的人作紅梅. "寶釵笑道:“這話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 又是客.琴儿和顰儿云儿三個人也搶了許多, 我們一概都別作,只讓他三個作 才是。”李紈因說:“綺儿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作罷. "寶釵只得依允, 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 紅'字,你們李 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 “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 豈不有趣?"眾人听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 眾人都笑稱謝.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 探春早又遞過一鐘暖酒來, 眾丫鬟走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 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 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盛了兩盤,命人帶与襲人去.湘云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 題,又催寶玉快作.寶玉道:“姐姐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 人都說:“隨你作去罷。”   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 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 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 如林,花吐胭脂, 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邢岫煙`李紋`薛寶琴三人都已吟 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是:   詠紅梅花得"紅"字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岭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詠紅梅花得"梅"字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醉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詠紅梅花得"花"字薛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儿女競奢華.   閒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台种,無复相疑色相差.眾人看了,都笑稱賞了一番,又指末一 首說更好. 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深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 小杯酒,齊賀寶琴. 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 如今捉弄他來了。”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 一看見那三首,又嚇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 笑道:“我擊鼓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 提起筆來,說道:“你念,我寫。”湘云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笑 道:“有了,你寫吧。”眾人听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 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春問腊到蓬萊。”黛 玉湘云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 檻外梅。”黛玉寫了,又搖頭道:“湊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寶玉又笑道: “入世冷挑紅雪去,离塵香割紫云來.槎□誰惜詩肩瘦, 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云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几個小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眾 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么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 帶 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個人都是 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在那里就是了。” 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坐著這個無妨, 沒的叫他們來踩雪。”眾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賈母來至 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說著,李紈早命拿了一 個大狼皮褥來舖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頑笑吃喝.我因為天短 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回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儿。”李紈早又捧過 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与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 問那個盤子里是什么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 了,撕一兩點腿子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又道:“你 們仍舊坐下說笑我听。”又命李紈:“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 然我就去了。”眾人听了,方依次坐下,這李紈便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作何事 了,眾人便說作詩.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大家正月里好頑的。” 眾人答應了.說笑了一回,賈母便說:“這里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受了潮濕。” 因說:“你四妹妹那里暖和, 我們到那里瞧瞧他的畫儿,赶年可有了。”眾人 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有了。”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 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   說著,仍坐了竹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有 過街門,門樓上里外皆嵌著石頭匾, 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云" 二字,向里的鑿著" 度月"兩字.來至當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 春已接了出來.從里邊游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斗上有"暖香塢"三個字.早 有几個人打起猩紅氈帘,已覺溫香拂臉. 大家進入房中,賈母并不歸坐,只問 畫在那里.惜春因笑問:“天气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 收起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拖懶儿,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儿披著紫羯褂,笑□□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儿也 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 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你真是個鬼靈精儿,到底找了我來.以 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來了?我因為到 了老祖宗那里,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里來.我 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 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 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赶忙問了那姑子,果然 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 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 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儿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 舊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 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少了兩個人, 他卻在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 "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 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 象個什么?"眾人都笑道:“就 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里有這 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背后轉出一個披大紅猩氈的人 來. 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儿?"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里, 那是寶玉。” 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 寶 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 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 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 正該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我找了他們姊妹們去頑了一會子。” 薛姨媽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日園子, 擺兩桌 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息的早. 我聞得女儿說,老太太心下不 大爽,因此今日也沒敢惊動.早知如此,我正該請。”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 里頭場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費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 我的孝心虔了。”鳳姐儿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先稱五十兩銀子來, 交 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 “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 我裝心里不快, 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惠。” 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极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 眾人都笑了.賈母 笑道: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 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儿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 試一試,姨媽若松呢, 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 過來拿我作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竟替姨媽出銀 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 算是罰我個包 攬閒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儿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內景 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与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 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 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 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儿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 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 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里,把他許了梅翰林的 儿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 "鳳姐也不等說完,便□聲 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 "賈母笑道:“你要 給誰說媒?"鳳姐儿說道:“老祖宗別管,我心里看准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 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儿之意,听見已有了人家, 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閒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 飯后,賈母又親囑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赶到年下, 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儿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 添上。”惜春听了雖是為難,只得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 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燈 謎,回家和綺儿紋儿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听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 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云接著就說"在止于至善。”寶釵笑道:“你也 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 是了.是`雖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李紈又道:“一池青草青 何名. "湘云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你 猜.紋儿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問道:“可是山濤?" 李紋笑道:“是。”李紈又道:“綺儿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 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 花'字?"李綺笑道:“恰是 了。”眾人道:“螢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 會意,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 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賞才好。”眾人都道:“也要作些淺近的俗物才是。”湘云 笑道:“我編了一枝《點絳唇》,恰是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念道:“溪壑 分离,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眾人不解,想了半日,也 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 不是,我猜著了,一定是耍的猴儿. "湘云笑道:“正是這個了。”眾人道:“前 頭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個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眾人听了,都笑起來,說:“他編個謎儿也是刁鑽古怪的。”李紈道:“昨日姨 媽說,琴妹妹見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儿,正用著了. 你的詩 且又好,何不編几個我們猜一猜?"寶琴听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 了一個,念道: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打一物.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了一個, 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節過謹□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是:   □□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念時,寶琴走過 來笑道:“我從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今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 首怀古的詩.詩雖粗鄙, 卻怀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 人听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要知端的____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怀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   眾人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跡為題, 作了十首怀古絕句,內隱 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   交趾怀古其二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怀古其四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怀古其五   蟬噪鴉栖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只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怀古其六   衰草閒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离.   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歎,樗櫟應慚万古羞.   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東寺怀古其九   小紅骨踐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怀古其十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 “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据的, 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 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于史 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 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 "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 “況且他原是到過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 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跡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 單是關夫子的墳,倒見 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后來人敬 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 >上, 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人,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跡更多.如今這 兩首雖無考, 凡說書唱戲,甚至于求的簽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 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 只管留著。”寶釵听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 不覺又是前頭吃晚飯之時,一齊前來吃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 “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儿.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 去走走。”王夫人听了, 便道:“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面就 叫了鳳姐儿來,告訴了鳳姐儿,命酌量去辦理.   鳳姐儿答應了, 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 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 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 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 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 鳳姐儿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 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几件顏色好衣服, 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 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 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与周瑞家的拿著手爐与衣包.鳳姐儿 看襲人頭上戴著几枝金釵珠釧, 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 蔥綠盤金彩繡綿裙, 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儿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 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 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 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 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赶年下再 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 我嫌鳳毛儿出 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只 當你還我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 知背地里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 子又說這小气話取笑儿。”鳳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 正經事, 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体統 了,宁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象'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 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 "眾人听了,都歎說:“誰似奶奶這樣圣明!在上体貼太 太,在下又疼顧下人。”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儿命平儿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 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与了襲人. 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里的夾 包袱,里面只包著兩件半舊棉襖与皮褂.鳳姐儿又命平儿把一個玉色綢里的哆羅 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來, 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 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 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 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 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只他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顯 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怜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 "鳳姐儿笑道:“我的東西, 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 更好了!'眾人笑道:“這 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 只以東西為事, 不顧下人的,姑娘那里還敢這樣了。”鳳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 也 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 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舖蓋去.可別使人家的舖蓋和梳 頭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自然也知道這里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 咐了。” 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里,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 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預備燈籠,遂坐 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你們 素日知道那大丫頭們,那兩個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里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 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 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儿听了,點頭道:“晚上催他早睡, 早上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 儿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儿回明了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 觀園去取他的舖蓋妝奩.   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 裙襖.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 儿。”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勸不遲. 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麝月笑道:“好姐姐,我舖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 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与寶玉舖床.晴雯□了一聲,笑道:“人家才 坐暖和了,你就來鬧。”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 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 進來笑道:“你們暖 和罷,都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 "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 那屋里炕冷, 今儿可以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 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里.麝 月往他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燈炷香,伏侍 寶玉臥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籠上, 麝月便在暖閣外邊.至三更以后,寶玉睡夢之中,便叫 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 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尸 的。”麝月翻身打個哈气笑道:“他叫襲人,与我什么相干!"因問作什么.寶 玉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儿. 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儿再去, 仔細冷著。”麝月听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 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 了茶碗,先用溫水□了一□,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与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 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發上 臉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 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 說著話儿,我出去走走回來. "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寶玉道: “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只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麝月便開了后門, 揭起氈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 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气壯, 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 的下了熏籠,隨后出來. 寶玉笑勸道:“看凍著,不是頑的。”晴雯只擺手, 隨后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 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 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 月,只听寶玉高聲在內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里就 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蝎蝎蟄蟄老婆漢像的!"寶玉笑道:“倒不為唬坏了他, 頭一則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 意, 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 晴雯听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 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 進被來渥渥罷。”一語未了,只听咯登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 說道:“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 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 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見?一是 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 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說, 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這么'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 去了不成? "寶玉笑道:“可不就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 出去站一站, 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 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歎道:“如何?到 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 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儿病了, 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 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里這么嬌嫩起來了。”說著,只听外間房中十錦 格上的自鳴鐘當當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 明儿再說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著, 方大家睡了.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 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里. 你就在里間屋里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后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 “ 雖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儿,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 么說呢?"寶玉听了有理, 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 白冷著了些,不是什么大病. 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里更沒有人了. 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后門進來瞧瞧, 別回太太罷了。”老嬤嬤去了半日,來 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吃好了便罷, 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 今時气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睡在暖閣里,只 管咳嗽,听了這話,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离了這里, 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 笑道: “別生气,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是,白說一句.你素習好生 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之后.只見兩三個后門口 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 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 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 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 帕掩了.那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 內滯,近日時气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 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 大,不過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又 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后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見了園中的 景致,并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 了藥方.老嬤嬤道:“你老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唆,恐怕還有話說。”大夫忙道: “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 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 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才說今儿請了一位新 大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頭, 倒是個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進去了? "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 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后面又有枳實,麻黃. 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儿們也象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 什么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 來。”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這理.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 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轎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 “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 才是我們這門戶的禮。” 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 并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 須 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听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 知擱在那里呢?"寶玉道:“我常見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錢,我和你找去。”說 著,二人來至寶玉堆東西的房子, 開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 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卻是几串錢.于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 簸籮內放著几塊銀子, 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 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儿?"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 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 算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 笑道:“這一塊 只怕是一兩了.宁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 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頭台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 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 的罷。”麝月早掩了柜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寶玉 道:“你只快叫茗煙再請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診了脈后,說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沒有 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 “這才是女孩儿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里飲 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 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楊樹, 你們就如秋天芸儿進我的那才開 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 "麝月等笑道:“野墳里只有楊 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么大笨樹, 葉子只一點子,沒 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 孔子都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 他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 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里煎去,弄得這屋里藥气,如何使得。”寶 玉道:“藥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采藥治藥, 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 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東西,遣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 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正值鳳姐儿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帶著姑娘 們在園子里吃飯一樣. 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 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 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后園門里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 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里,單給他姊妹們弄飯. 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 里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 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 "鳳姐道:“并不多事. 一樣的分例,這里添了,那里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气的,別人 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 "賈母道: “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這些事 來,……"要知端的____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   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 這些事來, 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儿們,就不 体貼你們這當家人了. 你既這么說出來,更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都在座, 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儿我才 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 里,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 "薛姨媽,李嬸,尤氏等 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儿, 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 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歎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 也不是好事。”鳳姐儿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 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 明過我十倍的, 怎么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儿還胜老祖宗一倍呢!我 活一千歲后, 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 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記挂著晴雯襲人等事, 便先回園里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 見,只見晴雯獨臥于炕上, 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 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 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 方才平儿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 不知說什么.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 寶玉道:“平儿不是那樣人.況且他并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 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 便不 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气. "晴雯 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么忽然間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后門 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說些什么,來告訴你。”說著,果然從后門出去,至窗下 潛听.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 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里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 惑邢姑娘的丫頭, 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 料定是你們這里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里, 你們這里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 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儿偷起來的, 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赶著忙接 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胜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 良儿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愿,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 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 所以我倒忙叮嚀 宋媽,千万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 老太太, 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 奶奶那里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儿雪化盡了, 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里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 告訴你們. 你們以后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 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 "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么這么眼皮 子淺。”平儿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 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 气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 去.   寶玉听了,又喜又气又歎.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貼自己,气的是墜儿小竊,歎 的是墜儿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丑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話一長一短 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听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 好了再告訴你。”晴雯听了, 果然气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儿. 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 過后打發他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口气如何忍得!"寶玉道: “這有什么气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 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 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 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几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 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与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里面 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里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晴雯只 顧看畫儿,寶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 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門,接連打了 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 好爽快! 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 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 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 我說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儿。” 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儿,鉸了兩塊指 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 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 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 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 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儿早起費手。”寶玉 道:“什么順手就是什么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 惜春房中去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赶上問:“那 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寶 玉听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 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里, 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 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 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艷圖'! 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 這椅子坐著并不冷。”說著,便 坐在黛玉常坐的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里面攢 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极口贊:“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 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 娘的, 兩盆腊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腊梅.我 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里卻 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 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 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里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 弱了.況且這屋子里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坏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淨 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么知道的? "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來听說古 記,這會子來了,自惊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腊梅。”黛玉听了, 笑道:“罷, 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 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么.我還不怕臊呢,你倒 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 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 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 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 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 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帶 的都是珊瑚,貓儿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 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儿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 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 的是他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异.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 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 此時那里去取來?"寶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說: “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 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 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 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儿 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 了. "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里頭呢! 等過日收 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听 听. "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 “你且別念,等把云儿叫了來,也叫他听听。”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 到我那里去,就說我們這里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 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 只听湘云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 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敘了 一遍.湘云笑道:“快念來听听。”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云蒸大海,嵐气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 焉得不關心.眾人听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 強。”一語未了, 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儿一早往舅 舅那里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 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儿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 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 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覺心里有許多話,只是口里不知要說什 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說罷. "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复又 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 儿夜里好了,只嗽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 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 悄 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____"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 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 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 又使眼色与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 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 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 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 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 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 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 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 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里,怕過了病气.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 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么說呢。”二人才叫時, 寶玉已醒了,忙起 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才命秋紋檀云等進來,一同伏侍 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氈的罷。”寶玉點頭, 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儿湯來,寶玉喝了兩口. 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制紫姜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 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后 寶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 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么?"寶玉道:“天陰著, 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儿那一件烏云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 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 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 之鳧靨裘.只听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 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 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 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后,他總不和寶玉講話. 寶玉 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 著這個好不好. "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 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園中,与晴雯麝月看過后,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 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踏了他。”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 你遭踏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 "說著又囑咐他:“不 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几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 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 周瑞六個人, 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 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 人忙答應了几個"是",忙捧鞭墜鐙. 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 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后身.寶玉在馬上笑道: “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 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 “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 倘 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 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 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 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 笑攜他的手,說了几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 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 打千儿,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 只微笑點了點頭儿.馬已過去,那人方 帶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并几個馬夫,早預備下十 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 下.   這里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 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 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几天,自然好了.你 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里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 了.明儿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 "唬的小丫頭子篆儿忙進來問: “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儿 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 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儿只得前湊.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 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 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儿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儿,按 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 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 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 墜儿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儿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后罵他.今儿務 必打發他出去,明儿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听了,心下便知鐲子事 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 二爺今儿千叮嚀万囑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 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 去早清靜一日。”   宋嬤嬤听了,只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 道:“姑娘們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們教導他,怎么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 留個臉儿。”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与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 “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 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 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 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 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 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 從小 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 的小名儿, 各處貼著叫万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 況我們!連昨儿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 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 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 听听我們當著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体統差 事,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里頭的規矩.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 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么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 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 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听了 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气帶了墜儿就走.宋媽媽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 規矩,你女儿在這屋里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____ 便有謝禮,他們也不希罕,____不過磕個頭,盡了心.怎么說走就走?"墜儿 了,只得翻身進來, 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不睬他.那媳 婦□聲歎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 著了气,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 只見寶玉回來, 進門就□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 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 誰知不防后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 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 必定是手爐里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么, 赶著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干織 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個媽媽送出去. 說:“赶天 亮就有才好.千万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 “不但能干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繡匠并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么,都不 敢攬。”麝月道:“這怎么樣呢!明儿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儿是正日子, 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晴雯听了半 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气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 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 "說著,便遞与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 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象界線似的界密了, 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里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 "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 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 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 若不 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 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象,若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 那里又找哦□嘶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里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 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 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后, 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 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气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 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 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与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 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摳摟了,怎么處!"寶玉見他著急, 只 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听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 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 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几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 雖補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宁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 已使的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著, 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 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傳大夫. 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 來,敢是吃多了飲食? 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后失于調養, 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 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 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面歎說: “這怎么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道:“好太爺! 你干你的去罷,那里就得癆病了。”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 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素習飲食清淡, 饑飽無傷.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 主, 次則服藥調養.故于前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 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几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 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后, 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平儿所說宋媽墜儿一事,并晴雯攆逐 出去等話, 一一也曾回過寶玉.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紈亦 因時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 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几日, 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 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几社.   當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鳳姐治辦年事.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 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机參贊朝政,不題.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 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宁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 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線禮物, 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 回說:“興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里頭成色 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見也有梅花式 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起這個來, 叫他把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回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 領了不曾? "尤氏道:“今儿我打發蓉儿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 几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 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 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万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 又体面,又是沾恩錫福的.除咱們這樣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儿家,若不仗 著這銀子,拿什么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   二人正說著,只見人回:“哥儿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 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么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儿不 在禮部關領,又分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了下來.光祿寺的官儿們 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 "賈珍笑道:“他們那里是想我.這又 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 "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 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 又寫著 一行小字,道是"宁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 淨折銀若干 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朱筆花 押.   賈珍吃過飯, 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 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 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里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 擬定了,叫書房里明白開了單子來, 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犯了.舊年不留心 重了几家,不說咱們不留神,倒象兩宅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一樣。”賈蓉忙答 應了過去.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与賴升去看 了,請人別重這上頭日子.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 擦抹几案金銀供器. 只見小廝手里拿著個稟帖并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庄頭來了。”   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儿才來。”說著,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 捧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只看紅稟帖上寫著:“門下庄頭烏進孝叩請 爺,奶奶万福金安, 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 万事如意。”賈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說:“別看文法,只 取個吉利罷了。”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大鹿三十只,獐子五 十只,□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腊 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 鱘鰉魚 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二百只,野雞, 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 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 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 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 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 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 外門下孝敬哥儿姐儿頑意: 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 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 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 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愿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 他們到底 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几年就可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几日?"烏進 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 前日忽然一暖一化, 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几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 怕爺心 焦,可不赶著來了。”賈珍道:“我說呢,怎么今儿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 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 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里 一場碗大的雹子, 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万 的,所以才這樣.小的并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 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庄子, 今年倒有兩處報 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 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里八處庄地, 比爺這邊多著几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 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么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 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 了.比不得那府里,這几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 些銀子產業. 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烏進孝笑道:“那 府里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万歲爺豈不賞的!"賈珍听了,笑向賈蓉 等道:“你們听,他這話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 人,那里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里縱有這心,他 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儿.縱賞銀子,不 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 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几 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 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庄家老實人, 外明不 知里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体面里頭苦。”賈蓉又笑向賈珍道:“果 真那府里窮了.前儿我听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 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里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 太多了, 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說窮到 如此了.我心里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著,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 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里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 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 余者派出等例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 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与他們.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賈珍之物.賈珍 看著收拾完備供器,□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舖了 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閒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 過來,說道:“你作什么也來了?誰叫你來的? "賈芹垂手回說:“听見大爺這 里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 著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閒著, 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 那府里管事,家廟里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 都從你手里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個手里使錢辦 事的? 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象了。”賈芹道:“我家里 原人口多, 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里干的事,打諒 我不知道呢. 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錢,离著 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的這 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 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 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賈芹紅了臉,不敢答應.人回:“北府水王爺送 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听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 "只說我不在家。”賈蓉 去了,這里賈珍看著領完東西,回房与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比 往日忙,都不必細說.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挂牌,新油 了桃符,煥然一新.宁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 并內塞門,直到正堂, 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 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誥封者, 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著眾 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宁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 在宁府門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且說寶琴是初次, 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 宗祠,原來宁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著是" 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圣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   肝腦涂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 百代仰蒸嘗之盛.亦衍圣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 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設著青綠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 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儿孫.亦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 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已后儿孫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榮宁.俱是御筆.里邊香燭輝煌,錦幛繡幕, 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 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 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 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著賈母至正堂上,影 前錦幔高挂,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宁榮二祖遺像, 皆是披蟒 腰玉;兩邊還有几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 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 每一道菜至, 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 獨 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妻子,又傳于鳳姐尤 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于王夫人.王夫人傳于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 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 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 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 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 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 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听鏗鏘叮當,金鈴玉□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 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与賈母行禮.   尤氏上房早已襲地舖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面 炕上舖新猩紅氈, 設著大紅彩繡云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 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舖皮褥,讓賈母一輩的兩三個 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后小炕上,也舖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兩面 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 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 寶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盤親捧茶与賈母,蓉妻捧与眾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 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眾姊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侯.茶畢,邢夫人等便 先起身來侍賈母.賈母吃茶,与老妯娌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儿忙上去 挽起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体面用過晚 飯過去, 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鳳姐儿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 咱們家去吃飯,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里供著祖宗,忙的什么似的, 那 里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 著明儿再吃, 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 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上了轎.尤氏等閃 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同至榮府.   這里轎出大門, 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面設列著宁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 西一邊合面設列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 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 至榮府,也是大門正廳直開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便轉彎向 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怏葦怴A煥然 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 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 大家挽手,笑了 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后,賈母只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正坐.賈敬賈赦等領 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价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說著, 一面男 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后又按長幼挨次歸 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 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 身進內間更衣, 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 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 大觀園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 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 不絕.至次日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 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 領宴回來,又至宁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 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者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赶 圍棋抹牌作戲.王夫人与鳳姐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 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 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宁榮二府皆張燈結彩. 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日.王夫人和鳳姐 儿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胜記.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几席 酒,定一班小戲,滿挂各色佳燈,帶領榮宁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 不茹酒,也不去請他,于后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几日在家 內,亦是淨室默處,一概無听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 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 也就隨他去了.賈赦自到家中与眾門客賞燈吃 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另与這邊不同的.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 每一席旁邊設一几,几上設爐瓶三事, 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 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吊,里面泡著 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 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于書畫, 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并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 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艷匠工可比 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 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与筆草無异,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 他不 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 當今 便稱為"慧繡".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 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 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 這樣筆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 個"紋"字, 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价則無限.賈府之 榮,也只有兩三件, 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 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請客各色陳設之內, 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 賞玩.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   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于東邊設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 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极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吊,茶碗, 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与眾人說笑一回,又自取 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 歪著相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擺席面,只有 一張高几,卻設著瓔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精致小高桌,設著酒杯匙箸,將 自己這一席設于榻旁,命寶琴,湘云,黛玉, 寶玉四人坐著.每一饌一果來, 先捧与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 只算他四 人是跟著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 李紈,鳳姐, 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兩邊大梁上, 挂著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干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 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琅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 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宮燈.廊檐 內外及兩邊游廊罩棚,將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 摳,或絹,或紙諸燈挂滿.廊上几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 芹,賈芸,賈菱,賈菖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于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 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 于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气不來的, 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 因此族眾雖多,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只有賈芹,賈 芸,賈菖,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 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當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 抬了三張炕桌, 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氈上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著, 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 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 放 下桌子,一并將錢都打開,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樓會》這出 將終,于叔夜因賭气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 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赶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 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怜見的。”鳳姐便說: “這孩子才九歲了. "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 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听見一個賞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著, 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滿台的錢響. 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了大簸籮的錢 來,暗暗的預備在那里.听見賈母一賞,要知端的——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   卻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大簸籮的錢,听見賈母說"賞",他們也忙命小廝們 快撒錢.只听滿台錢響,賈母大悅.   二人遂起身, 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壺捧在賈璉手內,隨了賈珍趨至里面. 賈珍先至李嬸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后便至薛姨媽席 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于是除邢王 二夫人,滿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 跪了.賈珍在先捧杯,賈璉在后捧壺. 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弟兄等,卻也是 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 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 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這會又幫著跪下作什么? 有這樣,你也去斟一 巡酒豈不好?"寶玉悄笑道:“再等一會子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 方起來.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過來.賈珍笑道:“妹妹們怎么樣呢?"賈母等都 說:“你們去罷,他們倒便宜些。”說了,賈珍等方退出.   當下天未二鼓, 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出.正在熱鬧之際,寶玉 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因說:“你往那里去!外頭爆竹利害,仔細天上掉下火紙來 燒了。”寶玉回說:“不往遠去,只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于是 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并几個小丫頭隨著. 賈母因說:“襲人怎么不見?他 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 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听了點頭, 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 這孝与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里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 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儿忙過來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沒孝, 那園子里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里一唱戲,園子里的人誰不偷 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照看.況且這一散后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 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舖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 各色都不便宜, 所以我叫他不用來,只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里也不耽 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賈母 听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只他媽几時沒 了,我怎么不知道。”鳳姐笑道:“前儿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 賈母想了一想笑說:“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 "眾人都笑說:“老太太 那里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歎道:“我想著,他從小儿伏侍了我一場,又伏侍 了云儿一場,末后給了一個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几年.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 土長的奴才, 沒受過咱們什么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几兩銀子發送, 也就忘了。”鳳姐儿道:“前儿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听說, 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 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 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將些果子菜饌 點心之類与他兩個吃去.琥珀笑說:“還等這會子呢,他早就去了。”說著,大 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徑來至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園門里茶房里 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斗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光燦爛,卻無人聲.麝 月道:“他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的進去唬他們一跳。”于是大家躡足潛蹤的 進了鏡壁一看,只見襲人和一人二人對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三個老嬤嬤 打盹.寶玉只當他兩個睡著了, 才要進去,忽听鴛鴦歎了一聲,說道:“可知 天下事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里,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准, 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里, 你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 “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 場,我也不敢妄想了。”寶玉听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鵲*:“誰知他也來了. 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气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 人正一個悶著,他幸而來的好。”說著,仍悄悄的出來.   寶玉便走過山石之后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笑說:“蹲 下再解小衣,仔細風吹了肚子。”后面兩個小丫頭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預 備去了.這里寶玉剛轉過來,只見兩個媳婦子迎面來了,問是誰,秋紋道:“寶 玉在這里,你大呼小叫, 仔細唬著罷。”那媳婦們忙笑道:“我們不知道,大 節下來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 "說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里 拿的是什么?"媳婦們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 "秋紋笑道:“外 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笑命: “揭起來我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 寶 玉看了兩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了一點頭,邁步就走. 麝月二 人忙胡亂擲了盒蓋,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气,會說話,他們天 天乏了, 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好的也很 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你們是明白人,耽待他們是粗笨可 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說,一面來至園門.那几個婆子雖吃酒斗牌,卻不住出來 打探,見寶玉來了,也都跟上了.來至花廳后廊上,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 小沐盆,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壺在那里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 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 個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 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 "那婆子道:“哥 哥儿,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里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 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 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你這么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 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 洗了手,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 洗了一回,漚了,跟進寶玉來.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 小,讓他斟去, 大家倒要干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 了,讓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 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 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寶玉听說, 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 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气飲干. 黛玉笑說:“多謝。” 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儿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 仔細手顫,明儿寫不 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儿笑道:“我知道沒有, 不過白囑咐你。”然后寶玉將里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复出至廊 上,又与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坐.   一時上湯后, 又接獻元宵來.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怜見的, 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們吃去. 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儿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 命他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听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 么都好。”賈母便問:“近來可有添些什么新書? "那兩個女先儿回說道:“倒 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鳳求鸞》。 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 女先儿道:“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 名喚王忠, 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听了, 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上去推他,"這是二奶 奶的名字, 少混說。”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說: “我們該死了, 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儿笑道:“怕什么,你們只管說罷, 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 遇見大雨,進到一個庄上避雨. 誰知這庄上也有個鄉紳,姓李,与王老爺是世 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里.這李鄉紳膝下無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 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 用說,我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女先儿笑道:“老祖 宗原來听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沒听過!便沒听過,也猜著 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儿.把 人家女儿說的那樣坏,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儿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 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 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 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 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儿是佳人? 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 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 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 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 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 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 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語?"眾人听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 來了. "賈母笑道:“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 遂心, 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 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 世宦書禮大家, 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 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 不懂這些話.這几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几句听听,他 們一來,就忙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 些雜話給孩子們听見。”   鳳姐儿走上來斟酒, 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 掰謊.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 張口難說兩家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 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后,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 他一面斟酒,一面笑說,未曾說完, 眾人俱已笑倒.兩個女先生也笑個不住, 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薛姨媽笑 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儿笑道:“外頭的只有一位 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儿一處淘气了這么大.這几年因做了親,我 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 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 笑,多吃了一點儿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賈母 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 些,我再吃一鐘酒。”吃著酒,又命寶玉:“也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儿笑道: “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 了,將杯遞与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 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 另將溫水浸著待換的杯斟了新酒上來,然后歸坐.   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听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听听罷。”賈母便說道: “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听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 “天有几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 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里 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听說,笑道: “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間坐不下。” 賈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并起來,大家坐在一 處擠著,又親香,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說著,便起了席.眾媳 婦忙撤去殘席,里面直順并了三張大桌,另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這 都不要拘禮, 只听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 坐了,叫寶琴, 黛玉,湘云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 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 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賈母便說:“珍哥儿帶著你兄 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   賈珍忙答應,又都進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 來.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說:“留下蓉儿斟酒才 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 "賈珍答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 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 不在話下.   這里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儿. 這可全了, 蓉儿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媳婦回說開戲,賈 母笑道:“我們娘儿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 罷,叫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 就在這台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 媳婦听了,答應了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 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 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游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 几個軟包, 因不及抬箱,估料著賈母愛听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 了文官等進去見過, 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師父也不放你們 出來逛逛.你等唱什么?剛才八出< <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 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听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都 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听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 雖是小孩子們,卻比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儿的.叫 芳官唱一出《尋夢》,只提琴至管蕭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這也是 的,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听我們一個發脫口 齒, 再听一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薛姨媽喜的都笑 道:“好個靈透孩子,他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 便的頑意儿,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道:“叫葵官唱一出 《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出叫他們听個疏异罷了.若省一點力,我 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來, 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 人都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虧他,戲也看過几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 賈母道:“也有,只是象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蕭和的.這大 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 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象 他這么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 的《听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 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 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便命個媳婦來,吩咐文官等 叫他們吹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儿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 先儿們在這里,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 母笑道:“這是個好令, 正對時對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 与女先儿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 賈母笑道:“若到誰手里住了,吃一杯, 也要說個什么才好。”鳳姐儿笑道:“依我說,誰象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 們這不會的,豈不沒意思.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 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罷。” 眾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 今儿如此 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喜歡. 那小丫頭子們都 忙出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听,二奶奶又說笑話儿了. "眾丫頭子們 便擠了一屋子.于是戲完樂罷.賈母命將些湯點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 那女先儿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馬之亂 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 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 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 些個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姐儿的還好還多, 賞一個我們也笑一 笑儿。”賈母笑道:“并沒什么新鮮發笑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 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儿子,娶了十房媳婦. 惟有第十個媳婦伶俐,心巧 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 九個心里孝順,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他好, 這委 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儿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 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么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 的. '眾人听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里來燒了香,九個 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 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 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云來了, 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 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听了,把腳一跺, 歎了一口气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 听了,就求說:'大圣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 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里去的, 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 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說畢, 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 儿尿了. "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里誰是吃過猴儿尿的,別裝沒事人 儿。”薛姨媽笑道:“笑話儿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說著又擊起鼓來. 小丫頭子們只要听鳳姐儿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 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儿手里, 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眾人齊笑 道:“這可拿住他了. 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鳳姐 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 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 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 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儿,外孫女儿,姨表孫女儿,姑表孫女儿,…… 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听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听數貧嘴,又不 知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儿起身 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 下怎么樣?"鳳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 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 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 冷無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鳳姐儿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几個人抬著 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 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听'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 賣炮仗的□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難道他本人沒听見響?"鳳 姐儿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听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先一個怎么樣?也該說完。”鳳姐儿將桌子 一拍,說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 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里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听說,复又笑將起來.鳳 姐儿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____ 散了'罷。”尤氏等用手帕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 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 “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   賈蓉听了, 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 火皆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花炮.林 黛玉稟气柔弱,不禁畢駁之聲, 賈母便摟他在怀中.薛姨媽摟著湘云.湘云笑 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 便將寶玉摟入怀內.鳳姐儿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 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听見放炮仗, 吃了蜜蜂儿屎的, 今儿又輕逛起來。”鳳姐儿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里放去. 我比小廝們還 放的好呢。”說話之間,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 云,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放罷,然后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 花落",撒了滿台錢,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又上湯時,賈母說道:“夜長, 覺的有些餓了。”鳳姐儿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 淡的罷。”鳳姐儿忙道:“也有棗儿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 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 鳳姐儿又忙道:“還有杏仁茶,只怕也甜。” 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又命人撤去殘席,外面另設上各种精致小 菜.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 又過宁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 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 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几家,賈母也有 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 凡諸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自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儿 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 余者亦皆不會,只說賈母留下解悶.所 以倒是家下人家來請,賈母可以自便之處,方高興去逛逛.閒言不提,且說當下 元宵已過___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气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   且說元宵已過, 只因當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 妃皆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故榮府今歲元宵亦無燈謎 之集.   剛將年事忙過, 鳳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 用藥.鳳姐儿自恃強壯, 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么事來,便命平儿去 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 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 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 姐將息好了,仍交与他.誰知鳳姐稟賦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斗 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 复添了下紅之症. 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于調養.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 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于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 复舊如常. 誰知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复過來,下紅也漸漸止 了.此是后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与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于 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 白日里睡覺,夜里斗牌, 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 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姊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 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 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听,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 寶釵听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時气所感,亦臥病于蘅蕪苑,一天醫 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 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不 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 飯于午錯方回房.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后 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 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 略的舖陳了,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 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 俗呼皆只叫"議事廳"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 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   眾人先听見李紈獨辦, 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 的,自然比鳳姐儿好搪塞. 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 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儿前更懈怠了許多.只三 四日后,几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 而已.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几處,皆系榮宁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 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 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 無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 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 他 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儿當差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 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 頑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 李紈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后, 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 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 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 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 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 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 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 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 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儿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 年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 探春便問李紈.李紈 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襲人的媽死了,听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 了. "吳新登家的听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 " 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 的几位老姨奶奶, 也有家里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賞多 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 你且說兩個我們听听。”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 忘了,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賞多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 “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 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儿也難見你 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么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 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 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 日,不說你們粗心,反象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 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里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帳來.探春看時,兩個家里的賞過皆二十兩,兩個外頭 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 筆底下皆有原故: 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 賞二十兩.探春便遞与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 我們細看看。”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里的人都踩 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說,一面眼淚鼻 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 姨娘出气。”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探春听說,忙站起來,說 道:“我并不敢。”李紈也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听我說.我這 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 我 還有什么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我了!"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 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帳翻与趙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說道:“這 是祖宗手里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儿收了外 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 上.他是太太的奴才, 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 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 人,我有什么有臉之處,一文不賞, 我也沒什么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 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 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 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 太太滿心里都知道. 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 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 面不禁滾下淚來.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越發拉扯拉扯 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 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 的?"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 里怎么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 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趙姨娘气的問道:“誰 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 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 分明太太是好太 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 明儿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 高枝儿飛去了!"探春沒听完,已气的臉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 “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 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說,環儿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 又跟他上學?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 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 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 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听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听說,方把口止住. 只見平儿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 沒得空儿。”李紈見平儿進來,因問他來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說,趙姨奶 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 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 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么, 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 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 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么添 了去。”平儿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听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 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 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 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 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 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 平儿見待書不在這里, 便忙上來与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 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 家學里支環爺和蘭哥儿的 一年公費。”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 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么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 只說你們眼里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道: “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 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 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 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 說忘了.我說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 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 去找。”平儿忙笑道:“他有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 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 固然是托懶來混。”說 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 咱們再說。”門外的眾 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 我們并 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 "平儿冷笑道: “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 的這些, 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几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 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 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 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 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听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 酌,不辜負你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沒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 气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 媳婦來問: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里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 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 寶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襲人領二兩,蘭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領.怎么學里每人又多 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儿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儿,回去 告訴你奶奶,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 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 婦捧了飯盒來.   待書素云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儿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 話干你的去罷,在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了我來, 一則說話,二則恐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 因問:“寶姑娘的飯怎么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听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去說: “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里來。”探春听說,便高聲說道: “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 低都不知道!平儿這里站著,你叫叫去。”   平儿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 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手帕□石磯上說:“姑娘站了半天乏 了,這太陽影里且歇歇. "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舖下, 說:“石頭冷,這是极干淨的, 姑娘將就坐一坐儿罷。”平儿忙陪笑道:“多 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 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 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儿忙欠身接了, 因指眾媳婦悄悄說 道:“你們太鬧的不象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 這是他尊重,你們 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气,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 虧.他撒個嬌儿,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么大膽子 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 奶奶鬧的. "平儿也悄悄的說:“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 原有些倒三不著兩,有了事都就賴他.你們素日那眼里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几 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儿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 著,得一點空儿,還要難他一難,好几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他利害, 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儿我們還議論到這里,再 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气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 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就只單畏他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赶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一歇,里 頭擺飯呢.等撒下飯桌子,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里等 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儿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儿,笑道: “你又在這里充什么外圍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 平儿悄問:“回 什么?"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銀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 "平儿道:“這 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么事今儿都別回. 若回一件, 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听了,忙問:“這是為什么了? " 平儿与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開例 作法子,鎮壓与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 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 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 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 作鼻子頭.你听听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的眾人口聲呢。”秋紋 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赶早知會他們去。” 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儿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 寶釵面南, 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里頭只有他們緊跟常 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 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么有臉的。”他們 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只覺里面鴉雀無聲,并不聞碗箸之聲.一時只見一個丫 鬟將帘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 見飯 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來, 方有待書,素云,鶯儿三 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 待書命小丫頭子:“好 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別又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 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漸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 頭歎道:“若說我無德, 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 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 心想著寶哥儿.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 是算個屋里人,到底他和寶哥儿并沒有過明路儿的. "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 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 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 著的.再者姨老爺并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 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 東西.那孩子心腸儿也好,年紀儿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 薄了. 襲人那里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 里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儿,我們還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象個人 儿,然后叫他出去。”王夫人听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 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么!"薛姨媽听了點頭道:“可不是么!"又說了 几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W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 牙利齒的人, 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 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 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听他的話," 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 安.   過了几日, 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 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后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 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 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 們本房的事,里頭全歸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 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听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 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么謝 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于是圣恩浩蕩,即命陛見. 賈政進內謝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据實回奏.圣 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 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 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 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 說:“宁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 賈政并不言語,隔了半日, 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 姐親事,父親太太都愿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 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 朝里那些官儿難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 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几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 "賈政道:“提起村居 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 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 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几句話,花自芳 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舖面,姑爺年紀略 大了几歲,并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儿長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說 道:“你去應了,隔几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 "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說是好. 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 違命的,心里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 "如今太太硬 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愿",便哭 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里,倒把 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該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 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怀 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体 -----   話說平儿陪著鳳姐儿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 只有丫鬟婆子諸內□近人在窗外听候.   平儿進入廳中,他姊妹三人正議論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 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 因想著我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前儿又有人回,要我們一月 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 這又同才剛學里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事 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 你奶奶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平儿笑道:“這 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是該有分例. 每月買辦買了,令女人 們各房交与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一個我們天天各人拿錢 找人買頭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們 的.姑娘們的每月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原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 不在, 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一時可巧要几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原是恐怕 姑娘們受委屈,可知這個錢并不是買這個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里的我 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 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 遲 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探春李紈都笑道: “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也不敢,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 里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儿,其實使不得,依然得現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別 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買了來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 樣的.不知他們是什么法子, 是舖子里坏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備給 我們?"平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買了好的來,買辦豈肯和他善開交, 又說他使坏心要奪這買辦了.所以他們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頭,不肯得罪 了外頭辦事的人.姑娘們只能可使奶媽媽們,他們也就不敢閒話了。”探春道" 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錢費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通算起來, 反費了兩折子, 不如竟把買辦的每月蠲了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賴大家去,你也去 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儿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 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說閒話儿,誰知那么個園子,除 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 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 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 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 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 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 竟沒看見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 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斷章取意,念出 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 既可用, 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李紈 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 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 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談, 說了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因又接說道:“咱 們這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 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 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 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里所有的老媽 媽中,揀出几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 派准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 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 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 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掃 人等的工費. 將此有余,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 听如此說一則,便點一回頭,說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 " 李紈笑道:“好主意.這果一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第一有人打掃,專司 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儿道:“ 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里住 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 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作的. 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 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 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 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 你們想想這話, 若果真交与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 娘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 不亢不卑.他 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听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 "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 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便生了气.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 怜的.接著又說了那么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 日的情意了.'這一句,不但沒了气,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 女孩儿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 我那里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 這里,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的懇切, 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 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來, 都忙勸道:“趁今日清淨, 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 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么? "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 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我們這里搜剔小遺,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 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涂多蠱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乖一般.豈可 不商議了行。”平儿笑道:“既這樣,我去告訴一聲。”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 笑說:“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 几個.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与他們.眾人听了,無不愿意,也有說: “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筍,一年還可 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 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 姑娘。”眾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說:“ 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体統, 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 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儿听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后,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終,繕其辭者 嗜其利。”探春听了點頭稱贊,便向冊上指出几人來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筆 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 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 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种庄稼的,稻 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儿,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 一按時加些培植,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 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 如今香料舖并大市 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儿,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 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篱笆上薔薇,月季, 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干了,賣到茶葉舖藥舖去,也值几個錢. " 探春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寶姑 娘的鶯儿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晒干了辮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 姑娘倒忘了不成? "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到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异, 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閒著 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 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儿 的娘极好,不如把這事交与葉媽.他有不知的, 不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儿的娘 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与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儿, 有人說閒話, 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紈平儿 都道:“是极。”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平儿笑道:“不 相干,前儿鶯儿還認了葉媽做干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 听了,方罷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藥, 監派調服,一面探春与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 余者任憑你們采取了去取利,年終算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 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里,又剝一 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 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里有气, 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們還不捉弄你們等什么? 再者,這一年間管 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里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 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里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里頭來 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里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 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里的人的動用. 我替你 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几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几個丫頭, 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并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 過這几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儿 笑道:“這几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寶釵笑道:“卻 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間,薄地也可添几畝. 雖然還有敷余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年, 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 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体統也不象.所 以如此一行,外頭帳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里頭卻 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 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時,那里不搜尋出几個錢來. 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里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 体?如今這園里几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 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几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 有余無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与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 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 姑娘們出入,抬轎子, 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 園里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 發說破了: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与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里卻都不 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几個果子, 多掐几枝花儿,你們有冤還沒處訴. 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眾婆子听了這個議論, 又去了帳房受轄治,又不与鳳姐儿去算帳,一年不 過多拿出若干貫錢來,各各歡喜异常,都齊說:“愿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 還得拿出錢來呢. "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口 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么好`穩坐吃三注'的?"寶釵 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 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听見,姨娘親口囑托 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閒儿,別的姑娘又小, 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 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 我原是個閒人,便 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 人嫌我.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么見姨娘? 你們那時后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么一 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看,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 原該大家齊心, 顧些体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听見了,教訓 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几個管家娘子听見了, 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 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 存些体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 大家齊心把這園里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 用他們操心,他們心里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進益, 既能奪他們之權, 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為之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 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 我們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 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 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 "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 “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 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也看過,說:“用上等封儿賞他。” 因又命人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 探春,寶釵等也都過來,將禮物看了. 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 家又不与別家相同,上等賞封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 預備下尺 頭。”一語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听了,忙命人帶進 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別.請安問好畢, 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待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 “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 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 想到今年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賈母問道:“家 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儿,兩位小姐并別位太太都沒來, 就只太 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賈母笑 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 正是. 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 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 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賈母又問:“你這哥儿也跟著你們老太太? "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 "賈母道:“几歲了?"又問:“上學不曾?" 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學, 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儿叫什 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 賈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 從古至今,同 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儿之后,我們上下都疑惑, 不 知那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賈 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几步. 賈母笑道:“園里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 如何?”   眾媳婦听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 我們一跳. 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是我們的寶玉后赶著也 進了京了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 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 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 除了臉上 有殘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么怪處。”四人笑道: “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据老太太說,淘气也一樣.我們看來, 這位哥儿性 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儿的 手說話便知. 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涂,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 不依. 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 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 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鑽古怪的毛病 儿,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 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 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 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 不与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听了,都笑說:“老太太 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气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 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么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 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 也是小 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 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种刁鑽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一語未了, 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 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 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里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 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 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后至 蘅蕪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 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 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 玉道:“那里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 "湘云道:“怎么列國有個藺 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 偏又模樣儿也一樣, 這是沒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 “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与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 俱同不成? "湘云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 罷,沒也罷,与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心 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 寶玉詫异道:“ 除了我們大觀園,更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 几個女儿,都是丫鬟.寶玉又詫异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儿之外,也竟還有 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 寶玉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寶玉只當是說 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 好姐姐們, 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干淨,嘴儿 也倒乖覺。”寶玉听了,忙道:“姐姐們,這里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 “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听 見喜歡.你是那里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 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 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涂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 個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异道:“除了怡紅院, 也更還有這么一個院落. "忽上了台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 邊有几個女孩儿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 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么?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 寶玉听說,心下也便吃惊.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听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 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 竟夢中到了都中一 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几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 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寶玉听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 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 是夢里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 “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 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听他夢中自喚, 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里?"此時寶玉雖 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 你揉眼細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儿. "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 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 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 常囑咐說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惊恐作胡夢. 如今倒在大鏡子那里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 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 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儿頑的, 一時合上眼, 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 不如明儿挪進床來是 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____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   話說寶玉听王夫人喚他, 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 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見其家中形景,自与榮宁不甚 差別,或有一二稍盛者. 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寶玉方 信.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 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云漸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惊動, 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針黹, 便來問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鵑道: “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宁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 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 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 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 這樣單薄,還在風口里坐著,看天風饞,時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 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 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里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 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 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 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 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万想,總不知如何是 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 從此經過,忽扭項看見桃花樹下石上 一人手托著腮頰出神,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 在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 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里作什么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 作什么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 你又來尋我,倘 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了。”雪雁听了,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 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 將人參交与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 歇中覺,所以等了這半日. 姐姐你听笑話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儿姐 姐坐在下房里說話儿,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當有什么話說,原來他和 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 明儿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儿 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儿.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髒地方儿去恐 怕弄髒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髒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 他素日有些什么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 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 姑娘身上又病著,更費了大 事,誤了你老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子倒也巧.你 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子就下去了, 還是等 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這會子就去的,只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點頭.雪 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鵑听了,忙問 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頭桃花底下呢。”   紫鵑听說,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听叫:“若問我,答應我就來。” 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 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 你就賭气跑了這風地里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 玉忙笑道:“誰賭气了!我因為听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 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紫鵑也便挨他坐著. 寶玉笑道:“方才對面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道:“你 都忘了?几日前你們姊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_____我才听見他 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 總沒提起, 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么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 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 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了他. 如今我听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 又多謝你費心. 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 呢?這就是了。”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道: “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這閒錢吃這個。”寶玉听了,吃了一惊,忙 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 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 明年回去 找誰?可見是扯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 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 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几年.大了該出閣 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 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 明年春天,遲則秋天. 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 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 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 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里呢。”寶玉听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 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只不作聲.忽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道 在這里。”紫鵑笑道:“他這里問姑娘的病症.我告訴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 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 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 襲人見了這般, 慌起來,只說時气所感,熱汗被風扑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 可,更覺兩個眼珠儿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 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起 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便差人出去請李嬤嬤.   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日,問他几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門摸了摸, 嘴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 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他說:“你老 人家瞧瞧,可怕不怕? 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 來?"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 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襲人等以他 年老多知,所以請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都哭起來.   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听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 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么,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 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 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 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便不免也慌了,忙問怎么了.襲人定了一回,哭 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 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 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里 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 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 的痛聲大嗽了几陣,一時面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 背, 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 "紫鵑哭道:“我并沒說什么,不過是說了几句頑話,他就認真了。”襲人道: “你還不知道他, 那傻子每每頑話認了真。”黛玉道:“你說了什么話,趁早 儿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紫鵑听說,忙下了床,同襲人到了怡紅院.   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 賈母一見了紫鵑,眼內出火,罵道:“你 這小蹄子, 和他說了什么?"紫鵑忙道:“并沒說什么,不過說几句頑話。”誰 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 哭出來了.眾人一見,方都放下心來.賈母 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 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 "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 回蘇州去"一句頑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么要緊大事, 原來是這 句頑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 你又知道他有個 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 從小儿來的, 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么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 的說一個去, 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并不 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正說著, 人回林之孝家的單大良家的都來瞧哥儿來了.賈母道:“難為他 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寶玉听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 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 快打出去罷!"賈母听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 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只放心罷。” 寶玉哭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 "賈母道:“沒姓林的來, 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后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 你們 也別說`林'字.好孩子們,你們听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 又不敢笑.一時 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 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 寶玉 伸手要,襲人遞過,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 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 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里間, 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 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 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 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气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 者,有怒惱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過 一時壅蔽,較諸痰迷似輕。”賈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同你背藥書呢。”王 太醫忙躬身笑說:“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 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如此,請到外面坐,開藥方.若吃好了, 我另外預備好謝禮,叫他親自捧來送去磕頭,若耽誤了,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大 堂。”王太醫只躬身笑說:“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 去磕頭",故滿口說" 不敢",竟未听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 賈母与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按方煎了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 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便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 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 這邊事務盡知,自己心中暗歎.幸喜眾人都知 寶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 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   晚間寶玉稍安, 賈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還遣人來問訊几次.李奶母 帶領宋嬤嬤等几個年老人用心看守, 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 睡去,必從夢中惊醒, 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惊時,必得 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制諸 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藥, 漸次好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 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沒有怨 意.襲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 們這呆子听了風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暫且按下.   因此時湘云之症已愈, 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 容了与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說 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么唬我?"紫鵑道: “不過是哄你頑的,你就認真了. "寶玉道:“你說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頑 話。”紫鵑笑道:“那些頑話都是我編的. 林家實沒了人口,縱有也是极遠的. 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寶玉 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你不依? 只怕是口里 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里還有誰了?" 寶玉听了,又惊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里我听見老太太說, 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 不過是句頑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 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 你都沒勸過,說我瘋的?剛剛的這几日才好了,你 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 又說道:“我只愿這會子立刻我死了, 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后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 ____灰還有形跡, 不如再化一股煙,_____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 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 擦眼淚,又忙笑解說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里著急,故來試你. "寶玉 听了,更又詫异,問道:“你又著什么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 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 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离不開.我如今心里卻愁,他倘或 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 我是合家在這里,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 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 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 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 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后再別愁了.我 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听了,心下暗暗籌畫.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儿問候。”寶玉道:“就說 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 你也好了, 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 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听說,方打疊舖蓋妝奩之類.寶玉 笑道:“我看見你文具里頭有三兩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 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儿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听說,只得与他留下,先 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后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林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場.今見紫鵑來了, 問其原故, 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定后,紫鵑已寬衣臥下之 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听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 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 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儿一處長大, 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 “你這几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么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 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几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 熱的人?趁早儿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 俗語說,`老健春 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 還不 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東,明儿朝西?要 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 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 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 不聞俗語說:`万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黛玉听了,便說道:“這 丫頭今儿不瘋了?怎么去了几日, 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 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 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 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 "說著,竟自睡了.黛 玉听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 便直泣了一夜,至 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儿.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 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 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亦早備了兩色 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戲請賈母王夫人等,獨有寶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 得.至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 陪諸伙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完備.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 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儿. 便說与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躊躇之際, 忽想起薛蝌未娶, 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于鳳姐儿.鳳姐 儿歎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因賈母去瞧鳳姐儿 時,鳳姐儿便和賈母說:“薛姑媽有件事求老祖宗, 只是不好啟齒的。”賈母 忙問何事,鳳姐儿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么不好啟齒?這是极 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說了,怕他不依?"因回房來, 即刻就命人來請邢夫人過 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 薛蝌生得又好, 且賈母硬作保山,將机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 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此來投靠 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說妙极.賈母笑道:“我愛管個閒事,今儿又管 成了一件事, 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十万銀 子來,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親,還得一位才好。”賈母笑道: “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 "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 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 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 也不可太嗇,也 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 來忙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囑咐, 只得應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 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 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一個小姑, 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儿,正好親香呢。”邢夫人方罷.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約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煙未 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与寶釵姊妹共處閒語,又兼湘云是個愛取戲的,更覺不 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儿身分,還不是那种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 作之輩.寶釵自見他時,見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 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 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气的死人, 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 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 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与 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体貼接濟,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 亦恐多心閒話之故 耳.如今卻出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后方取薛 蝌.有時岫煙仍与寶釵閒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 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 喚他到跟前, 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后,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么 倒全換了夾的?"岫煙見問, 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 “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 倒想著不錯日子給,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 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 能著些儿搭著就使了.姐姐 想,二姐姐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 他雖不說什么,他那 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屋里,卻不敢很 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一月二兩銀 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儿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几吊錢盤纏。” 寶釵听了,愁眉歎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進來.若是在這里,琴儿 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离了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 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 議,有人欺負你,你只管耐些煩儿, 千万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 子明儿也越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他尖刺讓 他們去尖刺,很听不過了,各人走開. 倘或短了什么,你別存那小家儿女气, 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親后方如此,你一來時咱們就好的.便怕人閒話,你打發 小丫頭悄悄的和我說去就是了。”岫煙低頭答應了.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 □ 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笑道 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致之 處. 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 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閒妝? 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 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 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 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 不比他們才是。”岫煙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寶釵忙笑 道:“你也太听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 提到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煙忙又答應, 又問:“姐姐此時那里去?" 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叫丫頭送來,我那里悄悄的取出來, 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扇了事大.但不知當在那里了?"岫 煙道:“叫作`痤峔',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伙 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岫煙听說,便知是他家的 本錢,也不覺紅了臉一笑,二人走開.   寶釵就往瀟湘館來. 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閒話呢.寶釵笑道:“媽 多早晚來的? 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几天連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 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個, 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了,因向寶釵道:“天 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 “我的儿,你們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 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 憑你兩家隔 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机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 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 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 也不 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 在他母親怀里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你瞧,這么大了,离了姨媽他 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儿。”薛姨媽用手摩弄著寶釵,歎向黛玉道: “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樣, 有了正經事就和他商量,沒了事幸 虧他開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 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說,流淚歎道: “他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气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寶釵笑道:“媽 瞧他輕狂,倒說我撒嬌儿。”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 可怜沒父母,到 底沒個親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 你 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 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里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你這里人多口雜, 說 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作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老 太太疼你了,我們也[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媽既這么說,我明日就認姨 媽做娘, 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 認了才好。”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認不得?"寶釵笑問道: “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么反將邢妹妹先說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 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与兄弟了。”寶釵笑 道:“非也.我哥哥已經相准了,只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方才 說你認不得娘,你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儿發笑.黛玉听了,便也一 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忙也摟他笑道:“你 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頑你呢。”寶釵笑道:“真個的,媽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 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 薛姨媽忙也笑勸, 用手分開方罷.因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儿我還怕你哥哥遭 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 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 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儿我說定了邢女儿, 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 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 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 他又生的那樣,若要 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 怔怔的,听后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 只打你!你為什么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 媽 說你,為什么打我?"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 太說去? "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 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 "紫鵑听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 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与你這蹄子什么相干?"后 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 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 倒也不差呢.到閒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万妥 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一語未了, 忽見湘云走來,手里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個帳篇 子?"黛玉瞧了, 也不認得.地下婆子們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乖可 不是白教人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就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忙折了起來. 薛姨媽忙說:“那必定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里得的? "湘云道:“什么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個呆子,連個當票子也不知 道。”薛姨媽歎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這個? 那里去有這個?便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小 姐們看了,也都成了呆子。”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認得, 別說姑娘 們.此刻寶玉他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 明. 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來為此.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舖 也有這個不成?"眾人笑道:“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 姨媽因又問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 那年勾了帳的,香菱拿著哄他們頑的。”薛姨媽听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一 時人來回:“那府里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   這里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云何處拾的.湘云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 頭篆儿悄悄的遞与鶯儿. 鶯儿便隨手夾在書里,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 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里,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 “怎么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么又給你去?"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 遂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便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感歎起來. 史湘云便動了气說:“等我問著二姐姐去! 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 出气何如?"說著,便要走.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 坐著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報不平儿. 你又充什么荊 軻聶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問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們苑里一 處住去,豈不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 來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   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 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 笑了一會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 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 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 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內偏宮二十一日后, 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 這陵离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 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 宁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 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育,將他騰挪出來, 協理榮宁兩處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 薛姨媽只得也挪 進園來.因寶釵處有湘云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女雖去,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 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 趙姨娘与賈環來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況賈母又千叮嚀万囑咐托他 照管林黛玉, 薛姨媽素習也最怜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 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后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 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 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只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得丫頭輩,一應家 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亦不肯亂作威福, 且他家內上下也只剩他一個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 飲饌舖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榮宁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 并兩處執事人等,或有人跟隨入朝的,或 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踩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 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党,与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只留得賴大并 几個管事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几個人已去, 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 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据,或舉荐無因,种种不善,在 在生事,也難備述.   又見各官宦家,凡養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 回家回明, 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 盡可留著使喚,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 "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 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這 机會,不如給他們几兩銀子盤費, 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里都是有這例的.咱 們如今損陰坏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几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 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咱們家的小廝們了. "尤氏道:“如今我 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愿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儿,叫上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 給 他們几兩銀子盤纏方妥當.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只怕有混帳人頂名冒領出去 又轉賣了, 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 “這話妥當。”尤氏等又遣人告訴了鳳姐儿.一面說与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 兩, 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注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 子叫來面問,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為事, 這一去還被他賣了, 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 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 皆令其干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 將不愿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 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与寶玉,將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將小生藕官指与 了黛玉,將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將小花面豆官送了寶琴,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 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鳥出籠, 每日園中游戲.眾人 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 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后入朝. 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用過早飯,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畢,方出至 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乃比丘尼焚修, 房舍极多极淨.東西二院, 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 每日宴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面細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中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 皆有閒空,多在園中游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園內 听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几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 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眾婆子無不含怨,只是口中不 敢与他們分證.如今散了學,大家稱了愿,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怀舊 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 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宁府賈蓉也同族中几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 不曾去得.飯后發倦,襲人因說:“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就 睡,存在心里。”寶玉听說,只得拄了一支杖,□著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將園 中分与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 也有修竹的,也有□樹的,也有栽 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种藕.香菱,湘云,寶琴与丫鬟 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云見了他來, 忙笑說:“快 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 也笑道: “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 樣, 原招笑儿,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 湘云因說:“這里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 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 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 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 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 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儿.不過兩年,便也要" 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几日,這杏樹子落枝空, 再几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 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歎息. 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儿飛 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 曾來過, 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 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儿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与杏花一 會了?”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儿惊飛.寶玉吃了一大惊, 又听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 仔細你的肉!"寶玉听了, 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 蹲在那里,手里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与誰燒紙錢? 快不要在這里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 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 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只不作一聲. 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婆子 惡恨恨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 奶奶气的了不得。” 藕官听了,終是孩气,怕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 過余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儿。”指寶玉道:“連 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 "寶玉忙道:“他并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 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听他反掩飾,心內 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么?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坏了的 字紙!"那婆子听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 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据有證在這里.我只和你廳上講去!"說 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 “你只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挂 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 這白錢,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贊.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 所 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你還要告他 去. 藕官,只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 意來沖神□,保□我早死。”藕官听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著婆子要走.那婆 子听了這話,忙丟下紙錢, 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 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們去,就說是爺祭神,我看錯了。”寶 玉道:“你也不許再回去了,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叫我來帶他, 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一想, 方點頭應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這里寶玉問他:“到底是為誰燒紙?我想來若是為父母兄弟,你們皆煩人外 頭燒過了, 這里燒這几張,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于衷, 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 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寶姑 娘的蕊官,并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 你,只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問芳 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   寶玉听了, 心下納悶,只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益發瘦的可怜,問起來, 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 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只得回來.因記挂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 有湘云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頭.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儿洗過了后,才叫 芳官洗.芳官見了這般,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 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干娘羞愧變成惱,便罵 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么好人,入了 這一行,都弄坏了.這一點子□崽子,也挑么挑六,咸□淡話,咬群的騾子似的! "娘儿兩個吵起來.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 連句安靜話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會 兩出戲,倒象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 老的 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 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里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賤他,如何怪得。” 因又向襲人道:“他一月多少錢?以后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 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 又要他那几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 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 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 不要吵鬧了.他干娘益發羞愧,便說 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來.寶 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么?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干娘說道: “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臊, 還 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里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 身是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 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 "麝月听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且問你, 別說我們這一處, 你看滿園子里,誰在主子屋里教導過女儿的?便是你的親女 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 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 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閒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么?越 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儿墜儿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 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閒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閒了,咱們痛回一回,大 家把威風煞一煞儿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 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几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里沒了我們, 再兩天你 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干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寶玉恨的用拄杖敲著 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 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攆了出去,不 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 "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 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腳,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后,哭的淚人一 般.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 是這么松怠怠的。”寶玉道:“ 他這本來面目极好,倒別弄緊襯了。”晴雯過 去拉了他,替他洗淨了發,用手巾擰干,松松的挽了一個慵妝髻,命他穿了衣服 過這邊來了.   接著司內廚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听了,進來問襲 人.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听鐘几下了。”晴雯道:“那勞什 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說著,便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略等半鐘茶 的工夫就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該打几下.昨儿 是他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坏了。”說話之間,便將食具打點現成.一時小丫頭 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只四樣小菜. 晴雯笑道:“已 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咸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 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 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几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一面說, 一面忙端起輕輕用口吹.因見芳官在側,便遞与芳官,笑道:“你也學著些伏侍, 別一味呆憨呆睡.口勁輕著,別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飯在門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時原從外邊認的,就同往梨香 院去了.這干婆子原系榮府三等人物,不過令其与他們漿洗,皆不曾入內答應, 故此不知內幃規矩.今亦托賴他們方入園中,隨女歸房.這婆子先領過麝月的排 場,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認他做干娘,便有許多失利之處,故心中只要 買轉他們.今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道:“他不老成,仔細打了碗,讓我吹 罷。”一面說,一面就接.晴雯忙喊:“ 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 你什么空儿跑到這里□子來了?還不出去。”一面又罵小丫頭們:“瞎了心的, 他不知道,你們也不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 他不出去,說他, 他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气,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 還 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 "一面說,一面推他出去.階下几個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 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几口,寶玉笑道:“好了,仔細傷了气.你嘗一口,可好了?"芳 官只當是頑話,只是笑看著襲人等.襲人道:“你就嘗一口何妨。”晴雯笑道: “你瞧我嘗。”說著就喝了一口. 芳官見如此,自己也便嘗了一口,說:“好 了。”遞与寶玉.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筍, 又吃了半碗粥就罷了.眾人揀 收出去了.小丫頭捧了沐盆,盥漱已畢,襲人等出去吃飯. 寶玉使個眼色与芳 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學几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說頭疼不吃飯了.襲人道:“ 不吃飯,你就在屋里作伴儿,把這粥給你留著,一時餓了再吃。”說著,都去了.   這里寶玉和他只二人, 寶玉便將方才從火光發起,如何見了藕官,又如何 謊言護庇, 又如何藕官叫我問你,從頭至尾,細細的告訴他一遍,又問他祭的 果系何人.芳官听了, 滿面含笑,又歎一口气,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歎。 寶玉听了,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官。”寶 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 說他自己是小生,□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 每日那些曲文排場, 皆是真正溫存体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 兩個人 竟是你恩我愛.□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后來補 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体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 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 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 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听說了這篇呆話,獨 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 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 話囑咐他,我若親對面与他講未免不便, 須得你告訴他。”芳官問何事.寶玉 道:“以后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遺訓.以后逢時按節, 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 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 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离 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洁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 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 原故, 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 鮮花,或有鮮果, 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洁,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 只在敬不在虛名. 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燒紙。”芳官听了,便答應著.一時吃過 飯,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來了。”——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 -----   話說寶玉听說賈母等回來,隨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邊來,都見過了.賈 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离送靈日 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云,彩霞等 皆打疊王夫人之物,當面查點与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 十個老婆子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 鴛鴦与玉釧儿皆不隨去, 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預發帳幔舖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并几個男人領了出 來,坐了几輛車繞道先至下處,舖陳安插等候.   臨日, 賈母帶著蓉妻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 了眾家丁護衛.又有几輛大車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 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面打發了他父母起身 赶上賈母王夫人馱轎,自己也隨后帶領家丁押后跟來.   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 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后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 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內院, 不必關鎖.里面鴛鴦和玉釧儿也各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 林之孝之妻進來,帶領十來個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們坐更打梆子, 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見園中土潤苔 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几點微雨.于是喚起湘云等人來,一面梳洗,湘云因說兩腮 作痒,恐又犯了杏斑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來.寶釵道:“前儿剩的都給了妹 子。”因說:“顰儿配了許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沒發痒,就忘了。” 因命鶯儿去取些來.鶯儿應了才去時,蕊官便說:“我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 說著,一徑同鶯儿出了蘅蕪苑.   二人你言我語, 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 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儿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 蕊官笑道:“編什么東西?"鶯儿道:“什么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 下來,帶著這葉子編個花籃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頭,才是好頑呢。”說著,且 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 花籃,隨路見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 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 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給了我罷. "鶯儿道: “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几個大家頑。”說著,來至瀟湘 館中.   黛玉也正晨妝,見了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儿笑說: “我編了送姑娘頑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贊你的手巧,這頑意儿卻也別 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鵑挂在那里.鶯儿又問侯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 黛玉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与鶯儿.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 回去說与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了,也不敢勞他來瞧我,梳了頭同媽都往你那里 去,連飯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熱鬧些。”   鶯儿答應了出來, 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只見藕官与蕊官二人正說得高興, 不能相舍, 因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們去等著豈不好?"紫鵑听如此說, 便也說道:“這話倒是, 他這里淘气的也可厭。”一面說,一面便將黛玉的匙 箸用一塊洋巾包了,交与藕官道:“你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來,一徑順著柳堤走來.鶯儿便又采些柳條, 越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他二人只顧愛看他編,那里 舍得去.鶯儿只顧催說:“你們再不去,我也不編了。”藕官便說:“我同你去 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里鶯儿正編, 只見何婆的小女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織什么呢?"正說 著,蕊藕二人也到了. 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燒什么紙?被我姨媽看 見了,要告你沒告成, 倒被寶玉賴了他一大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訴我媽. 你們在外頭這二三年積了些什么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么 仇恨?他們不知足,反怨我們了.在外頭這兩年, 別的東西不算,只算我們的 米菜,不知賺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還有每日買東買西賺的錢在外. 逢 我們使他們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說說可有良心?"春燕笑道:“他是我的 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儿未出嫁, 是顆無价之 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 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 么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 他老姊妹兩個, 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時老姐儿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 使,沒個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里省了 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 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余剩,這也還說不夠.后來老姊 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几年著實 寬裕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撒開手了, 還只無厭.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姨媽剛和 藕官吵了,接著我媽為洗頭就和芳官吵.芳官連要洗頭也不給他洗. 昨日得月 錢,推不去了,買了東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錢,就沒錢要洗時,不 管襲人,晴雯,麝月,那一個跟前和他們說一聲,也都容易,何必借這個光儿? 好沒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鳩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來. 接著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可笑死了人?我見他一進來,我就告訴那些規矩. 他 只不信,只要強做知道的,足的討個沒趣儿.幸虧園里的人多,沒人分記的清楚 誰是誰的親故. 若有人記得,只有我們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你這會子又跑 來弄這個.這一帶地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娘管著, 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基 業還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恐有人 遭踏,又怕誤了我的差使. 如今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 也不許人動.你還掐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樹, 他們即刻就來,仔細他們抱怨。 鶯儿道:“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 自從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 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單管花草頑意儿.誰管什么,每日誰就把各房里姑娘丫 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 `一概不用送, 等要什么再和你們要.'究竟沒有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一語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來.鶯儿春燕等忙讓坐.那婆子見采了許多 嫩柳,又見藕官等都采了許多鮮花,心內便不受用,看著鶯儿編,又不好說什么, 便說春燕道:“我叫你來照看照看,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倘或叫起你來,你又說 我使你了,拿我做隱身符儿你來樂. "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 說我.難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 "鶯儿笑道:“姑媽,你別信小燕的話.這都 是他摘下來的,煩我給他編,我攆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頑儿,你 只顧頑儿,老人家就認真了。”那婆子本是愚頑之輩, 兼之年近昏□,惟利是 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听鶯儿如此說,便以老賣老,拿起 柱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上几下,罵道:“小蹄子,我說著你,你還和我強嘴儿呢. 你媽恨的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來和我強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 又急,哭道:“鶯儿姐姐頑話,你老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么恨我?我又沒燒胡 了洗臉水,有什么不是!"鶯儿本是頑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气,忙上去拉住, 笑道:“我才是頑話, 你老人家打他,我豈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別管 我們的事,難道為姑娘在這里,不許我管孩子不成?"鶯儿听見這般蠢話,便賭 气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 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頑 話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說著,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來找他,喊道:“你不來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那婆 子便接聲儿道:“你來瞧瞧,你的女儿連我也不服了!在那里排揎我呢。”那婆 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么了?我們丫頭眼里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 不成?"鶯儿見他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 他姑娘那里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 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這么大孩子頑的. 他先領著人糟踏我,我怎 么說人?"他娘也正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耳刮子, 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么就管不得你 們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里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 既是你們 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來浪漢。”一面 又抓起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作什么?這編的是你娘的□!" 儿忙道:“那是我們編的,你老別指桑罵槐。”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已 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体統權勢, 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 未免又气又恨,亦且遷怒于眾,复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處湊成 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 他娘又恐問他為何哭,怕他又說出自己打他, 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著起急來,又忙喊道:“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 燕那里肯回來?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他娘只顧 赶他,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引的鶯儿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儿便賭气將花柳皆擲 于河中,自回房去.這里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念佛, 又罵:“促狹小蹄子!遭踏 了花儿,雷也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不提.   卻說春燕一直跑入院中, 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去問安.春燕便一把抱住 襲人,說:“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襲人見他娘來了,不免生气,便說道: “三日兩頭儿打了干的打親的,還是買弄你女儿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 子來了几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的,便說道:“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閒 事!都是你們縱的,這會子還管什么?"說著,便又赶著打.襲人气的轉身進來, 見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鬧, 便說:“姐姐別管,看他怎樣。” 一面使眼色与春燕,春燕會意,便直奔了寶玉去.眾人都笑說:“這可是沒有的 事都鬧出來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難道這些人的臉面,和 你討一個情還討不下來不成?"那婆子見他女儿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 春燕的手說:“別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說,把方才鶯儿等事都 說出來. 寶玉越發急起來,說:“你只在這里鬧也罷了,怎么連親戚也都得罪 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眾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他們的事,我們 雖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規 矩了。”便回頭叫小丫頭子:“去把平儿給我叫來!平儿不得閒就把林大娘叫了 來。”那小丫頭子應了就走.眾媳婦上來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 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道:“憑你那個平姑娘來也憑個理, 沒有娘管女儿大家管著娘的。”眾人笑道:“你當是那個平姑娘? 是二奶奶屋 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說你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話之間,只見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問我作什么,我告訴了 他,他說: `既這樣,且攆他出去,告訴了林大娘在角門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听如此說,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 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 家里沒人,正好一心無挂的在里頭伏侍姑娘們.姑娘 們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攪過.我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過活,將來不免又沒了 過活。”襲人見他如此,早又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里,又不守規矩,又 不听說,又亂打人.那里弄你這個不曉事的來,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話,失了体 統。”晴雯道:“理他呢,打發去了是正經.誰和他去對嘴對舌的. "那婆子又 央眾人道:“我雖錯了,姑娘們吩咐了,我以后改過.姑娘們那不是行好積德. "一面又央告春燕道:“原是我為打你起的,究竟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 你也替我說說. "寶玉見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鬧.那婆子走來一 一的謝過了下去.   只見平儿走來,問系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 “`得饒人處且饒人' ,得省的將就些事也罷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處大小人儿 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的是。”襲人笑道:“我只 說我們這里反了,原來還有几處. "平儿笑道:“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 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了. 你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數儿來, 還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不知襲人問他果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   話說襲人因問平儿,何事這樣忙亂.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來 也好笑,等几日告訴你,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閒儿。”一語未了,只見李紈 的丫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轉身 出來,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餑 餑了,都搶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寶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媽去,到寶姑娘房里給鶯儿几句好話听听,也不 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應了,和他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   娘儿兩個應了出來, 一壁走著,一面說閒話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 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 俗語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春燕 道:“媽,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里長久了, 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 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 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 "他娘听說,喜的 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作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苑, 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儿自去泡茶,春燕 便和他媽一徑到鶯儿前, 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來陪 罪"等語.鶯儿忙笑讓坐, 又倒茶.他娘儿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 赶出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給他們,說是薔 薇硝,帶与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气了,還怕那里沒這個与他, 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 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 千万帶回去罷。”春燕只得接了.娘儿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 也才進去.春燕便向他娘說:“只我進去罷,你老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便 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复,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便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 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与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与他蕊官之事,并 与了他硝.寶玉并無与琮環可談之語, 因笑問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遞与 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虧他想得到。”賈環听了,便伸 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著腰向靴桶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說: “好哥哥,給我一半儿。”寶玉只得要与他. 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与 別人,連忙攔住,笑說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包上, 說道:“快取來。”   芳官接了這個, 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奩看時,盒內已 空,心中疑惑, 早間還剩了些,如何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 “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里人一時短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給他們,他 們那里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听了,便將些茉莉粉包 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 揣在怀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 硝,興興頭頭來找彩云. 正值彩云和趙姨娘閒談,賈環嘻嘻向彩云道:“我也 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 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的銀硝強.你且看看, 可是這個?"彩云打開一看, 嗤的一聲笑了,說道:“你和誰要來的?"賈環便 將方才之事說了.彩云笑道:“這是他們在哄你這鄉老呢. 這不是硝,這是茉 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帶些紅色, 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 也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自是比外頭買的高便好. "彩云只得收了. 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 給他去,趁著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 也算是報仇.莫不是兩個月*,還找出這個碴儿來問你不成?便問你,你也有 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沖撞他罷了.難道他屋里的貓儿狗儿,也不敢去問問不 成!"賈環听說,便低了頭.彩云忙說:“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樣,忍耐些罷 了。”趙姨娘道:“你快休管,橫豎与你無干.乘著抓住了理,罵給那些浪淫婦 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 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 崽子的气!平白我說你一句儿,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 瞪著眼□摔娘.這會子被那起□崽子耍弄也罷了.你明儿還想這些家里人怕你 呢.你沒有□本事,我也替你羞。”賈環听了,不免又愧又急, 又不敢去,只 摔手說道:“你這么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鬧.倘或往學里告去捱了打, 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調唆了我鬧去,鬧出了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 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只 這一句話,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說:“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這屋里 越發有的說了. "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往園中去.彩云死勸不住, 只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頑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 正是一頭火,頂頭正遇見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來.見趙 姨娘气恨恨的走來,因問:“姨奶奶那去?"趙姨娘又說:“你瞧瞧,這屋里連 三日兩日進來的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分兩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別一 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 忙問因何.趙姨娘悉將芳官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 你今日才知道,這算什么事.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里. 人家還沒拿進個什么儿來,就說使不得,不干不淨的忌諱. 這燒紙倒不忌諱? 你老想一想,這屋里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撐不起來,但凡撐起來的, 誰還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著這几個小粉頭儿恰不是正頭貨,得罪了他們 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在旁作證据,你老把威風抖一抖, 以后也好爭別的理.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的. "趙姨 娘听了這話,益發有理,便說:“燒紙的事不知道,你卻細細的告訴我。”夏婆 子便將前事一一的說了, 又說:“你只管說去.倘或鬧起,還有我們幫著你呢。 趙姨娘听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徑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听見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 來了,便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么事這么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 上來便將粉照著芳官臉上撒來, 指著芳官罵道:“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 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你都會看人下 菜碟儿.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只當 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 那里你小看他的!"芳官 那里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他的.若說沒了,又 恐他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便學戲,也沒往外頭去唱.我一個女孩儿家, 知 道什么是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 `梅香拜 把子——都是奴几'呢!"襲人忙拉他說:“休胡說!"趙姨娘气的便上來打了兩個 耳刮子. 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別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 他。”芳官捱了兩下打,那里肯依,便拾頭打滾,潑哭潑鬧起來.口內便說:“ 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樣儿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著!"便撞在怀里 叫他打.眾人一面勸,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襲人說:“別管他們,讓他們鬧去, 看怎么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么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外面跟著趙姨娘來的一干的人听見如此,心中各各稱愿,都念佛說:“也有 今日!"又有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愿.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豆官,兩個聞了 此信,慌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侮,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 場,方爭過气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他們情分上的義憤,便不顧別的 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豆官先便一頭,几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 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 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有委曲只好說,這沒 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 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頭頂住.四人只說:“你只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 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 儿与眾媳婦走來,將四個喝住.問起原故,趙姨娘便气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 十說個不清.尤李兩個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歎气說:“這是什么大事, 姨娘也太肯動气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說不知在那里,原來 在這里生气呢,快同我來。”尤氏李氏都笑說:“姨娘請到廳上來,咱們商量。”   趙姨娘無法, 只得同他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那些小 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儿, 喜歡呢,和他們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 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 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家 媳婦們去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統.你瞧周姨娘,怎 不あ鬯*,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 別听那些混帳人的調 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 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這几天, 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   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紈說:“這么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伏.這 是什么意思, 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統,耳朵又軟,心里又沒有計算.這又是 那起沒臉面的奴才們的調停, 作弄出個呆人替他們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 查是誰調唆的.媳婦們只得答應著, 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里那里尋針去 "只得將趙姨娘的人并園中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眾人沒法,只得回探春:“ 時難查,慢慢訪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   探春气漸漸平服方罷.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和我們素日 不對,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賴藕官燒錢,幸虧是寶玉叫他燒的,寶玉自己應了, 他才沒話說.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見他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 喳的,見了我才走開了. "探春听了,雖知情弊,亦料定他們皆是一党,本皆淘 气异常,便只答應,也不肯据此為實.   誰知夏婆子的外孫女儿蟬姐儿便是探春處當役的, 時常与房中丫鬟們買東 西呼喚人, 眾女孩儿都和他好.這日飯后,探春正上廳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 因命蟬姐儿出去叫小么儿買糕去. 蟬儿便說:“我才掃了個大園子,腰腿生疼 的,你叫個別的人去罷. "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訴你一 句好話,你到后門順路告訴你老娘防著些儿. "說著,便將艾官告訴他老娘話告 訴了他.蟬姐听了,忙接了錢道:“這個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訴去。”說 著,便起身出來.至后門邊,只見廚房內此刻手閒之時,都坐在階砌上說閒話呢, 他老娘亦在內.蟬儿便命一個婆子出去買糕.他且一行罵,一行說,將方才之話 告訴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問他,又欲往探春前去訴 冤. 蟬儿忙攔住說:“你老人家去怎么說呢?這話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 了.說給你老防著就是了,那里忙到這一時儿。”   正說著,忽見芳官走來,扒著院門,笑向廚房中柳家媳婦說道:“柳嫂子, 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家 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來了告訴這么一句要緊話. 你不嫌髒,進來逛逛 儿不是?"芳官才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來.芳官便戲道:“誰買 的熱糕?我先嘗一塊儿。”蟬儿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稀罕這 個。”柳家的見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這個? 我這里有才買下給你姐 姐吃的,他不曾吃,還收在那里,干干淨淨沒動呢。”說著,便拿了一碟出來, 遞与芳官,又說:“你等我進去替你炖口好茶來。”一面進去,現通開火頓茶. 芳官便拿了熱糕,問到蟬儿臉上說:“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 說著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說著,便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 擲著打雀儿頑,口內笑說:“柳嫂子,你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你。”小蟬气 的怔怔的,瞅著冷笑道:“雷公老爺也有眼睛,怎不打這作孽的!他還气我呢. 我可拿什么比你們,又有人進貢,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儿,幫襯著說 句話儿。”眾媳婦都說:“姑娘們,罷呀,天天見了就咕唧。”有几個伶透的, 見了他們對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腳來各自走開了.當下蟬儿也不敢十分說他, 一面咕嘟著去了.   這里柳家的見人散了,忙出來和芳官說:“前儿那話儿說了不曾?"芳官道: “說了.等一二日再提這事. 偏那趙不死的又和我鬧了一場.前儿那玫瑰露姐 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愛的什么似的,又 不好問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來給他就是了。”   原來這柳家的有個女儿,今年才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的人物与平, 襲,紫,鶯皆類.因他排行第五,因叫他是五儿.因素有弱疾,故沒得差.近因 柳家的見寶玉房中的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得寶玉將來都要放他們,故如今要送 他到那里應名儿.正無頭路, 可巧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 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別的干娘還好.芳官等亦待他們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 央芳官去与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只是近日病著,又見事多,尚未說得.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复了寶玉.寶玉正在听見趙姨娘 廝吵,心中自是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著探春勸了 他去后方從蘅蕪苑回來,勸了芳官一陣,方大家安妥.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 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寶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去罷。”說著 命襲人取了出來,見瓶中亦不多,遂連瓶与了他.   芳官便自攜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帶進他女儿來散悶,在那邊犄角子上一 帶地方儿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腳儿.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 玻璃瓶來,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道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 母女兩個忙說:“ 快拿旋子燙滾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 連瓶子都給你們罷。”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謝了又謝.芳官又問 他"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進來逛逛.這后邊一帶,也沒什么意思,不 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后牆,正經好景致也沒看見. "芳官道:“你為什么不 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沒叫他往前去.姑娘們也不認得他,倘有不對眼的人 看見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攜帶他有了房頭,怕沒有人帶著他逛呢,只怕 逛膩了的日子還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 “噯喲喲,我的姑娘,我們的頭皮儿薄,比不得你們。”說著,又倒了茶來.芳 官那里吃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說道:“我這里占著手,五丫頭送送。”   五儿便送出來,因見無人,又拉著芳官說道:“我的話倒底說了沒有?"芳 官笑道:“難道哄你不成?我听見屋里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儿,并沒補上.一個 是紅玉的,璉二奶奶要去還沒給人來,一個是墜儿的,也還沒補.如今要你一個 也不算過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襲人說, 凡有動人動錢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 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 連他屋里的事都駁了兩三件,如今正要 尋我們屋里的事沒尋著,何苦來往网里碰去. 倘或說些話駁了,那時老了,倒 難回轉.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閒了,憑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說, 沒 有不成的。”五儿道:“雖如此說,我卻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來了, 一 則給我媽爭口气,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則添上月錢,家里又從容些,三則我的心 開一開, 只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里的錢。”芳官道: “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別過,芳官自去不提.   單表五儿回來, 与他娘深謝芳官之情.他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 西,雖然是個珍貴物儿,卻是吃多了也最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個 大情。”五儿問:“送誰?"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熱病,也想這些 東西吃.如今我倒半盞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沒言語,隨他媽倒了半盞子去, 將剩的連瓶便放在家伙廚內.五儿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 人盤問起來,倒又是一場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這些來, 還了得了.我 們辛辛苦苦的,里頭賺些東西,也是應當的.難道是賊偷的不成? "說著,一徑 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家中,他侄子正躺著,一見了這個,他哥嫂侄男無不歡喜. 現從井上取了涼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暢,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覆著, 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個小廝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來問侯他的病.內中有一小 伙名喚錢槐者,乃系趙姨娘之內侄.他父母現在庫上管帳,他本身又派跟賈環上 學.因他有些錢勢, 尚未娶親,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標致,和父母說了,欲 娶他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卻也情愿,爭奈五儿執意不從, 雖未明言,卻行止中已帶出,父母未敢應允.近日又想往園內去,越發將此事丟 開,只等三五年后放出來,自向外邊擇婿了. 錢家見他如此,也就罷了.怎奈 錢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發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也同人來瞧望 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內.   柳家的忽見一群人來了,內中有錢槐,便推說不得閒,起身便走了.他哥嫂 忙說:“姑媽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難為姑媽記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 傳飯,再閒了出來瞧侄子罷。”他嫂子因向抽屜內取了一個紙包出來,拿在手內 送了柳家的出來,至牆角邊遞与柳家的,又笑道:“這是你哥哥昨儿在門上該班 儿,誰知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個外財沒發. 只有昨儿有粵東的官儿來拜, 送了上頭兩小簍子茯苓霜.余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 你哥哥分了這些.這 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單取了這茯苓的精液和了藥,不知怎么弄出這怪俊的白 霜儿來.說第一用人乳和著,每日早起吃一鐘,最補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 得,滾白水也好.我們想著,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家 去的,他說鎖著門,連外甥女儿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他去,給他帶了去的, 又想主子們不在家,各處嚴緊,我又沒甚么差使,有要沒緊跑些什么.況且這兩 日風聲,聞得里頭家反宅亂的,倘或沾帶了倒值多的.姑娘來的正好,親自帶去 罷。”   柳氏道了生受, 作別回來.剛到了角門前,只見一個小么儿笑道:“你老 人家那里去了?里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我們三四個人都找你老去了,還沒來. 你老人家卻從那里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來。”那柳家的笑 罵道:“好猴儿崽子,……"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儿行權 -----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儿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 叔,有什么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几根□毛□下來!還不開門讓我 進去呢。”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著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 子出來賞我吃.我這里老等. 你若忘了時,日后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 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干叫去. "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 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 過,兩眼就象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儿我從李子樹下一走, 偏有一個 蜜蜂儿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 他离的遠看不真, 只當我摘李子呢,就□聲浪嗓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 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 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 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 著的有' 。”小廝笑道:“哎喲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閒話!我看你老以后就 用不著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更呼喚著的日子多,只要我們多答應 他些就有了。”柳氏听了, 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 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 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 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里听哈,里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体統的,什 么事瞞了我們!”   正說著, 只听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 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听了,不顧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 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 ——雖有几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 等他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那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里 找他們姊妹去了。”柳家的听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忽見 迎春房里小丫頭蓮花儿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 要碗雞蛋,炖的嫩嫩的。” 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 出來. 昨儿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 我那里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 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儿要雞蛋又沒有了.什么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 有了, 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里面果 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 你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 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里的活計,便 上來說道:“你少滿嘴里混□!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几個,預備菜上的澆 頭.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 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 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 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 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儿也罷了. 吃膩了 膈,燙焯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醬蘿卜炸儿,敢自倒換 口味, 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 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听了,便紅了面,喊道:“誰天天要你什 么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 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么.前儿小燕來,說` 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么忙的還問肉炒雞炒? 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 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赶著洗手炒了,狗顛儿似的親 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听.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 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儿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里偶然間不論姑娘 姐儿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听,說 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儿,算起帳來,惹人惡心:連姑娘帶姐儿們四五 十人, 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 夠作什么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 來的又不吃, 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廚房 里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 算倒好.連前儿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儿來, 現打發 個姐儿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 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 還預備的起.'赶著我送回錢去.到 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里頭, 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 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 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儿.'這就是妹靼滋逑碌墓媚*, 我們心里只替他念 佛.沒的趙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 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 那里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 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儿,說他:“死在這里了,怎么就不 回去?"蓮花儿賭气回來, 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頭起 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 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种 還芏R隼次构*,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 頓亂翻亂擲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听了小孩子的話. 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 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 憑是什么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儿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 姑娘不信 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气勸的漸平.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 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 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 又生事.柳家的打發他女儿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 儿听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 柳隱的來找芳官. 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前,不好進去,只在一簇 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著. 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 不知是那一個,至跟前方看真切, 因問作什么.五儿笑道:“你叫出芳官來, 我和他說話。”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 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 他做什么.方才使了他往前頭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話告訴我,等 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關園門了。”五儿便將茯苓霜遞与了小燕,又說 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与他就是了。” 說畢,作辭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 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著几個婆子走來,五儿藏躲不及, 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听見你病了,怎么跑到這里來?"五儿陪 笑道:“因這兩熱蘸眯*, 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伙 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 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 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里呢, 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 是你扯謊。”五儿听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 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當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 "林之 孝家的听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儿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几個丫頭對 賴,沒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儿并几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 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里頭跑的不象,鬼鬼唧唧的,不知 干些什么事. "小蟬又道:“正是.昨儿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里的柜子開了, 少了好些零碎東西. 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 一罐子.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儿笑道:“這話我沒听見,今儿我倒 看見一個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儿,每日鳳姐儿使平儿催逼他, 一听此言,忙問在那里.蓮花儿便說:“在他們廚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 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儿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里的芳官給我 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贓證,我只呈報了,憑你主 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儿帶著,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 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帶了五儿,來回李紈与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儿病了, 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 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 探春在內□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 “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儿回二奶奶去. "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儿 那邊,先找著了平儿,平儿進去回了鳳姐. 鳳姐方才歇下,听見此事,便吩咐: “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庄 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儿听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唬的哭哭啼 啼,給平儿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儿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 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 了去。”五儿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了出來.平儿听了,笑道:“這樣 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人,拿你來頂缸.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 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 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 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与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自便 去了.   這里五儿被人軟禁起來, 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 這沒行止之事,也有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 不見尋了死,逃走了, 都是我們不是.于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見 了這般,十分趁愿,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儿心內又气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 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 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 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儿,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 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平儿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 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芳官,芳官轉給何 人我卻不知。”襲人于是又問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應是自己送他的. 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 也實供.若听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 豈不是人家的好意, 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儿計議:“露的事雖完,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 姐姐,你叫他說也是芳官給他的就完了。”平儿笑道:“雖如此, 只是他昨晚 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主儿, 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 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給環哥儿去了.你們可瞎亂說。” 平儿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儿急的哭,悄悄問著他,他應了,玉 釧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難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 應,他還擠玉釧儿,說他偷了去了. 兩個人窩里發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們 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么說他。” 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 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陰騭事, 保全人的賊名儿.只是 太太听見又說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道:“這也倒是小事. 如今 便從趙姨娘屋里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体面.別人都別管, 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說著,把三個 指頭一伸.襲人等听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 們這里應了起來的為是. "平儿又笑道:“也須得把彩云和玉釧儿兩個業障叫了 來,問准了他方好. 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象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 煩出這里來完事,他們以后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 也要你留個地步。”平儿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 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 玉釧儿先問賊在那里,平儿道:“現在二奶奶屋里,你問他什么應什么.我心里 明知不是他偷的,可怜他害怕都承認.這里寶二爺不過意, 要替他認一半.我 待要說出來,但只适欽庾鱸艫乃厝沼質嗆臀液玫囊桓鰷□*,窩主卻是平常,里 面又傷著一個好人的体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 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從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 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彩云听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 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別冤了好人,也別帶累了無辜之人傷体面. 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環哥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 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嚷過兩天就罷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 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了完事。”眾人听了這話,一個個都 詫异,他竟這樣有肝膽.寶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 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們頑,如今鬧出事來, 我原該承認.只求姐 姐們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事為什么叫你應, 死活我 該去受。”平儿襲人忙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 那時三姑娘听了,豈不生气.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且除這几個人皆不 得知道這事,何等的干淨.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奈 到太太到家,那怕連這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干系了。”彩云听亮*,低頭想了 一想,方依允.于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儿帶了他兩個并芳官往前邊來,至上夜房 中叫了五儿, 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系芳官所贈,五儿感謝不盡.平儿 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 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几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夠多 時.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說:“今儿一早押了他來,恐園里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 ,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 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淨謹慎,以后就 派他常伺候罷。”平儿道:“秦顯的女人是誰? 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 “他是園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沒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 高高孤拐, 大大的眼睛,最干淨爽利的。”玉釧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 他是 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娘.司棋的父母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 邊的。”平儿听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 道:“也太派急了些. 如今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連前儿太太屋里丟的也有 了主儿.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業障要什么的, 偏這兩個業障慪他頑,說太 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他兩個不□防的時節, 自己進去拿了些什么出來. 這兩個業障不知道,就唬慌了. 如今寶玉听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 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寶玉外頭得了的, 也曾賞過許多人, 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 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 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相來往,也是常事.前儿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 好 好的原封沒動,什么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 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儿一遍.鳳姐儿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 白愛兜攬事情. 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 什么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 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 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 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 管招了.又道是` 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 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平 儿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 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些小人 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怀了一個哥儿,到了六七個月 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气惱傷著的.如今乘早儿見一半不見一半的, 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儿倒笑了,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 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气。”平儿笑道:“這不是正經!"說畢,轉身出來,一一 發放.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茵屆@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   話說平儿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 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他 母女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 察要緊。”說畢,起身走了. 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林家的帶回園中,回了 李紈探春,二人皆說:“知道了,能可無事, 很好。”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 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上半天. 在廚房內正亂著接收 家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 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 悄悄的備了一簍炭, 五百斤木柴,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點送帳房的禮, 又預備几樣菜蔬請几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 一家人了. 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正亂著,忽有人來說与他: “看過這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儿原無事,如今還交与他管了。”秦顯家的听了, 轟去魂魄,垂頭喪气, 登時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自己 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气了個倒仰,無計挽回,只得罷了.趙姨娘正因 彩云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儿吵出,生恐查詰出來,每日捏一把汗打听信儿. 忽見彩云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 "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誰知 賈環听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云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云的臉摔了 去,說:“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 他如何肯替你應. 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与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 也沒趣儿。”彩云見如此,急的發身賭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信, 說:“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 "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气的彩云 哭個淚干腸斷. 趙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看的真. 讓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回轉過來了。”說著,便要收東西.彩云賭气一頓包 起來,乘人不見時,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在 被內暗哭.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 也不曾象往年鬧熱. 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儿,還有几處僧尼廟 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 并壽星紙馬疏頭,并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儿. 家中常走的女先儿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 一百束上用銀絲挂面.薛姨娘處減一等.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 儿是一個宮制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所制玩器.各廟中 遣人去放堂舍錢.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 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复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冠帶出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五個 人在那里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畢禮,奠茶焚紙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 先堂兩處行畢禮, 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 尤氏上房,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回榮府.先至薛姨媽處,薛姨媽再三拉著,然 后又遇見薛蝌,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著氈子,從李 氏起,一一挨著,長的房中到過.复出二門, 至李,趙,張,王四個奶媽家讓 了一回,方進來.雖眾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 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皆不磕頭.   歇一時,賈環賈蘭等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說走 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原來 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儿,并奶子抱巧姐儿,彩鸞,繡鸞 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說:“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 剛進來時,探春,湘云,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 敢起動,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 大家歸坐.襲人等捧過茶 來,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 才到鳳姐姐門上,回了澆*,不能見,我又打發人進去讓姐姐的。”平儿笑道: “我正打發你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回你.后來听見又說讓我,我那里禁當的起, 所以特赶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坐,讓他 坐.平儿便福下去, 寶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 忙攙起來.又下了一福, 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 玉道:“已經完了,怎么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儿也是 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寶玉听了, 喜的忙作下揖去,說:“原來今儿 也是姐姐的芳誕。”平儿還万福不迭.湘云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 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 "忙命丫 頭:“去告訴二奶奶,赶著補了一分禮,与琴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里去. "丫頭答應著去了.岫煙見湘云直口說出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探春笑道: “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几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 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 比別人就占先. 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 娘儿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 初九日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 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沒人? 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 這個記性是怎么了!"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 探春笑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儿的生日我 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平儿笑道:“我們是那牌儿名上的人, 生日也 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職分,可吵鬧什么,可不悄悄的過去.今儿他又偏吵出來 了,等姑娘們回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惊動.只是今儿倒要 替你過個生日, 我心才過得去。”寶玉湘云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 咐了丫頭:“去告訴他奶奶, 就說我們大家說了,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我 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丫頭笑著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 多謝姑娘們給他臉.不知過生日給他些什么吃, 只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 他了。”眾人都笑了.探春因說道:“可巧今儿里頭廚房不預備飯, 一應下面 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攬了去,只在咱們里頭收拾倒好。” 眾人都說是极.探春一面遣人去問李紈,寶釵,黛玉,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 吩咐他內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 笑道:“你原來不知道,今儿是平姑娘的華誕.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 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姑娘預備兩桌請他.你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 開了帳和我那里領錢。”柳家的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 道。”說著,便向平儿磕下頭去,慌的平儿拉起他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   這里探春又邀了寶玉, 同到廳上去吃面,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 去請薛姨媽与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漸愈,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 廳的人.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与寶玉,寶玉于是過去陪他吃面.兩家皆 治了壽酒, 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 了寶琴過來与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 這虛套竟可收了.你只請伙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 陪你了。”薛蝌忙說:“姐姐兄弟只管請,只怕伙計們也就好來了。”寶玉忙又 告過罪,方同他姊妹回來.   一進角門, 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 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頭,倘或家去取什 么,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几日七事八事, 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 腳,抄近路從這里走,攔誰的是? 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 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 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 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几件比這兩件大的呢. 若以后叨登 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里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 人,我才告訴你.平儿是個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 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里已有稿子,自 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听我說,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 第二個人講。”   說著,來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待書,素云,晴雯,麝月,芳官, 蕊官,藕官等十來個人都在那里看魚作耍. 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藥欄里預 備下了,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他們同到了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 內.連尤氏已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里,只沒平儿.   原來平儿出去, 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 送禮的不少,平儿忙著打發賞錢道謝,一面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儿,不過留下几樣, 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賞与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鳳姐儿吃過面,方換了 衣裳往園里來.   剛進了園, 就有几個丫鬟來找他,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 設芙蓉.眾人都笑:“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 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儿,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 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這里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 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 去,倒自在了.且前頭沒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這樣,恭 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了他到議事廳上,眼看著命丫頭們舖了一個錦褥并靠背 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媽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回來送了東西 來,姨媽吃了就賞你們吃.只別离了這里出去。”小丫頭們都答應了.探春等方 回來.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 二人并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儿 二人打橫. 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儿, 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 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 鬧,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儿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 沒人要听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儿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 了,命人送与薛姨媽去.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有的說 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 了,拈成鬮儿,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筆硯花 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圖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 " .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儿,擲在一 個瓶中間.探春便命平儿揀,平儿向內攪了一攪,用箸拈了一個出來,打開看, 上寫著"射覆" 二字.寶釵笑道:“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射覆'從古有的,如 今失了傳,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里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 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又毀.如今再拈一 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個. "說著又著襲人拈了一個, 卻是"拇戰".史湘云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气. 我不行這個`射 覆',沒的垂頭喪气悶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亂令,寶姐姐快 罰他一鐘。”寶釵不容分說,便灌湘云一杯.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 也不用宣,只听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盆來,"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 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 一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 “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你覆,他射。”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 菱原生于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与"老"字相連的成語.湘云先听 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 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 "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說"藥"字.黛 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里私相傳遞呢。”哄的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 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罰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 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 “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 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 射著,用了"雞栖于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湘云等不得,早和寶玉 "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寶玉,襲人贏了平儿, 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 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 人事的果菜名。”眾人听了,都笑說:“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 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儿. "黛玉便道:“你多 喝一鐘,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酒,听黛玉說道:   落霞与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   叫的人九回腸, 這是鴻雁來賓.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 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万戶搗衣聲.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 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划了一陣, 這上面湘云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 李紈便覆了一個" 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云 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 寶琴笑道:“請君入瓮。”大家笑起來,說:“這 個典用的當。”湘云便說道:   奔騰而砰湃, 江間波浪兼天涌,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 行.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 又听他說酒底.湘云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了 出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只顧吃,到底快說了。”湘云便用箸子舉著說道: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 頭上那討桂花油.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 鶯儿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云姑娘會開心儿,拿著我們取笑儿,快罰一杯才罷. 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 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 又怕挂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 白,忙低了頭.彩云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 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划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 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 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 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 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么解?"寶 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 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 豈不射著了。”湘云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 “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云道:“`寶玉'二字并無出處, 不過是春聯上或 有之,詩書紀載并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 說`此鄉多寶玉',怎么你倒忘了?后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 寶釵無 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 了, 快罰一杯。”湘云無語,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的對點,划拳的划拳. 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 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 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頑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 倏然不見了湘云,只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 那里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几個老婆子來, 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 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体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 春見他們來了, 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沒 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頑笑, 將酒作個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 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 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 我們怕有事,來打听打听.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儿. 素 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 怕受傷。”探春笑道: “媽媽們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答應了, 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罷,或是姨媽那里說話儿去.我們即刻 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 退了出來.平儿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 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 酒就罷了。”   正說著, 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 圖涼快,在山子后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听說,都笑道:“快別吵嚷 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 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 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 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   歸,卻為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儿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 出病來呢. "湘云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 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不胜,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 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 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几樣果菜与鳳姐送去, 鳳姐儿也送了几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 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 一. 探春便和寶琴下棋, 寶釵岫煙觀局.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不 知說些什么.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 那媳婦愁眉 苦臉,也不敢進廳,只到了階下, 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 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只瞅著棋枰,一只手 卻伸在盒內,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 問:“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頭彩儿的娘 ,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 娘, 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 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 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 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 探春點點頭,道:“既這么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 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 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 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 你病著時,他干了 好几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了几件事,單拿我 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 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 的多進的少, 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 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黛玉听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寶玉 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里面可式放著兩鐘新 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 巴巴的倒了兩鐘來,他又 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鐘.襲人便送了那 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 寶釵笑道:“我卻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 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 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 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他在那里呢?"襲人四顧一 瞧說:“才在這里几個人斗草的,這會子不見了。”寶玉听說,便忙回至房中, 果見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 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頑去,一回 儿好吃飯的。”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 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里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 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慣吃那 個面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 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 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 怕坏嗓子,這几年也沒聞見.乘今儿我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 只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盒子來.小燕接著揭開,里面是一碗 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 瓤卷酥,并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 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 了小菜并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 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 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腌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有胜 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 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 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畢,小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 再要些來。”小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 們吃了, 我再吃了這個,盡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邊一頓吃了,又留 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 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陣.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 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開齋.還有一件事,想著囑咐你,我 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他, 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 "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這五儿怎么 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儿直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 了。”芳官听了,笑道:“這倒是正經。”小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 伏侍洗 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寶玉 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后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 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么?"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 寶玉便笑著將方才吃的飯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儿食,聞 見了香就好. 隔鍋飯儿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儿。”晴雯 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飯,兩個人 怎么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儿. "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 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么著,要我們無用.明儿我們都走了 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 你卻去不得。”晴 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 又沒用。”襲人笑道: “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 煩你做個什么,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 橫 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 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 什么。”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 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閒話,又隨便頑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 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 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 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 “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 <琵琶記》里的枇杷果。” □ 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官 “從沒听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 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并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并頭的,怎 么不是。”□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老 子儿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 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 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香菱听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罵 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嘴里汗□的胡說了. 等我起來打不死你 這小蹄子!"□官見他要勾來,怎容他起來,便忙連身將他壓倒.回頭笑著央告 蕊官等:“你們來,幫著我擰他這謅嘴。”兩個人滾在草地下. 眾人拍手笑說: “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官回頭看了一看,果 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了手跑了. 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气,也都哄笑一散.香菱起身低頭一瞧,那裙上 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斗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 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么散了?"香菱便說: “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 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 我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 著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 不并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說:“怎么就拖在 泥里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香菱道:“這是前儿琴姑娘帶了來的. 姑 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儿才上身。”寶玉跌腳歎道:“若你們家,一日遭 踏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 件,他的尚好,你的先髒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么樣, 我還听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 又說一個不清。”香菱听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因笑道: “就是這話了.我雖有几條新裙子, 都不和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赶著換了, 也就好了.過后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儿膝褲 鞋面都要拖髒.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 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他們倘 或听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么.等他們孝滿了,他愛什么難道不許你 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還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 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气罷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 “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我等著你,千万叫他親自送來才好。”寶玉 听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里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人, 沒父母, 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与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 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 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亂想,來 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怜愛的.襲人又本 是個手中撒漫的,況与香菱素相交好, 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 了寶玉來尋著香菱,他還站在那里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气了,足的淘 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道:“多謝姐姐了, 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 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 己叉手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系上.襲人道:“把這髒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 再給你送來. 你若拿回去,看見了也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 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 菱忙又万福道謝,襲人拿了髒裙便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樹枝儿摳了一個坑,先抓 些落花來舖墊了, 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 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 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 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复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 有何話,扎著兩只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么?"香菱只顧笑.因那邊他的 小丫頭臻儿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 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里探 頭儿去呢。”說著,也回去洗手去了.不知端詳,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 如今吃什么, 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 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 共是二兩.芳宮,碧痕,小燕,四儿四個人,每 人三錢銀子,他們有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 碟果子.我和平儿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 過生日。”寶玉听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里的錢, 不該叫他們出才是。” 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 那怕他偷的呢, 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寶玉听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 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坏了,專會架橋 撥火儿。”說著,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院門去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 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 “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 小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 人,便問五儿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喜歡的很.只是五儿那 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來得. 只等好了罷。”寶玉听了,不 免后悔長歎,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 不知芳 官可說了不曾。”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 畢,复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 听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 的和几個管事的女人走來, 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 的人來了.這一出去, 咱們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 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 听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里有那樣大膽子的人. "林之孝家的又問: “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了鞋,便迎出 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 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 不 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腳漢了。” 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 是我不知道的, 已經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 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 一□子女儿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 倒了一碗來.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听見二爺嘴里都換了字眼,赶著這 几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里, 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 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叫起來, 怕以后兄弟侄 儿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里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 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 他 可姐姐沒离了口.不過頑的時侯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 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 代的陳人, 現從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儿狗 儿,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 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 查別處去了.這里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來了, 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 也要常提著些儿.也□防著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 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 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儿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 來. 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 好. "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 就安到五更天了. 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 我就不好了。”眾人听了,都說:“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   一時將正裝卸去, 頭上只隨便挽著□儿,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只穿著 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 的玉色夾紗新枕頭, 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 紅青酡□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水紅撒花夾褲,也 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 腦后.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 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 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划拳,雖 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們一口罷了。”于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 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 子, 近炕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 里面 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 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 是早已想弄這個頑意儿。”襲人道:“這個頑意雖好,人少了沒趣。”小燕 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頑一回子,到二更天 再睡不遲. "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道 :“怕什么,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 道:“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什么 ,你們就快請去。”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聲,二人忙命開了門,分頭去請.   晴雯, 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去請,只怕寶林兩個不肯來,須得 我們請去,死活拉他來. "于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 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体面, 略坐坐再來。”探春听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 ”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 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并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寶玉忙說:“林妹妹 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 黛玉卻离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 夜聚飲博,今儿我們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 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說著,晴雯拿了一個 竹雕的簽筒來, 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 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 抓,不知抓出個什么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 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慫嬉餉e*, 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 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 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听罷。” 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門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 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极好的唱來。” 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   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   斬黃龍一線儿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与俺眼向   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   碧桃花.才罷.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 听了這曲子, 眼看著芳官不語.湘云忙一手奪了,擲与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 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 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 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 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 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么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 話的,并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 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那里肯飲,卻被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 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了這個, 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云拿著 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 道:“好极.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 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 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 不問你們的廢与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与 黛玉.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 便該湘云掣.湘云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 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 知他趣白日間湘云醉臥的事, 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說"快坐 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 "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 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 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 瞅人不見,遞与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 了.湘云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 時,這面上一枝荼□花,題著"韶華胜极"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么講,寶玉愁眉 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麝月一擲 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 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擲 了個六點,該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方好。” 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 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 個好极.除了他, 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飲了酒,便擲了個 二十點,該著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 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 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 釵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 陪他一鐘。”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 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么,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 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襲人才要 擲,只听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 人 因問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鐘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 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 藥呢. "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 “夜太深了不象, 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 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 方回來.   關了門, 大家复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几鐘,用盤攢了各樣果 菜与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時分, 老嬤嬤們一面明吃, 一面暗偷,酒壇已罄,眾人听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 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許多丰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 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儿也圖 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 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 恐鬧他唾 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 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 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 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 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儿亂挺 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 忙笑的下地來,說:“我 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 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還席. " 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儿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么, 不過才兩次罷了. 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 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后味了,昨 儿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 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儿笑道:“姐姐 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听了,俱紅了臉,用兩手 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儿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還東,短一個 也使不得. "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儿忙問:“你 們夜里做什么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儿夜里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 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儿這一頑.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 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儿. "平儿 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听, 气我。”晴雯道: “今儿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儿笑問道:“他是誰, 誰是他?" 晴雯听了赶著笑打,說著:“偏你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這會子有 事不和你說,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 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里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 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 "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么了,誰又有了不是了? "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啟硯 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儿,遞与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著"檻 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 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 “昨儿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儿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儿妙玉并沒親來,只 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里,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听了, 道:“我 當誰的,這樣大惊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時拿了紙, 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么字樣才相敵.只管 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 玉去。”   想罷, 袖了帖儿,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 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里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听了詫 异,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万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 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 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 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 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 權勢不容,竟投到這里 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當日. "寶玉听 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云, 原 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 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与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气竟不 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 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 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寶玉听說,忙笑道:“姐 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 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 可巧遇見了姐姐。”岫煙听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 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 又怪不得 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 他常說:`古人自漢 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 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 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 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 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听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 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 去寫回帖。”岫煙听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 人寶玉熏沐謹拜"几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儿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 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儿帶,腳 上穿虎頭盤云五彩小戰靴, 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 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 "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 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 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几家土番, 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儿.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 "寶玉听 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种, 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 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种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 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 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 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 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頭緣遠來降. 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 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几個反叛來, 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 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 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宁靜,千載百載不用 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 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 堪大用.湘云素習憨戲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 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發,好便 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 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 寶琴的□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 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涂臉, 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云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 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 之語,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 官身量年紀皆极小,又极鬼靈,故曰□官.園中人也喚他作" 阿□"的,也有 喚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字別致,便換作"□ 童".因飯后平儿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几席新酒佳肴. 可喜 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游頑.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 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 語不錯,只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眾人 一一的游頑. 一時到了怡紅院,忽听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 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么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 眼,甚至于叫出"野驢子" 來,引的合園中人凡听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 笑,恐作賤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 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 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 官听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 就喚"玻璃".   閒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頑笑,命女先儿擊鼓. 平儿采了一枝芍藥, 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 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里眾人且 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秋千頑耍, 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 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 笑說:“好姐姐們別頑了,沒的叫人跟著你們學著罵他。”偕鴛又說:“笑軟了, 怎么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赶著他打.   正頑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几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听 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并無疾病,怎么就沒了?"家下人說:“老 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 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并賈 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 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 干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 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 素知賈敬導气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 服靈砂,妄作虛為,過 于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 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說:“原 是老爺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 爺于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 去皮囊, 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 報信.一面看視這里窄狹, 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 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 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 天气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系早年備 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儿出不來, 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体,只得將外頭之事 暫托了几個家中二等管事人.賈□,賈□,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 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宁府看家.他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 帶來,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 不敢自專, 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极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 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 邁多疾,常養靜于都城之外玄真觀. 今因疾歿于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 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听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 于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 入彼私 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 其祭吊.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 絕.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賈□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 看見賈珍, 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么?"賈□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儿來 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听了,贊稱不絕,又 問家中如何料理. 賈□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 親家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听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 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几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 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 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 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 亮喉嚨都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 在棺前俯 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 好指揮眾 人.因將恩旨備述与眾親友听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家中料理停靈之事.賈蓉得不 得一聲儿,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扇,挂孝幔子,門前起鼓手 棚牌樓等事. 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著, 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 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 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几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体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 家公子哥儿,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 起一個熨斗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怀里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 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 "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 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 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 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 他兩個雖小, 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 "賈蓉撇 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讒他兩個。”丫頭 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 頑, 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閒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里 誰不知道, 誰不背地里嚼舌說咱們這邊亂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 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 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 連那邊大老爺這么利害,璉叔還和那 小姨娘不干淨呢.鳳姑娘那樣剛強, 瑞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賈蓉只 管信口開合胡言亂道之間,只見他老娘醒了,請安問好,又說:“難為老祖宗勞 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儿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 小,登門去磕頭。”尤老人點頭道:“我的儿,倒是你們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 的。”又問:“你父親好?几時得了信赶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赶到的,先 打發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擠眼, 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頭的猴儿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 成!"賈蓉又戲他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又 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几年總沒揀 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個. "尤老只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姊妹丟了 活計,一頭笑,一頭赶著打.說:“媽別信這雷打的。”連丫頭們都說:“天老 爺有眼,仔細雷要緊!"又值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儿出去看了,回爺的 話去。”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 連忙赶至寺中,回明賈珍.于是連夜分派各項 執事人役,并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于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 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耀,賓客如云,自鐵檻寺至宁府,夾路看的何止數万 人.內中有嗟歎的,也有羡慕的, 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与其奢 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 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 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 近親只有邢大 舅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籍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 后,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 至晚人散,方回園里. 鳳姐身体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 幫尤氏料理.   一日, 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气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 寶玉見無客至, 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 寂靜無人,有几個老婆子与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 也有睡臥的,也有坐 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惊動. 只有四儿看見,連忙上前來打帘子.將掀起時, 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几乎与寶玉撞個滿怀. 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 “你怎么來了?你快与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 "一語未了,只听得屋內嘻□ 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后晴雯赶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 里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 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 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 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 "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 奪手仍要捉拿芳官. 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后.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 芳官.進入屋內.看時, 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里抓 子儿贏瓜子儿呢.卻是芳官輸与晴雯, 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 官,將怀內的子儿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 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 “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么.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里面壁呢.這好一 會我沒進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聲气也听不見.你快瞧瞧去罷, 或者此時 參悟了,也未可定。”寶玉听說,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床 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絛子,正在那里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笑 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 因哄他們道: `你們頑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里靜坐一坐,養一養神. '他就編派了我這些混話,什么`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寶 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么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 他們頑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里使?"襲人道:“我 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 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 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 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赶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 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 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過于赶,熱著了倒是 大事。”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 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 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 緊的客來時, 叫他即刻送信,若無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 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于是一徑往瀟湘館來 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 只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 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請 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 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与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 做什么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 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 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后,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 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 起了甚么來,自己傷感了一回,題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 叫我傳瓜果去 時,又听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 叫將那龍文□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听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 出來. 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 服, 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 熏不成. 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的去了.寶玉這里不由的低頭 心內細想道:“据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們閒坐,亦不必如此 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 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 整理肴饌送去与林妹妹私祭, 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 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 取《禮記》:`春秋荐其 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极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郁 結于心,若不去,又恐他過于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 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 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畢,遂出了園門,一徑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 紛紛散出.鳳姐儿正倚著門和平儿說話呢. 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 的小廝,若沒什么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 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得住那 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 "寶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挂.我也因今日沒事, 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來看視看視。”鳳姐 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 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 都鬧 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 道得的,也有往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儿. 別 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体, 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閒話,別了鳳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余玉□.紫鵑正看著人往里搬桌子, 收陳設呢. 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里歪著,病体懨懨, 大有不胜之態. 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 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 气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 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 "寶玉笑道"妹妹臉上 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 凡事當各自寬解,不 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坏了身子,使我……"說到這里,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 說,連忙咽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卻只是心 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 今日 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 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早已滾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 寶玉說話不論輕重, 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 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 打諒二人又為何事角口,因說道:“姑娘才身上好些, 寶二爺又來慪气了, 到底是怎么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 一面搭訕著起來閒步.只見硯台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 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怀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 什么,來了就混翻。”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么?" 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 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 可欣可羡可悲可歎者甚多.今日飯后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几首詩以寄感 慨, 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才將做了五首, 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里,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倒沒有什么, 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 把扇子, 原是我愛那几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 在手中看著便易. 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 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 "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 然忘記了,拿在書房里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 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 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 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 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 "又指著寶玉笑道: “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听了,方自怀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 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儿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艷惊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余气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寶玉看了,贊不絕口,又說道:“妹妹 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后 面.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 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 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 不一.后來王荊公复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永叔有`耳目所見 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 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仍欲往下說時, 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适才外間傳說,往東府 里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听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 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于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 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 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听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 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 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 晚景,不必細述.至次日飯時前后,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 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宁府中來.只听見里面哭聲震天, 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里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 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 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 著扑入賈母怀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 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 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 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 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 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目酸,鼻塞聲重.連忙請 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 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 未曾甚好, 亦未去.其余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仆婦,都送 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并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后,方扶柩回籍. 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 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 与二姐三姐相認已熟, 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与賈珍賈蓉等素有聚□之誚, 因而乘机百般撩撥, 眉目傳情.那三姐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 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 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 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后,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并几個粗使的丫 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 都隨在寺中.外面仆婦,不過晚間巡更, 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里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 遂托相伴 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宁府中來勾搭二 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請杠人青衣,共使 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 小的特來討爺的示下. "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問我。” 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 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后,各處支領甚多,所剩 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者 爺內庫里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 吩咐了小的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 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里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 百,小的還可以挪借,這五六百,小的一時那里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 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后,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 未曾交 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复 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 与老娘收了. "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 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 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賈蓉 与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 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 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机會正可至宁府尋二姐。”一面 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 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 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 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 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几日沒回家了, 還要給老 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 太請請安. "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里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 家兄弟, 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 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 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 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几個小廝,騎上馬一同 進城.在路叔侄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 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据我看那 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么愛他,我給叔叔 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 "賈蓉道: “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 你老娘不愿意.況且我听見說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 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听見說,我老娘在那 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儿許給皇糧庄頭張家,指腹為婚.后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 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 与他家退婚, 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 給他十几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儿.想張家窮极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么 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 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 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愿意.倒只是嫂子那里卻難。”賈璉听到這里, 心花都開了,那里還有什么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 “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几個錢. "賈璉忙道:“有 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 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后在咱們府后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 用家伙,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伏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 人不許走漏風聲.嫂子在里面住著,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里住 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 原是為子嗣起見, 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 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 沒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賈璉只顧 貪圖二姐美色,听了賈蓉一篇話, 遂為計出万全,將現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 娶,嚴父妒妻种种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 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 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 少不得在外居住, 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儿, 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宁府門首.賈蓉說 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 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 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后倒難辦了。” 賈璉笑道:“ 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里等你。”于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宁府,早有家人頭儿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 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 獨自往里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 親密,又是兄弟,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 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 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与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 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儿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与二姐儿, 說了几句見 面情儿,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見?"尤二姐笑道: “才有事往后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 璉不住的拿眼□著二姐.二姐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 因見二姐手中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里摸了摸,說道: 榔荷包也忘記了帶了來, 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 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 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 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 只見兩個丫鬟倒了 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解了下來,拴在 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著吃茶. 只听后面一陣帘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著兩個小丫鬟自后面走來. 賈璉送目 与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只得 迎上來与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時,只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 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賈璉方放了心.于是大家歸坐后,敘了些閒 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 還人,大哥令我來取. 再也看看家里有事無事。”尤老娘听了,連忙使二姐拿 鑰匙去取銀子.這里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 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 是至親骨肉,說那里的話.在家里也是住著,在這里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 們家里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里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里 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說 著,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遞与賈璉. 賈璉叫一個小丫頭 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 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听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 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里去叫, 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听了,忙 要起身,又听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 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 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 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么,只見三姐似笑非 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 他那嘴呢!"一面說著,便赶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 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 回去急 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 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 自己無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兩個 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經交給俞祿了.老 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 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 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是見過的, 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 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賈珍想了想,笑 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 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 量,叫你老娘問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奪。”于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 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 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复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 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 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 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 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后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 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 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比張華胜強十倍,遂連 忙過來与二姐商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 張華,致使后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 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 便點頭依允.當下回复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 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于是二人商量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 姐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 不過几日,早將諸事辦妥.已于宁榮街后 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 共二十余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賈珍又 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來時伏侍.那鮑二兩口子听見 這個巧宗儿,如何不來呢?又使人將張華父子叫來,逼勒著与尤老娘寫退婚書. 卻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庄頭,后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与尤老 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与尤二姐指腹為婚.后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 弄得衣食不周,那里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 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雖不愿意,無奈懼怕賈珍 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与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 不提.   這里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過門.下回分 解.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   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和三姐送入 新房.尤老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稱了心.鮑二 夫婦見了如一盆火, 赶著尤老一口一聲喚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著三姐喚三 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抬來.各色香燭紙馬,并舖蓋 以及酒飯,早已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而來,拜過天地,焚了 紙馬.那尤老見二姐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 夜賈璉同他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 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 三說二的, 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中, 只說在東府有事羈絆, 鳳姐輩因知他和賈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議,也不疑 心.再家下人雖多,都不管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閒專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 承賈璉,乘机討些便宜,誰肯去露風.于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五兩 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 一處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 一并搬了与二姐 收著,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 只等一死,便接他 進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丰足.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 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与他 姨妹久別, 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听賈璉在与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 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 是掌燈時分,悄悄入去. 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圈內,自往下房去听候.賈珍進來, 屋內才點燈,先看過了尤氏母女, 然后二姐出見,賈珍仍喚二姨.大家吃茶, 說了一回閒話.賈珍因笑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 若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 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了禮來瞧你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 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 心的小子,所以叫你來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 我 自然賞你.倘或這里短了什么,你璉二爺事多,那里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 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 袋了。”賈珍點頭說:“要你知道。”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 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 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 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么勾當.   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鮑二女人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 嘲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儿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 又是事。”他女人罵道:“胡涂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碎了,夾 著你那□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相干!一應有我承當,風雨橫豎洒不著 你頭上來。”這鮑二原因妻子發跡的, 近日越發虧他.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 一概不管,賈璉等也不肯責備他,故他視妻如母,百依百隨,且吃夠了便去睡覺. 這里鮑二家的陪著這些丫鬟小廝吃酒,討他們的好,准備在賈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興,忽听扣門之聲,鮑二家的忙出來開門,看見是賈璉下馬, 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說:“大爺在這里西院里呢。”賈璉听了便回 至臥房.只見尤二姐和他母親都在房中,見他來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訕訕的.賈 璉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 忙上來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痒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 二人對飲.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兩個小丫頭分了一個過來伏侍.賈璉 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馬去,見已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 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 也來廚下.只見喜儿壽儿兩個正在那里坐著吃酒,見他來了, 也都會意,故笑 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赶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里來借宿一宵的. "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 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鐘。”隆儿才坐下,端起杯 來,忽听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來.隆儿等慌 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進來.鮑二家的笑說:“ 三人就在這里罷,茶也現成了,我可去了。”說著,帶門出去.這里喜儿喝了几 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壽儿關了門,回頭見喜儿直挺挺的仰臥炕上,二人便推 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我們就苦了。”那喜儿便說道: “咱們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貼一爐子燒餅,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 □ 。”隆儿壽儿見他醉了,也不必多說,只得吹了燈,將就睡下. 尤二 馬鬧,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几杯,春興發作, 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尤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云,滿臉春色, 比白日更增了顏色. 賈璉摟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 來,給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雖標致,卻無品行.看來到底是不標致 的好。”賈璉忙問道:“這話如何說? 我卻不解。”尤二姐滴淚說道:“你們 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夫妻, 日子雖淺,我也 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 我終身靠你, 豈敢瞞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將來我妹子卻如何結果?据我看來,這個形景恐非 長策,要作長久之計方可。”賈璉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 輩. 前事我已盡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 如我去破了這例。”說著走了,便至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二人正吃酒 取樂.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里,兄弟來請安。”賈珍羞的無話, 只得起身讓坐.賈璉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們弟兄從前是如何樣來! 大哥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 感激不盡.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從此以 后,還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絕后,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 要跪下.慌的賈珍連忙攙起,只說:“兄弟怎么說, 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 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又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 賈珍笑著說:“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這鐘。”說著,一揚脖.尤三姐 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 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儿.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 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几個臭錢,你們哥儿倆拿著我們姐儿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 儿,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 房,偷的鑼儿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 看他是几個腦袋几只手.若大 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 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們就喝!" 說著,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 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 “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的賈璉酒都醒了. 賈珍也不 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 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 俗 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 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賈珍此時方后悔, 不承望他是這种為人,与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這尤三姐松松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 下綠褲紅鞋, 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 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 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 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据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 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 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 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 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撒落 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 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自此后,或略有 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儿三個誆 騙了他寡婦孤女. 賈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 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里,也只好隨他的便.誰知這尤三姐天生 脾气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万人不及的淫情 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 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离顛倒,他以為樂. 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糊涂.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 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 而且他家有一個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他不知, 咱們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 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說, 他母女見不听勸,也只得罷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 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 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 反花了許多昧心錢.賈璉來了,只在二姐房內,心中也悔上來.無奈二姐倒是個 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痒.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 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致,言談行事,也胜五分.雖 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 璉又說:“誰人無錯, 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 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那里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 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哥商議商議, 揀個熟的人,把三丫頭聘 了罷.留著他不是常法子,終久要生出事來,怎么處?"賈璉道:“前日我曾回 過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說`是塊肥羊肉,只是燙的慌, 玫瑰花儿可愛,刺 大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他只意意思思,就丟開手了. 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們明日先勸三丫頭,他肯了,叫他自己 鬧去.鬧的無法,少不得聘他。”賈璉听了說:“這話极是。”至次日,二姐另 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 至午間特請他小妹過來,与他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 其意,酒過三巡,不用姐姐開口,先便滴淚泣道:“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大 禮要說.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丑事,我已盡知,說也無 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 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戲.我如今改過守分, 只要我揀一個 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 才過子建,貌比 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你說是誰 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 不用我說:“賈璉笑問二姐是誰,二姐一時也想不起來.大家想來,賈璉便道: “定是此人無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 二姐笑問是誰,賈璉笑道:“別人他如何進得去,一定是寶玉。”二姐与尤老听 了,亦以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 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眾人听了都詫异:“除去他, 還有那一個?"尤三姐笑道:“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儿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 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 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里 沒人問?"興儿道:“小的回奶奶說,爺在家廟里同珍大爺商議作百日的事,只 怕不能來家。”賈璉忙命拉馬, 隆儿跟隨去了,留下興儿答應人來事務.尤二 姐拿了兩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儿在炕沿下蹲著吃, 一長一短向他說 話儿.問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 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 年紀,姑娘几個,各樣家常等語.興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 一頭將榮府 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 一班四 個,共是八個.這八個人有几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几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 我們不敢惹, 爺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里歹毒,口里尖快. 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里見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 一气,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個好事. 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 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 過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時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 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 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 他討好儿.估著有好事, 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 他便一縮頭推 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儿.如今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 說他` 雀儿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 .若不是 老太太在頭里,早叫過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著他這等說他, 將來你 又不知怎么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儿,越發有的說了。”興儿忙跪下說道:“奶 奶要這樣說, 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們有造化起來,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 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這几個人,誰不 背前背后稱揚奶奶圣德怜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愿來答應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猴儿□的, 還不起來呢.說句頑話,就唬的那樣起來.你們作 什么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儿連忙搖手說:“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 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 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這張嘴還說他不過. 好,奶 奶這樣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對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禮待他, 他敢怎么 樣!"興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便有禮讓,他看見奶奶比他標 致, 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罷?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頭 們二爺多看一眼, 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約一年 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里掂十個過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發了, 哭鬧一陣,說: `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 了,這會子又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 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 扯謊?這樣一個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 "興儿道:“這就是俗語說的`天 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頭, 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 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里, 一則顯他賢良名儿,二 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 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 都 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 娘作了房里人. 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 妻窩夫的, 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來如此. 但我听見你們家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几位姑娘.他這樣利害,這些人如何依得? "興儿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大菩 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 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淨守節. 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 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只因這一向他病了,事多,這大奶奶暫管几日.究竟 也無可管,不過是按例而行,不象他多事逞才.我們大姑娘不用說, 但凡不好 也沒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的 渾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問何意.興儿笑道:“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 不愛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里出鳳凰'. 四姑娘小,他正經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這么大, 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 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 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 來風儿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 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 子里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兩個, 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 們大家規矩,雖然你們小孩子進的去,然遇見小姐們, 原該遠遠藏開。”興儿 搖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經大禮,自然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 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說 的滿屋里都笑起來了.不知端詳,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   話說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 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 發沒了捆儿. 你倒不象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象是寶玉那邊的了。”尤二姐 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么? "興儿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 他長了這么大,獨他沒有上 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歡讀書.老太 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 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儿,心里自然是聰明的, 誰知是外 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几 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 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 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 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尤 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 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 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 在里頭慣了的.若說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 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里站著,他只站在頭里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 又沒眼色.過后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沒眼色.想和 尚們髒,恐怕气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 那個老婆子就拿了 他的碗倒.他赶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 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尤二姐听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 "三姐見有興儿,不便說話,只低頭磕瓜子.興儿笑道:“若論模樣儿行事為人, 倒是一對好的. 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 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 的了。”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儿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 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 來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來了.請 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著,帶了興儿回去了.   這里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賈璉方來了.尤 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万別為我誤事.差. 出了月就起 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里一應不用 你記挂.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 他已擇定 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里, 不知多早才來,也難為他眼力.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 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愿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 賈璉問:“倒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 娘家里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里与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客,里頭有個作小 生的叫作柳湘蓮,他看上了, 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 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賈璉听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么樣人, 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面冷心 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 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來听見有人說來了, 不知是真是假.一 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蹤浪跡,知道几年才來,豈不白耽擱 了?"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干的出來,他怎樣說,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 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 口兩樣的人, 說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 念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 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 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复回 家与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未來,若 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未來.賈璉只得回复了二姐.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里再悄悄長 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挂.   是日一早出城, 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 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伙,主仆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 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連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 見,說些別后寒溫,大家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后, 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怎么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 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伙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 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強盜,已將東西劫去. 不想柳二弟從 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赶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 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后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面岔口 上分路, 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 了我的事, 然后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賈璉听了道: “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 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只 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 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听了大喜,說:“早該如此, 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 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 湘蓮道:“我本有愿,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 顧不得許 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 等柳兄一見, 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听了大喜,說:“既如此說, 等弟探過姑娘,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 定, 只是我信不過柳兄.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須 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客中,何 能有定禮。”薛蟠道:“ 我這里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 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 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 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 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 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隨身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系水 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舍此劍者。”說畢,大家又飲了几杯,方各自上馬,作別 起程.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 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后務要 還來一次, 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 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 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 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 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 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 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 大家敘些寒溫之后, 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与三姐.三姐看時, 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熒,將靶一掣,里面卻是兩把合体的. 一把上面鏨著一" 鴛"字,一把上面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 望外,連忙收了,挂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 天, 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 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 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 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与二姐 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 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听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 薛姨媽也不念舊事, 只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 西皆已妥當,只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蓮偷娶二房之事,寶玉 笑道:“我听見茗煙一干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見茗煙說,璉 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 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 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 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 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赶著男家不 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后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后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 個底里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 你 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 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 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听了, 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淨,只 怕連貓儿狗儿都不干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听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 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 深知,又來問我作甚么?連我也未必干淨了. "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 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 這倒是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 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 主意已 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 忙迎了出 來,讓到內室与尤老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听了詫异.吃 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于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 可回. 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 系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听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 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 此說,弟愿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 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 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 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听賈璉要同他出 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 還 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与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 可怜"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 當下唬得眾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 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并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 短見.你便送他到官, 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 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并不知 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尸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 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 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致,又這等剛 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廝 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听環□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 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 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 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 "說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 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 今既恥情而覺, 与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 看時,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 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 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听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 骨,掣出那股雄劍,將万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 回便見____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   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后, 尤老娘和二姐儿,賈珍,賈璉等俱不胜悲慟,自不 必說,忙令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戀,卻被道人 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發出家,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 替他買房子,治家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儿 自盡了",被小丫頭們听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歎息.正在猜 疑,寶釵從園里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儿,你听見了沒有?你珍大 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么,不知為什么自 刎了.那柳湘蓮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听了 并不在意,便說道:“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 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 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 如今已經死的死了, 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 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 辛苦苦的,回來几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 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 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媽說:“我才听見說,正在 這里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听見說柳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 了家了么?"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 時糊涂,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 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 里寺里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听見這個信儿,就連忙帶了小廝們 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儿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薛姨媽說:“你既 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 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 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儿先飛',省得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 話. 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伙 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 五個月的辛苦, 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說,便道: “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 我也這樣想著,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 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几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 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請罷。”薛姨媽道:“由 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 這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帳里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著,沒得拿,昨儿 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了。”一面說,一面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了兩個夾板 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噯喲,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 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里來,還是伙計送了來了。”寶釵說: “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 若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 到年底下才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 把魂嚇掉了,還沒歸竅呢。”說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 廝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薛姨媽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么東西,這 樣捆著綁著的?"薛蟠便命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 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著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 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 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 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銀灌 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 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無相差. 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 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 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 儿帶著几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里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閒話 儿, 才回園里去了.這里薛姨媽將箱子里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 叫同喜送給賈母并王夫人等處不提.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 將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 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 脂粉頭油的,有單送頑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 點完畢,使鶯儿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   這邊姊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鄉 之物,反自触物傷情, 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里有人也 給我帶些土物?想到這里,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 說破,只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 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儿,還算不得十分大好. 今儿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 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么反倒傷起心來.這 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听見,反覺臉上不好看. 再者這里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 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 著添了愁煩了么?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貴 体,也別自己看輕了。”紫鵑正在這里勸解,只听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 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   只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 是誰气著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么气。”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后桌上一 努,寶玉會意,往那里一瞧,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 道:“那里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舖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著道: “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 里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 敢提頭儿,只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 西少,所以生气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帶兩 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黛玉听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 也不 好推,也不好任,因說道:“我任憑怎么沒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 東西少,就生气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我有 我的緣故, 你那里知道。”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 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瞧,故意問這是什么,叫什么名子, 那是什么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 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儿倒好呢. 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 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里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里混攪了.咱們 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 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姊妹,這倒不必. 只是到他 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儿,我去听听,只當回了家鄉一 趟的。”說著,眼圈儿又紅了.寶玉便站著等他.黛玉只得同他出來,往寶釵那 里去了.   且說薛蟠听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伙計,俱 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 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家喝著酒說閒話儿.內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 好朋友。”眾人齊問是誰, 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 盟弟柳二爺。”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著薛蟠道:“怎么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 "薛蟠聞言,把眉一皺,歎口气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 的.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么是柳二爺, 如今不知那里 作柳道爺去了。”眾人都詫异道:“這是怎么說?"薛蟠便把湘蓮前后事体說了 一遍. 眾人听了,越發駭异,因說道:“怪不的前日我們在店里仿仿佛佛也听 見人吵嚷說, 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 只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那里有閒工夫打听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 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他勸才是.任他怎么著,也不叫 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么著罷?"眾人問怎么樣,那人道:“柳二爺那 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 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布他, 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 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么沒人治他一下子. "眾人道:“那時難 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里城外,那里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 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一場呢。”言畢,只是長吁短歎無精打彩的, 不象往 日高興.眾伙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几杯酒,吃了飯, 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同著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 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么好東西, 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儿,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 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 真是新鮮物儿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 這就是俗語說的`物离鄉貴',其實可算什么呢. "寶玉听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 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 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 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閒話 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著身子不爽快, 倒要自己勉強扎掙著出來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里悶坐著到底好些.我那兩 日不是覺著發懶, 渾身發熱,只是要歪著,也因為時气不好,怕病,因此尋些 事情自己混著.這兩日才覺著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 這么想著呢。”大家又坐了一會子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才各自 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 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 西來,他挨門儿送到, 并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 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 他把我們娘儿們正眼也不瞧,那里還肯送我 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系 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著東西, 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儿的. 難為 寶姑娘這么年輕的人,想的這么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 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 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听了,早知道來意了, 又 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趙姨 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气,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 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里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 了個什么儿呢。”一面坐著,各自生了一回悶气.   卻說鶯儿帶著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复了寶釵,將眾人道謝的話并賞賜的 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儿走近前來一步,挨著寶釵悄悄的說道: “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气.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 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里回來, 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 唧唧咕咕的不知了說些什么. 看那個光景,倒象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沒听 見那邊老太太有什么事?"寶釵听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么有气, 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里管得.你去倒茶去罷。”鶯儿于是出來, 自去倒茶不提.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 想著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因要將 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只有麝月秋紋在房中.因問:“你襲人姐姐那里去了? "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几個院里,那里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 玉笑著道:“不是怕丟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問 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他東西,他看見是他家鄉的土物, 不免對景傷情.我要 告訴你襲人姐姐,叫他閒時過去勸勸。”正說著, 晴雯進來了,因問寶玉道: “你回來了,你又要叫勸誰?"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 晴雯道:“襲人姐姐 才出去,听見他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里. "寶玉听了, 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著實不自在,就 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 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几日也 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儿.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里, 別都出去了,叫寶玉回來抓不著人。”晴雯道:“噯喲,這屋里單你一個人記挂 著他,我們都是白閒著混飯吃的。”襲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   剛來到沁芳橋畔, 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离披.襲 人走著,沿堤看頑了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撣子在那里撣什 么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 “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璉二奶奶家瞧瞧 去.你在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這里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 這果子樹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來.姑娘還不知道呢, 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三兩個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 嚕都是要爛的.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儿沒赶,就落上許多了. "襲人道:“ 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許多.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 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 才管上,那里知道這個巧法儿呢。”因又笑著說道:“今年果子雖遭踏了些,味 儿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襲人正色道:“這那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 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 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說得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么說, 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么.只是你們有年 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儿這么著就好了。”說著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 這邊.   一到院里,只听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里熬的越發成了賊了。” 襲人听見這話, 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 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里呢么?"平儿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 奶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可大安了? "說著,已走進來.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 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 叫你惦著.怎么這几日不過我們 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 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儿的歇歇儿,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 "鳳姐笑道:“煩 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里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离不開. 我常听見平儿告訴我,說你背地里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 面說著,叫平儿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丰儿端進茶來,襲人欠身 道:“妹妹坐著罷。”一面說閒話儿.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里悄悄的和平 儿說:“旺儿來了. 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听見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 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儿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 起身要走.鳳姐道:“閒來坐坐, 說說話儿,我倒開心。”因命平儿:“送送 你妹妹。”平儿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里屏聲息气齊齊的 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儿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儿才來了,因襲人在這里我叫他先到外 頭等等儿, 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 他來。”平儿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儿進來. 這里鳳姐又問平儿:“你到底是怎么 听見說的?"平儿道:“就是頭里那小丫頭子的話. 他說他在二門里頭听見外頭 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 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 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 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儿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 儿在外頭伺候著呢。”鳳姐听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 說:“奶奶叫呢。”旺儿連忙答應著進來.旺儿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 鳳姐儿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儿才走到里間門旁站著.鳳姐儿道:“你 二爺在外頭弄了人, 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著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 上听差事, 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 要知道,你怎么攔人呢. "旺儿見這話,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 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 就是頭里興儿和喜儿兩個人在那里混說, 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內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儿,他 是長跟二爺出門的。”鳳姐听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 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儿那個忘八崽 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 這才是我使 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連聲答應几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儿.   卻說興儿正在帳房儿里和小廝們玩呢, 听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 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 連忙跟著旺儿進來.旺儿先進去,回說:“興儿來 了。”鳳姐儿厲聲道:“叫他!"那興儿听見這個聲音儿,早已沒了主意了,只 得乍著膽子進來.鳳姐儿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只 實說罷!"興儿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儿气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 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儿道:“論起這事來, 我也听見說不与你相干.但 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 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個腦袋瓜子!"興儿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 是什么事,奴才同爺辦坏了?"鳳姐听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 "旺儿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儿罵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 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儿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 己十几個嘴巴. 鳳姐儿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么新奶奶舊奶 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興儿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 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里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 一個字儿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儿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里奴才 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 俞祿往珍大爺廟里去領銀子. 二爺同著蓉哥儿到了東府里,道儿上爺儿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 來. 二爺夸他好,蓉哥儿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 "鳳姐听到這里, 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儿忙又磕頭說: “奴才該死!"往上瞅著,不敢言語.鳳姐儿道:“完了嗎?怎么不說了?"興儿 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 么恕不恕了. 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興儿又回道:“二爺听見這個 話就喜歡了.后來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 么,你可那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儿回道: “后來就是蓉哥儿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那里?"興儿 道:“就在府后頭。”鳳姐儿道:“哦。”回頭瞅著平儿道:“咱們都是死人哪. 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聲.興儿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 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里頭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張家李家咧呢?"興儿 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里,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 儿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儿笑.興儿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 子…… .。”鳳姐儿接著道:“怎么樣?快說呀。”興儿道:“那珍大奶奶的 妹子原來從小儿有人家的, 姓張,叫什么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 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儿听到這里,點了點頭儿,回頭便望丫頭們說 道:“你們都听見了?小忘八崽子,頭里他還說不知道呢! "興儿又回道:“后 來二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那里娶過來的?"興儿回 道:“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么? "興儿道:“就是蓉哥儿.還有几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 奶奶沒來嗎?"興儿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鳳姐儿笑 了一笑,回頭向平儿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贊大奶奶不离嘴呢。”掉過臉來又 問興儿,"誰服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儿赶著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 些日子說給那府里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 "興儿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 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著呢。”興儿道:“他母 親和他妹子.昨儿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么?"興儿隨 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儿的忘八. "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么?"興儿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 字字是實話, 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 了一回頭, 便又指著興儿說道:“你這個猴儿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么瞞著我 的?你想著瞞了我, 就在你那糊涂爺跟前討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 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儿, 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著喝聲" 起去。”興儿磕了個頭, 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 來,我還有話呢。”興儿赶忙垂手敬听. 鳳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著賞 你什么呢?"興儿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 我什么時候叫你, 你什么時候到.遲一步儿,你試試!出去罷。”興儿忙答應几個" 是",退出門 來.鳳姐又叫道:“興儿!"興儿赶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 去,是不是啊?"興儿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儿,□ 防你的皮!"興儿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儿呢?"旺儿連忙答應著 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儿,很好,去罷 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應著也出去了.   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子們會意,都出去了.這里鳳姐才和平儿說:“你都 听見了?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鳳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 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 計上心來,便叫:“平儿來。”平儿連忙答應過來. 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么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未知 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宁國府 -----   話說賈璉起身去后,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确信, 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 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 廂房三間, 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 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只帶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婦,旺儿媳婦四人,未曾 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   興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儿笑說:“快回二奶 奶去,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听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進報与尤二姐. 尤二姐雖也一惊,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于是忙整衣迎了出來.至門前,鳳 姐方下車進來.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 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 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 洁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攙入院來.尤二姐陪笑忙迎上來万福,張口便叫: “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望恕倉促之罪。”說著便福了下來.鳳姐忙陪笑還禮不 迭.二人攜手同入室中.   鳳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來便行禮,說:“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里 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 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 求姐姐的指示教訓. 奴亦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鳳姐 儿忙下座以禮相還,口內忙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 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憂.此皆是你我之痴心, 怎奈二爺錯會奴意.眠花宿柳 之事瞞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對奴說.奴亦曾勸二爺 早行此禮,以備生育.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說 知.使奴有冤難訴,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 遂不 敢先說.今可巧遠行在外,故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動大駕, 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体,方是 大禮. 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聞 知,亦甚不雅觀.二爺之名也要緊,倒是談論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 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后加減些 言語,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 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 豈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爺私娶姐 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 事.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 同侍公婆,同諫丈夫. 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見了, 自悔從前錯 認了我,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 的大恩人, 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余了.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 奴 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 容 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尤二姐見了這般, 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來要見禮.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 止品貌不俗, 料定是平儿,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 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 后快別如此。”說著,又命周家的從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頭, 四對金珠簪環 為拜禮.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 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 "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語.尤二姐見了這般, 便認他作是個极好 的人,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 己.又見周瑞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只是吃虧心太痴了,惹人怨, 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 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里怎樣?"鳳姐 儿道:“這有何難,姐姐的箱籠細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笨貨要他無用, 還叫人看著.姐姐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里。”尤二姐忙說:“今日既遇見姐姐, 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世事不明白, 如何敢作主.這几件箱籠拿進去罷. 我也沒有什么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 鳳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于是催著尤二姐穿戴 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 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 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 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极大,姊妹住著,容易沒人去的. 你這一去且在園里住 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尤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 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去大門,只奔后門而來.   下了車,赶散眾人.鳳姐便帶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后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彼時大觀園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 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多人來看 問.尤二姐一一見過. 眾人見他標致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 “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中婆子丫鬟 都素懼鳳姐的,又系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 知道關系非常,都不管這事. 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几日,"等回明了, 我們自然過去的。”李紈見鳳姐那邊 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 鳳姐又變法將 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園中媳婦們:“好 生照看著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 都暗暗納罕的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   那尤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其 所矣.誰知三日之后,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尤二姐因說:“沒了頭油 了,你去回聲大奶奶拿些來。”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沒眼色. 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 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妯娌姊妹,上 下几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 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 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禮, 家里又有這 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万,一日都從他一個手一個心一個口里調度, 那 里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我勸你能著些儿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 這 是他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見了這話,吵嚷起來, 把你丟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樣呢!"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 自 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那善姐漸漸連飯也怕端來与他吃,或早一頓, 或晚一頓, 所拿來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說過兩次,他反先亂叫起來.尤二 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著.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 悅色,滿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管告 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 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尤氏見他這般的好 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 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們 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細事, 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來已有了婆家 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 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父親攆他出來, 現在賭錢厂存身.父親得了尤婆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 伙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 便封了二十兩銀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將 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 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這張華也深知利害, 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鳳姐,鳳姐气的罵:“癩狗扶不上牆的种子.你細細的說 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 里自然能夠平息的。”旺儿領命,只得細說与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 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 他做主, 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往過付,一應調唆二 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 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狀, 見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 傳旺儿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儿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 早在這條街上等候. 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兄弟,必是兄弟的 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 "眾青衣不敢,只說:“你老去罷,別鬧了。”于 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 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內.其 中還有別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 所以 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說:“糊涂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 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听了無法,只得去傳賈 蓉. 鳳姐又差了慶儿暗中打听,告了起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 他托察院只虛張聲勢警唬而已, 又拿了三百銀子与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 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 拖欠了賈府銀兩,枉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 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 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珍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 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了,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防了這一著,只虧他大 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 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之間, 人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听了這個, 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賈蓉藏躲. 不想鳳姐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干的好事! "賈蓉忙請安,鳳姐 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了, 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里鳳姐儿帶著賈蓉走來上房, 尤氏正迎了出來,見鳳姐气色不善,忙笑說 :“什么事這等忙?"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 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 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給, 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体統才是. 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 孝兩重在身,就把個人送來了.這會子被人家告我們,我又是個沒腳蟹,連官場 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干錯了什么不是, 你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里,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 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 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路。”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 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姑娘嬸子息怒。”鳳姐儿一面又罵賈蓉:“天雷 劈腦子五鬼分尸的沒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 干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 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 容,還敢來勸我!"哭罵著揚手就打.賈蓉忙磕頭有聲說:“嬸子別動气,仔細 手,讓我自己打.嬸子別動气。”說著,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 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后可再顧三不顧四的混管閒事了?以后還單听叔叔的話 不听嬸子的話了?"眾人又是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儿滾到尤氏怀里,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 為什么使他違旨背親,將混帳名儿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來. 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 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 容丈夫娶親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來家,生怕 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里.我這里赶著 收拾房子,一樣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 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干的什么事, 我一概又不知道. 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 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里。”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后 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面團, 衣服上 全是眼淚鼻涕,并無別語,只罵賈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說 不好的。”鳳姐儿听說,哭著兩手搬著尤氏的臉緊對相問道:“你發昏了?你的 嘴里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去?你若告 訴了我,這會子平安不了?怎得經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 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里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 來!你又沒才干,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儿 .總是他們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說著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 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得他們听.叫我怎么樣呢,怨不得妹妹生 气,我只好听著罷了。”   眾姬妾丫鬟媳婦已是烏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圣明的.雖是 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的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 今還求奶奶給留臉。”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一面止了哭挽頭發,又哭 罵賈蓉:“出去請大哥哥來.我對面問他,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儿娶親,這個 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后教導子侄的。”賈蓉只跪著磕頭,說:“這 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時吃了屎,調唆叔叔作的.我父親也并不知道. 如今我父親正要商量接太爺出殯,嬸子若鬧起來, 儿子也是個死.只求嬸子責 罰儿子,儿子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子料理,儿子竟不能干這大事.嬸子是何等樣 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 同那貓儿狗儿一般.嬸子既教訓,就不和儿子一般見識的,少不得還要嬸子費心 費力將外頭的壓住了才好. 原是嬸子有這個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禍,少不得委 屈,還要疼儿子。”說著,又磕頭不絕.   鳳姐見他母子這般, 也再難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 与尤氏反陪禮說: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听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不知 方才怎樣得罪了嫂子. 可是蓉儿說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諒 我.還要嫂子轉替哥哥說了,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 子放心,橫豎一點儿連累不著叔叔.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娘 儿們打點五百兩銀子与嬸子送過去,好補上的,不然豈有反教嬸子又添上虧空之 名,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子還要周全方便,別 提這些話方好。”鳳姐儿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干了事,這會子反哄著 我替你們周全.我雖然是個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 嫂 子既怕他絕后,我豈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后.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樣.我一 听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赶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 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 太太,太太看是怎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听了這話,教我要打要罵的, 才不言語.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打我的嘴,半空里又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 我听見了, 嚇的兩夜沒合眼儿,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听這張華是什么人, 這樣大膽.打听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我年輕不知事,反笑了,說:` 他告什么?'倒是小子們說: `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凍死餓死 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著,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么怨 的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 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 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 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 便是個韓信張良,听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 又沒個商 議,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被人拿住了刀靶,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 上長瘡, ____多少膿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來找嫂子。”賈氏賈蓉不等 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 故舍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儿, 竟許他些銀子,只叫他應了妄告不實 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個銀子就完了。”鳳姐儿笑道: “好孩子,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作這些事出來.原來你竟糊涂.若你說得這話, 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 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是無賴之徒, 銀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尋事故訛詐.倘又叨登起來這事,咱們雖不怕,也終擔 心.擱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么反給他銀子,終久是不了之局。”賈蓉原是個明 白人,听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 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 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叫他出來仍嫁他去,若說要錢, 我們這里少不得給他。”鳳姐儿忙道:“雖如此說,我斷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 也斷不肯使他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可多給他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口 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他卻做賢良人.如今怎說怎依.鳳姐儿歡 喜了,又說:“外頭好處了, 家里終久怎么樣?你也同我過去回明才是。”尤 氏又慌了,拉鳳姐討主意如何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干 這事了.這會子又這個腔儿,我又看不上. 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 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痴心.說不得讓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 我只領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 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見你妹妹很好,而又是親上做親 的,我愿意娶來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 日,若等百日之后,無奈無家無業,實難等得.我的主意接了進來,已經廂房收 拾了出來暫且住著,等滿了服再圓房.仗著我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 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母子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子 寬洪大量, 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儿們過去拜謝。”尤氏忙命丫 鬟們伏侍鳳姐梳妝洗臉,又擺酒飯,親自遞酒揀菜.   鳳姐也不多坐,執意就走了.進園中將此事告訴与尤二姐,又說我怎么操心 打听,又怎么設法子,須得如此如此方救下眾人無罪,少不得我去拆開這魚頭, 大家才好.不知端詳,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   話說尤二姐听了,又感謝不盡,只得跟了他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的,少 不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 方是大禮.鳳姐笑說:“你只別說話,等我去說。” 尤氏道:“這個自然.但一有個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說著,大家先來至賈 母房中.   正值賈母和園中姊妹們說笑解悶,忽見鳳姐帶了一個標致小媳婦進來,忙覷 著眼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怜見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倒細 細的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二姐忙行 了大禮,展拜起來.又指著眾姊妹說: 這是某人某人,你先認了,太太瞧過了 再見禮.二姐听了,一一又從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賈母上下瞧了一遍, 因又笑問:“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問,只說 比我俊不俊。”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 儿。”眾人都抿嘴儿笑著,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 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 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鳳姐听說,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 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他進來,住一年后再圓房。” 賈母听了道:“這有什么不是. 既你這樣賢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圓得房。” 鳳姐听了,叩頭起來,又求賈母著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 說是老祖宗的 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 王夫人正因他風聲不雅,深為 憂慮,見他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 挪到廂房住 居.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唆張華,只叫他要原妻,這里還有許多賠送外,還給他 銀子安家過活.張華原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后來又見賈蓉打發人來對詞,那人原 說的:“張華先退了親.我們皆是親戚.接到家里住著是真,并無娶嫁之說. 皆 因張華拖欠了我們的債務,追索不与,方誣賴小的主人那些個。”察院都和賈王 兩處有瓜葛, 況又受了賄,只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 赶出來.慶儿在外替他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親原是你家定的,你只 要親事, 官必還斷給你。”于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 “張華所欠賈宅之銀, 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 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准. 他父親亦系慶儿說明,樂得人財兩進,便去賈家領 人.鳳姐儿一面嚇的來回賈母,說如此這般, 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沒和 那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母听了,忙喚了尤氏過來,說他作事不妥, "既是你妹子從小曾与人指腹為婚,又沒退斷,使人混告了。”尤氏听了,只得 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么沒准。”鳳姐在旁又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不曾 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說:`原是親家母說過一次,并沒應准.親家母死 了, 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如此沒有對證,只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 家,沒曾圓房,這還無妨.只是人已來了,怎好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 “又沒圓房,沒的強占人家有夫之人, 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那里尋不 出好人來。”尤二姐听了, 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于某年月日給了他十兩銀 子退准的.他因窮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听了,便說:“可 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鳳姐听了無法,只得應著.回來只 命人去找賈蓉.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体統,便回了賈珍, 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定主意, 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個由頭,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么好人 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听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 意, 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回原籍去了. 賈蓉打听得真了, 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妄告不實,懼罪逃走,官 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鳳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 二姐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几個錢包占住, 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不去,自 己相伴著還妥當,且再作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 他倘或再將此事告訴 了別人,或日后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原先不該如此將 刀靶付与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條主意出來,悄命旺儿遣人尋著 了他,或說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 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旺儿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 此大作,人命關天,非同儿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 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是有了几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 已被截路人打悶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驗尸掩埋.鳳姐听了不信, 說:“你要扯謊, 我再使人打听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鳳姐和尤二 姐和美非常,更比親姊親妹還胜十倍.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 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鎖,只有一個看房子 的老頭儿. 賈璉問他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 賈赦与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 ,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 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 見了賈母和家中人,回來見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儿他反不似往日 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迎,敘了寒溫. 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 意之色,驕矜之容.鳳姐听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 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气,將好顏面換出來遮掩. 一面又命擺酒接 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与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賈珍起身,先拜了宗祠,然后過來辭拜賈母等人.和 族中人直送到洒淚亭方回,獨賈璉賈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賈珍命他 好生收心治家等語,二人口內答應,也說些大禮套話,不必煩敘.   且說鳳姐在家, 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得,只是心中又怀別意.無人處只 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听,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 做女孩儿就不干淨, 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 好的.'我听見這話,气得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這日久天長,這些 個奴才們跟前,怎么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說了兩遍,自己又气病了, 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儿,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 指桑說槐,暗相譏刺.秋 桐自為系賈赦之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豈肯容他.張口是 "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鳳姐听了暗樂,尤二姐听了暗愧 暗怒暗气.鳳姐既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 吃,那茶飯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時只 說和他園中去頑, 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与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 一時撞見了, 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生是平儿弄坏了的.這樣 好菜好飯浪著不吃, 卻往園里去偷吃。”鳳姐听了,罵平儿說:“人家養貓拿 耗子,我的貓只倒咬雞。”平儿不敢多說,自此也要遠著了.又暗恨秋桐,難以 出口.   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 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 擔心.雖都不便多事, 惟見二姐可怜,常來了,倒還都憫恤他.每日常無人處 說起話來,尤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儿又并無露出一點坏形來.賈 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 也便不留心.況素習以來因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 璉每怀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如這秋桐輩等人,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貪多嚼 不爛,沒的留下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個知禮有恥的,余者或有与二門上小 么儿們嘲戲的.甚至于与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只懼賈赦之威,未曾到手.這 秋桐便和賈璉有舊,從未來過一次.今日天緣湊巧,竟賞了他, 真是一對烈火 干柴,如膠投漆,燕爾新婚,連日那里拆的開.那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 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自己且抽頭, 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斗",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 定, 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儿 上的人, 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听了這話,越 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 日的威風怎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 我卻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他這淫婦 做一回,他才知道。”鳳姐儿在屋里, 只裝不敢出聲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 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眼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 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專會作死,好好的 成天家號喪,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听 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 醋的.可是個賤骨頭。”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 踐起來, 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儿,時常背著鳳姐, 看他這般,与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 月的暗气,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 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 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 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 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 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 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 至警幻案下,听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怜惜。”尤二姐泣道: “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 隨我去忍 耐.若天見怜,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痴人. 自 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于□ 聚之亂, 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 無怨。”小妹听了,長歎而去.尤二姐惊醒,卻是一夢.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 在側,便泣說:“我這病便不能好了. 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 知男女.倘天見怜,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我這命就不保,何況于他。”賈璉 亦泣說:“你只放心,我請明人來醫治。”于是出去即刻請醫生.   誰知王太醫亦謀干了軍前效力, 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個 姓胡的太醫, 名叫君榮.進來診脈看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 “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气。”胡君榮听了,复又命老婆子們 請出手來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從帳內伸出手來.胡君榮又診了半日,說:“若 論胎气,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由肝木所致.醫生要大 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露,醫生觀觀气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只得命 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 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 一無所知.一時掩了帳子,賈璉就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气, 只是迂血凝結.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經脈要緊。”于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 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 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 榮. 一面再遣人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听了,早已卷包 逃走.這里太醫便說:“本來气血生成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气惱,郁結 于中.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劑,如今大人元气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愈.煎 丸二藥并行,還要一些閒言閒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急的賈璉查是誰 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了出來,便打了半死.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 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又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燒香禮 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 我愿吃長齋念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贊.賈璉与秋桐在一處時, 鳳姐又 做湯做水的著人送与二姐.又罵平儿不是個有福的,"也和我一樣.我因多病了, 你卻無病也不見怀胎.如今二奶奶這樣,都因咱們無福,或犯了什么,沖的他這 樣. "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系屬兔的陰人沖犯。”大 家算將起來, 只有秋桐一人屬兔,說他沖的.秋桐近見賈璉請醫治藥,打人罵 狗,為尤二姐十分盡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听見如此說他沖了, 鳳姐儿又勸他說:“你暫且別處去躲几個月再來。”秋桐便气的哭罵道:“理那 起瞎□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沖了他!好個愛八哥儿,在 外頭什么人不見,偏來了就有人沖了. 白眉赤臉,那里來的孩子?他不過指著 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 奶奶希罕那雜种 羔子,我不喜歡!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 倒還是一點攙雜 沒有的呢!"罵的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 秋桐便哭告邢 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听 說,慌的數落鳳姐儿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种子,憑他怎不好,是你父 親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你要攆他,你不如還你父親去倒好。” 說著, 賭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戶根底下大哭大罵起來.尤二 姐听了,不免更添煩惱.   晚間, 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儿過來瞧他,又悄悄勸他:“好 生養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從到了這里,多虧姐姐 照應.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閒气.我若逃的出命來,我必答報姐姐的恩德, 只怕我逃不出命來,也只好等來生罷。”平儿也不禁滴淚說道:“想來都是我坑 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從沒瞞他的話. 既听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 誰知生出這些個事來。”尤二姐忙道:“姐姐這話錯了.若姐姐便不告訴他,他 豈有打听不出來的,不過是姐姐說的在先.況且我也要一心進來,方成個体統, 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囑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 況胎已打下, 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還干淨.常听見人說, 生金子可以墜死,豈不比上吊自刎又干淨. "想畢,□掙起來,打開箱子,找出 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 是赶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了. 當下人不知,鬼不覺.到第二日早 晨,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得且自己去梳洗. 鳳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 儿看不過,說丫頭們:“你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 一個病人, 也不知可怜可怜.他雖好性儿,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儿來,別太過逾了, 牆倒眾 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 嚇慌了, 喊叫起來.平儿進來看了,不禁大哭.眾人雖素習懼怕鳳姐,然想尤 二姐實在溫和怜下,比鳳姐原強,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与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尸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 你怎么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 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 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后門出靈不象,便對著梨香院 的正牆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用軟榻舖了錦緞衾褥, 將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几個媳婦圍隨, 從內子牆一帶抬往 梨香院來.那里已請下天文生預備,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 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 都是我坑了你!"賈 蓉忙上來勸:“叔叔解著些儿,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說著,又向南指大觀園 的界牆,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 天文生回說:“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時,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 明日寅時入殮大吉. "賈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 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 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中人也都來了.賈璉 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棺槨喪禮.鳳姐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 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 過群山,至北界牆根下往外听,隱隱綽綽听了一言半語, 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 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一撒, 也認真的開喪破 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 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 說:“二爺等著奶奶拿銀子呢。”鳳姐只得來了,便問他"什么銀子?家里近來 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雞儿吃了過年糧.昨儿我把 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子,你還做夢呢.這里還有二三十兩銀子,你要就拿去。” 說著,命平儿拿了出來,遞与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沒話可說, 只得開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開了箱柜,一滴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 并几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習所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起來.自 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便自己提著來燒.   平儿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到廂房拉住 賈璉,悄遞与他說:“你只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里 來點眼。”賈璉听說,便說:“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裙子遞与平儿, 說:“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著,作個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 收去.賈璉拿了銀子与眾人,走來命人先去買板.好的又貴,中的又不要.賈璉 騎馬自去要瞧,至晚間果抬了一副好板進來, 价銀五百兩賒著,連夜赶造.一 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靈,晚來也不進去,只在這里伴宿.正是——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 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 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 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与王信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 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因又年近歲逼,諸務蝟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 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 等里面有該放的丫 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几個應該發配 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寶玉說話, 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 又有病,這次不能 了.彩云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儿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 丫鬟出去了,其余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 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閒暇,接著過年過節,出 來許多雜事, 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气,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 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連連接接,閒愁胡恨, 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 回賈母,只百般逗他頑笑.   這日清晨方醒, 只听外間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 去解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呢。”寶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襖子 出來一瞧,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 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發, 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 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 穿著撒花緊身儿,紅褲綠襪,兩腳亂 蹬,笑的喘不過气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 說著,也上床來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丟下雄奴, 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 又將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 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儿晚上奶奶在這里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 這里?" 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 出來晾著,還未干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里熱鬧,大清早 起就咭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頑?"碧 月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 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 又更寂寞呢. 你瞧寶姑娘那里,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云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只見湘云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听了, 忙問:“那里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 玉听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云,寶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 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 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万物更新, 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云 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 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寶玉听著,點頭說:“很好。”且忙 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的。”說著, 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紙上寫著《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帘外東風軟,桃花帘內晨妝懶.   帘外桃花帘內人,人与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帘櫳,花欲窺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開仍舊,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帘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万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机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帘櫳空月痕!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 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么得 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 “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气,迥乎不像蘅蕪之体,所 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只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 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 之媚語。”寶玉笑道:“固 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 是斷不肯 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离喪,作此哀音。”眾人听說,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 將詩与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 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 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 明日飯后,齊集瀟湘館. 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 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 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姑娘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 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游頑一遍.至晚飯 后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 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几件頑器.合家皆有 壽儀,自不必說.飯后,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 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頑笑一日,如何能得閒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 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 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 眾人听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 近日王子騰之女許与保宁侯之子為妻,擇日于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儿又忙著張 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儿, 一并請眾甥男甥女閒 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林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 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 掌燈方回.寶玉進入怡 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机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預備著.寶玉 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里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的好些,難道都 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 才有五六十篇. 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几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 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几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 去。”寶玉听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 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 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 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 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 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來遲了.賈母听了,便十 寶玉听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 有 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赶,又赶出病來才罷。”寶 玉回說不妨事. 這里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老太太不用 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就完 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气,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听說,喜之不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 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 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 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与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 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 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過了.誰知 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与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 小楷,字跡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 又親自來道謝. 史湘云寶琴二人亦皆臨了几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 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 心,于是將所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几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 遭踏了几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 至冬底方回.寶玉听了,便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游蕩.   時值暮春之際, 史湘云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 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帘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   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 儿寫好,与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 不能。”湘云笑道:“咱們這几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儿, 豈不新鮮些。”黛玉听了,偶然興動, 便說:“這話說的极是.我如今便請他 們去。”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几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眾人.這 里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几個調來,寫了綰在壁上.   眾人來看時, 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稱賞了一回. 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們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起來。”于是大家拈鬮,寶釵便 拈得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 多令》,寶玉拈得了< <蝶戀花》.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 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寶釵都有了.他三人寫完,互相看時,寶釵便笑道:“我 先瞧完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噯呀,今儿這香怎么這樣快,已剩 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可有了. 寶玉雖作了些,只是自己嫌 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將燼了.李紈笑道:“這算輸了.蕉丫 頭的半首且寫出來。”探春听說,忙寫了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柯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   月梅花一夢.几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帘櫳?江南   江北一般同, 偏是离人恨重!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壯.`几處'` 誰家'兩句最妙. "寶釵笑道:“終不免過于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 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 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不要太謙.我們且賞鑒,自然是好的。”因 看這一首《臨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 東風卷得均勻.湘云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 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几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万縷   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   力, 送我上青云!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這首 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 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罰?"李紈道: “不要忙,這定要重重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 丫鬟們出去瞧時,帘外丫鬟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挂在竹梢上了。”眾丫鬟笑 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斷了繩,拿下他來。”寶玉等听了,也都 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里嬌紅姑娘放的,拿下 來給他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 單他有這個不成? 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道:“紫鵑也學小气了.你們一般的也有,這會子 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气的,快掉出 去罷.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气。”紫鵑听了,赶著命小丫頭們將這風箏 送出与園門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來找,好与他們去的.   這里小丫頭們听見放風箏,巴不得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個美人風箏來.也有 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子的.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 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 大鳳凰好。”寶釵笑道:“果然。”因回頭向翠墨笑道:“你把你們的拿來也放 放。”翠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 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 說:“把昨儿賴大娘送我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 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儿呢. "探春笑道:“橫 豎是給你放晦气罷了。”寶玉道:“也罷.再把那個大螃蟹拿來罷. "丫頭去了, 同了几個人扛了一個美人并□子來,說道:“襲姑娘說,昨儿把螃蟹給了三爺了. 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 分精致.心中歡喜,便命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翠墨帶著几個小丫頭 子們在那邊山坡上已放了起來.寶琴也命人將自己的一個大紅蝙蝠也取來.寶釵 也高興, 也取了一個來,卻是一連七個大雁的,都放起來.獨有寶玉的美人放 不起去.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 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來了.急的寶 玉頭上出汗,眾人又笑.寶玉恨的擲在地下,指著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 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 了。”寶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頂線,一面又取一個來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這 几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時丫鬟們又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送飯的來,頑了一回.紫鵑笑道:“這一 回的勁大,姑娘來放罷。”黛玉听說,用手帕墊著手,頓了一頓,果然風緊力大, 接過□子來,隨著風箏的勢將□子一松,只听一陣豁刺刺響,登時□子線盡.黛 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請罷。”黛玉笑道:“這一放 雖有趣,只是不忍。”李紈道:“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 所以又說放晦气,你 了.那一年不放几個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說著便向雪雁 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齊□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 笑道: “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帶了去了。”那風箏飄飄搖搖,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時只 有雞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眾人皆仰面□眼說:“有 趣,有趣. "寶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 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 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 兩個作伴儿罷。”于是也用剪子剪斷,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 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 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儿。”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 遂与這鳳凰絞在一處. 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 響鞭, 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 且別收, 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与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 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 說: “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黛玉說:“我的風箏也放去 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寶釵說:“且等我們放了去,大家好散。” 說著,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著養乏.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   話說賈政回京之后, 諸事完畢,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 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 小事務一概益發付于度外, 只是看書,悶了便与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里 面母子夫妻共敘天倫庭闈之樂.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又因親友全 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珍賈璉等商議,議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 八月初五日止榮宁兩處齊開筵宴,宁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 園中收拾出綴錦閣并嘉蔭堂等几處大地方來作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附馬王公諸 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下都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 是諸官長及誥命并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 初二日是賈政,初 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 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 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 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 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 不能胜記. 堂屋內設下大桌案,舖了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 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后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 收了,改日悶了再瞧。”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 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 郡王并几個世交公侯應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誥命. 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入大觀園內嘉蔭堂, 茶畢更衣,方 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席.上面兩席是南, 北王妃, 下面依敘,便是眾公侯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与臨昌伯誥命, 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并族中几個媳婦,兩 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 酒, 周瑞家的帶領几個丫鬟在圍屏后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別處管 待去了.一時台上參了場,台下一色十二個未留發的小廝侍候.須臾,一小廝捧 了戲單至階下, 先遞与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 茶盤托上,挨身入帘來遞与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著走 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后又謙讓了一回,北靜王 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讓了一回, 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少時,菜已四獻,湯始 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复入園來,另獻好茶.   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几處廟里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 了。”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 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鳳姐儿去 把史,薛,林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 "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 只見他姊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里跪經回來.鳳姐儿說了話.寶釵姊 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不過請安問好讓坐等事.眾人中也 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夸贊不絕.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 因笑道:“你在這里,听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只等請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帳。” 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几歲了,又連聲夸贊.因又松了他兩個, 又 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夸那 一個的是. "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五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 南安太妃笑道:“你們姊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 王妃也有五樣禮物,余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 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听說,也不 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 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略坐一坐也就 告辭了.余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會人,一 應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 賈珍等還禮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几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里去,白日間待客,晚間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 這日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后, 賈母因說:“你們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一 點子吃的歇歇去. 明儿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著退了出來,到鳳姐儿房里 來吃飯.鳳姐儿在樓上看著人收送禮的新圍屏,只有平儿在房里与鳳姐儿疊衣 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儿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 尤氏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平儿 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里有點心,且點補一點儿, 回來再吃飯。”尤氏笑 道:“你們忙的這樣,我園里和他姊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儿留不 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 只見園中正門与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著各色彩 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 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 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里,只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 奶在這里?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果,又听 見是東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 “散了,你們家里傳他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 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听了道:“噯呀,噯呀,這可反了! 怎么你們不傳 去?你哄那新來了的,怎么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听了梯 己信儿, 或是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爭著狗顛儿似的傳去的,不知誰 是誰呢. 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么回?"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 丫頭揭挑著弊病, 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 与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 更會溜呢.什么`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的事,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 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 你們還早些呢!"丫頭听了,气白了臉,因說道: “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尤氏已早入園來,因遇見了襲人, 寶琴,湘云三人同著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頑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 院,襲人裝了几樣葷素點心出來与尤氏吃.兩個姑子, 寶琴,湘云等都吃茶, 仍說故事.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出來. 尤氏听 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么人?"兩個姑子并寶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 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听錯了。”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 子好性气, 那糊涂老嬤嬤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万金之軀,勞 乏了几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儿,說這些話做什么。” 襲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尤 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 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儿叫來。” 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 "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道: “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豈不惹人談論。”寶琴湘云 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說話之間, 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 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著是王夫 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處房里的主人都 喜歡他.他今日听了這話, 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內說:“气 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們家里, 如今慣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 在跟前,且打給他們几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几日算帳. "尤氏見了他,也便笑 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著, 明燈蜡燭,出入的人 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 誰知一個人芽儿 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儿二奶奶還吩咐了他們,說這几日事多 人雜,一晚就關門吹燈,不是園里人不許放進去.今儿就沒了人.這事過了這几 日, 必要打几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要生 气,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他個臭死.只問他們,誰叫他們說這`各家門各 家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了燈, 關上正門和角門子。”正亂著,只見鳳姐儿 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几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鳳姐,又說:“這兩個婆婆就是 管家奶奶,時常我們和他說話,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飭,大奶奶臉上過不 去。”鳳姐道:“既這么著,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 里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几下子,或是開恩饒了他們,隨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聲儿, 素日因与這几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 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 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時已經點燈,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 上傳進話去, 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園里,叫大娘見了大奶 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听了反過意不 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你,你既去了,也 不是什么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撒開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 是那里的話,只當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 的.家去歇著罷,沒有什么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林之孝家 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 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 如此這般進來了. 又是個齊頭故事.趙姨娘原是好察听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 管事的女人們扳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聞得八九,听林之孝 家的如此說,便恁般如此告訴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 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儿,也不過打几下子就完了。” 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 明戲弄你,頑算你.快歇歇去,明儿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儿上來哭著求 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涂,誰叫你娘吃酒混說了,惹出事來,連 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請去。”這兩個小 丫頭子才七八歲,原不識事, 只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 “糊涂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卻纏我來. 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大 娘的儿子,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 什么完不了的事!" 一語提醒了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 他過去一說, 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只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邢夫人 的陪房,起先也曾興過時,只因賈母近來不大作興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減 了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体面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耽耽.這費婆子常倚老賣老, 仗著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罵亂怨的出气.如今賈母慶壽這樣大事,干看著 人家逞才賣技辦事,呼么喝六弄手腳,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罵狗,閒言閒語的 亂鬧.這邊的人也不和他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親家,越發火上澆油, 仗著酒興,指著隔斷的牆大罵了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并沒什么不 是,"不過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頭白斗了兩句話, 周瑞家的便調唆了咱家二 奶奶捆到馬圈里,等過了這兩日還要打.求太太——我那親家娘也是七八十歲的 老婆子——和二奶奶說聲, 饒他這一次罷。”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后討了沒意 思, 后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 要見他姊妹,賈母又只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 只是使不出來.又值這一干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 里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后來漸次告到鳳姐"只哄著老 太太喜歡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 轄治著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 倒不放在心上。”后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 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 近日因此著實惡絕鳳姐.今听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至次日一早,見過賈 母,眾族人都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 又見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子 侄輩,只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 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寶釵,寶琴, 黛玉,湘云,迎春, 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之母也帶了女儿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儿四姐 儿, 還有几房的孫女儿,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儿生得又好, 說話行事与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過來榻前同坐.寶玉卻在榻上腳下 与賈母捶腿. 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皆順著房頭輩數下去.帘外兩廊都是 族中男客, 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后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 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賴大等帶領眾人,從儀門直跪 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后各房的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 然后又抬了許多雀籠來, 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了天地壽星紙,方開戲 飲酒.直到歇了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 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儿留下喜鸞四 姐儿頑兩日再去.鳳姐儿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都承鳳姐的照顧, 也巴不得一聲儿.他兩個也愿意在園內頑耍,至晚便不回家了.邢夫人直至晚間 散時,當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听見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 打發周管 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 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 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鳳姐听了這話,又當 著許多人,又羞又气,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回頭向賴大家的等笑道: “這是那里的話. 昨儿因為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 所以盡讓他發放, 并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么快。”王夫人因問 為什么事,鳳姐儿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 多事了。”鳳姐儿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 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錯不過 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儿,這也當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 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 放了他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 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 偏是賈母 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异道:“好好的,這是什么原故?那里 立等你呢。”鳳姐听了,忙擦干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 問道:“前儿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几家有圍屏?"鳳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 圍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 子緙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一架玻璃 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 儿答應了.鴛鴦忽過來向鳳姐儿面上只管瞧, 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 只管瞧什么。”鴛鴦笑道:“怎么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异,只管看。”賈母 听說,便叫進前來,也覷著眼看.鳳姐笑道:“才覺的一陣痒痒,揉腫了些。” 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气了不成?"鳳姐道:“誰敢給我气受,便受了气, 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里 打發我吃, 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婦吃了.你兩個在這里幫著兩個師傅替我揀佛 豆儿,你們也積積壽,前儿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 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的來. 兩個姑子吃了,然后才擺上葷的,賈母 吃畢,抬出外間.尤氏鳳姐儿二人正吃, 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儿二人也叫來, 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 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簸籮內,每揀一個,念一聲佛. 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 街結壽緣.賈母歪著听兩個姑子又說些佛家的因果善事.鴛鴦早已听見琥珀說鳳 姐哭之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 那邊大太太當z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么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 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 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气,不敢發作,所以今儿拿著這個作法 子, 明是當z著眾人給鳳儿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等進來,了說賈 母因問:“你在那里來."寶琴道:“在園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說話的。”賈母忽 想起一事來,忙喚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到園里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 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雖然窮,也和家里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 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 兩只体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 里.有人小看了他們,我听見可不依。”婆子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 罷.他們那里听他的話。”說著,便一徑往園子來.   先到稻香村中,李紈与尤氏都不在這里.問丫鬟們,說"都在三姑娘那里呢。” 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 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里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 這會子又跑來做什么?"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 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儿喚了一個來.令他們傳与 諸人知道.不在話下.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 的人捆上十個也赶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儿,還离腳蹤儿不遠. 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怜見儿的. 雖然這几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 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机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 家里人 也不怕,若有些机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里更好,新出來的這些 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 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點儿也不肯說.不然我 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 背地里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 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 那里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 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 金万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里說不出來的煩難, 更利害。”寶玉道: “誰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听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 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象你,真是一 心無挂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几年,不過還是這樣, 一點后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 終老在這里,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 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 "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 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說完,便 說:“可是又瘋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 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里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閣, 橫豎老太太, 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儿。”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 難 道你是不出門的?這話哄誰。”說的喜鸞低了頭.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家各自 歸房安歇,眾人都且不提.   且說鴛鴦一徑回來, 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 人來往,只有該班的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 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 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樹陰下來. 剛轉過石后,只听一陣衣衫 響,嚇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里,見他來了,便想往石后樹 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見准一個穿紅裙子梳Z頭高大丰壯身材的,是迎春房 里的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 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 著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 這么 大丫頭了,沒個黑家白日的只是頑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 誰 知他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 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后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 下,只說:“好姐姐,千万別嚷!"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來,笑問道:“這 是怎么說?"司棋滿臉紅脹,又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象個 小廝,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 問:“那個是誰?"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道:“要 死,要死。”司棋又回頭悄道:“你不用藏著, 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 那小廝听了,只得也從樹后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 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 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一語未了,只听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 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听見如此說,便接聲道: “我在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來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讓他去了——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   且說鴛鴦出了角門, 臉上猶紅,心內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 常,若說出來,奸盜相連,關系人命,還保不住帶累了旁人.橫豎与自己無干, 且藏在心內,不說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從此凡晚間便不 大往園中來.因思園中尚有這樣奇事,何況別處,因此連別處也不大輕走動了.   原來那司棋因從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住時,小儿戲言,便都訂下 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 眼去,舊情不忘, 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里外買 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后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 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 過不去.心內怀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不听見有動靜,方 略放下了心.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告訴他道:“ 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 天沒歸家.如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司棋听了,气個倒仰,因思道:“縱是鬧 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他自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見是個沒情意的。”因此 又添了一層气. 次日便覺心內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頭睡倒,懨懨的成了大 病.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 園內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 是二人懼罪之故, "生怕我說出來,方嚇到這樣。”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 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 反自己立身發誓,与司棋說:“我告訴一個人,立刻 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儿.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 的姐姐,咱們從小儿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 我雖一著走錯,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后我活一日 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禮拜,保佑你一 生福壽雙全.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再俗語說,`千里搭長棚, 沒有不 散的筵席.'再過三二年,咱們都是要离這里的.俗語又說,`浮萍尚有相逢日, 人豈全無見面時.'倘或日后咱們遇見了,那時我又怎么報你的德行。”一面說, 一面哭.這一席話反把鴛鴦說的心酸,也哭起來了.因點頭道:“正是這話.我 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聲名,我白去獻勤.況且這事我自己也不便開口 向人說.你只放心.從此養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許胡行亂作了。”司棋在 枕上點首不絕.鴛鴦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來.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 鳳姐儿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 因順路也來望候.因進入鳳姐院門,二 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立身待他進去.鴛鴦剛至堂屋中, 只見平儿從里間出來, 見了他來,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口飯歇了午睡, 你且這屋里略坐坐。” 鴛鴦听了,只得同平儿到東邊房里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因悄問:“你奶奶 這兩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懶懶的。”平儿見問,因房內無人,便歎道:“他這懶 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月之前便是這樣.又兼這几日忙亂了几天,又受了些 閒气,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 鴛鴦忙道:“既這樣,怎么不早請大夫來治?"平儿歎道:“我的姐姐,你還不 知道他的脾气的. 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了一聲身上覺怎么樣, 他就動了气,反說我咒他病了. 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肯看破 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 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 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 向耳邊說道:“只從上月行 了經之后,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听了,忙 答道:“噯喲!依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 “你女孩儿家,這是怎么說的,倒會咒人呢。”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 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無心听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后來也是听見媽細說 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該知道的,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進來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他 奶奶才歇午覺,他往太太上頭去了。”平儿听了點頭.鴛鴦問:“那一個朱大娘? "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孫大人家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 兩日天天弄個帖子來賴死賴活. "一語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來了。” 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內喚平儿.平儿答應著才迎出去,賈璉已找至 這間房內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儿 貴腳踏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 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 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 里還敢勞動來看我們.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 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這一趟,姐姐先在這里等我了。” 一面說,一面在椅上坐下.鴛鴦因問:“又有什么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 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 來孝敬一個蜡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 我看古董帳上還有這一筆, 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 過我兩次,等我問准了好注上一筆. 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 還是交到誰手里去了呢?"鴛鴦听說,便道:“老太太擺了几日厭煩了,就給了 你們奶奶.你這會子又問我來.我連日子還記得, 還是我打發了老王家的送來 的.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見如此說,忙出來回 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過人出去說過給了這屋里,他 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听說,笑道:“既然給了你 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 人,奶奶不肯, 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么好 東西,什么沒有的物儿.比那強十倍的東西也沒昧下一遭,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 的!"賈璉垂頭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丟三忘四,惹人抱 怨,竟大不象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兩 杯酒,那里清楚的許多。”一面說,一面就起身要去.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 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么不沏好茶來!快 拿干淨蓋碗,把昨儿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 的千秋,所有的几千兩銀子都使了.几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 上. 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几家紅白大禮, 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 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 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 是。”鴛鴦听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儿,虧你怎么想來。”賈璉笑道:“不是 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只是他們為人都不 如你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宁撞金鐘一下,不 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忽有賈母那邊的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 說: 太太找姐姐半日,我們那里沒找到,卻在這里。”鴛鴦听說, 忙的且去見賈母. 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听他和鴛鴦借當, 自己不 便答話,只躺在榻上.听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准了? "賈璉笑道:“雖然未應准,卻有几分成手,須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說,就十成了。 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事.倘或說准了,這會子說得好听,到有了錢的時節,你 就丟在脖子后頭, 誰去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几年的臉 說,謝我什么?"賈璉笑道:“ 你說要什么就給你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 奶倒不要謝的.昨儿正說,要作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 奶奶拿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樣也 罷。”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 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 錢,真真了不得。”鳳姐听了,翻身起來說:“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賺的你的. 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著我嚼說我的不少,就差你來說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 外鬼來.我們王家可那里來的錢,都是你們賈家賺的.別叫我惡心了.你們看著 你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說出來的 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 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 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頑話就急了.這有什么這樣的,要使一二百 兩銀子值什么,多的沒有,這還有,先拿進來,你使了再說,如何?"鳳姐道: “我又不等著銜口墊背,忙了什么。”賈璉道:“何苦來,不犯著這樣肝火盛。” 鳳姐听了,又自笑起來,"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為我想著后日 是尤二姐的周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 也是 姊妹一場.他雖沒留下個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語倒把 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了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 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抖嗌倬褪橇*。”   一語未了,只見旺儿媳婦走進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儿媳婦道: “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賈璉便問:“又是什么事?"鳳姐儿 見問,便說道:“不是什么大事. 旺儿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得女人, 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樣,就沒有計較得.前日太太見彩霞 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他出去了, 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 婿去罷.因此旺儿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戶對的, 一說去自然成 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 著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 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准一個媳婦,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奶奶又 說他必肯的,我就煩了人走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沒趣.若論那孩子倒好, 据我素日私意儿試他,他心里沒有甚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 些。”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見賈璉在此,且不作一聲,只看賈璉的光 景.賈璉心中有事,那里把這點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著他是鳳姐儿 的陪房,且又素日出過力的, 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道:“什么大事,只管咕 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發兩個有体面的人, 一面說,一面帶著 定禮去,就說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 "旺儿家的看著鳳姐,鳳姐 便扭嘴儿.旺儿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 賈璉忙道:“你只給你 姑娘磕頭.我雖如此說了這樣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發個人叫他女人上來, 和 他好說更好些.雖然他們必依,然這事也不可霸道了。”鳳姐忙道:“連你還這 樣開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觀不成.旺儿家你听見,說了這事,你也忙忙的給 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帳,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進來,少一個 錢我也不依的. 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婦笑道: “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公道說,我們倒還省些事,不大 得罪人。”鳳姐冷笑道:“ 我也是一場痴心白使了.我真個的還等錢作什么, 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里有的沒的, 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 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 千湊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窯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帳破落戶的名儿. 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后就坐著花, 到多早晚是多 早晚.這不是樣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儿來, 還是 我提了一句,后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銀子, 才把太太遮羞禮儿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 銀子. 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倒有十來件,白填在里頭.今儿外頭也短住了, 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儿再過一年,各人搜尋到頭面衣服,可就 好了!"旺儿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脖滄擁*, 只是不肯罷了。”鳳姐道:“不是我說沒了能奈的話,要象這樣,我竟不能了. 昨晚上忽然作了一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 找我.問他作什么,他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 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 正奪著,就醒了。”旺 儿家的笑道:“這是奶奶的日間操心,常應候宮里的事。”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府打發了一個小內監來說話。”賈璉听了,忙皺眉 道:“又是什么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 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 我自有話回他。”賈璉便躲入內套間去.這里鳳姐命 人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子上坐了吃茶, 因問何事.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 因今儿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里,有現成的 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過來,鳳姐儿听了, 笑道:“什么是送過來, 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 “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 都送過來。”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气,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 不怕他多心, 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只怕沒有,若有,只 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婦來, "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兩來。”旺儿媳婦會意, 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只會里頭來 要錢,叫你們外頭算去就不能了。”說著叫平儿,"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 暫且押四百兩銀子。”平儿答應了,去半日, 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里面兩 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 石的.兩個都与宮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 鳳姐 命与小太監打疊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 那小太監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這里賈璉出來笑道: “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 儿周太監來, 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 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万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儿伏侍鳳姐另洗了面,更 衣往賈母處去伺候晚飯.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 “方才听得雨村降了, 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 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宁可疏遠著他好。”林 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 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 也不相干.你去再 打听真了,是為什么。”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說些閒 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 老爺, 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几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 二則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 一時' ,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 四個的便使兩個. 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 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 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賈 璉道:“我也這樣想著,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議到這個上頭. 前儿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 聚,忽然就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 所以且不叫提這事。”林之孝道:“這 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了一件事來. 我 們旺儿的小子要說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誰去說一 聲去.這會子有誰閒著,我打發個人去說一聲,就說我的話。”林之孝听了,只 得應著,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雖然年輕, 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 這几年我雖沒見,听得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踏一個人。”賈璉道:“他 小儿子原會吃酒, 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豈只吃酒賭錢,在外頭無所不為. 我們看他是奶奶的人, 也只見一半不見一半罷了。”賈璉道:“我竟不知道這 些事.既這樣,那里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 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那是錯也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 恕他。”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愿意,見鳳姐親 自和他說,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滿口應了出去.今鳳姐問賈璉可說了沒有, 賈璉因說:“我原要說的, 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還不曾說.若果然不 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 "鳳姐听說,便說:“你听見誰說他不 成人?"賈璉道:“不過是家里的人,還有誰。”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 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親說了,他娘已經歡天喜地 應了,難道又叫進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既你說了,又何必退,明儿說 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這里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是与賈環有舊,尚未作准.今日 又見旺儿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儿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丑陋,一技不知,自 此心中越發懊惱. 生恐旺儿仗鳳姐之勢,一時作成,終身為患,不免心中急躁. 遂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進二門來找趙姨娘,問了端的.趙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 合,巴不得与了賈環,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每唆賈環去討, 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大甚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將來自然 還有,遂遷延住不說,意思便丟開.無奈趙姨娘又不舍, 又見他妹子來問,是 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因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 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与寶玉,一個給環儿.只是年紀還小, 又 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趙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爺還不 知道?"賈政听了忙問道:“誰給的?"趙姨娘方欲說話,只听外面一聲響,不知 何物,大家吃了一惊不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痴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听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 間窗□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几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 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 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擊院門.老 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么事,小鵲不答,直往 房內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 都問:“什么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么? "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 個信儿.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 你仔細明儿老爺問你話。”說 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里寶玉听了,便如孫大圣听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 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儿盤考.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 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后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 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l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 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 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 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 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 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 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于古文,這是那几年所讀過的几 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粱漢唐等文,不過几十篇,這几年竟未曾 溫得半篇片語,雖閒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 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圣賢之制撰, 焉能闡發圣賢之微奧,不過作后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 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蕩, 或游戲,或悲感, 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 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 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 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 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几個大的是不用說, 在旁剪燭斟茶, 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么蹄子們,一個個黑 日白夜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 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听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 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發起笑來.寶玉忙勸道: “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 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襲人忙道:“小 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几本書上,等過了 讀了沒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 因見麝月只穿著短 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著 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   話猶未了, 只听金星玻璃從后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 從牆上跳下來了! "眾人听說,忙問在那里,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 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 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 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机會快裝病, 只說唬著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怀,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 尋,并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儿,錯認作人 了。”晴雯便道:“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 還拿這話來支吾. 才剛并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 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 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眾人听了,嚇的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 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 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听了,忙命 人來看視給藥, 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 廝們.于是園內燈籠火把, 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 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 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 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 侍,听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几 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時,三 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發誕,竟 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 相打之事。”賈母听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 因想著太太事多, 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 戒飭過几次,近日好些. "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你 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 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 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 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 賢愚混 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系不小. 這事豈可輕恕。”探春听 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 便忙 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 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 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 免大家賴一回, 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 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 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 多少.原來這三個大頭家, 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 內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余者不能多記.賈母 便命將骰子牌一并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与眾人, 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 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 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 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 也是物傷其類的意 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 興. 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 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儿姐儿,原比別人有些体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 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 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听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 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 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閒話了一回, 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尋眾姑嫂 閒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賈 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 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 抬頭看見,講耪咀*.邢夫人因 說:“這痴丫頭,又得了個什么狗不識儿這么歡喜?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 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与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 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闊,兩只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 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 便起名 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頭".他縱 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 不喚他時, 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個五 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 赤條條的盤踞相抱, 一面是几個字.這痴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 “敢是兩個妖精打架? 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与賈 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 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 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 "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 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里得的? "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儿在 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 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听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 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遞与, 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异,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于聲色,且來至迎 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 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么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 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 什么意思。”迎春低著頭 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听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 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 如今他犯了法, 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 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頭儿,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 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 日怎么過節。”迎春不語,只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 你那好哥哥好嫂子, 一對儿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 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 -只好憑他們罷**. 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 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 跟前人養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 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 么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异事. 倒是我一生無儿無女的,一生 干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机道:“我們的姑娘 老實仁德,那里象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 他竟不顧恤一點儿。”邢夫人道:“連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么呢. " 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听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 他自去養病, 我這里不用他伺候。”接著又有探春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 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邊來.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儿 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里去了. 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 儿.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儿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問司 棋,司棋雖病著,心里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 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 如今竟怕無著,明儿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道:“何用問, 自然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儿.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 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桔道: “何曾是忘記!他是試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 到二奶奶房里將此事回了他, 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錢來替他賠補. 如何? "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宁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 桔道:“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 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听他們 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 立意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 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 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涂了,輸了 几個錢,沒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儿來, 就遲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 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儿吃奶的情常,往 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 趁早儿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 妹大伙儿說情, 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 臊去。”繡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 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王住儿家的听見迎春 如此拒絕他,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 儿,乃向繡桔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 不仗著主子哥儿多得些益, 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 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 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与舅太太去, 這里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 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 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 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 什么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么東西? "迎春听見這媳 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 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么的, 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繡桔倒茶來.繡桔又气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 怕,我們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 竟要准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么使了這些錢, 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 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 司棋听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桔問著那 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 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 約來安慰他. 走至院中,听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 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 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帘子,報道:“姑 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 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里說話?倒象拌嘴似的。” 迎春笑道:“沒有說什么,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 何必問他。”探春笑 道:“我才听見什么`金鳳',又是什么`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 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 一樣有用度 不成?"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 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帳,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儿. 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儿,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 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 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 于他。”探春笑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 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 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 累絲鳳因何又夾在里頭?"那王住儿媳婦生恐繡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 .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 趁此 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 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 沒 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里大聲小气,如何使得。” 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 听見便罷,既听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与待書出去 了.   這里正說話,忽見平儿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 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 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 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儿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 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誰敢給姑 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當時住儿媳婦儿方慌了手腳, 遂上來赶著平儿叫" 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听。”平儿正色道:“姑娘這里說話, 也有你我混插 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几曾有外頭的媳 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繡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里是沒禮的,誰 愛來就來。”平儿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后 再回太太去才是. "王住儿媳婦見平儿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 “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 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儿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 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儿,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 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 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 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儿忙陪笑道:“姑娘 怎么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 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 极好處置.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樣為是?"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 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儿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 也沒什么法子. 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 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 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 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儿,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 使太太們生气,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听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 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 這一家上下若許人, 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一語未 了,只見又有一個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宁國府 -----   話說平儿听迎春說了正自好笑, 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之 妹,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 這園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來,說 他和他妹子是伙計,雖然他妹子出名,其實賺了錢兩個人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 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 便慌了手腳,因思素与怡紅院人最為深厚,故走 來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 金星玻璃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之 乳母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討情, 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說情又更妥當, 故此前來.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時,都問:“你的病可好了?跑來作什么? "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事,只說:“來看二姐姐。”當下眾人也不在意,且說些 閒話.平儿便出去辦累絲金鳳一事.那王住儿媳婦緊跟在后,口內百般央求, 只 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儿笑道:“你遲也贖,早也贖,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去就過去了.既是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告人, 趁早去贖了來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婦听說,方放下心來,就拜 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干,我赶晚拿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 儿道:“赶晚不來,可別怨我. "說畢,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平儿到房,鳳姐 問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勸著奶奶 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么。”鳳姐笑道:“倒是他還記挂著我.剛才又出來 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 都是他作主. 我想,你素日肯勸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閒一時心,自己保養保養也是好 的.我因听不進去,果然應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賺了一場病. 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的 万人咒罵.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了,我也作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 ,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只答應著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 “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們的造化。”   一語未了, 只見賈璉進來,拍手歎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鴛鴦借 當,那邊太太怎么知道了. 才剛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遷挪二百銀子, 做八月十五日節間使用.我回沒處遷挪.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 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 你就說沒地方.前儿一千銀子的當是那里的?連 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 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要尋事奈何人。”鳳姐儿道:“那日并沒一 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平儿听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 “是了.那日說話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來的時節, 老太太那邊傻大姐 的娘也可巧來送漿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會子,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 必是小丫頭們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几個小丫頭來問,那 日誰告訴呆大姐的娘.眾小丫頭慌了,都跪下賭咒發誓,說:“自來也不敢多說 一句話.有人凡問什么,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多說。”鳳姐詳情說:“他 們必不敢,倒別委屈了他們.如今且把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宁可 咱們短些,又別討沒意思. "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項圈拿來,且去暫押二百銀 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越性多押二百, 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 不必,我沒處使錢.這一去還不知指那一項贖呢. "平儿拿去,吩咐一個人喚了 旺儿媳婦來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和平儿猜疑, 終是誰人走的風聲,竟擬不出人來.鳳姐儿又道: “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別的事來.當緊那邊正和 鴛鴦結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 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儿 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 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也定不 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正經女儿, 帶累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 失。”平儿笑道:“這也無妨.鴛鴦借東西看的是奶奶,并不為的是二爺.一則 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其實他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男弟女多, 這個 也借,那個也要,到跟前撒個嬌儿,和誰要去,因此只裝不知道.縱鬧了出來, 究竟那也無礙。”鳳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 得不生疑呢。”   一語未了, 人報:“太太來了。”鳳姐听了詫异,不知為何事親來,与平 儿等忙迎出來. 只見王夫人气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 走至里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里逛逛。”王 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見了這般, 著慌不知怎么樣了,忙應了一聲,帶 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 自己坐在台磯上,所 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 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 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里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 道:“我從那里得來!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儿. 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 著,不虧你婆婆遇見, 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 在那里來?"鳳姐听得, 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 又歎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們,要這 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里得來?自然是那璉儿不長進下流种子那里弄來.你 們又和气.當作一件頑意儿,年輕人儿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 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 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鳳姐听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 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并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 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 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有, 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又在園里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 扯扯,倘或露出來, 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么意思?我雖年輕 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 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他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們身上的? 四則除我常在園里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几個小姨娘來,如嫣紅翠云等人, 皆系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 帶過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 保的住個個都是正 經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著出去, 或 借著因由同二門上小么儿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 如今不但我 沒此事,就連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王夫人听了這一席話大近情 理,因歎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气 急了,拿了話激你.但如今卻怎么處?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說是前 日從傻大姐手里得的, 把我气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气.若被眾人 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 且平心靜气暗暗訪察,才得确實,縱然訪不著, 外人也不能知道.這叫作`胳膊折在袖內'.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 人這空儿,把周瑞媳婦旺儿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里,以查賭 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 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 不如趁此机會,以后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儿攆出去配了人. 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歎道: “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几個姊妹也甚可怜了. 也不用遠比,只 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 那 才象個千金小姐的体統.如今這几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 通 共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象個人樣,余者縱有四五個小丫頭子,竟是廟里的小鬼. 如今還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難不至 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別委屈了他們. 以后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如今且叫人傳了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 快暗地訪拿這事要緊。”鳳姐听了,即喚平儿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 周瑞家的与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 房進來,余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 王善保家的走來,方才正是他送香囊來的.王夫人向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 等原無二意,今見他來打听此事,十分關切,便向他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 園內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又強些。”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 趨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 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 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里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 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儿.不然, 就調唆姑娘的 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 跟 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 何況他們。”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 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儿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 西施的樣子, 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机,他就立起兩個騷 眼睛來罵人,妖妖__, 大不成個体統。”王夫人听了這話,猛然触動往事, 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 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 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儿, 這丫頭想必就 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 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 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見我 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坏 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到園里去,"只說我說有話問他們, 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 說什么。”   小丫頭子答應了, 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 發悶,听如此說,只得隨了他來.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_妝艷飾語薄言 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 今因連日不自在,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 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而且形容面 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 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個 美人!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儿給誰看? 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 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說, 心內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敏過頂的人, 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對,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 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 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 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 我笨,不能伏侍. 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 我听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 寶玉悶了大家頑一會子就散了.至 于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 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几個人. 我閒著還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 太太既怪,從此 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 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 再攆你。” 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許他在寶玉房里睡覺.等我 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儿!誰許你這 樣花紅柳綠的妝扮! "晴雯只得出來,這气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 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   這里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几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 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 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 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 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 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請養息身体要緊,這些 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 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想來誰有這個, 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 自然這個也是他的。” 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問鳳姐如何.鳳 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 年也查不出來。”于是大家商議已定.至晚飯后,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 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并入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 起,不過抄檢出些多余攢下蜡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 等明儿回過太太再動. "于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 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扑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 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 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 這几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异事, 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 動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 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 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 鳳 姐儿道:“你們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都 細翻看了, 沒什么差錯東西.雖有几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 玉的舊物件,沒甚關系的。”鳳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   說著,一徑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 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 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 "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一頭說,一頭 到了瀟湘館內.黛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 也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 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他不許起來,只說:“睡罷,我們就走。”這邊且說些閒 話.那個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 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并扇 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 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那里來的?"鳳姐笑道:“寶 玉和他們從小儿在一處混了几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么罕事, 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東西也算不清. 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鳳姐如此說,也只 得罷了.   又到探春院內, 誰知早有人報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 出這等丑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 “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 家搜一搜,使人去疑, 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 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 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他們所有偷了來 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柜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 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 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平儿丰儿等忙著替待 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 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里間收著, 一 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 違背了太太, 該怎么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 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 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 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 說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說 著,不覺流下淚來.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 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 西全在這里,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 "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 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 "鳳姐笑道:“既然丫頭 們的東西都在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 連我的包袱 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 若 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与眾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 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 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 日雖聞探春的名,那是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 那里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 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 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 別個.今見探春如此,他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与他們無干.他便要趁勢作 臉獻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 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 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 一語未了,只听"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 指 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 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 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儿,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 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儿細細 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 "鳳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內 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 前儿把太太也沖撞了. 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勸探春休得生气. 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 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了. 明儿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 太太,然后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么,我就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 在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 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听他說的這話, 還等 我和他對嘴去不成。”待書等听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 們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里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里就只 不會調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勸, 一面又拉了待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 了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帶著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緊鄰,又与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 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惊動,只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么 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 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么事,故鳳 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 又有一副玉帶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也黃了臉.因問是那里來的,入 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 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 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吃酒賭錢, 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 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了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 "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 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 我听不慣的。”鳳姐笑道:“這話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 這個可以傳遞,什么不可以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倘是偷 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著哭道:“我不敢扯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 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道:“這 個自然要問的, 只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是誰作 接應,我便饒你.下次万万不可. "惜春道:“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里人多, 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 鳳姐道:“素日我看他還好.誰沒一個錯, 只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 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 必是后門上的張媽.他 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鳳姐听說,便命人 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拿著,等明日對明再議.于是別了惜春, 方往 迎春房內來.迎春已經睡著了,丫鬟們也才要睡,眾人叩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 “不必惊動小姐。”遂往丫鬟們房里來.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儿,鳳姐倒要 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檢.先從別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 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么東西。”才要蓋箱時,周 瑞家的道:“且住,這是什么?"說著,便伸手掣出一雙男子的錦帶襪并一雙緞 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里面有一個同心如意并一個字帖儿.一總遞 与鳳姐.鳳姐因當家理事,每每看開帖并帳目, 也頗識得几個字了.便看那帖 子是大紅雙喜箋帖,上面寫道:“上月你來家后, 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 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 若 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万,千万.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 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鳳姐看罷,不怒而反 樂. 別人并不識字.王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這一節風流故事,見了 這鞋襪,心內已是有些毛病,又見有一紅帖,鳳姐又看著笑,他便說道:“必是 他們胡寫的帳目, 不成個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 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該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 問的奇怪,只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 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道:“我念給你听 听。”說著從頭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儿, 不 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問著他:“你老可听見了? 明明白白,再沒的話說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該怎么樣?"這王家的只恨沒地縫 儿鑽進去. 鳳姐只瞅著他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這倒也好.不用你們 作老娘的操一點儿心,他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了一個好女婿來,大家倒省心。” 周瑞家的也笑著湊趣儿. 王家的气無處泄,便自己回手打著自己的臉,罵道: “老不死的娼婦,怎么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里。”眾人見這般, 俱笑個不住,又半勸半諷的. 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倒 覺可异.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只怕他夜間自愧去尋拙志,遂喚兩個婆子監 守起他來.帶了人,拿了贓證回來,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到夜里又連 起來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覺身体十分軟弱, 起來發暈,遂撐不住. 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 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 遂開了几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 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未理.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才要望候眾姊妹 們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 尤氏遂到了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 与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与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 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涂脂油蒙了心 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 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 我如何去見人.昨儿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 人,鳳姐姐不帶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 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 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听說,又跪下哭求, 說:“再 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 十分分解, 說他"不過一時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小儿伏侍你一場,到底 留著他為是。”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 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 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 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議 論什么?又有什么可議論的!姑娘是誰, 我們是誰.姑娘既听見人議論我們, 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 我一個姑娘家,只有 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么人了!還有一句話: 我不怕你惱,好歹自 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 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后,你們有事別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涂, 我只不信.你們听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 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 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 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几個字,所以都是 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涂. "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 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 沒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們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 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 我也舍不得 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 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 坏了我!"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听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 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 惜春道:“怎么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 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們以后就不親近,仔 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 "說著,便賭气起身去了. 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 一徑往前邊去了.不知后事如何——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异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气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 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么 机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 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么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 才來了几個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么瞞人的事情也是有 的。”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恰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 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來說些閒話.因見尤氏 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只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這半日,可在 別屋里吃些東西沒有?只怕餓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鮮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 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著,那里有什么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 紈道:“昨日他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面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畢,便吩咐人 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 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云來取自己的妝奩.素云一面取 來,一面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 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 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 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面說,一面盤膝坐在炕沿上.銀 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鬟炒 豆儿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彎腰捧著.李紈道:“怎么這樣沒規矩。” 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机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 在家里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只隨著便了。” 尤氏道:“你隨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著跪下.尤氏笑道: “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体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李 紈听如此說,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作事究竟夠使 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敢是病著死過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 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么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么不見?"寶釵 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兩個女人也都 因時症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 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 大嫂子一聲。”李紈听說,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只看著李紈笑.一時尤氏□沐 已畢,大家吃面茶.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 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 子. 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么不是呢 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 云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里去了? "寶釵道:“我才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里來,明白告訴他。”   正說著,果然報:“云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 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 笑道:“這話奇怪,怎么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 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 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 來的晦气,偏都碰著你姊妹們的气頭儿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赶熱灶來了! "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皂你,卻是誰呢?" 尤氏只含糊答應.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 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 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呢.不過背地里說我些閒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 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 探春已經說了出來,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僻性, 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听鳳 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媽媽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 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著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 春冷笑道:“這种掩飾誰不會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 估著前頭用飯,湘云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 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 等語.賈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從那里來的?可知鳳姐 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歎道:“咱 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都已預 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里好,只是園里空,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 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說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 們抬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几色菜已擺完,另 有兩大捧盒內捧了几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 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了罷,你們還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 輻輳的時光了。”鴛鴦忙道:“我說過几次,都不听,也只罷了。”王夫人笑道: “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 吃,只揀了一樣椒油蓴]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鴛鴦 听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 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待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那几樣菜道: “這兩樣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 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只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將 那兩樣著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 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尤氏早捧過一 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儿吃去, "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腌果子狸給顰儿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 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 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閒話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 “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賈母笑道:“鴛 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 賈母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 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离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 裝假。”賈母負手看著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 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么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 “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 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 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几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去, 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 眾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 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 吃的。”地下的媳婦們听說,方忙著取去了.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里尤氏直 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 走至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帘子來,便帶著小丫頭們先直 走過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因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 要周備,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只几步便走 了過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 只用七八個小廝挽環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于是眾小廝退過獅子 以外,眾嬤嬤打起帘子,銀蝶先下來,然后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的十 分真切.尤氏因見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系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 蝶眾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几個呢.馬自然在圈里拴著, 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掙下多少錢与他們,這么開心儿。”一面說,一 面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家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 “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沒得便.今儿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 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要失 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只听里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 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游頑曠蕩,又不得觀优聞樂作遣.無聊之极,便生 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 “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坏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 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 早飯后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系世襲公子,人 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游蕩紈褲.因此大家 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扰賈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 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斗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 半月工夫,賈赦賈政听見這般,不知就里,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 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于飯后過來, 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賈珍之志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力 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后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 一日一日賭胜于射了,公然斗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 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勢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 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与人的,見此豈不快 樂.邢德全雖系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這個邢德全只知吃酒賭錢, 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 無論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 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 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几家在當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間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 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里, 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 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气,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 了,心中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 里頭打天九的,也作了帳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 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 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沒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 兩個孌童只赶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上水. 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几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 等了.難道從此以后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忙說:“很是, 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 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 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 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体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 大舅心內雖軟了,只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話.老舅是 久慣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 舅已撐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气喝 干了.又斟一碗來.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歎道: “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 認了.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气,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 听見。”邢大舅歎道:“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与邢 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扳出怨言,因勸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 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 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 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也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應 用度都是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家 家私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賈珍見他酒后叨叨, 恐人听見不雅,連忙用話解勸.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听見了?這是北院里大太太 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听 時,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老舅, 我們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 只赶贏的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褲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 爺生气.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并沒有輸丟了雞 巴,怎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 面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听听,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 骨子,就胡□嚼毛了.再□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出些什么來呢。”一面說,一 面便進去卸妝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里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 請你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 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儿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家, 明儿十五過不得節,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儿,吃些瓜餅酒。”尤氏道: “我倒不愿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又睡倒了,我再不過去,越發 沒個人了.況且又不得閒,應什么景儿。”佩鳳道:“爺說了,今儿已辭了眾人, 直等十六才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請我,我沒的還席。” 佩鳳笑著去了,一時又來笑道:“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 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這樣,早飯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 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 佩鳳道:“听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話之間,賈蓉之妻 也梳妝了來見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畢 飯.尤氏便換了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胜記,就在 會芳園叢綠堂中,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帶領妻子姬妾.先飯后酒,開怀賞月作 樂.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上下如銀.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 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几分酒,益發高 興,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 飛.唱罷复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 更酌之際,忽听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大家明明听見,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 忙厲聲叱吒,問:“誰在那里?"連問几聲,沒有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 邊家里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 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听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 祠堂內□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气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 先明朗.眾人都覺毛發倒豎.賈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 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 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查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 并無怪异之跡.賈珍自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閉上門,看著鎖禁起 來.賈珍夫妻至晚飯后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坐著說閒話,与 賈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 了兩句話后,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側坐.賈母笑問道: “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 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力气。”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賈珍 忙答應几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好,打開卻也罷 了。”賈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 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 雨水太勤之故。”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 扶著寶玉的肩,帶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嘉蔭堂前月台上,焚著斗香,秉著 風燭,陳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 人气香煙,晶艷氤氳,不可形狀.地下舖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于是 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廳上去.眾 人听說,就忙著在那里去舖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閒話.一時, 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說:“恐石上苔滑,還 是坐竹椅上去。”賈母道:“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极平穩的寬路,何必不疏散疏 散筋骨。”于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導引,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 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后圍隨,從下逶迤而上,不過百余步,至山 之峰脊上,便是這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廳前平台上列下 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 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賈蘭, 團團圍坐.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余空.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 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當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 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待要再叫几個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 家里去應景,不好來的.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于是令人向圍屏后邢夫人 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了, 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后擊鼓傳花.若花 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于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 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眾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 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話.賈政見賈母喜悅,只得承歡.方 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若說的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說 來不笑,也只好受罰了。”因笑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才說了一句, 大家都笑了.因從不曾見賈政說過笑話,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 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自然。”賈政又說道:“這 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 几個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 后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 '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 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并不是奶奶的腳髒.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几 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的賈母与眾人都笑了.賈政忙斟了一杯, 送与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累。”眾人又都 笑起來.于是又擊鼓,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至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自 是□□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內,因想:“說笑話倘或不發笑,又說沒口才,連一 笑話不能說,何況是別的,這有不是.若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油嘴貧 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說的好。”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笑話,求再限別的罷 了。”賈政道:“既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 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詩?"賈政道:“他 能的。”賈母听說,"既這樣就作。”命人取了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那 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試試你這几年的情思。”寶玉 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与賈政看,道是……賈政看 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大不好,便問:“怎么樣?"賈政因欲賈母 喜悅,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 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這就該獎勵他,以后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 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書房內的小廝,"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 給他。”寶玉忙拜謝,仍复歸座行令.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 遞与賈政看時,寫道是……賈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講与賈母听時,賈母也十分 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于是大家歸坐,复行起令來.   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儿子最 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 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儿子慌了,便問:` 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儿子道,`肋條 离心甚遠,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听 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 了。”賈赦听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賈母把盞,以別言 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里.賈環近日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也与寶玉 一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痒, 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与賈政.賈政 看了,亦覺罕异,只是詞句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 發言吐气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准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 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只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之`難'字講才好. 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的賈赦等都笑了. 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來咱們這樣 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气.咱們 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 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气概。” 因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与他.因又拍著賈環的頭,笑道:“以 后就這么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气,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賈政听 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里就論到后事了。”   說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 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我和姑娘們多樂一 回,好歇著了。”賈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方帶著子侄們 出去了.要知端詳,再听下回.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   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提.且說賈母這里命將圍屏撤去,兩席并而 為一.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賈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 方又入坐,團團圍繞.賈母看時,寶釵姊妹二人不在坐內,知他們家去圓月去了, 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著,少了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賈母因笑道:“往年你 老爺們不在家,咱們越性請過姨太太來,大家賞月,卻十分鬧熱.忽一時想起你 老爺來,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處,也都沒興.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 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又不便請他們娘儿們來說說笑笑. 況且他們今年又添了兩 口人,也難丟了他們跑到這里來.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還 抵得十個人的空儿.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說畢,不覺長歎一聲,遂命拿大杯 來斟熱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圓,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們雖多, 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是為此,所以才高興拿大杯來 吃酒. 你們也換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体乏,且不能 胜酒, 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只得陪飲.賈母又命將□氈舖于 階上,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令丫頭媳婦們也都團團圍坐賞月.賈 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 人將十番上女孩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 起來就夠了。”說畢,剛才去吹時,只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邢夫人前說了兩 句話. 賈母便問:“說什么事?"那媳婦便回說:“方才大老爺出去,被石頭絆 了一下,Y了腿。”賈母听說,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 邢夫 人遂告辭起身.賈母便又說:“珍哥媳婦也趁著便就家去罷,我也就睡了。”尤 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笑道:“使不得,使 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 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 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 陪著老太太頑一夜還罷了,豈有自去團圓的理。” 賈母听說,笑道:“這話很是, 我倒也忘了孝未滿.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 可是我倒忘了,該罰我一大杯.既這樣, 你就越性別送,陪著我罷了.你叫蓉 儿媳婦送去,就順便回去罷。”尤氏說了.蓉妻答應著,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 門,各自上車回去.不在話下.   這里賈母仍帶眾人賞了一回桂花, 又入席換暖酒來.正說著閒話,猛不防 只听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 空地淨,真令人煩心頓解,万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听約兩盞茶時, 方才止住,大家稱贊不已. 于是遂又斟上暖酒來.賈母笑道:“果然可听么?" 眾人笑道:“實在可听.我們也想不到這樣, 須得老太太帶領著,我們也得開 些心胸。”賈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說著,便 將自己吃的一個內造瓜仁油松穰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 送給譜笛之人,慢 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套來.媳婦們答應了,方送去,只見方才瞧賈赦的兩個婆 子回來了,說:“右腳面上白腫了些,如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關 系。”賈母點頭歎道:“我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因就將方才 賈赦的笑話說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勸道:“這原是酒后大家說笑, 不留心也是有的,豈有敢說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當解釋才是。”只見鴛鴦拿了 軟巾兜与大斗篷來, 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來,風吹了頭,須要添了這個. 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儿高興, 你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 天亮!"因命再斟酒來.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著又飲,說些笑話. 只听桂花陰里,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凄涼. 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听此聲音, 不 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凄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 母傷感, 才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 就學一個笑話,說与老太太解解悶。”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听。” 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儿子:大儿子只一個眼睛,二儿子只一個耳朵, 三儿子只一個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叭。”正說到這里,只見賈 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 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的請醒.賈母睜 眼笑道:“我不困,白閉閉眼養神.你們只管說,我听著呢。”王夫人等笑道: “夜已四更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 賈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實已四更,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 去睡了。”賈母听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賈母笑道:“也 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怜見的, 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預備下 的竹椅小轎,便圍著斗篷坐上,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眾媳婦收拾杯盤碗盞時, 卻少了個細茶杯,各處尋覓不見,又問眾人: “必是誰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訴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證見,不然又說偷起 來。”眾人都說:“ 沒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細想想, 或問問他們去。”一語提醒了這管家伙的媳婦, 因笑道:“是了,那一會儿記 得是翠縷拿著的.我去問他。”說著便去找時,剛下了甬道,就遇見了紫鵑和翠 縷來了.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們姑娘那去了? "這媳婦道:“我 來問那一個茶鐘往那里去了,你們倒問我要姑娘。”翠縷笑道:“我因倒茶給姑 娘吃的,展眼回頭,就連姑娘也沒了。”那媳婦道:“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 你 不知那里頑去了,還不知道呢。”翠縷向紫鵑道:“斷乎沒有悄悄的睡去之理, 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見老太太散了,赶過前邊送去,也未可知.我們且往 前邊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鐘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 媳婦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 明儿就和你要罷。”說畢回去,仍查收家 伙.這里紫鵑和翠縷便往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原來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覺.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歎 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怀, 自去俯欄垂淚. 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 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著惱,無暇游玩.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 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寬慰他,因說:“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 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 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 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 必要起社, 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 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 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黛玉見他這般勸慰, 不肯負 他的豪興,因笑道:“你看這里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湘云笑道:“這山 上賞月雖好, 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 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 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 山之低洼近水**, 就叫作凹晶.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 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 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 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 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里來;有愛那 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 洼'`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 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 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 异經》,以至《畫記》上云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舉. 只是今人不知, 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 因他擬 了几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后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 色的也都擬出來了, 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并帶進去与大姐姐瞧了. 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該 就叫他姊妹一并擬了, 豈不有趣.'所以凡我擬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 凹晶館去看看。”   說著, 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轉彎,就是池沿,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 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因這几間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 而近水,故顏其額曰"凹晶溪館".因此處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兩個老婆 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應差, 与他們無干,這兩個老婆子關了月餅 果品并犒賞的酒食來,二人吃得既醉且飽,早已息燈睡了.黛玉湘云見息了燈, 湘云笑道:“倒是他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近水賞月如何?"二人遂在 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 上下爭輝,如置身 于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舖紋,真令人神清气淨. 湘云笑 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里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 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据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 船起來. "湘云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貧 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 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 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 "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 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 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道:“休說這 些閒話,咱們且聯詩。”   正說間,只听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這笛 子吹的有趣, 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 湘云道:“限何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 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韻.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湘云笑道:這倒 別致。”于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 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 十三元'了.這韻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 " 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只是沒有紙筆記。”湘云道:“不妨,明 儿再寫.只怕這一點聰明還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因念 道:   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擬上元.撒天箕斗燦,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 几處狂飛盞,湘云笑道:“這一句`几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 倒要對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黛玉道:“對的比我的卻好.只是底下這句又說 熟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云道:“詩多韻險,也要舖陳些才是.縱有 好的,且留在后頭。”黛玉笑道:“到后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聯道:   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發,湘云笑道:“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來難 我了。”黛玉笑道:“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 說。”湘云笑道:“這也難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聯道:   分瓜笑綠嬡.香新榮玉桂,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實實的你杜撰了。”湘云 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 這會子別耽誤工夫。”黛玉笑道:“雖 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   色健茂金萱.蜡燭輝瓊宴,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 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圣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 黛玉笑道:“你不說` 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么?再也要舖陳些富麗,方才 是即景之實事。”湘云只得又聯道:   觥籌亂綺園. 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難對些。”因想了 一想,聯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紅成點,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 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   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黛玉笑道:“對的卻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 風月來塞責. "湘云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 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聯道:   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湘云道:“又說他們作什么,不如說咱們。”只 得聯道:   吟詩序仲昆.构思時倚檻,黛玉道:“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聯道:   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湘云說道:“是時侯了。”乃聯道:   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黛玉說道:“這時侯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因 聯道:   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湘云笑道:“這一句怎么押韻,讓我想想。”因 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几乎敗了。”因聯道:   庭煙斂夕□. 秋湍瀉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 果然留下好的. 這會子才說`□'字,虧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歷朝 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 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 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 多。”黛玉笑道:“`□'字用在此時更恰, 也還罷了.只是`秋湍'一句虧你好想. 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 了。”因想了一想,道:   風葉聚云根.寶婺情孤洁,湘云道:“這對的也還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 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婺'來塞責。”因聯道:   銀蟾气吐吞.藥經靈兔搗,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隨念道:   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月點首,聯道:   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黛玉笑道:“又用比興了。”因聯道:   晦朔魄空存. 壺漏聲將涸,湘云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 “你看那河里怎么象個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個鬼罷?"湘云笑道:“可是又見 鬼了.我是不怕鬼的, 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 只听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聲,卻 飛起一個大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他,猛然想不到,反 嚇了一跳。”湘云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   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 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個` 魂'字可對,況且` 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 擱筆了。”湘云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 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對道:   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贊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 因又歎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于清奇詭譎之 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 只見欄外山石后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 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 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异,因問:“你 如何到了這里?"妙玉笑道:“ 我听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 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里,忽听見你兩個聯詩, 更覺清雅异常,故此听住 了.只是方才我听見這一首中,有几句雖好,只是過于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气 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 你 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那里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里去吃 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侯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几個老嬤嬤也都睡了, 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他起來,現去烹茶.忽听叩門之聲,小丫 鬟忙去開門看時, 卻是紫鵑翠縷与几個老嬤嬤來找他姊妹兩個.進來見他們正 吃茶,因都笑道:“要我們好找, 一個園里走遍了,連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 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時, 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他們,他們 說,方才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后來又添了一個,听見說大家往庵里去.我們 就知是這里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 自取了筆硯 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 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 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 只 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后力不加.我 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 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 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 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 目,二則也与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与他二人 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二人接了看時,只見他續道: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儿溫.   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X朝光透,罘W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后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黛 玉湘云二人皆贊賞不已, 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 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 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 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不在話下.   這里翠縷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里去 好?"湘云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叫他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惊動病人,不如 鬧林姑娘半夜去罷.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方才卸妝寬衣, 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誰知湘云有擇席之病, 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 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复去.黛玉因問道:“怎么你還沒睡著?" 湘云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罷.你怎么也睡不著?" 黛玉歎道:“我這睡不著也并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 的。”湘云道:“卻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优伶斬情歸水月 -----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 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 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 王夫人取時, 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几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 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 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 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听,就隨 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云道:“想 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 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 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藥材來說:“我 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 不知都是什么藥,并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 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王夫人听 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問去. 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里來尋,早已 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余的 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二兩与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与周 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与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 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几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 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 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 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 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 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 "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 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 不必多說。”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 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 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舖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 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 多使几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 趟更好。”于是寶釵去了, 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 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 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 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 長歎.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 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 极是。”   一時寶釵去后,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 得個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 夫人听了,雖惊且怒, 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 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 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儿,自己打了嘴, 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 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并連贓證与那邊太太瞧了, 不過打一頓 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 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么',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 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 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 精。”周瑞家的听說,會齊了那几個媳婦,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們 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 挑好的与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听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 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 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 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 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 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 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 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 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說去就去了. 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 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 罷。”司棋無法, 只得含淚与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 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儿,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帶了司棋出了院門, 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与他 拿著.走了沒几步,后頭只見繡桔赶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与司棋一個絹包 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今一旦分离,這個与你作個想念罷。”司 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 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儿, 如今且歇一 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几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 皆各有事務, 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里有 工夫听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 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么,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 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 住腳,直帶著往后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 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料著 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 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 住問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 “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 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 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 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 你好歹求求太 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 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 著,還不好走. 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么体統!"那几個媳婦不由分說, 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 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這樣混 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 樣說,凡女儿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坏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 "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 几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里, 在那里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 在這里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 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 住了,早飛也似的赶了去,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听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 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 水米不曾沾牙, 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 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 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 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 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机趁便下了些 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 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 不長進教習坏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 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 "本人不敢答應, 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 看了一看, 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几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 且也打扮的不同. 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 生日就是夫妻. 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 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 引坏了不成!"這個四儿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 不禁紅了臉,低頭 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 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 "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 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 玉無所不為。”芳官笑辯道:“并不敢調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 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儿了?幸而那丫 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党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 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 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 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 約齊与王夫人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 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干淨,省得旁人口 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 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 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 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后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 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 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 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儿問你.才已發下恨了。”寶玉听如此 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 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 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 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 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 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气頭上如此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 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 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象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 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 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么人 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听了這話,心內一動, 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 處, 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 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 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 惹人厭. 四儿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 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儿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 生得比人強, 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 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复又哭起來.襲人細 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歎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 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 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 再要他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 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 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 何嘗受過一日委屈. 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 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气. 他又沒有親爺 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里還等得几日. 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只 許州官放火, 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 你如今好好的咒他, 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 “不是我妄口咒他, 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 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异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 人听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 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 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系起人來? 若不婆婆媽媽的, 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歎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 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极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 就有 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 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 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 君冢上之草, 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 襲人听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歎,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气來 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 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 要死了。”寶玉听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 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听說,心下暗喜 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 了, 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一理也.如今且 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 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 拿几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襲人 听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 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 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 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 我還有攢下的几吊錢也給 他罷。”寶玉听了,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 點子好名儿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听他方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 遣宋媽送去.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后角門, 央一個老婆子帶他 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 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日系 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 他生得伶俐標致, 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 玉房里.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 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 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里一個女孩 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 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 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 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歎,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衾 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 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虫燈姑娘儿 的便是了. 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虫外頭去了, 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 間房內爬著. 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V哨,他獨自掀起草帘進來,一眼就看見晴 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舖的.心內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來含 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 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 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惊 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 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彌陀佛, 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听說, 忙拭淚問:“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爐台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 吊子, 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 到手內, 先就聞得油膻之气.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复又用水 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 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 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 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听說,先自己嘗了一 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 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与晴雯. 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 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 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么說的, 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么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 挨一 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 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 了我是個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 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 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 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 罷。”因与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 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 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 并指甲都与 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儿脫下來我穿.我將來 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 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听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 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 樣了。”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帘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 听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輕又 俊,敢是來調戲我么?"寶玉听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 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里間來,笑道:“你 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 怀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 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見你風月場 中慣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 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听見什么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 婆子去園門等著呢. 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 長了一個好模樣儿,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 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 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听,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 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扰.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 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來,我也不羅皂你。”寶玉听說, 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兩天. 我如今去了。” 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 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儿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 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后 角門, 小廝正抱舖蓋,里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寶玉進入園 中,且喜無人知道. 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 一時舖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么睡. 寶玉道:“不管怎么睡罷了。”原來這 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 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 總不与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并寶玉及 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 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 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与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极 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 任皆悉委他一人, 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只得要問,因思此 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舖 蓋搬來設于床外.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后,听著寶玉 在枕上長吁短歎, 复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后.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索n.襲 人方放心, 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只听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 聲答應,問作什么.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 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 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 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說著,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 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 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 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 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 里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听著什么意思。”寶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時亮了 就遣人去問信.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 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儿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 老爺因喜歡他前儿作得詩好, 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 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環哥儿已 來了.快跑,快跑.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儿,也要這等說。”里面的婆子听一句, 應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開門.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 襲人听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問時, 自己已起來了.听得這話,促 人來舀了面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 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拿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只得忙忙的前來. 果然賈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 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种 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听便助他們兩個。” 王夫人等自來不曾听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 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干娘 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 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 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只 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 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 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 頓,賞給別人作女儿去罷,我們也沒這福. "王夫人听了道:“胡說!那里由得 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 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 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 听得此信,巴不 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 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 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 能醒悟, 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 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儿命苦入了這風 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么樣,所以苦海回頭,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 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語不肯听其自由者, 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儿女, 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 反致獲罪.今听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 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 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 心緒正煩,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 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听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 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 問他們去. 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听了出去, 果然將他三人帶來. 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咽橇□ㄖ饕*,遂与兩個姑子叩了 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怜,忙 命人取了些東西來繼賞了他們, 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 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閒征詭畫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 -----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 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离身, 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气,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儿癆, 所以我就赶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 再那几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里沒輕沒重, 只會混說,女孩儿們听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 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几個來也是一樣。”賈母听了, 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 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 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里 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 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 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 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 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 實,這几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气.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 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 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 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 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听了,笑道: “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儿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 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与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 事,只是心里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听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 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气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种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 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 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 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又如何帶 他們逛去,賈母听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伺候過早飯,又說笑 了一回.賈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儿道:“還 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复初 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么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 知道?我前儿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 我也不喜歡他.我也說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 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 訴了他的,不過住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還是 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 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 他?況且他天天在園里,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 有嘴無心,傻子似的從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 可是太太過于操心了.若說他出去于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象個傻子,若只叫進 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頭們跟前,他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 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 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才搜檢,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 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 解他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 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 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 辭了好搬東西的。”王夫人鳳姐都笑著:“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 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并沒為什么事 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 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的器皿,尚 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 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 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里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里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 礙臉面.而且我進園里來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紀皆小,且家里沒事, 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 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 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系,惟有少几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 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体統.据 我看,園里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 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听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 不必強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   話說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 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丑?"寶玉笑道:“不但不丟丑,倒拐 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了東西來.王夫人一 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 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 又向怀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 在席何人,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 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 ,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 不許睡倒。”寶玉听了,便忙入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 拿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里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 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 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歎道:“這條褲子以后收了罷, 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這是晴雯的針線。”又歎道:“真真物 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儿,石青靴子, 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听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 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 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 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里都有東西,倒向擺 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么樣子。”寶玉听見, 正中心怀,便讓他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 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 寶玉道:“回來說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 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 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 “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听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涂,想必沒 有听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听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涂。 又向寶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听說,忙問:“ 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別人不同,待我們极好. 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 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 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 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 告訴他實情.他歎了一口气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 一面,豈不兩完心愿?'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 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 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 小鬼來捉人魂魄.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 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時 刻!'我听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里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 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這時候倒都對合。”寶玉忙道: “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 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听了, 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 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机 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 了天机,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听 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 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 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 盡這五六年的情常。”   想畢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去, 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气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几兩發送例銀. 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儿癆 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听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 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后日之計. 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扑了個空.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 儿,只得复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 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里去了。”寶玉又至蘅蕪苑中, 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吃一大惊.忽見個老婆子走來,寶玉 忙問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里交我們看著,還沒有搬清 楚.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 也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寶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 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 默默出來,又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 約而來者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 “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 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 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于事.不如 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 歸的.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寶玉想亦當出去候送才是,無奈 不忍悲感,還是不去的是,遂又垂頭喪气的回來.   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 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听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房中, 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中.   彼時賈政正与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胜,又說:“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 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詞。 眾幕賓听了,都忙請教是系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封曰琱, 出鎮青州.這琱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每公余 輒開宴連日,令眾美女習戰斗功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 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琱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將 軍'。”眾清客都稱"妙极神奇.竟以`□□'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 絕世奇文也.想這琱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 此,但更有可奇可歎之事。”眾清客都愕然惊問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賈 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余党复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琱 意為犬羊之惡,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頗有詭譎智術,兩戰不胜, 王遂為眾賊所戮.于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胜,你我何為!'遂 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 戴天履地,不能報其万一.今王既殞身國事,我意亦當殞身于王.爾等有愿隨者, 即時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眾女將听他這樣,都一齊說愿意.于是 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里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戮了几員首賊. 然后大家見是不過几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 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后來報至中都,自天子以至 百官,無不惊駭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 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眾幕友都歎道:“實在可 羡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 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与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 如此.他們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 經請奏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与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 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听見這新聞,所以都要作一首《□ □ 詞》,以志其忠義。”眾人听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羡, 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處,可謂`圣朝無闕事',唐朝人 預先竟說了,竟應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 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 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 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 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 前怕后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里怀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 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 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 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种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 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 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 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 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余,怎得亦 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閒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 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几首了,膽量逾壯,今看了題,遂自去思索.一 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賈政与 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寫道是:   □□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琱后,此日青州土亦香.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贊:“小哥儿十三 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 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离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复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眾人道:“更佳.倒是大几歲年紀,立意又自不 同。”賈政道:“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 多兩歲,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夫,再過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賈政道: “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過失。”因又問寶玉怎樣.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 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体,須得古 体,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听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 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 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 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 始能近妙。”賈政听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 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寶玉只得念了一 句,道是:   琱好武兼好色,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 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歌艷舞不成歡,   列陣挽戈為自得.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 這四句平敘出,也最得体。”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 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眾人听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 `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眾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 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体貼至此。”寶玉笑道: “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 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眾人都道:“轉`絛',`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 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 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 “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用這些, 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事?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 底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 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寶玉听了,垂 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寶刀.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 看著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 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听了,便喝道:“多話! 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听說,只得想了一會,便 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賈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樣?"寶玉 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 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琱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尸.眾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敘事, 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琱得意人.眾人都道:“舖敘得委婉。”賈政道: “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念道:   琱得意數誰行,□□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气涼.   胜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儿女不傷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念畢,眾人都大贊不止,又都從頭看了 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几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 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 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歎 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 比俗人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 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 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异,于世無涉,方 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 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 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 洒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 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 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騷》,《九辯》,《枯樹》,《問難》 ,《秋水》, 《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 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 拘于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 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并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 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儿誄》,前序后歌. 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 將那誄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維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   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   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儿之前曰:竊思女儿自臨濁世,迄   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 之間,栖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与共   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憶女儿曩生之昔,其為質則   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洁,其為神則星日   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嫻,   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妒   其臭,□蘭竟被芟□!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   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   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頷,諑謠□詬,出自屏   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既□幽沉于不盡,复含罔屈于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   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自蓄辛酸,誰怜夭折!仙   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   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   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 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   翠□于塵埃.樓空□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   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   人.桐階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   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   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   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后,蓮瓣   無聲,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   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   犯慈,复拄杖而遽拋孤□.及聞□棺被燹,慚違   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   滯青□,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   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   黃土壟中,女儿命薄!汝南淚血,斑斑洒向西風,梓澤余   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   鉗□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   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拳拳之思,不禁諄諄之   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听小   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据.何也?昔葉   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   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托權   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   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听.乃歌而   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蓋之陸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   驅丰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車軌而伊軋兮,御鸞□以征耶?   問馥郁而□然兮,紉蘅杜以為□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耶?   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降怚H為觶慾慼A漉□□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于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而何為耶?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   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桂岩,□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   □.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   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   匪□匪□.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   通,复氤氳而倏阻.离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   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   □悵望,泣涕傍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鳥惊散而   飛,魚□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讀畢,遂焚 帛奠茗,猶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 請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 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____且 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 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傳的 了。”寶玉听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于熟濫了, 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听見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 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 是什么,只听見中間兩句,什么`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儿薄命.' 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里'未免熟濫些.放著現成真事,為什么不用?" 寶玉忙問:“什么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 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 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 出想不出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 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 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 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 倒是這唐突閨閣,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誄他 的倒妙.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棄此一篇大文,万不可棄此`茜紗'新 句.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于 我無涉,我也愜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況且小 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寶玉听了,忙笑 道:“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說的。”寶玉道: “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 薄命.'"黛玉听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 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干正經事罷.才剛 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儿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 儿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 不大好,明儿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气改改罷.一年 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里風冷,咱們只顧 呆站在這里,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見罷。”說著, 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 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 賈赦那邊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与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 乃當日宁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系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 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 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 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 想來攔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 為此只說"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 祖希慕榮宁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 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听,也只得罷了.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 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听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 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痴痴呆呆的,不 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歎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 了五個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 然,不過有几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 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 寥落凄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胜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怜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后有人笑道:“你 又發什么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 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里來做什么?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 的說道:“我何曾不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里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 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著,說往園子里來了.我听見了這信,我就討 了這件差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 遇見了你.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 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寶玉應之不 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 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么正經事這么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 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見吵嚷了這半 年,今儿又說張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儿 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 不用搬扯別家了。”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 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挂名 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 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 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几十 頃地獨种桂花,凡這長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陳設盆景亦是 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如今大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 娘過活,也并沒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 他絕后不絕后,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則 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儿都一處廝混過. 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离開了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 儿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儿子的還胜.又 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 當時就一心看准了.連當舖里老朝奉伙計們一群人脾薴F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 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 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里姨太太鳳姑娘 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 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听這 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香菱听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么 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 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 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 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懶 進飲食,身体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 悲凄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母听得如此,天天親來 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 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后,方才 漸漸的痊愈.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 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約的火星 亂迸,那里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 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又听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 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 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 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 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 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 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后,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 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气的痛 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因此,以后連大觀園也不 輕易進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 底比這樣安宁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 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殷勤小 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几個字.若論心 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后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 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儿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 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气.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 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气,輕罵重打 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 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气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气炮制 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 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 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 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喚一名,因想桂花 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個怜新 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 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 二人气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后,便覺薛蟠的气概漸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 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几句話, 賭气自行了,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 生又說"气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气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 今娶了親,眼前抱儿子了,還是這樣胡鬧.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 儿,比花朵儿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 己,一心一計和和气气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嗓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 子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后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 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 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 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 試馬起來.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后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薛寶釵.寶 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机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 隙,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 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回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 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 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 時常還呢。”欲明后事,且見下回.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   話說金桂听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兩聲,拍著掌冷笑道: “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 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 极!"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 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 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聞呢. 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 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 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 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儿說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 "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 金桂笑道:“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 要換一個字, 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那里話,此刻連我一身一 体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 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 好,就用那一個。”金桂笑道:“你雖說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 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几日,就駁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當日 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來我自伏侍了爺,就与 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不与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 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 盛于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后遂 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 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 著金桂,不敢造次, 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 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 如今且舍出寶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 香菱疏遠了,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布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 處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他的手.寶蟾 又喬裝躲閃, 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 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 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 道:“兩個人的腔調儿都夠使了.別打諒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 紅了臉出去.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饞癆餓眼。” 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 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 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 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 你愛 誰,說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這話, 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奈, 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 的起來.寶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 料必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舍儿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儿在家使喚 的,因他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專作些粗笨的生活. 金桂如今有意獨喚他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里將手帕取來,不必說 我說的。”小舍儿听了,一徑尋著香菱說:“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里 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 不知何意,百 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這話,忙往房里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 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飛紅,忙轉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 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今見香菱撞來,故也略有些慚愧,還 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恨無地縫儿可入, 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奸力逼等語.薛蟠好容易圈哄 的要上手,卻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 分說,赶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么來撞尸游魂!"香菱 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于是恨的只罵 香菱.至晚飯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香菱有 意害他,赤條精光赶著香菱踢打了兩下.香菱雖未受過這气苦,既到此時,也說 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 來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他嫌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里勞動伏 侍,又罵說:“你那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 不叫你來.到底是什么主意, 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听了這話,又怕鬧黃 了寶蟾之事,忙又赶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無奈,只 得抱了舖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舖睡.香菱無奈,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 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那薛蟠得了寶蟾,如 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的金桂暗暗的發恨道:“且叫你樂這几天,等我慢 慢的擺布了來,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布香菱.   半月光景, 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疼難忍,四肢不能轉動.請醫療治不效, 眾人都說是香菱气的. 鬧了兩日,忽又從金桂的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面寫著 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并四肢骨節等處.于是眾人反亂起來,當作 新聞,先報与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 時并沒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賴好人.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莫不 是我自己不成!雖有別人,誰可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 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 誰肯認? 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么要緊,樂得再娶好 的.若据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多嫌我一個。”說著,一面痛哭起來.薛蟠更 被這一席話激怒, 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 劈面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說:“不問明白, 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了你這几年,那一點不周到,不盡心?他豈肯如今 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 再動粗鹵。”金桂听見他婆婆如此說著, 怕薛蟠耳軟心活,便益發嚎啕大哭起來, 一面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 寶蟾霸占了去,不容他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著我睡. 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 到頭里.你這會子又賭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致的娶來就是了, 何 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听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薛姨媽听見金桂句句挾制 著儿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 如今又勾搭上了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夫之禮. 這魘魔 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事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 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气喝罵薛蟠說:“不爭气的孽障!騷狗也比你体面些!誰 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 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什么臉出去見 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 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立即叫人牙子來賣了 他,你就心淨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 人牙子來,多少賣几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薛蟠見 母親動了气,早也低下頭了.金桂听了這話, 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 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 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 丫頭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媽听說,气的身戰气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 這里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儿!滿嘴里大呼小喊,說的 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听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 作,二不休,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 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他,就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拿 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么?嫌我不好,誰叫你 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么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 了,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該擠發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滾揉,自己 拍打.薛蟠急的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聲歎 气,抱怨說運气不好.當下薛姨媽早被薛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 寶 釵笑道:“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并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气的胡涂了, 倘或 叫人听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 姨媽道:“留著他還是淘气,不如打發了他倒干淨。”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 是一樣,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里,也如賣了一般。”香菱早已 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 只不愿出去,情愿跟著姑娘,薛姨媽也只得罷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 月傷悲,挑燈自歎.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無 胎孕.今复加以气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 竟釀成干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 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气的薛姨媽母女惟 暗自垂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 与他身子隨意叫打,這里持刀欲殺時,便伸与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 亂鬧了一陣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發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气骨. 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雖不能十分暢快,就不覺的礙眼了,且姑 置不究.如此又漸次尋趁寶蟾.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個烈火干柴,既和 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腦后.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讓半點. 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后來金桂气急了,甚至于罵,再至于打.他雖不敢還言還 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 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于二者之間, 十分鬧的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 金桂不發作性气,有時歡喜,便糾聚人來斗紙牌, 擲骰子作樂.又生平最喜啃 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吃的不奈煩或動 了气,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薛家母女總 不去理他.薛蟠亦無別法,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都是一時沒了主意. 于是宁榮二宅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歎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 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 一般是鮮花嫩柳, 与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极。” 因此心下納悶. 這日与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 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淚的, 只要接了來家散誕兩日。”王夫人 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 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 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好日子, 就接去。”正說著,賈母打發 人來找寶玉,說:“明儿一早往天齊廟還愿。”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听 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帶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 還愿.這廟里已是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 齊廟本系前朝所修, 极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极其荒涼.里面泥胎塑像皆 极其凶惡,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 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過飯,眾嬤嬤 和李貴等人圍隨寶玉到處散誕頑耍了一回.寶玉困倦,复回至靜室安歇.眾嬤嬤 生恐他睡著了,便請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儿. 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 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這廟外現挂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長在 宁榮兩宅走動熟慣,都与他起了個渾號,喚他作"王一貼" ,言他的膏藥靈驗, 只一貼百病皆除之意.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 李貴等正說" 哥儿別睡著了",廝混著.看見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 父,你极會說古記的,說一個与我們小爺听听。”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儿 別睡,仔細肚里面筋作怪。”說著,滿屋里人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 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這屋里坐著還 嫌膏藥气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里來的.知 道哥儿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 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貼道:“哥儿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 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賓客得宜,溫涼兼用,貴賤 殊方.內則調元補气,開胃口,養榮衛,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 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寶玉 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貼的好么?"王 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儿只管揪著胡子打我這老臉,拆 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著,便貼的好了。” 王一貼听了,尋思一會, 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李 貴等:“你們且出去散散.這屋里人多,越發蒸臭了。”李貴等听說,且都出 去自便,只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點著一枝夢甜香,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 倚在他身上.王一貼心有所動,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 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 茗煙先喝 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么?"茗煙道:“信他胡說。” 唬的王一貼不敢再問,只說:“哥儿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 人的妒病方子沒有? "王一貼听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 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种湯藥或者可醫, 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見影的效 驗。”寶玉道:“什么湯藥,怎么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极好 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 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 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 開胃不傷人的, 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 死了還妒什么!那時就見效了。”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 王一貼笑道:“不過是閒著解午盹罷了,有什么關系.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實告 你們說, 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里 來混?"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 孫家的婆娘媳婦等人已待過晚飯,打發回家去了. 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 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 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 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 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 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買給 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 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赶勢利似的.'"一行說, 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 并眾姊妹無不落淚.王夫人只得用言語解勸說:“已是遇見了這不曉事的人, 可 怎么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作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听, 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 命就這么不好!從小儿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几年心淨日子,如今偏又是 這么個結果!"王夫人一面勸解,一面問他隨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 的离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記挂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里舊房子里住 得三五天, 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還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 休亂說.不過年輕的夫妻們, 閒牙斗齒,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說這喪話。” 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 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 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 都是你說的。”寶玉唯 唯的听命.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姊妹等更加親熱异常.一連住了三日,才 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后与眾姊妹分別,更皆悲傷不舍.還 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 孫紹祖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愿去,無奈懼孫紹祖之惡,只得勉強忍情作辭了. 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只面情塞責而已.終不知端的,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   且說迎春歸去之后,邢夫人象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 感,在房中自己歎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 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 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么這樣呆 呆的?"寶玉道:“并不為什么,只是昨儿听見二姐姐這种光景,我實在替他受 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 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 那里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 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 儿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儿不知道女人的苦處. "說著,几乎滴下淚 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儿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潑出去的水' , 叫我能怎么樣呢。”寶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 太太, 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儿吃, 一 塊儿頑,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气.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 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 笑,又好惱, 說道:“你又發了呆气了,混說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終 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 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儿.你難道沒听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里個 個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 人有各人的脾气,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几年大家摸著脾气儿,生儿 長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 我知道了是不依 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罷,不要在這里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 無精打彩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气,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 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 了一跳,問:“是怎么了?和誰慪了气了?"連問几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 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 “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气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 不是。”黛玉道:“那么著為什么這么傷起心來? "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 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儿!"黛玉听了這話, 更覺惊訝,道:“這 是什么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并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 不能不傷心.前儿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听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 大的時候,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 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 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 几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 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 這不多几時,你瞧瞧, 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几年,又不知怎么樣了. 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難受起來. "黛玉听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 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歎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 便道:“二爺在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里。”黛玉 听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儿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 “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 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 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罷,老太太那邊叫我, 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 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么?"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 我是剛才眼睛發痒揉的,并不為什么。”襲人也不言語, 忙跟了寶玉出來,各 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到了午后,寶 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 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 几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几頁, 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 “你為什么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 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 忽見寶玉站起來,嘴里咕咕噥 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 !"襲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 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里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 只管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 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 然,門窗掩閉. 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几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 几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后听著.只听一個說道:“看 他[上來不[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 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只管等著. 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儿. 寶玉忍 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惊訝 道:“這是誰這么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后直跳出來, 笑道: “你們好樂啊,怎么不叫我一聲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 哥哥這樣淘气.沒什么說的,你好好儿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 儿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里頑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 們呢。”大家笑了一回.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儿釣魚占占誰的運气好.看誰釣 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气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气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 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 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里原是我要唬你們頑,這 會子你只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儿吞 著鉤子把漂儿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活迸的. 侍書在滿地上 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探春把釣竿遞与李紋.李紋也把釣竿 垂下,但覺絲儿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 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里鉤了.李紋笑道:“怪 不得釣不著。”忙叫素云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虫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儿.垂下 去一會儿,見葦片直沉下去, 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儿.李紋笑 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 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儿.探春道: “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 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 笑著接了釣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后岫煙也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 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与寶玉.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 便走下石磯, 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里的魚看見人影儿,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 等了半天,那釣絲儿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儿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 唬走了. 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這可怎么樣呢. 好魚儿,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 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怀, 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 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 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象你 這樣鹵人。”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 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 老太太叫二爺什么事?" 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見說是什么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 奶一塊儿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 探春道: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 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 下了一半. 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后來虧了一 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 那會子病里,你覺得是怎么樣?"寶玉想了一 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儿,好好的站著,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攔頭一棍, 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 覺得腦袋上加了几個腦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 到好的時候,又 記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 便不見了.我的頭 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儿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 我什么?" 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么樣?"鳳姐儿笑道:“我 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 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 有什么,拿什么,見什么,殺什么.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 “好的時候還記得么?"鳳姐道:“好的時候好象空中有人說了几句話似的,卻 不記得說什么來著。”賈母道:“這么看起來竟是他了. 他姐儿兩個病中的光 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坏心,寶玉枉認了他做干媽.倒是這個和尚道 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么老太太 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待說。”王夫人道:“才 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干媽竟是個混帳東西, 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 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么潘三 保,有一所房子賣与斜對過當舖里.這房子加了几倍价錢,潘三保還要加,當舖 里那里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 因他常到當舖里去,那當舖里人的內 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個法儿,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他 又去說這個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他又向人家內眷們要 了十几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 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 包儿.當舖里人撿起來一看,里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 正詫异 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儿.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 身邊一搜,搜出一 個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 還有七 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 所以知會了營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鬧香.炕背后 空屋子里挂著一盞七星燈, 燈下有几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 釘子的, 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柜子里無數紙人儿,底下几篇小帳,上面記著某 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鳳姐道:“咱們的病,一准 是他.我記得咱們病后, 那老妖精向趙姨娘處來過几次,要向趙姨娘討銀子, 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 我當初還猜疑了几遍,總不知什么 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里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 不得人治我.寶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 "賈母道:“焉知不因 我疼寶玉不疼環儿,竟給你們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 決不好叫他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那里肯認帳.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 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你這話說的也是,這 樣事, 沒有對證,也難作准.只是佛爺菩薩看的真,他們姐儿兩個,如今又比 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這邊 吃了晚飯再過去罷. "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 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几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 “我和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正說著,只見玉釧儿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 找一件什么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你 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著,便留下鳳姐儿伺候,自己退 了出來.   回至房中,和賈政說了些閒話,把東西找了出來.賈政便問道:“迎儿已經 回去了,他在孫家怎么樣? "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凶橫的 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歎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 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 婦,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 賈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 “我笑寶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這屋里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 "賈政道:“他 說什么?"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 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這小孩子天天放在園里,也不是事. 生女儿不得 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濟事,關系非淺.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 來,學問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 里的小孩, 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 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儿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 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雖學 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 不至以顢頇了事.我想寶玉閒著總 不好,不如仍舊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 "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老 爺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學里溫習溫習,也是好的。” 賈政點頭,又說些閒話,不題.   且說寶玉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二爺說 話。”寶玉忙整理了衣服,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站著.賈政道:“你近來作 些什么功課?雖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几年散 蕩了,況且每每听見你推病不肯念書. 如今可大好了,我還听見你天天在園子 里和姊妹們頑頑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 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 后頭.就是做得几句詩詞,也并不怎么樣,有什么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 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儿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 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 我 也不愿有你這樣的儿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儿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 收拾應念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里去。”喝命寶玉:“去 罷!明日起早來見我。”寶玉听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著急听信,見說取書,倒也歡喜.獨是寶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賈母, 欲叫攔阻. 賈母得信,便命人叫寶玉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 老子生气.有什么難為你, 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 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著送我到家學里去呢。”襲人等答應了,同麝月兩個倒替 著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服,打發小丫頭子傳了焙茗在 二門上伺候, 拿著書籍等物.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只得出來過賈政書房中來, 先打听"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 里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 "寶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頓,連忙到 賈政這邊來.恰好賈政著人來叫, 寶玉便跟著進去.賈政不免又囑咐几句話, 帶了寶玉上了車,焙茗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來了。”代儒站起身來,賈政早已走入, 向代儒請了安.代儒拉著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么?"寶玉過來也請 了安.賈政站著,請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 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 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 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 雖懂得几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 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 "代儒道:“我看他相 貌也還体面,靈性也還去得,為什么不念書,只是心野貪頑.詩詞一道,不是學 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后,再學還不遲呢。”賈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 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 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 "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后說了些閒話, 才辭了出去. 代儒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賈政答應著, 自己上車去了.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 舊書,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里藏著.代儒道:“寶 玉,我听見說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 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 過的書,打頭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 飯后寫字,晌午講書,念几遍文章就 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 几個,又添了几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鐘來,如今沒有一個 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儿的,心上凄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代儒告訴 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 的, 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听,試試你近來的工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 怎么個分儿上頭。”說得寶玉心中亂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痴魂惊惡夢 -----   話說寶玉下學回來, 見了賈母.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 去罷,見見你老爺,回來散散儿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 早晚就下了學了么?師父給你定了工課沒有? "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 后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賈政听了, 點點頭儿,因道:“去罷,還到老太 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頑.晚上早些睡,天天上 學早些起來.你听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几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 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儿.   赶著出來, 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 依舊回來了! "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帘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 “我恍惚听見你念書去了. 這么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 儿不是被老爺叫了念書去了么,心上倒象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 一天, 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樣, 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 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 “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 這會子懶待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儿.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 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該歇歇儿去了。”寶玉道:“我 那里是乏, 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黛玉 微微的一笑, 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 不的頭里。”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 提什么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 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 罷了,還要說代圣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种可 笑的,肚子里原沒有什么,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里是 闡發圣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 念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儿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 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 也 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听到這里,覺 得不甚入耳, 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么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 他跟前駁回, 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聲.正說著,忽听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 紋和紫鵑.只听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誰知卻在這里。”紫 鵑道:“我們這里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 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 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紋啐道:“呸,好混帳丫頭!"說的大 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儿,紫鵑在台階下站著,寶玉 出去,才回房里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 進了屋子,只見襲人從里間迎出來,便問:“回 來了么?"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著.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 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頑笑, 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 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么趣儿. "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 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 我今儿晚上還 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你歇歇去罷。” 襲人道:“你要真肯念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飯, 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 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梆子下來了, 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 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 呆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里只管胡亂答應. 麝月襲人才伏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覺,听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 复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么?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儿好念書。”寶玉道 :“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 襲人道:“天气不 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里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 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 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么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 的原故.你別吵嚷, 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么病的這樣巧. 明儿好了,原到學里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怜,說道:“我靠著你睡罷。” 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 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 就往學里來了.代儒已經變 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气,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 這是什么時 候才來!"寶玉把昨儿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念書.到了下晚,代 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后生可畏"章.寶玉 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么講呢?"代儒道:“你把 節旨句子細細儿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圣人勸 勉后生,教他及時努力, 不要弄到……"說到這里,抬頭向代儒一瞧.代儒覺得 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么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 ',只管說,`不要弄到'什么?"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 發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代儒道: “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圣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 干,實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來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 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种人雖是他后生時象個有用的,到了那 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 只 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 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圣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 的人, 難道也是`無聞'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對針,不 是`怕'的字眼.要從這里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 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 沒有什么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么? "寶玉不得已,講道:“是圣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 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個色呢, 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 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 孔 子雖是歎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并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 直要象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 話問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話,為什么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 也不曾告訴我, 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么不望長進?你這會 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時候,`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 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 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 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 話。”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干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后, 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閒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 線要繡個檳榔包儿,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工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 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 玉的正配,原是偏房. 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 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儿往往露出話來,自然 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 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 那里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書, 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 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 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 房中一點事儿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 說話儿。”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 “我前儿听見秋紋說,妹妹背地里說我們什么來著. "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 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 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么過!"把 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黛玉接 著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 人,不過名分里頭差些, 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听。”黛玉從不聞襲人 背地里說人,今听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 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 去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里問道:“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 這里呢?" 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么? "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里林姑娘送東西的. "雪雁道:“略等等儿。” 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么,只 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 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 什么?"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餞荔枝來. "回頭 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里的花姑娘么? "襲人笑道:“媽 媽怎么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 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 "說著, 將一個瓶儿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 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儿,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 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里忙呢, 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 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么樣他.等 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里咕咕噥 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儿,除了寶玉, 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听見. 襲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听著又生气,又好笑。” 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 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 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 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万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上 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里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 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 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 下,輾轉纏綿,竟象轆轤一般.歎了一回气,掉了几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 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 “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么?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 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來',与我請安道謝 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 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 道:“你們說什么話?"鳳姐道:“你還裝什么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 北的糧道, 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里, 不成事体, 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么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里 來接你回去. 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沒有 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里做 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 夫人使個眼色儿,"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 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干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 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于 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 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愿跟著老太太一塊儿的. "但見老太太呆著 臉儿笑道:“這個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 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 里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 嫁的,你孩子家, 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里情愿自己 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 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 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 的時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儿, 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 親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怀里痛哭, 听見賈母道: “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 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 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獨不見寶玉?或見 一面,看他還有法儿?"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 玉听了這一句話, 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么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 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么無情無義?你既 有了人家儿,咱們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 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里住著. 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里來.我待你是怎么樣的, 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 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 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見鮮血直流.黛玉 嚇得魂飛魄散, 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么做出這個事來,你先 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划開的地方儿 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 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 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 只听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魘住了?快醒醒儿脫了衣服睡罷。”黛玉 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 了一回," 父親死得久了,与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里說起?"又想夢中光景, 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 那可怎么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 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儿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 被窩,又躺下去.翻來复去,那里睡得著. 只听得外面淅淅颯颯,又象風聲, 又象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听得遠遠的吆呼聲儿,卻是紫鵑已在那里睡著,鼻 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 覺得窗縫里透進一縷涼風 聲儿, 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 “姑娘,你還沒睡著么?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儿窗戶紙發清了, 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儿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 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 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听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 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鵑笑道:“天都亮了, 還睡什么呢。”黛玉道:“既 這樣,你就把痰盒儿換了罷。”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儿,將手里的 這個盒儿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帘, 出來叫醒 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 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里面接著問是什么,紫鵑自知失言,連 忙改說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 么?"紫鵑道:“沒有什么。”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 儿早已岔了.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 早自疑惑,方才听見紫鵑在外邊詫异, 這會子又听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 來罷,外頭看涼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里凄慘, 竟是鼻中酸楚 之音.黛玉听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 清早起,好好的為什么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里有些不舒 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听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 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 解著些. 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里自老太太, 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 "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 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 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 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 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 么這早晚還不出門? 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 子景儿呢。”雪雁連忙擺手儿,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么原 故?"雪雁將方才的事, 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儿說:“這可不是 頑的!你們怎么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么這么糊涂。”雪雁道:“ 我這里才要去,你們就來了。”正說著,只听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 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 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云姑 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儿,叫我們來請姑娘來, 不知 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 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 "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 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 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 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云便先問道:“林姑娘怎么不來?"翠縷道: “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 咳嗽了一夜.我們听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 血。”探春听了詫异道:“這話真么?"翠縷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 們剛才進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儿的气力儿都微了. "湘云道:“不 好的這么著,怎么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么你這么糊涂,不能說話不是已 經……"說到這里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 瞧不破,一點半點儿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 這么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 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云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 我回來再過去。”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 他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 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 心里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 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 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也沒什么要緊, 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 湘云到底年輕, 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說:“這 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云這么 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云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 肺火上炎, 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云丫頭,不拘什么,就這樣蝎蝎螫 螫的!"湘云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 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 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兩位惦 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 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   話說探春湘云才要走時,忽听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 是個什么東西,來這園子里頭混攪!"黛玉听了,大叫一聲道:“這里住不得了。” 一手指著窗外, 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 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听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 貼不上的,竟象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 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里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只是哭 叫:“姑娘怎么樣了,快醒轉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气, 還說不出話來,那只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赶著一個不干不淨的毛丫頭 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里,你作什么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 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 把一個指頭探在嘴里,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 “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里是你罵人的地方儿嗎!"老婆子見是探 春,連忙陪著笑臉儿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儿,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來.我 怕他鬧,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這里罵人呢. "探春道:“不用多說了, 快給我都出去.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么。”老婆子答應了几個"是", 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 看見湘云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 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見老婆子的話, 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搖搖頭儿.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儿,我才剛也听 儿,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 。”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 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 喜歡事儿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 云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么著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 可怜我那里赶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 誰 沒個病儿災儿的,那里就想到這里來了.你好生歇歇儿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 回來再看你. 你要什么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 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說我請安, 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 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云出去了.   這里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 看著黛玉, 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著?覺 得園里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風聲,虫鳴聲,鳥語聲,人走的 腳步聲,又象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 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 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与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 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复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 然后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 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儿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 玉睡下.   靜了一時, 略覺安頓.只听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么?"雪雁連忙 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里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 怎么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 襲人听了這話,也唬怔了, 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 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 我來看看是怎么樣。”正說著,只見紫鵑從里間掀起帘子望外看, 見襲人,點 頭儿叫他.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儿,問道:“姐 姐才听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儿,蹙著眉道:“終久怎么樣好呢!那一位昨夜 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儿。”紫鵑忙問怎么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儿 的, 誰知半夜里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里胡說白道,只說好象刀子割了去 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 請大夫來吃藥呢。”正說著,只听黛玉在帳子里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 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 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 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 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 妨,你們快別這樣大惊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里心疼起來? "襲人道:是寶二 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么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 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听見他還說什么? "襲人道: “也沒說什么。”黛玉點點頭儿,遲了半日,歎了一聲,才說道:“你們別告訴 寶二爺說我不好, 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气。”襲人答應了,又勸道: “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 "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 寬慰了几句,然后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么大病. 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云出了瀟湘館, 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云道:“妹 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象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云點頭笑道:“知道了, 我頭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 賈母听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儿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 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 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儿大夫來瞧了寶玉, 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 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里探春湘云就跟著賈母吃 了晚飯,然后同回園中去.不提.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 不過說飲 食不調,著了點儿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里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 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 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赶著收拾房里的東西.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 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賈璉讓 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 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 听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 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來, 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 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 那王大夫診了好一回儿,又換那只手 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里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郁結所致。” 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里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 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几次.即日間听見不干自己的事, 也必要動 气,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气衰耗, 都是這 個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儿,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 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 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   六脈弦遲,素由積郁.左寸無力,心气已衰.關脈獨洪,   肝邪偏旺. 木气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胜所不胜,肺 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   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复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后.不   揣固陋, 俟高明裁服.又將七味藥与引子寫了.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 勢上沖,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 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气.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 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 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么著,這就是了。” 王夫人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 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 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么著了? "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么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里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藥, 述了一遍. 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几件沒要緊的事,賈璉听到一半,便說道: “你回二奶奶罷, 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 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他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頭.問問他,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 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 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里支用一 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個錢. '我答應了他,替他來 回奶奶。”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么著罷:我送他几兩銀子使罷,也不 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 得呢.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 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儿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 一种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經手的人,這個自然 還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儿,除了奶奶這樣心計 儿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 個混帳話。”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听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涂呢. 前儿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諒著咱們府里不知怎么樣有錢呢.也有說`賈 府里的銀庫几間,金庫几間,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 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 前儿貴妃娘娘省親回來, 我們還親見他帶了几車金銀回來,所以家里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 那日在廟 里還愿,花了几万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 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里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 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里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儿不動,喝酒下棋, 彈琴畫畫,橫豎有伏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 儿呢,說是` 宁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 說到這里,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儿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 了嘴,說到這里,忽然想起這話不好, 因咽住了.鳳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 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 "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里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儿. 后來丟了几 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 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 是這么講究.俗語儿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儿,終久還不知 怎么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里茶坊酒舖儿以及各胡同 儿都是這樣說,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儿,因叫 平儿稱了几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他添補 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他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 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 提.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 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 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里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 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儿下人了.這几天娘娘宮里有什么信儿沒有?"賈 璉道:“沒有。”賈赦道:“ 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 到太醫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 見賈政賈珍.賈政听了這話,因問道:“是那里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 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頭打听打听. "賈璉道:“我已 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听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 面來了, 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听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 去的. "于是兩個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 說著,賈赦也過來了.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 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 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 道:“前日這里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里頭探問. 許各帶丫頭一人,余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听信,不得 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听了旨意,复又坐 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 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 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 鳳姐儿,他諸事有照應. 你們爺儿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 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 轎,十余輛大車,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 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老太太, 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 賈母道: “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儿也都說了一會 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閒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 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 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 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 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 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 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后.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 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回儿,有兩個內監出來 說:“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 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 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 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 后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几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 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 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几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 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儿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 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 賈母等又告了 坐.元妃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 答 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 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 持。”元妃道:“這几年來難為你操心。”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 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職 名,眼圈儿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儿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 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 "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 “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 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 來頗肯念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 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儿,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里,已擺得齊 整, 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他婆媳三人謝過宴, 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儿引道 ,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 大伙儿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 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 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 既給与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气又不比從前了.金 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 自己也后悔不來.一日,吃了几杯悶酒,躺在炕上,便 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儿, 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里去? 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 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 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 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么有勢力,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 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么!偏我又不死,礙著你們的道儿。”寶蟾听 了這話,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閒話只好說給別人 听去!我并沒和奶奶說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儿出气呢. 正經的, 奶奶又裝听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 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 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气,半點儿不讓.金桂 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會他半點儿.豈知薛姨媽 在寶釵房中听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寶釵道:“使不 得,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 "薛姨媽道:“既 這么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 由著他們鬧去罷. 這也是沒法儿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里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 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里罷。”   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 听見里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么 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象個人家儿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 听見笑話了么。”金桂屋里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里掃帚顛倒豎, 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 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帳世界了.我們夏家門 子里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 "寶釵道:“大嫂子,媽 媽因听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 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 沒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气气的過日子, 也省的媽媽天天為 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個好人家, 好 女婿,決不象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我的.我是個沒心 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里挑撿,我從小儿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 羞,又是气, 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气說道:“大嫂子,我 勸你少說句儿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 沒有加他一點聲气儿的。”金桂听了這几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 那里比得秋菱,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 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 事,又會獻勤儿,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儿, 如何拿我比他.何苦來,天下 有几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儿罷!別修的象我嫁個糊涂行子守活寡, 那就是 活活儿的現了眼了!"薛姨媽听到這里,万分气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 護著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勸你,你卻句句慪他.你有什么過不去,不要尋他, 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寶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气.咱們既來 勸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層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說。”因吩咐寶蟾 道:“你可別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里, 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 那里來,老太太身上可安? "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 謝謝前儿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你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 “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他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里鬧得也 不象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听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里的話, 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 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听薛姨媽忽然叫道:“左 肋疼痛的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要知后事如 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惊風賈環重結怨 -----   卻說薛姨媽一時因被金桂這場气慪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寶釵明知是這個 原故,也等不及醫生來看,先叫人去買了几錢鉤藤來,濃濃的煎了一碗,給他母 親吃了.又和秋菱給薛姨媽捶腿揉胸,停了一會儿,略覺安頓.這薛姨媽只是又 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潑, 悲的是寶釵有涵養,倒覺可怜.寶釵又勸了一回, 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肝气也漸漸平复了.寶釵便說道:“媽媽,你這种閒气不 要放在心上才好.過几天走的動了,樂得往那邊老太太姨媽處去說說話儿散散悶 也好.家里橫豎有我和秋菱照看著,諒他也不敢怎么樣。”薛姨媽點點頭道:“過 兩日看罷了。”   且說元妃疾愈之后, 家中俱各喜歡.過了几日,有几個老公走來,帶著東 西銀兩,宣貴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問勤勞,俱有賞賜.把物件銀兩一一交代清 楚.賈赦賈政等稟明了賈母, 一齊謝恩畢,太監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賈母房中 ,說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傳進來說:“小廝們來回道,那邊有人請大老爺說要 緊的話呢。”賈母便向賈赦道:“你去罷。”賈赦答應著,退出來自去了.   這里賈母忽然想起,和賈政笑道:“娘娘心里卻甚實惦記著寶玉,前儿還特 特的問他來著呢.賈政陪笑道:他近日文章都做上來了。”賈政笑道:“那里能 象老太太的話呢。”賈母道:“你們時常叫他出去作詩作文,難道他都沒作上來 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導他, 可是人家說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賈政 听了這話,忙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 "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 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 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么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樣儿 周正的就好。”賈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 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儿,豈不可惜。”賈 母听了這話,心里卻有些不喜歡,便說道:“論起來,現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 里用我去張心. 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儿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儿,耽誤了 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 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儿也還齊整,心性儿也還 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沒出息的,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 我看著橫豎比環儿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么樣。”几句話說得賈政心中甚實不 安,連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 既說他好有造化的,想來是不錯的. 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點, 或者竟和古人的話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 美'了。”一句話把賈母也慪笑了,眾人也都陪著笑了. 賈母因說道:“你這會 子也有了几歲年紀,又居著官,自然越歷練越老成。”說到這里,回頭瞅著邢夫 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輕的時侯,那一种古怪脾气, 比寶玉還加一倍呢. 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 還略体些人情儿呢. "說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又說起逗笑 儿的話儿來了。”說著,小丫頭子們進來告訴鴛鴦:“請示老太太,晚飯伺侯下 了。”賈母便問:“你們又咕咕唧唧的說什么?"鴛鴦笑著回明了.賈母道:“那 么著,你們也都吃飯去罷,單留鳳姐儿和珍哥媳婦跟著我吃罷。”賈政及邢王二 夫人都答應著,伺侯擺上飯來,賈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卻說邢夫人自去了.賈政同王夫人進入房中.賈政因提起賈母方才的話來, 說道:“老太太這樣疼寶玉,畢竟要他有些實學,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 老太太疼他一場, 也不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爺這話自然是 該當的。”賈政因著個屋里的丫頭傳出去告訴李貴:“寶玉放學回來,索性吃飯 后再叫他過來,說我還要問他話呢. "李貴答應了"是".至寶玉放了學剛要過來 請安,只見李貴道:“二爺先不用過去.老爺吩咐了, 今日叫二爺吃了飯再過 去呢,听見還有話問二爺呢。”寶玉听了這話,又是一個悶雷.只得見過賈母, 便回園吃飯.三口兩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賈政這邊來.   賈政此時在內書房坐著, 寶玉進來請了安,一旁侍立.賈政問道:“這几 日我心上有事, 也忘了問你.那一日你說你師父叫你講一個月的書就要給你開 筆,如今算來將兩個月了, 你到底開了筆了沒有?"寶玉道:“才做過三次.師 父說且不必回老爺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爺知道罷. 因此這兩天總沒敢回。”賈政 道:“是什么題目?"寶玉道:“一個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一個是《人不 知而不慍》,一個是《則歸墨》三字。”賈政道:“都有稿儿么?"寶玉道:“都 是做了抄出來師父又改的。”賈政道:“你帶了家來了還是在學房里呢?"寶玉道 :“在學房里呢。”賈政道:“叫人取了來我瞧。”寶玉連忙叫人傳話与焙茗: “叫他往學房中去,我書桌子抽屜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紙本子,上面寫著`窗課'兩 字的就是,快拿來。”一回儿焙茗拿了來遞給寶玉.寶玉呈与賈政.賈政翻開看 時,見頭一篇寫著題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學, 幼而已然矣。”代儒卻將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賈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 不清題目了.`幼' 字是從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這章書是圣人自言學問工夫 与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 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才 見得到了几時有這么個光景,到了几時又有那么個光景. 師父把你`幼'字改了` 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題,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學,人之常 也。”賈政搖頭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見你本性不是個學者的志气。”又看后 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難乎",說道:“這更不成話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 云:“夫人孰不學,而志于學者卒鮮.此圣人所為自信于十五時歟。”便問" 改 的懂得么?"寶玉答應道:“懂得。”又看第二藝,題目是《人不知而不慍》,便 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慍者,終無改其說樂矣。”方覷著眼看那抹去 的底本,說道:“你是什么?——`能無慍人之心,純乎學者也.'上一句似單做了 `而不慍'三個字的題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筆才合題位呢. 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須要細心領略。”寶玉答應著.賈政又往下看,' 夫不知,未有不慍者也,而竟不然. 是非由說而樂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 非純學者乎。”賈政道:“這也与破題同病的. 這改的也罷了,不過清楚,還 說得去。”第三藝是《則歸墨》,賈政看了題目,自己揚著頭想了一想,因問寶 玉道:“你的書講到這里了么?"寶玉道:“師父說,《孟子》好懂些, 所以倒 先講《孟子》,大前日才講完了.如今講`上論語'呢。”賈政因看這個破承倒沒大 改.破題云:“言于舍楊之外,若別無所歸者焉。”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 '夫墨,非欲歸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則舍楊之外,欲不歸于墨,得乎?" 賈政道:“這是你做的么?"寶玉答應道:“是。”賈政點點頭儿,因說道:“這 也并沒有什么出色處,但初試筆能如此,還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時,還出過《惟 士為能》這個題目.那些童生都讀過前人這篇, 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你 念過沒有?"寶玉道:“也念過。”賈政道:“我要你另換個主意,不許雷同了 前人,只做個破題也使得。”寶玉只得答應著,低頭搜索枯腸. 賈政背著手, 也在門口站著作想.只見一個小小廝往外飛走,看見賈政,連忙側身垂手站住. 賈政便問道:“作什么?"小廝回道:“老太太那邊姨太太來了,二奶奶傳出話來 ,叫預備飯呢。”賈政听了,也沒言語.那小廝自去了.   誰知寶玉自從寶釵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見薛姨媽來了,只當寶釵同來, 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膽子回道:“破題倒作了一個,但不知是不是。”賈政道: “你念來我听。”寶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無產者亦僅矣。”賈政听了, 點著頭道:“也還使得.以后作文, 總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動 筆.你來的時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寶玉道:“知道的。”賈政道:“既如此, 你還到老太太處去罷。”寶玉答應了個"是",只得拿捏著慢慢的退出, 剛過穿 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老太太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后頭赶著叫:“看跌 倒了!老爺來了。”寶玉那里听得見.剛進得門來,便听見王夫人,鳳姐,探春 等笑語之聲.   丫鬟們見寶玉來了,連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訴道:“姨太太在這里呢。”寶 玉赶忙進來給薛姨媽請安,過來才給賈母請了晚安.賈母便問:“你今儿怎么這 早晚才散學?"寶玉悉把賈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題的話述了一遍.賈母笑容滿面. 寶玉因問眾人道:“寶姐姐在那里坐著呢?"薛姨媽笑道:“你寶姐姐沒過來, 家里和香菱作活呢。”寶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見說著話儿已擺上 飯來,自然是賈母薛姨媽上坐,探春等陪坐. 薛姨媽道:“寶哥儿呢?"賈母忙 笑說道:“寶玉跟著我這邊坐罷。”寶玉連忙回道:“頭里散學時李貴傳老爺的 話,叫吃了飯過去.我赶著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飯,就過去了. 老太太 和姨媽姐姐們用罷。”賈母道:“既這么著,鳳丫頭就過來跟著我.你太太才說 他今儿吃齋,叫他們自己吃去罷。”王夫人也道:“你跟著老太太姨太太吃罷, 不用等我,我吃齋呢。”于是鳳姐告了坐,丫頭安了杯箸,鳳姐執壺斟了一巡, 才歸坐.   大家吃著酒. 賈母便問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見前儿丫頭們說` 秋菱',不知是誰,問起來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 媽滿臉飛紅,歎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再別提起.自從蟠儿娶了這個不知好歹的 媳婦,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鬧的也不成個人家了.我也說過他几次,他牛心不 听說,我也沒那么大精神和他們盡著吵去,只好由他們去.可不是他嫌這丫頭的 名儿不好改的。”賈母道:“名儿什么要緊的事呢?"薛姨媽道:“說起來我也 怪臊的,其實老太太這邊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為這名儿不好,听見說他因 為是寶丫頭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賈母道:“這又是什么原故呢? "薛姨媽把 手絹子不住的擦眼淚,未曾說,又歎了一口气,道:“老太太還不知道呢, 這 如今媳婦子專和寶丫頭慪气.前日老太太打發人看我去,我們家里正鬧呢。”賈 母連忙接著問道:“可是前儿听見姨太太肝气疼,要打發人看去,后來听見說好 了, 所以沒著人去.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別放在心上.再者,他們也是新 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儿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 大人還強几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贊歎了他一會子.都象寶 丫頭那樣心胸儿脾气儿, 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做了 媳婦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 "寶玉頭里已經听煩了, 推故要走,及听見這話,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 薛姨媽道:“不中用.他雖好, 到底是女孩儿家.養了蟠儿這個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 只怕在外頭喝點 子酒,鬧出事來.幸虧老太太這里的大爺二爺常和他在一塊儿, 我還放點儿心。” 寶玉听到這里,便接口道:“姨媽更不用懸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買賣大 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鬧出事來。”薛姨媽笑道:“依你這樣說, 我敢 只不用操心了。”說話間,飯已吃完.寶玉先告辭了,晚間還要看書,便各自去 了.   這里丫頭們剛捧上茶來,只見琥珀走過來向賈母耳朵旁邊說了几句,賈母便 向鳳姐儿道:“你快去罷,瞧瞧巧姐儿去罷。”鳳姐听了,還不知何故,大家也 怔了.琥珀遂過來向鳳姐道:“剛才平儿打發小丫頭子來回二奶奶,說巧姐身上 不大好,請二奶奶忙著些過來才好呢。”賈母因說道:“你快去罷,姨太太也不 是外人。”鳳姐連忙答應,在薛姨媽跟前告了辭.又見王夫人說道:“你先過去, 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還不全呢,別叫丫頭們大惊小怪的,屋里的貓儿狗儿,也 叫他們留點神儿.盡著孩子貴气,偏有這些瑣碎。”鳳姐答應了,然后帶了小丫頭 回房去了.   這里薛姨媽又問了一回黛玉的病. 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 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性儿,也和寶丫頭不差什么,要賭寬 厚待人里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 有盡讓了。”薛姨媽又說了兩句閒話儿, 便道:“老太太歇著罷.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寶丫頭和香菱了.打那么 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賈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紀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 說給他們,也得點主意儿。”薛姨媽便告辭,同著王夫人出來,往鳳姐院里去了.   卻說賈政試了寶玉一番, 心里卻也喜歡,走向外面和那些門客閒談.說起 方才的話來,便有新近到來最善大棋的一個王爾調名作梅的說道:“据我們看 來,寶二爺的學問已是大進了。”賈政道:“那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罷咧,` 學問'兩個字早得很呢。”詹光道:“這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 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要高發的。” 賈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 那王爾調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 "賈政道:“什 么事?"王爾調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 ,說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儿子,家資巨万. 但是 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的 人品學業, 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 一說就成。”賈政道:“寶玉說親卻也是年紀了,并且老太太常說起.但只張大 老爺素來尚未深悉. "詹光道:“王兄所提張家,晚生卻也知道.況和大老爺那 邊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 "賈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爺那邊不曾听得這門 親戚。”詹光道:“老世翁原來不知,這張府上原和邢舅太爺那邊有親的。”賈 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坐了一回,進來了, 便要同王夫人說知,轉問 邢夫人去.誰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媽到鳳姐那邊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經掌燈時候 ,薛姨媽去了,王夫人才過來了.賈政告訴了王爾調和詹光的話,又問巧姐儿 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風的光景。”賈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 “看著是搐風的來頭,只還沒搐出來呢。”賈政听了,便不言語,各自安歇,一 宿晚景不提.   卻說次日邢夫人過賈母這邊來請安, 王夫人便提起張家的事,一面回賈母, 一面問邢夫人.邢夫人道:“張家雖系老親,但近年來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 的姑娘是怎么樣的.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老婆子來問安,卻說起張家的事, 說他家有個姑娘,托孫親家那邊有對勁的提一提.听見說只這一個女孩儿,十分 嬌養,也識得几個字,見不得大陣仗儿, 常在房中不出來的.張大老爺又說, 只有這一個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 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 過門贅在他家,給他料理些家事。”賈母听到這里, 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 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呢,倒給人家當家去. "邢夫人道:“正是老 太太這個話。”賈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 的親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應了.賈母便問:“你們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樣? 頭里平儿來回我說很不大好,我也要過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雖 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賈母道:“卻也不止為他,我也要走動走動,活活筋骨 儿。”說著,便吩咐:“你們吃飯去罷,回來同我過去。”邢王二夫人答應著出 來,各自去了.   一時吃了飯, 都來陪賈母到鳳姐房中.鳳姐連忙出來接了進去.賈母便問 巧姐儿到底怎么樣. 鳳姐儿道:“只怕是搐風的來頭。”賈母道:“這么著還 不請人赶著瞧!"鳳姐道:“已經請去了。”賈母因同邢王二夫人進房來看,只 見奶子抱著,用桃紅綾子小綿被儿裹著, 臉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動意.賈母 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間坐下.正說間, 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鳳姐道:“老 爺打發人問姐儿怎么樣。”鳳姐道:“替我回老爺,就說請大夫去了.一會儿開 了方子,就過去回老爺。”賈母忽然想起張家的事來,向王夫人道:“你該就去 告訴你老爺,省得人家去說了回來又駁回。”又問邢夫人道:“你們和張家如今 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說:“論起那張家行事,也難和咱們作親,太嗇克, 沒的玷辱了寶玉。”鳳姐听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 親事? "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賈母接著因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 “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 找。”賈母笑問道:在那里?姑媽在這里,你為什么不提?"鳳姐道:“老祖宗 和太太們在前頭,那里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儿. 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 怎么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 賈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說著人回:“大夫來了。”賈母便坐在外間,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賈 璉進來,給賈母請了安,方進房中.看了出來,站在地下躬身回賈母道:“妞儿 一半是內熱,一半是惊風.須先用一劑發散風痰藥,還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勢 來得不輕.如今的牛黃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黃方用得。”賈母道了乏,那大夫同 賈璉出去開了方子,去了.鳳姐道:“人參家里常有,這牛黃倒怕未必有,外頭 買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發人到姨太太那邊去找找.他家 蟠儿是向与那些西客們做買賣,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 我叫人去問問。”正說 話間,眾姊妹都來瞧來了,坐了一回,也都跟著賈母等去了.   這里煎了藥給巧姐儿灌了下去, 只听喀的一聲,連藥帶痰都吐出來,鳳姐 才略放了一點儿心.只見王夫人那邊的小丫頭拿著一點儿的小紅紙包儿說道: “二奶奶,牛黃有了. 太太說了,叫二奶奶親自把分兩對准了呢。”鳳姐答應 著接過來,便叫平儿配齊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來.自己用戥子按方稱了, 攙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給他吃. 只見賈環掀帘進來說:“二姐姐,你們巧 姐儿怎么了?媽叫我來瞧瞧他。”鳳姐見了他母子便嫌,說:“好些了.你回去 說,叫你們姨娘想著。”那賈環口里答應,只管各處瞧看.看了一回,便問鳳姐 儿道:“你這里听的說有牛黃,不知牛黃是怎么個樣儿,給我瞧瞧呢. "鳳姐道: “你別在這里鬧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黃都煎上了。”賈環听了,便去伸手拿那 吊子瞧時, 豈知措手不及,沸的一聲,吊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賈環見不 是事, 自覺沒趣,連忙跑了.鳳姐急的火星直爆,罵道:“真真那一世的對頭 冤家!你何苦來還來使促狹! 從前你媽要想害我,如今又來害妞儿.我和你几 輩子的仇呢!"一面罵平儿不照應.正罵著,只見丫頭來找賈環.鳳姐道:“你 去告訴趙姨娘,說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平儿急忙 在那里配藥再熬,那丫頭摸不著頭腦,便悄悄問平儿道:“二奶奶為什么生气? "平儿將環哥弄倒藥吊子說了一遍.丫頭道:“怪不得他不敢回來,躲了別處去 了.這環哥儿明日還不知怎么樣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罷. "平儿說:“這倒 不消.幸虧牛黃還有一點,如今配好了,你去罷。”丫頭道:“我一准回去告訴 趙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說嘴。”   丫頭回去果然告訴了趙姨娘. 趙姨娘气的叫:“快找環儿!"環儿在外間屋 子里躲著,被丫頭找了來.趙姨娘便罵道:“你這個下作种子!你為什么弄洒了 人家的藥,招的人家咒罵.我原叫你去問一聲,不用進去,你偏進去,又不就走, 還要虎頭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爺,打你不打!"這里趙姨娘正說著,只听賈 環在外間屋子里更說出些惊心動魄的話來.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   話說趙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賈環, 只听賈環在外間屋里發話道:“我不過弄 倒了藥吊子,洒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的他也罵我,你也罵我, 賴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 等著我明儿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么 著!只叫他們□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赶忙從里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 還只管信口胡□,還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 "娘儿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听見 鳳姐的話,越想越气,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儿.過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 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 道:“只按向年舊例辦了, 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 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与北靜王拜壽. 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 換了衣服,跟著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 不多時,里面出來了一個 太監,手里掐著數珠儿,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 賈政也都赶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 于是爺儿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 里面方是內宮 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里門上小太監都迎著 問了好.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儿五個肅敬跟入.只見北靜郡王穿 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 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 玉儿好?"寶玉躬著身打著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 “今日你來,沒有什么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儿罷。”說著,几個老 公打起帘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 然后賈赦等都躬著身跟進去.先 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 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复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眾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 寶玉在這里說話儿,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 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儿巡撫吳大人來 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 万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 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听 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著,小太監 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并請午 安的帖子來.北靜王略看了一看,仍遞給小太監,笑了一笑說道:“知道了,勞 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 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 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 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儿,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儿,回來說了個 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頑罷。”因命小太 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 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后退出.北靜王又命兩   這里賈政帶著他三人回來見過賈母, 請過了安,說了一回府里遇見的人. 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 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 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气的. "又說了几句閒話儿,賈母便叫"歇著去罷。” 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著去罷。” 說著,便回房去.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 說著,遞上個紅單帖來,寫著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是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 孝進來.賈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 去了.再奴才還听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爺 擬正呢. "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話,才出去了.   且說珍, 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 的光景,并拿出那塊玉來. 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 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 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了下來, 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里就掉了呢. 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呢,那里混 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挂在帳子里,他竟放 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檐子是紅的,火 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 屋里都漆黑的 了,還看得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 " 寶玉道:“什么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儿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 罷,別在這里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園中去了.   這里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薛姨媽說起這事沒有?"王夫人道:“本 來就要去看的, 因鳳丫頭為巧姐儿病著,耽擱了兩天,今日才去的.這事我們 都告訴了,姨媽倒也十分愿意, 只說蟠儿這時侯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只 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么樣,大家先別提起, 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 告訴襲人道:“老太太与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 不知是什么意思。”襲人 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 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 只听外間屋里麝月与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么?"麝月道:“我們 兩個斗牌,他贏了我的錢他拿了去,他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他倒把 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几個錢什么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說 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里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听了寶玉方才的話, 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痴 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 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 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么動靜,自然就 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 只見紫鵑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著。” 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儿呢嗎?姑娘呢? "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 著溫藥呢。”紫鵑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里拿著一本書看 . 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象姑娘這 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個小茶盤里托著一鐘藥,一 鐘水,小丫頭在后面捧著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 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 搭訕著辭了出來了.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里站著呢.襲人不便往前 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么?" 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儿,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里候信。” 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么信呢。”鋤藥笑道:“我 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 的蹭了過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 襲人見是賈芸,連忙 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 話, 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相离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 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里襲人已掉背臉往回里去了.賈芸只得 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 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 什么?"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儿呢。”寶玉道:“在那里?拿來我看看。”麝 月便走去在里間屋里書□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儿上寫著"叔父 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么又不認我作父親了? "襲人道:“怎么?"寶 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 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 可不是又不認了么。”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認 你這么大儿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里,臉一紅, 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儿,孝子多 著呢.'只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儿,才這么著,他不愿意,我還不希罕呢. " 說著,一面拆那帖儿,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么時候 又要看人, 什么時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只顧拆 開看那字儿,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 襲人見他看那帖儿,皺一回眉,又笑一笑 儿,又搖搖頭儿,后來光景竟大不耐煩起來. 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 么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几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 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儿這孩子竟這樣的混帳。” 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么事? "寶玉道:“問他 作什么,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里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 一個火儿來,把那撕的帖儿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 儿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 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儿的,這又是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 知什么事弄了這么個浪帖子來, 惹的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 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么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 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 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 么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儿 上寫的是什么混帳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說,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 呢。”襲人還未答言,只听寶玉在床上噗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 “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 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 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么又回來了?" 寶玉道:“今日芸儿要來了, 告訴他別在這里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 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里來, 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 "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 “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 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 說:“這是那里的 話!"正說著,只听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听這不是?"寶玉越發心 里狐疑起來, 只听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么地方,你們 在這里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 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听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 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 賈芸赶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 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 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儿的東西!還不 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么的, 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 臉道:“就不什么?"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听見你老爺升了.你今 日還來了么?"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 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里頑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 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 "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 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么, 奴才才要到學里請去。”寶玉笑道: “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里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 學里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几天假, 听說還要唱戲賀 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只見滿院里丫頭老婆都 是笑容滿面, 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 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 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云.地下邢 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干姐妹,都在屋里, 只不見寶釵,寶琴, 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 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 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 好了么?"寶玉道:“可 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來,這几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 也沒能過去看 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 兩個那里象天天在一處的,倒象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 了。”說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儿, 才說道:“你懂得什么?"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 冒失, 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這种冒失 鬼。”說了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 里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 是剛才我听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几儿? "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儿道:“你在外 頭听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 "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 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 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气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里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 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后儿日 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儿給老太太, 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 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說著這話,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 道:“可是呢,后日還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 "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 見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么著, 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 豈不好呢。”說的大家 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儿都是上篇上論的,怎么怨得有這么大福气 呢。”說著,寶玉進來,听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 母這邊吃飯,甚熱鬧,自不必說.飯后,那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里磕了頭,便 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几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里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 來去去,鬧鬧穰穰,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是: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 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台. 外頭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余桌酒. 里面為著是新戲, 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后廈,里面也擺下酒席. 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 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 一回儿,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 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几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 含羞帶笑的出來見 了眾人.湘云,李紋,李紈都讓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 賈母笑道:“今日 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賈母笑道:“是 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 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 "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 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么?為什么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 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 么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 懶待來罷.我倒怪想他的。” 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姊妹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家敘 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 乃至第三出, 只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 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儿進去了. 眾皆不識,听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 珠記》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 前因墮落人寰,几乎給人為配,幸虧觀 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听見曲里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 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几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 '"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 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 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 去,并里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去, 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 “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里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 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 母道:“咱們這里打發人跟過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 應了個"是".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 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 ,几個當舖里伙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 薛姨媽已進 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 個勢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   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后面,早听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赶忙走來,只 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听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 薛姨媽同著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里進門時已經走著听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 兢的了,一面哭著,因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 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 且商量怎么辦才好。”薛姨媽哭著 出來道:“還有什么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 赶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里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 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 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赶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 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帘內說道:“媽 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 “我也不要命了, 赶到那里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 勸,一面在帘子里叫人" 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 著去了.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 們只管夸他們家里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 了.平日里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侯我看著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 明儿有個好歹儿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干你們的去了, 撂下我一個人受罪!" 說著,又大哭起來.這里薛姨媽听見,越發气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 正鬧著, 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听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 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 就只听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剛才二 爺才去打听去了, 一半日得了准信,赶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 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 書內寫著: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   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   后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當舖內再   取銀五百兩來使用. 千万莫遲.并請太太放心.余事問小廝.寶釵看了, 一一念給薛姨媽听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么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 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 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与我听听。”小廝道:“我 那一天晚上听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廝說出什么話來,下 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   話說薛姨媽听了薛蝌的來書,因叫進小廝問道:“你听見你大爺說,到底是 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 "小廝道:“小的也沒听真切.那一日大爺告訴二爺說。” 說著回頭看了一看,見無人,才說道:“大爺說自從家里鬧的特利害,大爺也沒 心腸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二百 多地住.大爺找他去了,遇見在先和大爺好的那個蔣玉菡帶著些小戲子進城.大爺 同他在個舖子里吃飯喝酒,因為這當槽儿的盡著拿眼瞟蔣玉菡,大爺就有了气 了.后來蔣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爺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后想起頭一天的事 來,叫那當槽儿的換酒,那當槽儿的來遲了,大爺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大 爺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大爺打.大爺 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里還罵,后頭就不言語了。” 薛姨媽道:“怎么也沒人勸勸嗎?"那小廝道:“這個沒听見大爺說,小的不敢 妄言. "薛姨媽道:“你先去歇歇罷。”小廝答應出來.這里薛姨媽自來見王夫 人,托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后,也只好含糊應了,只說等薛蝌遞了呈子, 看他本縣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這里薛姨媽又在當舖里兌了銀子, 叫小廝赶著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 姨媽接著了,即叫小丫頭告訴寶釵,連忙過來看了.只見書上寫道:   帶去銀兩做了衙門上下使費.哥哥在監也不大吃苦,   請太太放心.獨是這里的人很刁,尸親見證都不依,連哥哥   請的那個朋友也幫著他們. 我与李祥兩個俱系生地生人,幸找著一個好先 生,許他銀子,才討個主意,說是須得拉扯   著同哥哥喝酒的吳良,弄人保出他來,許他銀兩,叫他撕   擄.他若不依,便說張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鄉人身上,他   吃不住,就好辦了.我依著他,果然吳良出來.現在買囑尸   親見證,又做了一張呈子.前日遞的,今日批來,請看呈   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為兄遭飛禍代伸冤抑事.竊生胞兄薛蟠,   本籍南京, 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備本往南貿易.去未數日,家奴送信回 家,說遭人命.生即奔憲治,知兄誤傷張   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實与張姓素不相認,并無仇隙.   偶因換酒角口,生兄將酒潑地,恰值張三低頭拾物,一時失   手,酒碗誤碰鹵門身死.蒙恩拘訊,兄懼受刑,承認斗毆致   死. 仰蒙憲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訴辯,有干例 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憲慈恩准,提證   質訊,開恩莫大.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激切   上呈.批的是:   尸場檢驗,證据确鑿.且并未用刑,爾兄自認斗殺,招   供在案. 今爾遠來,并非目睹,何得捏詞妄控.理應治罪,姑念為兄情切, 且恕.不准. 薛姨媽听到那里,說道:“這不是救不過來了么.這怎么好呢!" 寶釵道:“二哥的書還沒看完,后面還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緊的問來使便 知。”薛姨媽便問來人,因說道:“縣里早知我們的家當充足,須得在京里謀干 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禮,還可以复審,從輕定案.太太此時必得快辦,再遲了就 怕大爺要受苦了。”   薛姨媽听了,叫小廝自去,即刻又到賈府与王夫人說明原故,懇求賈政.賈 政只肯托人与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薛姨媽恐不中用,求鳳姐与賈璉說了, 花上几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縣挂牌坐堂,傳齊 了一干鄰保證見尸親人等,監里提出薛蟠.刑房書吏俱一一點名.知縣便叫地保 對明初供,又叫尸親張王氏并尸叔張二問話.張王氏哭稟道:“小的的男人是張 大,南鄉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這個死的儿子叫張 三,今年二十三歲,還沒有娶女人呢.為小人家里窮,沒得養活,在李家店里 做當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發人來叫俺,說`你儿子叫人打死了。” 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見我儿子頭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 , 問他話也說不出來,不多一會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這個小雜种拼命。” 眾衙役吆喝一聲.張王氏便磕頭道:“求青天老爺伸冤,小人就只這一個儿子了. "知縣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問道:“那張三是你店內佣工的么?"那李二回 道:“不是佣工,是做當槽儿的。”知縣道:“那日尸場上你說張三是薛蟠將碗 砸死的,你親眼見的么。”李二說道:“小的在柜上,听見說客房里要酒.不多 一回,便听見說`不好了, 打傷了.'小的跑進去,只見張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 語.小的便喊稟地保,一面報他母親去了. 他們到底怎樣打的,實在不知道, 求太爺問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縣喝道:“初審口供,你是親見的,怎么如今 說沒有見?"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亂說。”衙役又吆喝了一聲. 知縣便叫 吳良問道:“你是同在一處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實供來。”吳良說:“小 的那日在家,這個薛大爺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換,張三不肯.薛大爺生气把 酒向他臉上潑去,不曉得怎么樣就碰在那腦袋上了.這是親眼見的。”知縣道: “胡說.前日尸場上薛蟠自己認拿碗砸死的,你說你親眼見的,怎么今日的供不 對? 掌嘴。”衙役答應著要打,吳良求著說:“薛蟠實沒有与張三打架,酒碗 失手碰在腦袋上的.求老爺問薛蟠便是恩典了。”知縣叫提薛蟠,問道:“你与 張三到底有什么仇隙?畢竟是如何死的,實供上來。”薛蟠道:“求太老爺開恩, 小的實沒有打他.為他不肯換酒, 故拿酒潑他,不想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在他 的腦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過一回就死了. 前日尸場上怕太老爺要打,所以說是拿碗砸他的. 只求太爺開恩。”知縣便喝道 :“好個糊涂東西!本縣問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說惱他不換酒才砸的,今日 又供是失手碰的。”知縣假作聲勢,要打要夾,薛蟠一口咬定.知縣叫仵作將前 日尸場填寫傷痕据實報來.仵作稟報說:“前日驗得張三尸身無傷,惟鹵門有磁 器傷長一寸七分,深五分,皮開,鹵門骨脆裂破三分.實系磕碰傷。”知縣查對 尸格相符, 早知書吏改輕,也不駁詰,胡亂便叫畫供.張王氏哭喊道:“青天 老爺!前日听見還有多少傷, 怎么今日都沒有了?"知縣道:“這婦人胡說,現 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張二便問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處傷? "張二忙供道:“腦袋上一傷。”知縣道:“可又來。”叫書吏將尸格給張王氏 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現有尸場親押證見俱供并未打架,不為斗毆. 只依誤傷吩咐畫供.將薛蟠監禁候詳,余令原保領出, 退堂.張王氏哭著亂嚷, 知縣叫眾衙役攆他出去.張二也勸張王氏道:“實在誤傷,怎么賴人.現在太老 爺斷明,不要胡鬧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內喜歡,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 詳回來,便好打點贖罪,且住著等信.只听路上三三兩兩傳說,有個貴妃薨了, 皇上輟朝三日. 這里离陵寢不遠,知縣辦差墊道,一時料著不得閒,住在這里 無益,不如到監告訴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過几日再來。”薛蟠也怕母親 痛苦,帶信說:“我無事,必須衙門再使費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銀 錢。”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 一徑回家,見了薛姨媽,陳說知縣怎樣徇情,怎 樣審斷,終定了誤傷,將來尸親那里再花些銀子,一准贖罪,便沒事了.薛姨媽 听說,暫且放心,說:“正盼你來家中照應.賈府里本該謝去,況且周貴妃薨了, 他們天天進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著要去替姨太太那邊照應照應作伴儿,只是 咱們家又沒人.你這來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頭原听見說是賈妃薨了,這 么才赶回來的.我們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說死了? "薛姨媽道:“上年原病過一 次,也就好了.這回又沒听見元妃有什么病.只聞那府里頭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 合上眼便看見元妃娘娘.眾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來,又沒有什么事.到了大 前儿晚上,老太太親口說是`怎么元妃獨自一個人到我這里? '眾人只道是病中想 的話,總不信.老太太又說:`你們不信,元妃還与我說是榮華易盡,須要退步 抽身.'眾人都說:`誰不想到?這是有年紀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當件 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頭吵嚷出來說娘娘病重,宣各誥命進去請安.他們就惊 疑的了不得,赶著進去.他們還沒有出來,我們家里已听見周貴妃薨逝了.你想 外頭的訛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處,可奇不奇!"寶釵道:“不但是外頭的 訛言舛錯,便在家里的,一听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后才明白.這兩 天那府里這些丫頭婆子來說,他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說:`你們那里 拿得定呢?'他說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准.那老太太 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里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日生 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 不管他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 財, 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里養不住的,也不見什么好.這日子是乙 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個好木料,愈經斫削,才 又說什么日祿歸時,貴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 時辰准了, 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算准了么!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 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 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瓏 剔透,本質就不堅了.他們把這些話都忘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 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寶釵尚未說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 的事,既有這樣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惡星照命, 遭這么橫禍,快 開八字与我給他算去,看有妨礙么。”寶釵道:“他是外省來的,不知如今在京 不在了。”   說著,便打點薛姨媽往賈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紈探春等在家接著,便問 道:“大爺的事怎么樣了?"薛姨媽道:“等詳上司才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了。” 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說,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 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 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媽道:“我在家里也是難 過.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個人,中什么用? 況且我們媳婦儿又是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 目今那里知縣也正為 預備周貴妃的差事,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來了,我才得過來看看。” 李紈便道:“請姨太太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你 們姐妹們作作伴儿,就只你寶妹妹冷靜些。”惜春道:“姨媽要惦著,為什么不 把寶姐姐也請過來?"薛姨媽笑著說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 他先怎么住著來呢?"李紈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來呢。” 惜春也信以為實, 不便再問.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 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述了一遍.寶玉在旁听見什么蔣玉菡一段,當著眾 人不問,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 便把想寶釵的念頭打斷,同著姊妹們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 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里.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 換了衣服,忽然想起蔣玉菡給的汗巾,便向襲人道: “你那一年沒有系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 "襲人道:“我擱著呢.問他做什 么?"寶玉道:“我白問問. "襲人道:“你沒有听見,薛大爺相与這些混帳人, 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作什么? 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儿的念念 書,把這些個沒要緊的事撂開了也好. "寶玉道:“我并不鬧什么,偶然想起, 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你們就有這些話. "襲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話. 一個人知書達理,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 也叫他瞧著喜歡尊 敬啊。”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 沒有与妹妹說話.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時候他先走了,此時必在屋里.我去就來 "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儿,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   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徑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寶玉 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回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里 做什么!"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你說話。” 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 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 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 "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 妹近日愈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 琴譜都沒有見過。”寶玉道:“琴譜怎么不知道,為什么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 妹妹你認得么?"黛玉道:“不認得瞧他做什么?"寶玉道:“我不信, 從沒有 听見你會撫琴.我們書房里挂著好几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 “我何嘗真會呢. 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 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 州也听得講究過,也曾學過, 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 生荊棘.'前日看這几篇沒有曲文, 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 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彈得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 孔圣人尚學琴于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里, 眼皮儿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寶玉正听得高興,便道:“好妹妹,你才說 的實在有趣,只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你教我几個呢。”黛玉道:“不用 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寶玉道:“我是個糊涂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 勾, 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 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弦.并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极容易的. 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寶玉樂得手舞足 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黛玉道:“琴者,禁也. 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 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 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 才能与神合靈,与 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宁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 蒼松怪石, 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 稱圣人之器,然后□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 五徽的地方儿, 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 輕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頑,若這么講究起 來,那就難了。”   兩個人正說著, 只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 興。”+寶*襉Φ*:“听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听越愛听。”紫鵑 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 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 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 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么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儿了,別 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听, 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 。”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么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 只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 真的妹妹歇歇儿罷. 明儿我告訴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們都學起來,讓我听。” 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 黛玉說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道:“只要 你們能彈,我便愛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 了.于是走出門來,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盆蘭花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 了四盆蘭花來,因里頭有事沒有空儿頑他, 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 玉看時,卻有几枝雙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 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 <猗蘭操》了。” 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 花鮮葉茂,想 我年紀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愿,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 花柳殘春, 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 般光景,卻想不出原故來.方才寶玉在這里那么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 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儿解,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 寶釵來書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聲狺語,旦暮無休.更 遭慘禍飛災,不啻惊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 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 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歎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怀触緒,聊賦四章,匪 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 獨處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云憑憑兮秋 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干.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惟 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 知余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复吟兮 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胜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与別人,單寄与我, 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里呢 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 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里不來. "探春微笑 道:“怎么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气,姨媽上了年紀的人, 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里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 著,忽听得忽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儿,又透過 一陣清香來. 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象什么香?"黛玉道: “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里的,那里 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象呢。” 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別說. 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 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 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邊去? 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 你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儿笑.黛玉道:“妹妹, 這可說不齊.俗語說, `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么到 了這里呢?"湘云拍著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 南邊人到這里, 就是我們這几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 邊, 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儿大家都湊在一處.可 見人總有一個定數, 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听了都點頭,探春 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儿, 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門口,大家都說:“你 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于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儿,一面站在門口又 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 西墜.因史湘云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 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 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 香車畫舫,紅杏青帘,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篱下,縱有許多照應, 自己無處不 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這樣孤凄.真是李后主說的`此間日中只 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里去了.   紫鵑走來, 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触 著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 我叫雪雁告訴廚房里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 加了一點儿蝦米儿,配了點 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么? "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 粥。”黛玉點點頭儿,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 不用他們廚房里 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里弄的不干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 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儿說了,要弄干淨著.柳嫂儿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里 叫他們五儿瞅著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贓,只是病了好些日子, 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儿粥儿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 儿又紅了.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儿,又是老太 太心坎儿上的. 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儿還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點 點頭儿,因又問道:“你才說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 那個女孩儿?"紫鵑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見說要進來么?"紫鵑道: “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后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 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儿干淨.說著,外頭婆子送 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沒敢在大廚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贓。”雪 雁答應著接了進來.黛玉在屋里已听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 費心.雪雁出來說了, 老婆子自去.這里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 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 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 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 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几. 黛玉漱了口,□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 黛玉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儿還好,且是干淨.待我自己添香罷。” 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听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 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里唏□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儿,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 當當的亂敲起來.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气冷了,我 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 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 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服抱來,打開氈包,給 黛玉自揀.只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 的舊手帕,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里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寶玉 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氈包里 的.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著那兩方手帕, 呆 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 著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几上卻擱著剪破的香囊,兩三截儿扇袋和那鉸折了 的穗子, 黛玉手中自拿著兩方舊帕,上邊寫著字跡,在那里對著滴淚.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他触物傷情,感怀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著道: “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么, 那都是那几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 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儿.要象如今這樣斯抬斯敬,那里能把這些東西白遭塌了 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 不料這几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 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里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 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 這黛玉方披了一 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 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 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 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与自己做的 配齊了,然后寫出,以備送与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 調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几時,雖是手 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 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里,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 真的么?"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儿來了。”寶玉看時,只見 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么,迎頭來了.見了 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么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 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儿再去呢。”寶玉听了, 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 明了,然后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么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他,只坐 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里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 養養神儿了. "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 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怜我些儿了。”襲人見說的可怜,笑道:“由爺去罷。” 正說著,端了飯來. 寶玉也沒法儿,只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 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么?"雪 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儿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 來再來罷。”寶玉只得回來.   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 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 寶玉打諒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听屋里 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听出,只見一 個人道:“你在這里下了一個子儿, 那里你不應么?"寶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 急切听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听見惜春道:“怕什么,你這么一吃我, 我這么一應,你又這么吃,我又這么應.還緩著一著儿呢,終久連得上。”那一 個又道:“我要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還有一著`反扑'在里頭呢!我倒 沒防備。”寶玉听了,听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著惜春屋里也沒 外人, 輕輕的掀帘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 這寶玉 見是妙玉,不敢惊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 他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 道:“怎么不要.你那里頭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別說滿話, 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么樣。”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 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儿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 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 春道:“你這是怎么說, 進來也不言語,這么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 寶玉道:“我頭里就進來了, 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儿'。”說著,一面与妙 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听了, 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 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 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 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复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 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 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你 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 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 哥哥,這什么難答的, 你沒的听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這也值得把臉紅了, 見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 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 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 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里,彎彎曲曲 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 “不敢,二爺前請。”于是二人別了惜春,离了蓼風軒,彎彎曲曲, 走近瀟湘 館,忽听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里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 撫琴呢. "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么素日不听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 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只有听琴,再沒有`看 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 子石坐著靜听,甚覺音調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   倚欄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   渺茫, 羅衫怯怯兮風露涼.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 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听。”里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听他音調, 也覺得過悲了。”里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無射律只怕不 配呢。”里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   可□,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 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 正議論時,听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么樣? "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 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 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 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 坐到三 更過后,听得屋上骨□□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 但 見云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气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听房上 兩個貓儿一遞一聲廝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 己連忙收懾心神, 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万馬奔 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 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 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 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 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 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 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 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 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么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 都說道:“我們 在這里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罷. "道婆道:“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 求 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 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气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里忙亂.那女尼 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 頭道:“你是誰? "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 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 了。”那女尼一面喚醒他,一面給他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 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 的,也有說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后請得一個大夫來 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 是昨夜忽然來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眾 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 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 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听見了,便造作許 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里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 以后不知飛在誰手里,便宜誰去呢。”過了几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复,終 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 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 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邪,嘴里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 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听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洁淨,畢竟 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种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扰,一 念不生,万緣俱寂。”想到這里,驀与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 應向空中去.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 開那棋譜來, 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 "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 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覺得甚有 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未知是誰,下回 分解.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儿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 -----   卻說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譜, 忽听院內有人叫彩屏,不是別人卻是鴛鴦的 聲儿.彩屏出去,同著鴛鴦進來.那鴛鴦卻帶著一個小丫頭,提了一個小黃絹包 儿.惜春笑問道:“什么事?"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 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這已發出外 面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 >就象那道家的符殼,《心經》才算是符膽.故此 《金剛經》內必要插著《心經》,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經》是更要緊的,觀 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几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 又洁淨.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他當家沒有空儿,二宗他也寫不上來,其 余會寫字的,不論寫得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里頭自不用 說。”惜春听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易鈽判牡*. 你擱下喝 茶罷。”鴛鴦才將那小包儿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鍾茶來.惜春笑 問道:“你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几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 娘見我還拿了拿筆儿么. "惜春道:“這卻是有功德的。”鴛鴦道:“我也有一 件事:向來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經念了三年多了.我把這個米 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 我將他襯在里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 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 你就是龍女了。”鴛鴦道:“那里跟 得上這個分儿.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服侍不來, 不曉得前世什么緣分儿。” 說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打開,拿出來道:“這素紙一扎是寫《心經》的。” 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這是叫寫經時點著寫的。”惜春都應了.   鴛鴦遂辭了出來,同小丫頭來至賈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見賈母与李紈打雙 陸,鴛鴦旁邊瞧著.李紈的骰子好,擲下去把老太太的錘打下了好几個去.鴛鴦 抿著嘴儿笑.忽見寶玉進來, 手中提了兩個細蔑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几個蟈蟈 儿,說道:“我听說老太太夜里睡不著,我給老太太留下解解悶。”賈母笑道: “你別瞅著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寶玉笑道:“我沒有淘气。”賈母道: “你沒淘气,不在學房里念書,為什么又弄這個東西呢。”寶玉道:“不是我自 己弄的.今儿因師父叫環儿和蘭儿對對子,環儿對不來,我悄悄的告訴了他.他 說了,師父喜歡,夸了他兩句.他感激我的情,買了來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來 孝敬老太太的。”賈母道:“他沒有天天念書么,為什么對不上來?對不上來就 叫你儒大爺爺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夠受了,不記得你老子在家時, 一叫做詩做詞,唬的倒象個小鬼儿似的,這會子又說嘴了.那環儿小子更沒出息, 求人替做了,就變著方法儿打點人.這么點子孩子就鬧鬼鬧神的,也不害臊,赶 大了還不知是個什么東西呢. "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賈母又問道:“蘭小子呢, 做上來了沒有?這該環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寶玉笑道:“他倒 沒有,卻是自己對的。”賈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鬧了鬼了.如今你還 了得,`羊群里跑出駱駝來了,就只你大.'你又會做文章了。”寶玉笑道:“實 在是他作的.師父還夸他明儿一定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發人叫了他來親 自試試,老太太就知道了。”賈母道:“果然這么著我才喜歡.我不過怕你撒謊. 既是他做的,這孩子明儿大概還有一點儿出息。”因看著李紈,又想起賈珠來, 說到這里,不禁流下淚來.李紈听了這話,卻也動心,只是賈母已經傷心,自己 連忙忍住淚笑勸道:“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們托著老祖宗的福罷咧.只要他應 得了老祖宗的話, 就是我們的造化了.老祖宗看著也喜歡,怎么倒傷起心來呢。” 因又回頭向寶玉道:“寶叔叔明儿別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過 是愛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來二去,眼大心肥,那里還能夠有長進呢。” 賈母道:“你嫂子這也說的是.就只他還太小呢,也別逼□緊了他.小孩子膽儿 小,一時逼急了,弄出點子毛病來,書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踏了。”賈 母說到這里,李紈卻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淚來,連忙擦了.   只見賈環賈蘭也都進來給賈母請了安.賈蘭又見過他母親,然后過來在賈母 旁邊侍立. 賈母道:“我剛才听見你叔叔說你對的好對子,師父夸你來著。” 賈蘭也不言語,只管抿著嘴儿笑.鴛鴦過來說道:“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 賈母道:“請你姨太太去罷。”琥珀接著便叫人去王夫人那邊請薛姨媽.這里寶 玉賈環退出.素云和小丫頭們過來把雙陸收起. 李紈尚等著伺候賈母的晚飯, 賈蘭便跟著他母親站著.賈母道:“你們娘儿兩個跟著我吃罷。”李紈答應了. 一時擺上飯來,丫鬟回來稟道:“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這几天浮來暫去, 不能過來回老太太,今日飯后家去了。”于是賈母叫賈蘭在身旁邊坐下,大家吃 飯,不必細述.   卻說賈母剛吃完了飯,盥漱了,歪在床上說閒話儿.只見小丫頭子告訴琥珀, 琥珀過來回賈母道:“東府大爺請晚安來了。”賈母道:“你們告訴他,如今他 辦理家務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罷.我知道了。”小丫頭告訴老婆子們,老婆子才 告訴賈珍.賈珍然后退出.到了次日,賈珍過來料理諸事.門上小廝陸續回了几 件事,又一個小廝回道:“庄頭送果子來了。”賈珍道:“單子呢?"那小廝連 忙呈上.賈珍看時,上面寫著不過是時鮮果品,還夾帶菜蔬野味若干在內.賈珍 看完,問向來經管的是誰.門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帳點清, 送往里頭交代.等我把來帳抄下一個底子,留著好對。”又叫"告訴廚房, 把下 菜中添几宗給送果子的來人,照常賞飯給錢。”周瑞答應了.一面叫人搬至鳳姐 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帳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進來回賈珍道: “才剛來的果子,大爺曾點過數目沒有?"賈珍道:“我那里有工夫點這個呢. 給了你帳,你照帳點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點過,也沒有少,也不能多出 來.大爺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來的人問問,他這帳是真的假的。”賈珍道: “這是怎么說,不過是几個果子罷咧, 有什么要緊.我又沒有疑你。”說著, 只見鮑二走來,磕了一個頭,說道:“求大爺原舊放小的在外頭伺候罷。”賈珍 道:“你們這又是怎么著?"鮑二道:“奴才在這里又說不上話來. "賈珍道: “誰叫你說話。”鮑二道:“何苦來,在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 才在這里經管地租庄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 有說過話的, 何況這些零星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里的田地房產都被 奴才們弄完了. "賈珍想道:“必是鮑二在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鮑 二說道:“快滾罷。”又告訴周瑞說:“你也不用說了,你干你的事罷。”二人 各自散了.   賈珍正在廂房里歇著, 听見門上鬧的翻江攪海.叫人去查問,回來說道: “鮑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 "賈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誰?"門上的回道: “他叫何三,本來是個沒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鬧事,常來門上坐著.听見鮑 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頭。”賈珍道:“這卻可惡.把鮑二和那個什么何几 給我一塊儿捆起來!周瑞呢?"門上的回道:“打架時他先走了。”賈珍道:“給 我拿了來!這還了得了!"眾人答應了.正嚷著,賈璉也回來了, 賈珍便告訴了 一遍.賈璉道:“這還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過,也找到了. 賈珍便叫都捆上.賈璉便向周瑞道:“你們前頭的話也不要緊,大爺說開了,很 是了.為什么外頭又打架!你們打架已經使不得,又弄個野雜种什么何三來鬧, 你不壓伏壓伏他們,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腳.賈珍道:“單打周瑞不中 用。”喝命人把鮑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攆了出去,方和賈璉兩個商量正 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許多議論來: 也有說賈珍護短的,也有說不會調停的, 也有說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許多丑事來,那鮑二不是他調停著二爺 紛紛不一.   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 家人中盡有發財的.那賈芸听見了,也要插手 弄一點事儿, 便在外頭說了几個工頭,講了成數,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 姐儿門子.鳳姐正在房中听見丫頭們說:“大爺二爺都生了气,在外頭打人呢。” 鳳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問問, 只見賈璉已進來了,把外面的事告訴 了一遍.鳳姐道:“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儿斷不可長.此刻還算咱們家里正 旺的時候儿,他們就敢打架.以后小輩儿們當了家,他們越發難制伏了.前年我 在東府里,親眼見過焦大吃的爛醉,躺在台階子底下罵人, 不管上上下下一混 湯子的混罵.他雖是有過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也要存點儿体統才好. 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他養得無法無天的. 如今又弄出一 個什么鮑二,我還听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賈璉听 了這話刺心,便覺訕訕的,拿話來支開,借有事,說著就走了.   小紅進來回道:“芸二爺在外頭要見奶奶。”鳳姐一想,"他又來做什么?" 便道:“叫他進來罷。”小紅出來,瞅著賈芸微微一笑.賈芸赶忙湊近一步問道: “姑娘替我回了沒有? "小紅紅了臉,說道:“我就是見二爺的事多。”賈芸道: “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頭來勞動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寶二叔房里,我才和 姑娘——"小紅怕人撞見,不等說完, 赶忙問道:“那年我換給二爺的一塊絹子, 二爺見了沒有?"那賈芸听了這句話,喜的心花俱開,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 頭從里面出來,賈芸連忙同著小紅往里走.兩個人一左一右, 相离不遠,賈芸 悄悄的道:“回來我出來還是你送出我來,我告訴你還有笑話儿呢. "小紅听了, 把臉飛紅,瞅了賈芸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鳳姐門口,自己先進去回了, 然 后出來,掀起帘子點手儿,口中卻故意說道:“奶奶請芸二爺進來呢。”   賈芸笑了一笑,跟著他走進房來,見了鳳姐儿,請了安,并說:“母親叫問 好。”鳳姐也問了他母親好.鳳姐道:“你來有什么事?"賈芸道:“侄儿從前 承嬸娘疼愛,心上時刻想著,總過意不去.欲要孝敬嬸娘,又怕嬸娘多想.如今 重陽時候,略備了一點儿東西.嬸娘這里那一件沒有,不過是侄儿一點孝心.只 怕嬸娘不肯賞臉。”鳳姐儿笑道:“有話坐下說。”賈芸才側身坐了,連忙將東 西捧著擱在旁邊桌上.鳳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錢.我又 不等著使.你今日來意是怎么個想頭儿,你倒是實說。”賈芸道:“并沒有別的 想頭儿,不過感念嬸娘的恩惠,過意不去罷咧。”說著微微的笑了.鳳姐道:“不 是這么說.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這個東西, 須先和我說明白了.要是這么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我倒不收。”賈芸沒法儿,只 得站起來陪著笑儿說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見老爺總辦陵工,侄儿 有几個朋友辦過好些工程,极妥當的,要求嬸娘在老爺跟前提一提.辦得一兩种, 侄儿再忘不了嬸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著,侄儿也能給嬸娘出力。”鳳姐道: “若是別的我卻可以作主.至于衙門里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定的,底下 呢,都是那些書辦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 老爺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攙越公 事.論家事,這里是踩一頭儿橇一頭儿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的年紀儿又 輕,輩數儿又小,那里纏的清這些人呢.況且衙門里頭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 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 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經領了,把東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 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正說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儿進來.那 巧姐儿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里拿著好些頑意儿,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 芸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赶著說道:“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東西不 要?"那巧姐儿便啞的一聲哭了.賈芸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連忙 將巧姐攬在怀里道:“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認起生來了。”賈芸道:“妹妹生 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頭把賈芸一瞧,又哭起來,疊 連几次.賈芸看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要走. 鳳姐道:“你把東西帶了去 罷。”賈芸道:“這一點子嬸娘還不賞臉?"鳳姐道:“你不帶去, 我便叫人送 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這么樣,你又不是外人,我這里有机會, 少不得打 發人去叫你,沒有事也沒法儿,不在乎這些東東西西上的。”賈芸看見鳳姐執意 不受,只得紅著臉道:“既這么著,我再找得用的東西來孝敬嬸娘罷。”鳳姐儿 便叫小紅拿了東西,跟著賈芸送出來.   賈芸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說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儿都不漏縫, 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后世.這巧姐儿更怪,見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 真正晦气,白鬧了這么一天。”小紅見賈芸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 來.賈芸接過來,打開包儿揀了兩件,悄悄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里說道: “二爺別這么著,看奶奶知道了, 大家倒不好看。”賈芸道:“你好生收著罷, 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紅微微一笑,才接 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么呢。”說了這句話, 把臉又飛紅了. 賈芸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么。”說著話儿, 兩 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芸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怀內.小紅催著賈芸道:“你先去罷, 有什么事情,只管來找我.我今日在這院里了,又不隔手。”賈芸點點頭儿,說 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長來.剛才我說的話,你橫豎心里明白,得了 空儿再告訴你罷. "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儿也長來走走.誰叫你 和他生疏呢。”賈芸道:“知道了。”賈芸說著出了院門.這里小紅站在門口, 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了.   卻說鳳姐在房中吩咐預備晚飯, 因又問道:“你們熬了粥了沒有?"丫鬟們 連忙去問, 回來回道:“預備了。”鳳姐道:“你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 兩碟來罷。”秋桐答應了, 叫丫頭們伺候.平儿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儿 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 小菜,還要支用几個月的月銀,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么 不受用?'他說:`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里頭有几個女孩子睡 覺沒有吹燈,他說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見他們三更以后燈還點著呢,他便叫他 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只得自己親自起來給他們吹滅了.回到炕 上,只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著問是誰,那里把一根繩子往他 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來.眾人听見,點上燈火一齊赶來,已經躺在地下,滿 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儿的.'我因 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給他.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儿,在上頭呢,回來告訴.' 便打發他回去了.才剛听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鳳姐听了, 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 來領就是了。”又見小紅進來回道:“才剛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 能回來,先通知一聲。”鳳姐道:“是了。”   說著, 只听見小丫頭從后面喘吁吁的嚷著直跑到院子里來,外面平儿接著, 還有几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你們說什么呢?"平儿道:“小 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鳳姐叫那一個小丫頭進來,問道:“什么鬼話?" 那丫頭道:“我才剛到后邊去叫打雜儿的添煤, 只听得三間空屋子里嘩喇嘩喇 的響,我還道是貓儿耗子,又听得噯的一聲,象個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 跑回來了。”鳳姐罵道:“胡說!我這里斷不興說神說鬼, 我從來不信這些個 話.快滾出去罷。”那小丫頭出去了.鳳姐便叫彩明將一天零碎日用帳對過一遍, 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閒話,遂叫各人安歇去罷.鳳姐也睡下 了.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著越發起 滲來,因叫平儿秋桐過來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來不順鳳姐,后來賈 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大愛惜他了, 鳳姐又籠絡他,如今倒也安靜,只是心里比平 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見鳳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 為你,睡去罷,只留平儿在這里就夠了。”秋桐卻要獻勤儿,因說道:“奶奶睡 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 "鳳姐一面說,一面睡著了.平儿秋桐看 見鳳姐已睡,只听得遠遠的雞叫了,二人方都穿著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 連忙起來伏侍鳳姐梳洗.鳳姐因夜中之事, 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強,仍 然扎掙起來.正坐著納悶,忽听個小丫頭子在院里問道:“平姑娘在屋里么?" 平儿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帘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來找賈璉, 說: “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叫快請二爺過去呢。”鳳姐听見 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   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听見小丫頭這話,又唬了一跳,連忙問道:“什 么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才二門上小廝回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 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 "鳳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 說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說二爺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 大爺去罷。”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里的人,問明了,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 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湮沒了几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 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來報知老爺的。”說完退出,及賈政回家來 回明.從此直到冬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里.寶玉的工課也漸漸松了,只 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里去念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 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气陡寒,只見襲人早 已打點出一包衣服, 向寶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說著,把 衣服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 “天气涼,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著。”焙茗答應了,抱著氈包,跟著寶玉自去. 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課, 忽听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 气又發冷。”把風門推開一看,只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云漸漸往東南扑上來. 焙 茗走進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罷。”寶玉點點頭儿.只見 焙茗拿進一件衣服來,寶玉不看則已,看了時神已痴了.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 卻原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寶玉道:“怎么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 茗道:“是里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 罷. "代儒只當寶玉可惜這件衣服,卻也心里喜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 上罷,著了涼,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只當疼奴才罷。”寶玉無奈,只得穿上, 呆呆的對著書坐著. 代儒也只當他看書,不甚理會.晚間放學時,寶玉便往代 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 也不過伴著几個孩子解悶儿,時常也 八病九痛的,樂得去一個少操一日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 儿.   寶玉一徑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樣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 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 “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儿吃還是等一等儿?"寶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 你們吃去罷。”襲人道:“那么著你也該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了,那個東西那里禁 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儿,你瞧瞧那 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么糟蹋他呀。”寶玉听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儿上,歎了一 口气道:“那么著,你就收拾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他了。”說著,站起 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疊起.襲人道:“二爺怎么今日這樣勤 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疊好了,便問:“包這個的包袱呢?"麝月連忙遞過 來, 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卻和襲人擠著眼儿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著,無 點上燈來. 襲人道:“你不吃飯,喝一口粥儿罷.別淨餓著,看仔細餓上虛火 來,那又是我們的累贅了. "寶玉搖搖頭儿,說:“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 襲人道:“既這么著,就索性早些歇著罷。”于是襲人麝月舖設好了,寶玉也就 歇下,翻來复去只睡不著,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不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麝月也都起來. 襲人道:“昨夜听著你翻騰到五更多,我也不敢 問你.后來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 知怎么就醒了。”襲人道:“你沒有什么不受用?"寶玉道:“沒有,只是心上 發煩。”襲人道:“今日學房里去不去? "寶玉道:“我昨儿已經告了一天假了, 今儿我要想園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 你叫他們收拾一間房子,備下一 爐香,擱下紙墨筆硯.你們只管干你們的,我自己靜坐半天才好.別叫他們來攪 我。”麝月接著道:“二爺要靜靜儿的用工夫,誰敢來攪。”襲人道:“這么著 很好,也省得著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問:“你既懶待吃飯,今 日吃什么?早說好傳給廚房里去。”寶玉道:“還是隨便罷,不必鬧的大惊小怪 的.倒是要几個果子擱在那屋里, 借點果子香。”襲人道:“那個屋里好?別 的都不大干淨,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間,因一向無人,還干淨,就是清冷些。” 寶玉道:“不妨,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襲人答應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 頭端了一個茶盤儿,一個碗,一雙牙箸,遞給麝月道:“這是剛才花姑娘要的, 廚房里老婆子送了來了。”麝月接了一看,卻是一碗燕窩湯,便問襲人道:“這 是姐姐要的么?"襲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了一夜,想來今日早起 心里必是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里作了這個來的. "襲人一面叫小 丫頭放桌儿,麝月打發寶玉喝了,漱了口.只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里已經收 拾妥了,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去罷。”寶玉點頭,只是一腔心事,懶 怠說話. 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 個小丫頭回道:“早飯得了.二爺在那里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 贅了。”小丫頭答應了自去.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襲人麝月道:“我 心里悶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 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儿吃,或者吃的 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襲人道: “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儿還使得, 若 認真這樣,還有什么規矩体統呢。”說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 襲人麝月兩個 打橫陪著.吃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兩個看著撤了下去.寶玉因端著茶, 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頭里就 回過了,這回子又問。”   寶玉略坐了一坐, 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炷香,擺上些果品,便叫 人出去,關上了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 來,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來饗.其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   時休.孰与話輕柔?東逝水,無复向西流.想象更無   怀夢草, 添衣還見翠云裘.脈脈使人愁!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 靜靜儿等著,直待一炷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么出來了?想來又 悶的慌了。”   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里煩,才找個地方儿靜坐坐儿.這會子 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著,一徑出來,到了瀟湘館中,在院里問道:“林 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鵑接應道:“是誰?"掀帘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 姑娘在屋里呢,請二爺到屋里坐著. "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里間呢, 說道:“紫鵑,請二爺屋里坐罷。”寶玉走到里間門口, 看見新寫的一付紫墨 色泥金云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寶玉看了,笑了 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 “請坐.我在這里寫經,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儿。”因叫雪雁倒茶. 寶玉道:“你別動,只管寫。”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挂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 個嫦娥, 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儿的衣囊 似的,二人身邊略有些云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斗寒圖" 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妹妹這幅《斗寒圖》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 “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挂上的。”寶玉道:“是 什么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 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 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拿出來挂。”說著,又東瞧瞧, 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 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么客气。”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 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系 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 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里還去彈琴。”寶玉 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 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里彈出 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 再者彈琴也得心里記譜,未免費心. 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儿笑.寶玉指著壁上 道:“這張琴可就是么?怎么這么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 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夠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 這鶴山鳳 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么, 所以音韻 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几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后沒大 作. "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听見你吟的什么`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你擱在琴里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 有的沒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見了?"寶 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听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听了一會就 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 到末了儿忽轉了仄韻,是個什么意思?"黛玉 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 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 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几個?" 寶玉听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許多話, 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沖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 無話.寶玉一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 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 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 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里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 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經不 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 里間屋里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 “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里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 這會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 "雪雁只顧發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說道:“你 別嚷,今日我听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听,奇不奇.你可別言語。”說著,往屋 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儿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 道:“姐姐你听見了么?寶玉定了親了! "紫鵑听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 那里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么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 沒听見。”紫鵑道:“你是那里听來的?"雪雁道:“我听見侍書說的,是個什 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听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儿,往里望望,不見動 靜, 才又悄悄儿的問道:“他到底怎么說來?"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 娘那里去道謝嗎, 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書在那里.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 寶二爺的淘气來,他說寶二爺怎么好, 只會頑儿,全不象大人的樣子,已經說 親了,還是這么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什么王大爺做媒 的.那王大爺是東府里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听, 一說就成了。”紫鵑側著頭 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么家里沒有人說起? "雪雁道:“侍書也 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 侍書告訴 了我,又叮囑千万不可露風,說出來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 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正說到這里,只听鸚鵡叫喚,學著 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并不見有人,便 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內.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 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便走到炕邊, 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帳子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他 兩個心里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誰知黛玉一腔心事, 又竊听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 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 一般.思前想后,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万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 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 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 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几次,不見動靜, 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已后,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 腳后.怕他著了涼,輕輕儿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 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儿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 鵑道:“侍書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里听來的。”紫鵑道:“頭里 咱們說話,只怕姑娘听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們倒 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 下來,复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 玉已起,便惊問道:“姑娘怎么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 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 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儿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   瘦影正臨春水照, 卿須怜我我怜卿.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 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干.又自坐了一 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几時,如何 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儿. 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 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并不是為經, 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儿.以后你們見了我的字跡, 就算見了我的面儿了。”說著, 那淚直流下來.紫鵑听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 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 寶玉 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万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 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 嗔, 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极反疏了.那黛玉 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怜恤, 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 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后,腸胃日薄,一日果 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听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 無論上下,也象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 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听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 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未知黛 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測 -----   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几天內,賈母 等輪流看望, 他有時還說几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里雖有時昏暈,卻 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 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 那里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听消息, 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 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 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 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里來好好儿的守著他. 我去 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應,紫鵑 自去.   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著黛玉, 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見過這個樣儿, 只打諒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 只听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里間帘子 等他.只見外面帘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 玉的,見雪雁在那里掀著帘子, 便問道:“姑娘怎么樣?"雪雁點點頭儿叫他進 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唬的惊疑不 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時只打諒 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 日告訴我說的什么王大爺給這里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么?"侍書道::怎么不 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書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 你時,是我听見小紅說的.后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說 那都是門客們借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 往后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 好,就是大太太愿意, 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來!再者老太 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 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 又听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 是怎么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 "侍書道:“這是從那里說起?"雪 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 這一位听見了,就弄 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你悄悄儿的說罷,看仔細他听見了. "雪雁道:“人 事都不省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正說著,只見紫鵑掀帘進來說: “這還了得!你們有什么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里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 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 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里三個人正說著, 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著, 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后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 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鐘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近前 來.紫鵑和他搖頭儿, 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 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 意,那里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 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 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舊躺下. 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么?"紫鵑答應道:“是. "侍書尚 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儿,又歇了一歇,說道:“回 去問你姑娘好罷. "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 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里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模糊听見了 一半句,卻只作不知, 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 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 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极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 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侍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听見紫鵑之言, 都赶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体軟弱,精神 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 怎么說,你這樣唬人。”紫鵑道:“實在頭里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 回來 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怪他,他懂得什么. 看 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懶就好。”說了一回, 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終須心藥治, 解鈴還是系鈴人.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 地里都念佛. 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 紫鵑道:“病的倒不怪, 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 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回'.這樣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 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 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得死去活來. 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 的么。”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儿 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儿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里結親, 我也再不 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里講究,就是 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 不多几時,連鳳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 “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儿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么? 以后時常听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 擱在一塊儿,畢竟不成体統. 你們怎么說?"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 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儿的.至于寶玉,呆頭呆惱,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 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儿形象.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 不是倒露了 什么痕跡了么.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赶著把他們 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 我的心里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 恐不是有壽 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么想,我們也是這樣.但林 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与 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賈母道:“自然先給 寶玉娶了親, 然后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 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樣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 了。”鳳姐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听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 若有多嘴的,□防著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儿,你如今自從身上不 大好,也不大管園里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儿心. 不但這個,就象前年 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儿, 嚴緊嚴緊他們 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只還服你。”鳳姐答應了.娘儿們又說了一回話, 方 各自散了.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 只 听見一個老婆子在那里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里 請了安.鳳姐道:“你在這里鬧什么?"婆子道:“蒙奶奶們派我在這里看守花 果,我也沒有差錯, 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為什么呢?" 婆子道:“昨儿我們家的黑儿跟著我到這里頑了一回, 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 那邊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 他丟了什么,他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了你一聲,也犯不著生气呀。” 婆子道:“這里園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們家里的. 我們都是奶奶派 的,賊名儿怎么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 叨的!你在這里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問哪,怎么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 來.把老林叫了來,攆出他去。”丫頭們答應了.只見邢岫煙赶忙出來,迎著鳳 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 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下告饒,便忙 請鳳姐到里邊去坐. 鳳姐道:“他們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沒上沒 下的了。”岫煙再三替他討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著邢姑娘 的分上,饒你這一次。”婆子才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才出去了.   這里二人讓了坐. 鳳姐笑問道:“你丟了什么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 什么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儿,已經舊了的.我原叫他們找,找不著就罷了.這 小丫頭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小丫頭糊涂不懂事, 我也罵了几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看見雖有些 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干干淨淨.鳳姐心上便很 愛敬他,說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緊,這時候冷, 又是貼身的,怎么就不問一聲 儿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各處去坐了一坐,就回去 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儿,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斗珠 儿的小皮襖, 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安.想起" 許多姊妹們在這里,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他的,獨自我這里,他們言三語四,剛 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 姐那邊的丰儿送衣服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說,姑 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 岫煙笑謝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 丟了衣服,他就拿來,我斷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謝你們奶奶, 承你奶奶的情, 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給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時,又見平儿 同著丰儿過來,岫煙忙迎著問了好,讓了坐.平儿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 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平儿道:“奶奶說, 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才說了,我要拿回去, 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著臉笑謝道:“這樣說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 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著問好. 平儿便問道:“你那里來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 奶,姑娘們的安.我才剛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 娘那里來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 "婆子道:“方才听見說.真真的二奶 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說:“你回來坐著罷。”婆子道: “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瞧姑娘罷。”說著走了.平儿回來,回复了鳳姐.不在 話下.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 看見婆子回來,述起岫煙的事,寶 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 寶釵道:“都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 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 咱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們家里人。”說著, 只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几年在外頭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 連一個正經 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們那里是不放心,不過將來探探 消息儿罷咧.這兩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門上, 不許傳進這种人來。” 薛姨媽道:“又是蔣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蔣玉菡卻倒沒來, 倒是別人。” 薛姨媽听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心起來,說道:“我雖有儿, 如今就象沒有的 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儿,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 我 這后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更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儿,家道不比往 時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只盼著女婿能干,他就有 日子過了. 若邢丫頭也象這個東西,"說著把手往里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 邢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儿的,又守得貧,耐得富.只是等咱們的事情過去 了,早些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 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于這個,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說了一回 閒話.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篱下, 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儿性格儿都知道的. 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种人,偏教他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种人, 偏教他這樣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 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气.又苦自己沒有工夫,只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粘在壁上,又 不好意思. 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 左右粘上自己看著解悶儿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里.又想自 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 弄得這般凄涼寂寞.正在那里想時, 只見寶蟾推門進來,拿著一個盒子,笑嘻 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著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儿 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 來就完了,怎么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套 話. 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實在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什么儿謝 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咱們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點子東西沒 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 叫我親自悄悄儿的送來. "說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爺再別說這 些話,叫人听著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著大爺就伏侍的 著二爺,這有何妨呢。”薛蝌一則秉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只是向來不見金桂 和寶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剛才寶蟾說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說道:“果子留 一鐘,平日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么。”寶蟾道:“別的 我作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爺是知道的, 我拿 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只得留下.寶蟾方才要 走, 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著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里面說道:“他 還只怕要來親自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 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气寒,看涼著.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 寶蟾也不答言,笑著走了.   薛蝌始而以為金桂為薛蟠之事, 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給自己道乏, 也是有的. 及見了寶蟾這种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了几分.卻自己回 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 己不好意思怎么樣,卻指著金桂的名儿, 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 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理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 得妖調非常,自以為美,又焉知不是怀著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 什么不對的地方儿,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渾水里,弄一個不清不白 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這里,索性倒怕起來.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忽听窗 外扑哧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 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 定是金桂.只不理他們,看他們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 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听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 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見窗紙微響,細看時, 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怀,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 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著眼看時, 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聲, 薛蝌連忙把燈吹 "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語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有兩句話時,又听得外面似 有恨聲道:“天下那里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 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著了.剛到天明, 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 是寶蟾,攏著頭發,掩著怀,穿一件片錦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系一條松花綠半 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 正露著石榴紅洒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 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赶早來取家伙.薛蝌見他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 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么這樣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著,并不答言,只 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里,端著就走.薛蝌見他這般, 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 想道:“這也罷了.倒是他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來纏。”于是把心放下, 喚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里靜坐兩天,一則養養心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 原來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在那里辦事,年紀又輕,便生許 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里頭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狀子的,認得一二個書役的, 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种种不一. 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 听候傳詳.不提.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 寶蟾回來將薛蝌的 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欲 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可惜了這個人,心里倒沒了主意,怔怔的坐著.那 知寶蟾亦知薛蟠難以回家, 正欲尋個頭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 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他便樂得借風使船, 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 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 一時也不敢造次,后來見薛蝌 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 再作道理.及見金桂 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著, 翻來覆 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儿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家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動 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嬌媚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一番 惱意, 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見 了薛蝌, 仍是昨晚這般光景,并無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 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只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 見么?"寶蟾道:“沒有。”"二爺也沒問你什么?"寶蟾道:“也沒有。”金桂 因一夜不曾睡著,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 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 寶蟾如何能瞞?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沒有不盡心的. 我又不能自去,少不 得要他作腳,倒不如和他商量一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到底是 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么 辜負我的心, 你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 是辜負奶奶的心么。”說著,卻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別胡想.我給 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 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你.你 這些話向我說,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 還有兩個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頑的。”金桂也覺得臉飛 紅了,因說道:“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你心里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 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 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那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 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 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儿,奶奶就多盡點心儿和他貼個好儿,別人 也說不出什么來.過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 西儿在咱們屋里, 我幫著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 來,就說他調戲奶奶. 他害怕,他自然得順著咱們的手儿.他再不應,他也不 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面.奶奶想怎么樣?"金桂听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 了,笑罵道:“小蹄子,你倒偷過多少漢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离不開你。” 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 人家倒替奶奶拉纖,奶奶倒往我們說這個話咧。 ”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少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 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他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他這一番美意, 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 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 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 連眼皮儿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儿的 赶著.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几天安靜, 待人忽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 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沖犯了什么,才敗坏了這几年.目今鬧 出這樣事來,虧得家里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儿忽然安靜起來, 或者是蟠儿轉過運气來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為希有之奇.這日飯后 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里瞧瞧. 走到院中,只听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 知机,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著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儿在 房門后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里頭坐.沒有外人, 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 今儿才來, 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 見了薛姨媽,作了一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 “舅爺上京几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 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 爺坐著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里吃了飯再去 罷。”金桂答應著,薛姨媽自去了.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著, 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得我們二爺查考你. 我今日還叫你買些東西,只別 叫眾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你要什么, 只要有錢,我就買 得來。”金桂道:“且別說嘴,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著,二人又笑了一 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 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 波,這是后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   男在縣里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里書辦說,府   里已經准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里詳上去,道里反   駁下來.虧得縣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   道里卻把知縣申飭. 現在道里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沒 有托到.母親見字,快快托人求道爺去.還叫 兄弟快來, 不然就要解道.銀子 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媽听了,又哭了一場,自不必說.薛蝌一面勸慰,一 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縣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 兌了銀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應的,薛蝌又同了一個當中伙計連夜起程.   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又恐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著,直鬧至 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的,心上又急,又苦勞了一會,晚上就發燒.到 了明日,湯水都吃不下. 鶯儿去回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 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 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得死去活來.寶琴扶著勸 薛姨媽.秋菱也淚如泉涌,只管叫著.寶釵不能說話,手也不能搖動,眼干鼻塞. 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后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 賈母邢王二夫人 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 終不見 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他知道.自己來求 王夫人,并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后,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 事上頭可托,底下難托, 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 “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 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他糟踏坏了 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么想.但是他家亂忙,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 近歲逼,不無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 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到了明日,王 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述了.薛姨媽想著也是.到了飯后, 王夫人陪著來到 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儿過 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 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 寶玉道:“才打學房里回來,吃了要往學房里去,先見見老太太.又听見說姨媽 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情形不似從前親熱," 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間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帘進去,紫鵑接著,見里間屋內無 人,寶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鵑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過來,姑 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里去么?寶玉道:鵑道:“不定。”寶玉往外便走. 剛出屋門,只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 進來.   黛玉進來, 走入里間屋內,便請寶玉里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 后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 媽說起我沒有?"寶玉道:“不但沒有說起你,連見了我也不象先時親熱.今日 我問起寶姐姐病來,他不過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有去瞧他 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几天不知道,這兩天 知道了,也沒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寶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 也不叫我去,老爺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從前這扇小門走得通的時候, 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 道:“他那里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体諒我的。”黛玉道: “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体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 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 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他家里有事了, 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沒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 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 論。”寶玉听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 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細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 把腳一跺道:“我 想這個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干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 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 礙. ——才剛我說的都是頑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 姐身上去? 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宁,那里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 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里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 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几句禪語,我實在 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黛玉乘此机會說道:“我便問你 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噓著嘴道:“講來。” 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前儿和你 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今儿和你好,后來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和他好他 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樣?"寶玉呆了半晌,忽 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 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 “禪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 ”寶玉道:“有如三寶. "黛玉低頭不語.只听見檐外老鴰呱呱的叫了几聲,便飛 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聲中。 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里來問過,說二爺打學里回來 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 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老爺叫我作什么?"秋紋笑道: “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 我怕你不來,才哄你的。”寶玉听了才把心 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著,回到怡紅院內.襲人便 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 寶玉道:“在林姑娘那邊,說起薛姨媽寶姐 姐的事來,便坐住了。”襲人又問道:“說些什么?"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 遍.襲人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儿, 或講究些詩句,也是 好的,怎么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寶玉道:“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 的禪机,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襲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 打悶葫蘆了. "寶玉道:“頭里我也年紀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 話,他就惱了. 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沒有惱的了.只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 念書,偶然到一處, 好象生疏了似的。”襲人道:“原該這么著才是.都長了 几歲年紀了,怎么好意思還象小孩子時候的樣子. "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 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里打發人來說什么來著沒有? "襲人道: “沒有說什么。”寶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 年 年老太太那里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齊打伙儿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 在學房里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 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襲人道:“据我說,你竟是去的是. 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著.依我說也該上緊些才好.昨儿听見太太說,蘭哥儿 念書真好,他打學房里回來,還各自念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 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 罷。”麝月道:“這樣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倒叫學房里說:既這么著就不該 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儿.依我說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咱們 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們也鬧個會儿不好么. "襲人道:“都是你起頭儿,二爺 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喚一 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襲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說正經話,你又來胡拉混扯 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襲人道:“為我什么? " 麝月道:“二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二爺早一刻儿回來,就 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罵他,只見老太太那里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儿 不用上學去呢.明儿請了姨太太來給他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里的史姑娘, 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儿來赴什么消寒會呢。”寶玉沒有听完便喜歡道: “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 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襲人也便不言語 了.那丫頭回去.寶玉認真念了几天書, 巴不得頑這一天.又听見薛姨媽過來, 想著"寶姐姐自然也來".心里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于是一 夜無話.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夫人那里請了安, 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 走了几步便一溜 煙跑到賈母房中.見眾人都沒來,只有鳳姐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儿,跟著几個 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 儿.媽媽回來就來。”賈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 只有你二叔叔來了. "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你二叔叔請安。”寶玉也問了一 聲"妞妞好?巧姐儿道: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 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頑,那里認得. 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女孝經》也是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 二叔叔得空儿的時候給我理理。”賈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 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寶玉道:“你 認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 <女孝經》,半個月頭 里又上了《列女傳》。”寶玉道:“你念了懂得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 你听罷。”賈母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究給侄女听听。”寶玉道:“那文王后妃 是不必說了, 想來是知道的.那姜后脫簪待罪,齊國的無鹽雖丑,能安邦定國, 是后妃里頭的賢能的.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 孟光的荊釵布裙, 鮑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發留賓,還有畫荻教子的, 這是不厭貧的.那苦的里頭,有樂昌公主破鏡重圓,蘇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 更多了,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父的尸首等類也多,我也說不得許多.那個 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國的故事.那守節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講.若是那些艷 的,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等.妒的是禿妾發, 怨洛神等類,也少. 文君,紅拂是女中的……"賈母听到這里,說:“夠了,不用說了.你講的太多, 他那里還記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 念過的二叔叔一講,我更知道了好些。”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了,不 用再理.明儿我還上學去呢。”巧姐儿道:“我還听見我媽媽昨儿說,我們家的 小紅頭里是二叔叔那里的, 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著要把 什么柳家的五儿補上, 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寶玉听了更喜歡,笑著道:“你 听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賈母笑道:“我 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儿,又有這個聰明儿,只怕將來比鳳姐姐還強呢,又比他認 的字。”賈母道:“女孩儿家認得字呢也好, 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巧 姐儿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鎖子,我雖弄不好,卻 也學著會做几針儿。”賈母道:“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 但只到底 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應著"是",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 見寶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說.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么? 只因柳五儿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 來,第二次王夫人攆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來又在吳貴家看晴 雯去,五儿跟著他媽給晴雯送東西去,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鳳姐 想著,叫他補入小紅的窩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賈母等著那些人, 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李紈同著他妹子, 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來了,大家請了賈母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薛姨媽 未到,賈母又叫請去.果然姨媽帶著寶琴過來.寶玉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寶 釵,邢岫煙二人.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邢岫煙 知道薛姨媽在坐,所以不來.寶玉雖見寶釵不來, 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 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鳳姐听見婆婆們先到了, 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發平儿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 因身上發熱,過一回 儿就來.賈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咱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 們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賈母榻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 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 頭里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后來旺儿 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里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并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 里來。”鳳姐听了納悶,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 "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 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么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 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 恨得什么似的,說 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听見了, 急忙出來老 著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 媽要打他, 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里要怎么樣?'司棋說道: ` 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 子不來了, 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的.今儿他來 了,媽問他怎么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那 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討飯吃也是愿意的. '他媽气得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 `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給他,你敢怎么著.'那知道那司棋這東西糊涂,便一頭 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 償命.他表兄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 因想著他才回來的, 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若不信,只管瞧.'說著,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 他 媽媽看見了便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么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 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只為人,就是難得的. 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儿了, 便由著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异,說: `怎么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 甥又不哭, 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 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得 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 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 來給奶奶磕頭。”鳳姐听了,詫异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 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 他行睦錈皇氯慫頻*,敢只是這么個烈性 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么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 但只你才說的叫人听著怪可 怜見儿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儿給他撕擄就是了。” 鳳姐打發那人去了,才過賈母這邊來.不提.   且說賈政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只角儿死活 未分,在那里打劫.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 “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 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 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么事么?"馮 紫英道:“沒有什么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几著儿。”賈政向詹光道:“馮 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儿.馮大爺在旁邊瞧 著。”馮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 是不好多嘴的. "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 出來的.往后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 伯和詹公對下么?"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儿,他又 輸了.時常還要悔几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 "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 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 輸了七個子儿.馮紫英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里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儿罷。”馮紫英道:“小侄与老 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种洋貨,可以做得 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 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 刻得又清楚又細膩. 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著.還有一個鐘表,有三 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儿拿著時辰牌,到了什么時候他就報什么時辰. 里頭也 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里兩件 卻有些意思儿。”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見几重白錦裹著,揭開了錦子,第 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里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 光 華耀目.馮紫英道:“据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儿來.詹光即忙端過 一個黑漆茶盤, 道:“使得么?"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個白 絹包儿,將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盤子里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于桌 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儿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 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怪。”賈政道:“這 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 “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赶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 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詹光道:“這是什么東西?"馮紫英道:“這 叫做鮫綃帳。”在匣子里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 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舖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里頭還有兩折, 必得高屋里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气張在堂屋里頭,蒼蠅蚊子一 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 与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 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价儿也不很貴,兩万銀 他就賣.母珠一万,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与自鳴鐘五千。”賈政道:“那 里買得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里頭用不著么?"賈政道:“用 得著的很多,只是那里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 “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并.叫人請了邢王二夫 人鳳姐儿都來瞧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 屏.一件是樂鐘. 共總要賣二万銀子呢。”鳳姐儿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 但是那里有這些閒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象咱 們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 或是祭地,或是義庄,再置些墳屋. 往后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儿底子, 不到一敗涂地.我的意思是這樣, 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么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与眾人 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 為的是宮里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里?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气 話!”   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賈政,說老太太不要.便与馮紫英道: “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 馮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我這 里的話。”正說著,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 溫.不一時擺上酒來,肴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后,說起洋貨的話,馮 紫英道:“這种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象尊府這种人家,還可消得,其余就難了。” 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里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儿也不過 是個空門面。”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么?我前儿見他,說起家常話儿 來, 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 那一家的, 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儿,也是這里大家, 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 教上也不怎么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听得內閣里人說起,賈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 知准不准。”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儿從吏部里來, 也听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 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 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 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 以后中了進士,得了榜下 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 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后,那時還与我家并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 州巡鹽的時候, 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進 京來, 恰好外甥女儿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托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荐書, 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 輩下來,宁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 因又笑說道:“几年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不過几年,升了吏部 侍郎,署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馮紫英道:“人世 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象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 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的世襲, 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 常往來.不多几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里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儿抄了原籍 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 看了這樣,你想 做官的怕不怕?"賈赦道:“咱們家是最沒有事的。”馮紫英道:“果然,尊府 是不怕的. 一則里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 于少爺們, 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 情.白白的衣租食稅, 那里當得起。”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 酒罷。”大家又喝了几杯,擺上飯來. 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 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了.賈赦賈政道:“你說什么?"小廝道:“外 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 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么?"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錢還自然讓些。” 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罷.天气冷,請罷,別送了。” 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   卻說馮紫英去后,賈政叫門上人來吩咐道:“今儿臨安伯那里來請吃酒,知 道是什么事?"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并沒有什么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 里到了一班小戲子, 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 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說著,賈赦過來問道:“明儿二老爺去不去?" 賈政道:“承他親熱,怎么好不去的。”說著,門上進來回道:“衙門里書辦來 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 賈政道:“知道了。”說著, 只見兩個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著. 賈政道:“你 們是郝家庄的?"兩個答應了一聲.賈政也不往下問,竟与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 儿散了.家人等秉著手燈送過賈赦去.   這里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那人說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 已經赶上來了,原是明儿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 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里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 只管拉著走,几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 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 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到衙門里去要了來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 的差役才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 赶著就走.那些赶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賈璉听了,罵道:“這個 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里要車去, 并車上 東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 旺儿晌 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賈璉道:“這些忘八羔子,一個都不在家!他們終年家 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說著,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 不提.   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里有事,璉 儿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賈 赦點頭道:“也使得。”賈政遣人去叫寶玉,說"今儿跟大爺到臨安伯那里听戲 去。”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來, 見了賈赦,請了安,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里. 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 “老爺請。”于是賈赦帶著寶玉走入院內,只見賓客喧闐.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 又与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的拿著一本戲單, 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儿,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 至賈赦,也點了一出.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儿 道:“求二爺賞兩出。”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鮮潤如出水芙蕖, 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菡.前日听得他帶了小戲儿進京,也 沒有到自己那里. 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 蔣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 笑道:“怎么二爺不知道么?"寶玉因眾人在 坐,也難說話,只得胡亂點了一出. 蔣玉菡去了,便有几個議論道:“此人是 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 年紀也大了,就在府里 掌班.頭里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几個錢,家里已經有兩三個舖子,只是不肯 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 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配偶關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 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并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 日后誰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著這樣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負了。”那時開了戲, 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熱鬧.   過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 “天色尚早, 听見說蔣玉菡還有一出《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听了, 巴不得賈赦不走. 于是賈赦又坐了一會.果然蔣玉菡扮著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 神情,把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 做得极情盡致.以后對飲對唱,纏綿繾綣. 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只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菡聲音響亮,口 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了進去了.直等這出戲進場后,更知蔣玉菡 极是情种,非尋常戲子可比.因想著《樂記》上說的是"情動于中,故形于聲. 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講究講究音律.寶玉想出了神,忽見 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寶玉沒法,只得跟了回來.到了家中,賈赦自回那邊 去了,寶玉來見賈政.   賈政才下衙門, 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賈璉道:“今儿門人拿帖儿去, 知縣不在家.他的門上說了: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無牌票出去拿車,都是那些 混帳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既是老爺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包管明儿 連車連東西一并送來,如有半點差遲, 再行稟過本官,重重處治.此刻本官不 在家,求這里老爺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 "賈政道:“既無官票,到 底是何等樣人在那里作怪?"賈璉道:“老爺不知,外頭都是這樣.想來明儿必 定送來的。”賈璉說完下來,寶玉上去見了.賈政問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 里去.   賈璉因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來傳喚,那起人多已伺候齊全.賈璉罵了一頓, 叫大管家賴升:“將各行檔的花名冊子拿來,你去查點查點.寫一張諭帖,叫那 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傳喚不到,貽誤公事的,立刻給我打了攆 出去!"賴升連忙答應了几個"是",出來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過不几時, 忽見有一個人頭上載著氈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 著一雙撒鞋, 走到門上向眾人作了個揖.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諒了他一番,便 問他是那里來的.那人道:“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并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 里的爺們呈上尊老爺。”眾人听見他是甄府來的,才站起來讓他坐下道:“你乏 了,且坐坐,我們給你回就是了。”門上一面進來回明賈政,呈上來書.賈政拆 書看時,上寫著:   世交夙好,气誼素敦.遙仰□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万死難償, 幸邀寬宥, 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 雖無奇技,人尚愨實.倘使得備奔走,糊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 奉達,余容再敘.不宣.賈政看完,笑道:“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來,又 不好卻的。”吩咐門上:“叫他見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門上出去, 帶進人來.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 "自己又打個千 儿說:“包勇請老爺安。”賈政回問了甄老爺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 但見包 勇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磕額長髯气色粗黑,垂著手站著.便問 道:“你是向來在甄家的,還是住過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 賈政道:“你如今為什么要出來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來.只是家爺再 四叫小的出來,說是別處你不肯去,這里老爺家里只當原在自己家里一樣的,所 以小的來的。”賈政道:“你們老爺不該有這事情,弄到這樣的田地。”包勇道: “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 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 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 煩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 "包勇還要說時, 賈政又問道:“我听見說你們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寶玉么?"包勇道:“是。”賈 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么?"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儿,倒是一段奇事. 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 從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們 在一處頑,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儿,哥 儿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把老爺几乎急死,裝裹都預備了.幸喜后來好了, 嘴里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里,見了一個姑娘領著他到了一座廟里,見了好些柜 子, 里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里, 見了無數女子,說是多變了鬼怪似的,也 有變做骷髏儿的.他嚇急了,便哭喊起來. 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治,漸 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頑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著時候的頑意儿 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書為事.就有什么人來引誘他, 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 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 等這里用著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儿。”包勇答應著退下來,跟著這里人出去 歇息.不提.   一日賈政早起剛要上衙門,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里交頭接耳,好象要使賈政 么事,這么鬼鬼祟祟的?"門上的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說。”賈政道:“有什 么事不敢說的?"門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來開門出去,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 上寫著許多不成事体的字。”賈政道:“那里有這樣的事,寫的是什么?"門上 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髒話。”賈政道:“拿給我瞧. "門上的人道:“奴 才本要揭下來,誰知他貼得結實,揭不下來,只得一面抄一面洗. 剛才李德揭 了一張給奴才瞧,就是那門上貼的話.奴才們不敢隱瞞。”說著呈上那帖儿.賈 政接來看時,上面寫著: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出新聞.賈政看了,气得頭昏目暈,赶著叫門上 的人不許聲張,悄悄叫人往宁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牆壁上再去找尋.隨即叫人去 喚賈璉出來.   賈璉即忙赶至.賈政忙問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來你也查 考查考過沒有?賈璉道:道:“老爺既這么說,想來芹儿必有不妥當的地方儿。” 賈政歎道:“你瞧瞧這個帖儿寫的是什么.賈璉一看,道:開看時,也是無頭榜 一張,与門上所貼的話相同.賈政道:“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子到水月庵里去, 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齊拉回來.不許泄漏,只說里頭傳喚。”賴大領命去了.   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彌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間教 他些經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習學得懶怠了.那些女孩子們年紀漸漸的大了, 都也有個知覺了.更兼賈芹也是風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 去招惹他們.那知芳官竟是真心, 不能上手,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 因那小沙彌中有個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叫做鶴仙的,長得都甚妖嬈,賈芹 便和這兩個人勾搭上了.閒時便學些絲弦,唱個曲儿.那時正當十月中旬,賈芹 給庵中那些人領了月例銀子,便想起法儿來,告訴眾人道:“我為你們領月錢不 能進城,又只得在這里歇著.怪冷的,怎么樣?我今儿帶些果子酒,大家吃著樂 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興,便擺起桌子,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惟有 芳官不來.賈芹喝了几杯,便說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們都不會,到不如□ 拳罷.誰輸了喝一杯,豈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這天剛過晌午,混嚷混喝 的不象. 且先喝几盅,愛散的先散去,誰愛陪芹大爺的,回來晚上盡子喝去, 我也不管。”正說著,只見道婆急忙進來說:“快散了罷,府里賴大爺來了。” 眾女尼忙亂收拾, 便叫賈芹躲開.賈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錢來 的,怕什么!"話猶未完,已見賴大進來,見這般樣子,心里大怒.為的是賈政 吩咐不許聲張,只得含糊裝笑道:“芹大爺也在這里呢么. "賈芹連忙站起來道: “賴大爺,你來作什么?"賴大說:“大爺在這里更好.快快叫沙彌道士收拾上 車進城,宮里傳呢。”賈芹等不知原故,還要細問.賴大說:“天已不早了,快 快的好赶進城。”眾女孩子只得一齊上車,賴大騎著大走騾押著赶進城.不題.   卻說賈政知道這事,气得衙門也不能上了,獨坐在內書房歎气.賈璉也不敢 走開.忽見門上的進來稟道:“衙門里今夜該班是張老爺,因張老爺病了,有知 會來請老爺補一班。”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此時又要該班,心里納悶, 也不言語.賈璉走上去說道:“賴大是飯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來里,就赶 進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爺的幫班,請老爺只管去.賴大來了,叫他押著, 也別聲張,等明儿老爺回來再發落.倘或芹儿來了, 也不用說明,看他明儿見 了老爺怎么樣說。”賈政听來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著,心里抱怨鳳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 因他病著, 只得隱忍,慢慢的走著.且說那些下人一人傳十傳到里頭.先是平 儿知道,即忙告訴鳳姐.鳳姐因那一夜不好,懨懨的總沒精神,正是惦記鐵檻寺 的事情.听說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忙問貼的是什么.平儿隨 口答應,不留神就錯說了道:“沒要緊,是饅頭庵里的事情。”鳳姐本是心虛, 听見饅頭庵的事情,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話沒說出來,急火上攻,眼前發暈, 咳嗽了一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平儿慌了, 說道:“水月庵里不過是 女沙彌女道士的事,奶奶著什么急。”鳳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說道:“呸, 糊涂東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饅頭庵?"平儿笑道:“是我頭里錯听了是饅頭 庵,后來听見不是饅頭庵,是水月庵.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說成饅頭庵了。” 鳳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饅頭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 儿管的,大約克扣了月錢。”平儿道:“我听著不象月錢的事,還有些腌髒話呢。” 鳳姐道:“我更不管那個. 你二爺那里去了?"平儿說:“听見老爺生气,他不 敢走開.我听見事情不好, 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不知太太們知道了么.但 听見說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個人前頭打听打听.奶奶現在病著, 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閒事。”正說著,只見賈璉進來. 鳳姐欲待問他,見賈璉 一臉的怒气,暫且裝作不知.賈璉飯沒吃完,旺儿來說:“外頭請爺呢,賴大回 來了。”賈璉道:“芹儿來了沒有?"旺儿道:“也來了。”賈璉便道:“你去 告訴賴大,說老爺上班儿去了.把這些個女孩子暫且收在園里,明日等老爺回來 送進宮去.只叫芹儿在內書房等著我。”旺儿去了.   賈芹走進書房,只見那些下人指指點點,不知說什么.看起這個樣儿來,不 請了安,垂手侍立, 說道:“不知道娘娘宮里即刻傳那些孩子們做什么,叫侄 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錢去還沒有走, 便同著賴大來了.二叔想來是知道 的。”賈璉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 "賈芹摸不著頭腦儿,也不敢 再問.賈璉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爺都气坏了。”賈芹道:“侄儿沒有干什么. 庵里月錢是月月給的,孩子們經忏是不忘記的。”賈璉見他不知, 又是平素常 頭拿出那個揭帖來,扔与他瞧.賈芹拾來一看,嚇的面如土色,說道:“這是誰 干的!我并沒得罪人,為什么這么坑我!我一月送錢去,只走一趟,并沒有這些 事.若是老爺回來打著問我, 侄儿便死了.我母親知道,更要打死。”說著, 見沒人在旁邊,便跪下去說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罷!"說著,只管磕頭, 滿眼淚流.賈璉想道:“老爺最惱這些,要是問准了有這些事,這場气也不小. 鬧出去也不好听,又長那個貼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將來咱們的事多著呢.倒不如 趁著老爺上班儿,和賴大商量著,若混過去, 就可以沒事了.現在沒有對證。” 想定主意,便說:“你別瞞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諒我都不知道呢. 若 要完事,就是老爺打著問你,你一口咬定沒有才好.沒臉的,起去罷!"叫人去 象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時候,他們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話是一定有的。” 賈璉道:“芹儿你听,賴大還賴你不成。”賈芹此時紅漲了臉,一句也不敢言語. 還是賈璉拉著賴大,央他:“護庇護庇罷,只說是芹哥儿在家里找來的.你帶了 他去,只說沒有見我.明日你求老爺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來, 領了去一賣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時候儿咱們再買。”賴大想來,鬧也無益,且 名聲不好,就應了.賈璉叫賈芹:“跟了賴大爺去罷,听著他教你.你就跟著他。” 說罷,賈芹又磕了一個頭,跟著賴大出去. 到了沒人的地方儿,又給賴大磕頭. 賴大說:“我的小爺,你太鬧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誰,鬧出這個亂儿.你想想 誰和你不對罷。”賈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   話說賴大帶了賈芹出來,一宿無話,靜候賈政回來.單是那些女尼女道重進 園來,都喜歡的了不得, 欲要到各處逛逛,明日預備進宮.不料賴大便吩咐了 看院的婆子并小廝看守,惟給了些飲食,卻是一步不准走開.那些女孩子摸不著 頭腦,只得坐著等到天亮.園里各處的丫頭雖都知道拉進女尼們來預備宮里使 喚,卻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 賈政正要下班,因堂上發下兩省城工估銷冊子立刻要查核, 一時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訴賈璉說:“賴大回來,你務必查問明白.該如何辦就 如何辦了,不必等我。”賈璉奉命,先替芹儿喜歡,又想道:若是辦得一點影儿 都沒有,又恐賈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討個主意辦去,便是不合老爺的心, 我也不至甚擔干系。”主意定了, 進內去見王夫人,陳說:“昨日老爺見了揭 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進府來查辦.今日老爺沒空問這种不成体統的 事,叫我來回太太,該怎么便怎么樣.我所以來請示太太, 這件事如何辦理?" 王夫人听了,詫异道:“這是怎么說!若是芹儿這么樣起來,這還成咱們家的人 了么!但只這個貼帖儿的也可惡,這些話可是混嚼說得的么.你到底問了芹儿有 這件事沒有呢? "賈璉道:“剛才也問過了.太太想,別說他干了沒有,就是干 了, 一個人干了混帳事也肯應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 孩子都是娘娘一時要叫的, 倘或鬧出事來,怎么樣呢?依侄儿的主見,要問也 不難,若問出來, 太太怎么個辦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 "賈璉道:“都在園里鎖著呢。”王夫人道:“姑娘們知道不知道?"賈璉道:“大 約姑娘們也都知道是預備宮里頭的話, 外頭并沒提起別的來。”王夫人道:“很 是.這些東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頭里我原要打發他們去來著, 都是你們說留 著好,如今不是弄出事來了么.你竟叫賴大那些人帶去, 細細的問他的本家有 人沒有,將文書查出,花上几十兩銀子,雇只船,派個妥當人送到本地,一概連 文書發還了,也落得無事.若是為著一兩個不好,個個都押著他們還俗, 那又 太造孽了.若在這里發給官媒,雖然我們不要身价,他們弄去賣錢,那里顧人的 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說他一頓.除了祭祀喜慶,無事叫他不用到這里來, 看仔細碰在老爺气頭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并說与帳房儿里,把這一項 錢糧檔子銷了.還打發個人到水月庵,說老爺的諭:除了上墳燒紙,若有本家爺 們到他那里去,不許接待.若再有一點不好風聲,連老姑子一并攆出去。”   賈璉一一答應了,出去將王夫人的話告訴賴大,說:“是太太主意,叫你這 么辦去.辦完了,告訴我去回太太.你快辦去罷.回來老爺來,你也按著太太的 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個好人.芹哥儿竟交給二爺開發了罷.那個貼帖儿的, 奴才想法儿查出來,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賈璉點頭說:“是了。”即刻將賈芹 發落.賴大也赶著把女尼等領出,按著主意辦去了. 晚上賈政回家,賈璉賴大 回明賈政.賈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開手了.獨有那些無賴之徒, 听得 賈府發出二十四個女孩子出來,那個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夠回家不能,未知著落, 亦難虛擬.   且說紫鵑因黛玉漸好,園中無事,听見女尼等預備宮內使喚,不知何事,便 到賈母那邊打听打听,恰遇著鴛鴦下來,閒著坐下說閒話儿,提起女尼的事.鴛 鴦詫异道:“我并沒有听見,回來問問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說著,只見傅試家 兩個女人過來請賈母的安,鴛鴦要陪了上去.那兩個女人因賈母正睡晌覺,就与 鴛鴦說了一聲儿回去了.紫鵑問:“這是誰家差來的?"鴛鴦道:“好討人嫌. 家里有了一個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獻寶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長 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禮貌上又能,說話儿又簡絕, 做活計儿手儿又巧,會 寫會算,尊長上頭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來了就編這么一大套, 常常說給老太太听.我听著很煩.這几個老婆子真討人嫌.我們老太太偏愛听那 些個話.老太太也罷了,還有寶玉,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偏見了他們家 的老婆子便不厭煩. 你說奇不奇!前儿還來說,他們姑娘現有多少人家儿來求 親, 他們老爺總不肯應,心里只要和咱們這种人家作親才肯.一回夸獎,一回 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說活了。”紫鵑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歡, 為什么不就給寶玉定了呢?"鴛鴦正要說出原故,听見上頭說:“老太太醒了。” 鴛鴦赶著上去.   紫鵑只得起身出來,回到園里.一頭走,一頭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個寶 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們家的那一位越發痴心起來了,看他的那個神情儿, 是一定在寶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為著這個是什么!這家里金的銀 的還鬧不清,若添了一個什么傅姑娘, 更了不得了.我看寶玉的心也在我們那 一位的身上,听著鴛鴦的說話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這不是我們姑娘白操了心了 嗎?"紫鵑本是想著黛玉,往下一想, 連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淚來.要 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煩惱,若是看著他這樣,又可怜見儿的.左思 右想,一時煩躁起來,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憂!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寶 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難伏侍的.寶玉性情雖好,又是貪多嚼不爛的.我倒勸人 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從今以后,我盡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 全不管!"這么一想,心里倒覺清淨.回到瀟湘館來,見黛玉獨自一人坐在炕上, 理從前做過的詩文詞稿.抬頭見紫鵑來,便問:“你到那里去了?"紫鵑道:“我 今儿瞧了瞧姐妹們去。”黛玉道:“敢是找襲人姐姐去么?"紫鵑道:“我找他 做什么。”黛玉一想這話,怎么順嘴說了出來,反覺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 誰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罷。”   紫鵑也心里暗笑, 出來倒茶.只听見園里的一疊聲亂嚷,不知何故,一面 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 回來說道:“怡紅院里的海棠本來萎了几棵,也沒人 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象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 他.忽然今日開得很好的海棠花, 眾人詫异,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 哄動了來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園里敗葉枯枝,這些人在那里傳喚。” 黛玉也听見了,知道老太太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 "若是老太太來了, 即來告訴我。”雪雁去不多時,便跑來說:“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來了, 請 姑娘就去罷。”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發,便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 已見老太太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便說道:“請老太太安。”退后,便見了 邢王二夫人,回來与李紈,探春,惜春,邢岫煙彼此問了好.只有鳳姐因病未來, 史湘云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寶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見 園內多事,李嬸娘帶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見的只有數人.大家說笑了一回, 講究這花開得古怪. 賈母道:“這花儿應在三月里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 節气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气, 這花開因為和暖是有的。”王夫人道: “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邢夫人道:“我听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年, 怎么這回不應時候儿開了,必有個原故. "李紈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說得都是. 据我的糊涂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探春雖不言語,心內 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 只不好說出來.獨有黛玉听說是喜事,心里触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 樹一棵,三個弟兄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后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在一處, 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 也就發了. "賈母王夫人听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著,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便說:“据我的主意,把他 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他,隨他去就 是了。”賈母听見,便說:“誰在這里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么怪不怪的. 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賈政听了, 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   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里,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叫:“寶玉, 環儿,蘭儿各人做一首詩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費心,若高興,給你們 改改。”對著李紈道:“你們都陪我喝酒。”李紈答應了"是",便笑對探春笑道: “都是你鬧的。”探春道:“饒不叫我們做詩,怎么我們鬧的。”李紈道:“海 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來入社了。”大家听著都笑了.一時擺上 酒菜,一面喝著,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歡喜,大家說些興頭話.寶玉上來,斟了 酒,便立成了四句詩,寫出來念与賈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复占先梅.賈環也寫了來念道: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   人間奇事知多少, 冬月開花獨我家.賈蘭恭楷謄正,呈与賈母,賈母命李 紈念道: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微紅雪后開.   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賈母听畢,便說:“我不大懂詩,听去 倒是蘭儿的好,環儿做得不好.都上來吃飯罷。”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 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 但是晴雯不能象花的死而复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鳳姐要 把五儿補入,或此花為他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賈母還坐了半天, 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著過來.只見平儿笑 嘻嘻的迎上來說:我們奶奶知道老太太在這里賞花,自己不得來,叫奴才來伏侍 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兩匹紅送給寶二爺包裹這花,當作賀禮。”襲人過來接了, 呈与賈母看.賈母笑道:“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儿來,叫人看著又体面,又新鮮, 很有趣儿。”襲人笑著向平儿道:“回去替寶二爺給二奶奶道謝.要有喜大家 喜。”賈母听了笑道:“噯喲,我還忘了呢, 鳳丫頭雖病著,還是他想得到, 送得也巧。”一面說著,眾人就隨著去了.平儿私与襲人道:“奶奶說,這花開 得奇怪,叫你鉸塊紅綢子挂挂,便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當作奇事混 說。”襲人點頭答應,送了平儿出去.不題.   且說那日寶玉本來穿著一裹圓的皮襖在家歇息, 因見花開,只管出來看一 回,賞一回, 歎一回,愛一回的,心中無數悲喜离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 忽然听說賈母要來, 便去換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來迎接賈 母.匆匆穿換,未將通靈寶玉挂上.及至后來賈母去了,仍舊換衣.襲人見寶玉 脖子上沒有挂著,便問:“那塊玉呢?"寶玉道:“才剛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 炕桌上,我沒有帶。”襲人回看桌上并沒有玉,便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嚇得 襲人滿身冷汗.寶玉道:“不用著急,少不得在屋里的.問他們就知道了。”襲 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頑,便向麝月等笑著說道:“小蹄子們,頑呢到底有個頑 法. 把這件東西藏在那里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 正色道:“這是那里的話!頑是頑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儿戲,你可別混說.你自 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那里了.這會子又混賴人了。”襲人見他這般光 景,不象是頑話,便著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到底你擺在那里去了?"寶玉 道:“我記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們到底找啊。”襲人,麝月,秋紋等也不敢 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處搜尋.鬧了大半天,毫無影響,甚至翻箱倒籠,實 在沒處去找,便疑到方才這些人進來,不知誰撿了去了. 襲人說道:“進來的 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撿了去呢.你們好歹先別聲張, 快到各 處問去.若有姐妹們撿著嚇我們頑呢,你們給他磕頭要了回來,若是小丫頭偷了 去,問出來也不回上頭,不論把什么送給他換了出來都使得的.這可不是小事, 真要丟了這個,比丟了寶二爺的還利害呢。”麝月秋紋剛要往外走,襲人又赶 出來囑咐道:“頭里在這里吃飯的倒先別問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風波來,更不好 了. "麝月等依言分頭各處追問,人人不曉,個個惊疑.麝月等回來,俱目瞪口 呆,面面相窺. 寶玉也嚇怔了.襲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 怡紅院里的人嚇得個個象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發呆, 只見各處知道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命個老婆 子帶著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去,一面又叫告訴眾人:若誰找出來,重重的賞 銀.大家頭宗要脫干系,二宗听見重賞,不顧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廝里都 找到.誰知那塊玉竟象繡花針儿一般, 找了一天,總無影響.李紈急了,說: “這件事不是頑的,我要說句無禮的話了。”眾人道:“什么呢?"李紈道:“事 情到了這里,也顧不得了.現在園里除了寶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 姑娘都要叫跟來的丫頭脫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沒有,再叫丫頭們去搜那些老 婆子并粗使的丫頭。”大家說道:“這話也說的有理.現在人多手亂,魚龍混雜, 倒是這么一來,你們也洗洗清。”探春獨不言語.那些丫頭們也都愿意洗淨自己. 先是平儿起,平儿說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紈一气儿混搜. 探春嗔著李紈道:“大嫂子,你也學那起不成材料的樣子來了.那個人既偷了 去, 還肯藏在身上?況且這件東西在家里是寶,到了外頭,不知道的是廢物, 偷他做什么?我想來必是有人使促狹。”眾人听說,又見環儿不在這里,昨儿是 他滿屋里亂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說出來.探春又道:“使促狹的只有環 儿.你們叫個人去悄悄的叫了他來, 背地里哄著他,叫他拿出來,然后嚇著他, 叫他不要聲張.這就完了。”大家點頭稱是.   李紈便向平儿道:“這件事還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應,就赶著去 了.不多時同了環儿來了. 眾人假意裝出沒事的樣子,叫人沏了碗茶擱在里間 屋里,眾人故意搭訕走開.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著向環儿道:“你二哥哥的 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 賈環便急得紫漲了臉,瞪著眼說道:“人家丟了東西, 你怎么又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么! "平儿見這樣子,倒不敢再問, 便又陪笑道:“不是這么說,怕三爺要拿了去嚇他們, 所以白問問瞧見了沒有, 好叫他們找。”賈環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不看見該問他,怎么問我.捧 著他的人多著咧!得了什么不來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 "說著,起身就走. 眾人不好攔他.這里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他了. 你們也不用鬧了.環儿一去,必是嚷得滿院里都知道了,這可不是鬧事了么. " 襲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這玉丟了沒要緊,若是上頭知道了,我們這 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   眾人更加傷感,明知此事掩飾不來,只得要商議定了話,回來好回賈母諸人. 寶玉道:“你們竟也不用商議,硬說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爺,好輕 巧話儿!上頭要問為什么砸的呢,他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來,那 又怎么樣呢?"寶玉道:“不然便說我前日出門丟了。”眾人一想,這句話倒還 混得過去,但是這兩天又沒上學,又沒往別處去. 寶玉道:“怎么沒有,大前 儿還到南安王府里听戲去了呢,便說那日丟的. "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 儿丟的,為什么當日不來回。”眾人正在胡思亂想,要裝點撒謊,只听得趙姨娘 的聲儿哭著喊著走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問環儿. 我把環儿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說著, 將環儿一推說:“你是個賊,快快的招罷!"气得環儿也哭喊起來.   李紈正要勸解,丫頭來說:“太太來了。”襲人等此時無地可容,寶玉等赶 忙出來迎接.趙姨娘暫且也不敢作聲,跟了出來.王夫人見眾人都有惊惶之色, 才信方才听見的話,便道:“那塊玉真丟了么?"眾人都不敢作聲,王夫人走進 屋里坐下,便叫襲人.慌得襲人連忙跪下,含淚要稟.王夫人道:“你起來,快 快叫人細細找去,一忙亂倒不好了。”襲人哽咽難言.寶玉生恐襲人真告訴出來, 便說道:“太太,這事不与襲人相干.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里听戲, 在路上 丟了。”王夫人道:“為什么那日不找?"寶玉道:“我怕他們知道, 沒有告訴 他們.我叫焙茗等在外頭各處找過的。”王夫人道:“胡說!如今脫換衣服不是 襲人他們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門回來,手巾荷包短了,還要問個明白,何況這 塊玉不見了,便不問的么!"寶玉無言可答.趙姨娘听見,便得意了,忙接過口 道:“外頭丟了東西, 也賴環儿!"話未說完,被王夫人喝道:“這里說這個, 你且說那些沒要緊的話!"趙姨娘便不敢言語了.還是李紈探春從實的告訴了王 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得淚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賈母,去問邢夫人那邊跟來的這 些人去.   鳳姐病中也听見寶玉失玉,知道王夫人過來,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來到園 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鳳姐嬌怯怯的說:“請太太安。”寶玉等過來問了鳳 姐好.王夫人因說道:“你也听見了么,這可不是奇事嗎?剛才眼錯不見就丟了, 再找不著.你去想想,打從老太太那邊丫頭起至你們平儿,誰的手不穩,誰的心 促狹.我要回了老太太,認真的查出來才好.不然是斷了寶玉的命根子了。”鳳 姐回道:“咱們家人多手雜,自古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誰是好 的.但是一吵嚷已經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來, 明知是死無葬身之 地,他著了急,反要毀坏了滅口,那時可怎么處呢.据我的糊涂想頭, 只說寶 玉本不愛他,撂丟了,也沒有什么要緊.只要大家嚴密些,別叫老太太老爺知道. 這么說了,暗暗的派人去各處察訪,哄騙出來,那時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 不 知太太心里怎么樣?"王夫人遲了半日,才說道:“你這話雖也有理,但只是老 爺跟前怎么瞞的過呢。”便叫環儿過來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白問了你一句, 怎么你就亂嚷. 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個毀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賈環嚇 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趙姨娘听了,那里還敢言語.王夫人便吩咐眾人道: “想來自然有沒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還怕他飛到那里去不成.只 是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內給我找出來,要是三天找不著,只怕也瞞不住,大家 那就不用過安靜日子了。”說著,便叫鳳姐儿跟到邢夫人那邊商議踩緝.不題.   這里李紈等紛紛議論, 便傳喚看園子的一干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快傳林 之孝家的來,悄悄儿的告訴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 從里頭可以走動, 要出時一概不許放出,只說里頭丟了東西,待這件東西有了 著落,然后放人出來.林之孝家的答應了"是",因說:“前儿奴才家里也丟了一 件不要緊的東西,林之孝必要明白, 上街去找了一個測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劉 鐵嘴,測了一個字,說的很明白,回來依舊一找便找著了。”襲人听見,便央及 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爺替我們問問去。”那林之孝家的答應著 出去了.邢岫煙道:“若說那外頭測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邊聞妙玉能 扶乩,何不煩他問一問.況且我听見說這塊玉原有仙机,想來問得出來. "眾人 都詫异道:“咱們常見的,從沒有听他說起。”麝月便忙問岫煙道:“想來別人 求他是不肯的, 好姑娘,我給姑娘磕個頭,求姑娘就去,若問出來了,我一輩 子總不忘你的恩. "說著,赶忙就要磕下頭去,岫煙連忙攔住.黛玉等也都慫恿 著岫煙速往櫳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進來說道:“姑娘們大喜.林之孝測了 字回來說,這玉是丟不了的, 將來橫豎有人送還來的。”眾人听了,也都半信 半疑,惟有襲人麝月喜歡的了不得. 探春便問:“測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 道:“他的話多,奴才也學不上來,記得是拈了個賞人東西的` 賞'字.那劉鐵嘴 也不問,便說:`丟了東西不是?'"李紈道:“這就算好. "林之孝家的道:“他 還說,`賞'字上頭一個`小'字,底下一個`口'字,這件東西很可嘴里放得, 必是個 “他說底下`貝'字,拆開不成一個`見'字,可不是`不見'了?因上頭拆了`當'字,叫 快到當舖里找去.`賞'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償'字?只要找著當舖就有人,有了 豎几個當舖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們有了東西,再問人就容易了。”李紈 道:“只要東西,那怕不問人都使得.林嫂子,煩你就把測字的話快去告訴二奶 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應了便走.   眾人略安了一點儿神, 呆呆的等岫煙回來.正呆等,只見跟寶玉的焙茗在 門外招手儿, 叫小丫頭子快出來.那小丫頭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說道:“你 快進去告訴我們二爺和里頭太太奶奶姑娘們天大喜事. "那小丫頭子道:“你快 說罷,怎么這么累贅。”焙茗笑著拍手道:“我告訴姑娘,姑娘進去回了,咱們 兩個人都得賞錢呢.你打量什么,寶二爺的那塊玉呀,我得了准信來了。”未知 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 -----   話說焙茗在門口和小丫頭子說寶玉的玉有了,那小丫頭急忙回來告訴寶玉. 眾人听了,都推著寶玉出去問他,眾人在廊下听著.寶玉也覺放心,便走到門口 問道:“你那里得了?快拿來。”焙茗道:“拿是拿不來的,還得托人做保去呢。” 寶玉道:“你快說是怎么得的, 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頭知道林 爺爺去測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見說在當舖里找, 我沒等他說完,便跑到几個 當舖里去.我比給他們瞧,有一家便說有.我說給我罷, 那舖子里要票子.我 說當多少錢,他說三百錢的也有,五百錢的也有.前儿有一個人拿這么一塊玉當 了三百錢去, 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塊玉當了五百錢去。”寶玉不等說完,便道: “你快拿三百五百錢去取了來,我們挑著看是不是。”里頭襲人便啐道:“二爺 不用理他.我小時候儿听見我哥哥常說,有些人賣那些小玉儿,沒錢用便去當. 想來是家家當舖里有的。”眾人正在听得詫异,被襲人一說,想了一想,倒大家 笑起來,說:“快叫二爺進來罷,不用理那糊涂東西了.他說的那些玉,想來不 是正經東西。”   寶玉正笑著,只見岫煙來了.原來岫煙走到櫳翠庵見了妙玉,不及閒話,便 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聲,說道:“我与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 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謠言,過來纏我.況且我并不曉得什么叫扶乩。”說 著,將要不理.岫煙懊悔此來, 知他脾气是這么著的,"一時我已說出,不好白 回去,又不好与他質證他會扶乩的話。”只得陪著笑將襲人等性命關系的話說了 一遍,見妙玉略有活動,便起身拜了几拜. 妙玉歎道:“何必為人作嫁.但是 我進京以來,素無人知,今日你來破例,恐將來纏繞不休。”岫煙道:“我也一 時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將來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誰敢相強。”妙玉 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盤乩架,書了符,命岫煙行禮,祝告畢, 起來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時,只見那仙乩疾書道: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万 重, 入我門來一笑 逢.書畢,停了乩.岫煙便問請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 來, 請教妙玉解識.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們的 聰明人多著哩。”岫煙只得回來.進入院中,各人都問怎么樣了.岫煙不及細說, 便將所錄乩語遞与李紈. 眾姊妹及寶玉爭看,都解的是:“一時要找是找不著 的,然而丟是丟不了的, 不知几時不找便出來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 李紈道:“這是仙机隱語.咱們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來,必是誰怕查出,撂在有 松樹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獨是` 入我門來'這句,到底是入誰的門呢?"黛 玉道:“不知請的是誰!"岫煙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門,便難 入了。”   襲人心里著忙, 便捕風捉影的混找,沒一塊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沒有.回 到院中,寶玉也不問有無, 只管傻笑.麝月著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 丟的,說明了,我們就是受罪也在明處啊. "寶玉笑道:“我說外頭丟的,你們 又不依.你如今問我,我知道么! "李紈探春道:“今儿從早起鬧起,已到三更 來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經掌不住,各自去了. 我們也該歇歇儿了,明儿再鬧 罷。”說著,大家散去.寶玉即便睡下.可怜襲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無眠. 暫且不提.   且說黛玉先自回去, 想起金石的舊話來,反自喜歡,心里說道:“和尚道 士的話真個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 拆散他們的金玉, 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覺安心,把這一天的勞乏竟不理 會,重新倒看起書來.紫鵑倒覺身倦,連催黛玉睡下.黛玉雖躺下,又想到海棠 花上,說"這塊玉原是胎里帶來的,非比尋常之物,來去自有關系.若是這花主 好事呢,不該失了這玉呀?看來此花開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覺又傷 起心來.又轉想到喜事上頭,此花又似應開,此玉又似應失,如此一悲一喜,直 想到五更,方睡著.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當舖里去查問,鳳姐暗中設法找尋.一連鬧了几天, 總無下落. 還喜賈母賈政未知.襲人等每日提心吊膽,寶玉也好几天不上學, 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 沒心沒緒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著意. 那日正在納悶,忽見賈璉進來請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軍机賈雨村打發人 來告訴二老爺說,舅太爺升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 有三百里的文書去了,想舅太爺晝夜趲行,半個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來回太太 知道。”王夫人听說,便歡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 薛姨媽家又衰敗了,兄弟 又在外任,照應不著.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榮耀,將來寶玉都有倚靠, 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開些了.天天專望兄弟來京.忽一天,賈政進來,滿臉淚痕, 喘吁吁的說道:“你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進去. 因娘娘忽得暴病,現在太監在外立等,他說太醫院已經奏明痰厥,不能醫治。” 王夫人听說,便大哭起來.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 寬緩些,不要嚇坏了老人家。”賈政說著,出來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淚, 去請賈母,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賈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嚇的我 了不得,后來又打听錯了. 這回情愿再錯了也罷。”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 鴛鴦等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王夫人赶著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過來伺候. 一時出廳上轎進宮.不題.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后, 圣眷隆重,身体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 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气,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 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 之劑,并不見效.內官憂慮,奏請預辦后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賈母王 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 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少 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 宮嬪傳奏,元妃 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宮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 椒房姻戚未便 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离,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 啼哭,惟有心內悲感.朝門內官員有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 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 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 歲.賈母含悲起身, 只得出宮上轎回家.賈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 邢夫人,李紈,鳳姐,寶玉等出廳分東西迎著賈母請了安,并賈政王夫人請安, 大家哭泣.不題.   次日早起, 凡有品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臨.賈政又是工部,雖 按照儀注辦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請教他,所以兩頭更忙,非比 從前太后与周妃的喪事了. 但元妃并無所出,惟謚曰"賢淑貴妃".此是王家制 度,不必多贅.只講賈府中男女天天進宮,忙的了不得.幸喜鳳姐儿近日身子好 些,還得出來照應家事,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 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 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鳳姐心里喜歡, 便有些心病,有這些娘家的人, 也便撂開,所以身子倒覺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見鳳姐照舊辦事, 又把擔子卸 了一半,又眼見兄弟來京,諸事放心,倒覺安靜些.獨有寶玉原是無職之人, 又 不念書,代儒學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儿查他. 想來寶玉趁此机會,竟可与姊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終日懶怠走動, 說話也糊涂了.并賈母等出門回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 動.襲人等怀著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飯,端到面前便吃, 不來也不要.襲人看這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襲人偷著空儿到瀟湘館 告訴紫鵑,說是" 二爺這么著,求姑娘給他開導開導。”紫鵑雖即告訴黛玉,只 因黛玉想著親事上頭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見了他,反覺不好意思:“若是他來呢, 原是小時在一處的,也難不理他,若說我去找他,斷斷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 過來.襲人又背地里去告訴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開得怪异,寶玉男 女有別,只好過來一兩次.寶玉又終是懶懶的,所以也不大常來.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 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准,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愿意不愿意? "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 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 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所以薛姨 媽更愛惜他,說他雖是從小嬌養慣的,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 起寶玉了.寶釵自從听此一說,把"寶玉" 兩個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雖然听 見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問,只得听旁人說去, 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 只有薛姨媽打發丫頭過來了好几次問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 只等哥 哥進京便好為他出脫罪名,又知元妃已薨,雖然賈府忙亂, 卻得鳳姐好了,出來 理家,也把賈家的事撂開了.只苦了襲人,雖然在寶玉跟前低聲下气的伏侍勸慰 ,寶玉竟是不懂,襲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已.   過了几日,元妃停靈寢廟,賈母等送殯去了几天.豈知寶玉一日呆似一日, 也不發燒,也不疼痛,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睡,甚至說話都無頭緒.那襲人麝 月等一發慌了,回過鳳姐几次.鳳姐不時過來,起先道是找不著玉生气,如今看 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有日日請醫調治. 煎藥吃了好几劑,只有添病的,沒有 減病的.及至問他那里不舒服,寶玉也不說出來. 直至元妃事畢,賈母惦記寶玉 ,親自到園看視.王夫人也隨過來.襲人等忙叫寶玉接去請安.寶玉雖說是病, 每日原起來行動,今日叫他接賈母去,他依然仍是請安, 惟是襲人在旁扶著指教 .賈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諒你怎么病著,故此過來瞧你. 今你依舊的 模樣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寬心的.但寶玉并不回答,只管嘻 嘻的笑.賈母等進屋坐下,問他的話,襲人教一句,他說一句,大不似往常, 直是一個傻子似的.賈母愈看愈疑,便說:“我才進來看時,不見有什么病,如 今細細一瞧, 這病果然不輕,竟是神魂失散的樣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 人知事難瞞, 又瞧瞧襲人怪可怜的樣子,只得便依著寶玉先前的話,將那往南 安王府里去听戲時丟了這塊玉的話,悄悄的告訴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 賈母著急,并說:“現在著人在四下里找尋,求簽問卦,都說在當舖里找,少不 得找著的。”賈母听了,急得站起來,眼淚直流,說道:“這件玉如何是丟得的 !你們忒不懂事了,難道老爺也是撂開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賈母生气,叫襲人 等跪下,自己斂容低首回說:“媳婦恐老太太著急老爺生气, 都沒敢回。”賈母 咳道:“這是寶玉的命根子.因丟了,所以他是這么失魂喪魄的. 還了得!況 是這玉滿城里都知道,誰撿了去便叫你們找出來么!叫人快快請老爺,我与他說. "那時嚇得王夫人襲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這一生气,回來老爺更了不得了. 現在寶玉病著,交給我們盡命的找來就是了。”賈母道:“你們怕老爺生气,有 我呢。”便叫麝月傳人去請,不一時傳進話來,說:“老爺謝客去了。”賈母道: 人撿得送信找得者,送銀五千兩.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銀子.這么一找,少不得 就找出來了.若是靠著咱們家几個人找,就找一輩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 敢直言.賈母傳話告訴賈璉,叫他速辦去了.賈母便叫人:“將寶玉動用之物都 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襲人秋紋跟過來,余者仍留園內看屋子。”寶玉听了,終不 言語,只是傻笑.   賈母便攜了寶玉起身,襲人等攙扶出園.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 人收拾里間屋內安置, 便對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為的園里人少, 怡紅院里的花樹忽萎忽開, 有些奇怪.頭里仗著一塊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丟 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帶他過來一塊儿住著. 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 來就在這里瞧。”王夫人听說,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寶玉同著 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論什么都壓住了。”賈母道:“什么福气,不過 我屋里干淨些,經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問寶玉好不好?"那寶玉見 問,只是笑.襲人叫他說"好,寶玉也就說急,便說道:“你回去罷,這里有我 調停他.晚上老爺回來,告訴他不必見我,不許言語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賈 母叫鴛鴦找些安神定魄的藥,按方吃了.不題.   且說賈政當晚回家, 在車內听見道儿上人說道:“人要發財也容易的很。” 那個問道:“怎么見得?"這個人又道:“今日听見榮府里丟了什么哥儿的玉了, 貼著招帖儿,上頭寫著玉的大小式樣顏色, 說有人撿了送去,就給一万兩銀子, 送信的還給五千呢。”賈政雖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詫异,急忙赶回,便叫門上 的人問起那事來.門上的人稟道:“奴才頭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璉二爺傳出老 太太的話,叫人去貼帖儿,才知道的。”賈政便歎气道:“家道該衰,偏生養這 么一個孽障!才養他的時候滿街的謠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這會子又大張曉 諭的找玉,成何道理!"說著,忙走進里頭去問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 訴.賈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違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來, 叫 瞞著老太太,背地里揭了這個帖儿下來.豈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閒的人揭了去了.   過了些時,竟有人到榮府門上,口稱送玉來.家內人們听見,喜歡的了不得, 便說:“ 拿來,我給你回去。”那人便怀內掏出賞格來,指給門上人瞧,"這不 是你府上的帖子么, 寫明送玉來的給銀一万兩.二太爺,你們這會子瞧我窮, 回來我得了銀子,就是個財主了. 別這么待理不理的。”門上听他話頭來得硬, 說道:“你到底略給我瞧一瞧,我好給你回去. "那人初倒不肯,后來听人說得 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揚說:“這是不是?"眾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 知有玉,也不常見,今日才看見這玉的模樣儿了.急忙跑到里頭, 搶頭報似的. 那日賈政賈赦出門,只有賈璉在家.眾人回明,賈璉還細問真不真. 門上人口 稱:“親眼見過,只是不給奴才,要見主子,一手交銀,一手交玉。”賈璉卻也 喜歡,忙去稟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賈母.把個襲人樂得合掌念佛.賈母并不改口, 一疊連聲:“快叫璉儿請那人到書房內坐下,將玉取來一看,即便送銀。”賈璉 依言,請那人進來當客待他, 用好言道謝:“要借這玉送到里頭,本人見了, 那一塊晶瑩美玉嗎.賈璉素昔原不理論,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 仿佛認得出來,什么"除邪祟"等字.賈璉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 的送与賈母王夫人認去.   這會子惊動了合家的人, 都等著爭看.鳳姐見賈璉進來,便劈手奪去,不 敢先看,送到賈母手里.賈璉笑道:“你這么一點儿事還不叫我獻功呢。”賈母 一瞧,說:“奇怪,這塊玉倒是的,怎么把頭里的寶色都沒了呢?"王夫人看了 一會子,也認不出,便叫鳳姐過來看.鳳姐看了道:“象倒象,只是顏色不大對. 不如叫寶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襲人在旁也看著未必是那一塊, 只是盼得 的心盛,也不敢說出不象來.鳳姐于是從賈母手中接過來, 同著襲人拿來給寶 玉瞧.這時寶玉正睡著才醒.鳳姐告訴道:“你的玉有了。”寶玉睡眼朦朧, 接 在手里也沒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們又來哄我了。”說著只是冷笑.鳳姐連 忙拾起來,道:“這也奇了,怎么你沒瞧就知道呢。”寶玉也不答言,只管笑. 王夫人也進屋里來了, 見他這樣,便道:“這不用說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帶來 的一种古怪東西, 自然他有道理.想來這個必是人見了帖儿照樣做的。”大家 此時恍然大悟.賈璉在外間屋里听見這話,便說道:“既不是,快拿來給我問問 他去,人家這樣事,他敢來鬼混。”賈母喝住道:“璉儿,拿了去給他,叫他去 罷.那也是窮极了的人沒法儿了,所以見我們家有這樣事, 他便想著賺几個錢 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錢弄了這個東西,又叫咱們認出來了. 依著我不要 難為他,把這玉還他,說不是我們的,賞給他几兩銀子.外頭的人知道了,才肯 答應出去.那人還等著呢,半日不見人來,正在那里心里發虛,只見賈璉气忿走 出來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机關顰儿迷本性 -----   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 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气色不好, 心里先發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 把你這個混帳東西!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來掉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 "外頭轟雷一般几個小廝齊聲答應. 賈璉道:“取繩子去捆起他來.等老爺回來 問明了,把他送到衙門里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著呢。”嘴里雖如此, 卻不動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 璉碰頭,口口聲聲只叫:“老太爺別生气.是我一時窮极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 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頑罷. " 說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 不了的浪東西!"正鬧著,只見賴大進來,陪著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气了. 靠 的滾罷,還等窩心腳呢!"那人赶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鬧動 了"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   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眾人因為燈節底下,恐怕賈政生气,已過去的事了, 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近日寶玉又病著,雖有舊例家宴, 姐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听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赶著進京,离城只二百 多里地,在路上沒了.太太听見了沒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沒有听見,老爺 昨晚也沒有說起,到底在那里听見的?"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听見 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因拭淚說道:“回來再叫璉儿索性 打听明白了來告訴我。”鳳姐答應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淚,悲女哭弟,又為 寶玉耽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隨意的事,那里擱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 又加賈璉打听明白了來說道:“舅太爺是赶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里屯 地方, 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 眷可到了那里沒有? "王夫人听了,一陣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 了上炕,還扎掙著叫賈璉去回了賈政,"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里,幫著料理完畢, 既刻回來告訴我們.好叫你媳婦儿放心。”賈璉不敢違拗,只得辭了賈政起身. 賈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寶玉失玉以后神志□憒,醫藥無效,又值王 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 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 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 喜,賈政也無心應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無計可施,只 听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   賈政即忙進去,看見王夫人帶著病也在那里.便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叫他坐 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話与你說,不知你听不听?"說著,掉 下淚來.賈政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賈 母咽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 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 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 偏偏的又病得糊涂,還不 知道怎么樣呢.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 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沖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 話,所以教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里.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 呢,還是隨他去呢?"賈政陪笑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儿子這么疼的,難道做儿 不成鋼的意思. 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的,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 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儿子也不敢 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么病。”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儿紅,知道 心里是疼的, 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 了個安.賈政見他臉面很瘦, 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狀,便叫人扶了進去,便 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 不知道几年回來.倘或這孩子 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 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 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 一包眼淚,又想到 他身上,复站起來說:“老太太這么大年紀,想法儿疼孫子,做儿子的還敢違拗? 老太太主意該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王夫人 便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只為蟠儿的事沒有結案,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 " 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他哥哥在監里,妹子怎么出嫁.況且貴妃的 事雖不禁婚嫁, 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再者 我的起身日期已經奏明, 不敢耽擱,這几天怎么辦呢?"賈母想了一想:“說的 果然不錯.若是等這几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 好?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說道:“你若給他辦呢,我自然有個 道理,包管都礙不著.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 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自然應的. 若說服里娶親,當真使 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教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 我們兩家愿意,孩子 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咱們家分儿過了禮. 赶著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倒按宮里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 一乘八 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可不是算娶了親了么.寶丫 頭心地明白,是不用慮的.內中又有襲人,也還是個妥妥當當的孩子.再有個明 白人常勸他更好.他又和寶丫頭合的來.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 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 也定不得.從此一天好似一天,豈不是大家的造化.這會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 舖排起來.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7,待寶玉好了,過了 功服,然后再擺席請人.這么著都赶的上.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的事,也好放 心的去。”賈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說道: “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當.只是要吩咐家下眾人,不許吵嚷得里外皆知,這 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邊,只怕不肯,若是果真應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 辦去。”賈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吧。”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 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領憑,親友們荐人,种种應酬不絕,竟把寶玉的事,听憑 賈母交与王夫人鳳姐儿了. 惟將榮禧堂后身王夫人內屋旁邊一大跨所二十余間 房屋指与寶玉,余者一概不管.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賈政只說很好,此 是后話.   且說寶玉見過賈政,襲人扶回里間炕上.因賈政在外,無人敢与寶玉說話, 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賈母与賈政所說的話,寶玉一句也沒有听見.襲人等 卻靜靜儿的听得明白. 頭里雖也听得些風聲,到底影響,只不見寶釵過來,卻 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這些話,心里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心里想道:“果 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 我也造化.若他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 但是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听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 什么分儿了。”襲人想到這里,轉喜為悲,心想:“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 太那里知道他們心里的事.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 若是他仍似 前的心事: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況且那年夏天在園里把我當作林姑娘,說 了好些私心話,后來因為紫鵑說了句頑話儿,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 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 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么。”襲人想定 主意,待等賈政出去,叫秋紋照看著寶玉,便從里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 那里打算怎么過禮,怎么娶親.   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間, 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著他 說:“好端端的,這是怎么說?有什么委屈起來說。”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 該說的,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儿了. "王夫人道:“你慢慢說。”襲人道:“寶玉 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著,太 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儿在 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 "便將寶玉素与黛玉 這些光景一一的說了,還說:“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 獨是夏天的話我從 沒敢和別人說。”王夫人拉著襲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來了.你今儿一 說,更加是了.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听見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樣?" 襲人道:“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所以頭里的 說是說了,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 想個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 這么著,你去干你的,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暫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 太,再作道理。”說著,仍到賈母跟前.   賈母正在那里和鳳姐儿商議, 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么? 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賈母听了,半 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 只見賈母歎道:“別的事都好說.林 丫頭倒沒有什么,若寶玉真是這樣, 這可叫人作了難了。”只見鳳姐想了一想, 因說道:“難倒不難,只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 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听,大家娘儿們商量著辦罷了. "鳳姐道:“依我想,這 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儿的法子。”賈母道:“怎么掉包儿? "鳳姐道:“如今不管 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 神情儿怎么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 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么樣辦法呢?"鳳姐走 到王夫人耳邊, 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几點頭儿,笑了一笑說道: 恐賈母不懂,露泄机關,便也向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 嚷出來,林丫頭又怎么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听,外頭一概不 許提起,有誰知道呢。”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 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与鳳姐.鳳姐便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 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閣的職銜,謚了文勤公 ,命本宗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 我回來請安問好, 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听見我大舅子要 進京, 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咱們這里細細的說。”王夫人听畢,其悲 痛自不必言. 鳳姐勸慰了一番,"請太太略歇一歇,晚上來再商量寶玉的事罷。” 說畢,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題.   一日,黛玉早飯后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 出了瀟湘館,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 慢的走著等他. 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后,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听一個 人嗚嗚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腳听時,又听不出是誰的聲音,也听不出哭著叨 叨的是些什么話.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 心事,所以來這里發泄發泄,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种蠢貨 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 細瞧了一瞧, 卻不認得.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黛玉問道:“你 好好的為什么在這里傷心?"那丫頭听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這個 理.他們說話我又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 黛 玉听了,不懂他說的是什么,因笑問道:“你姐姐是那一個?"那丫頭道:“就 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賈母屋里的,因又問:“你叫什么?"那 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問:“你姐姐為什么打你?你說 錯了什么話了?"那丫頭道:“為什么呢, 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這一句,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 略定了定神,便叫了這丫頭"你跟 了我這里來。”那丫頭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處, 那里背靜.黛玉 因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他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 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赶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 罷. 頭一宗,給寶二爺沖什么喜,第二宗——"說到這里,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 才說道:“赶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黛玉已經听呆了.這丫頭只 管說道:“我又不知道他們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听見害臊.我白 和寶二爺屋里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 `咱們明儿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 二奶奶,這可怎么叫呢! '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么了嗎,他走過來 就打了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么 不叫言語呢,你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   那黛玉此時心里竟是油儿醬儿糖儿醋儿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 上什么味儿來了.停了一會儿,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 听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 重的,兩只腳卻象踩著棉花一般, 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 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 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著腳從 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 回里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里看時, 只見黛玉顏色雪 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 了,离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過來輕輕的問道:“姑 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 去!"紫鵑听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他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 心里微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 道:“你作什么來的?"紫鵑陪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里見姑娘在橋那邊 呢,我赶著過來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 呢,不然怎么往這里走呢。”紫鵑見他心里迷惑, 便知黛玉必是听見那丫頭什 么話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見了寶玉, 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 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体統的話來, 那時如何是好?心里雖 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 軟了,也不用紫鵑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里歇 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頑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 襲人听見帘子響,從屋里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里坐罷。”黛 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么?"襲人不知底里,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后 和他努嘴儿,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儿.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 理會,自己走進房來. 看見寶玉在那里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 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 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 ,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儿. 听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 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 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于寶玉,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 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 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 鵑攙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來, 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儿.紫鵑又催道:“姑娘回 家去歇歇罷. "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儿了。”說著,便回身 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后面赶忙 跟著走.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么 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离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 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 出來.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痴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   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 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几 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里來.那時秋紋去后,紫鵑雪 雁守著,見他漸漸蘇醒過來, 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么?"紫鵑見他說話明 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唬的 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 又喘成一處.原來黛玉因今日听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他數年的心病,一時 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 里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紫鵑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 此時反 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這里紫鵑雪雁只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象 上次招得鳳姐儿說他們失惊打怪的.   那知秋紋回去, 神情慌遽.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 么了.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 賈母大惊說:“這還了得!"連忙著 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他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 么人走了風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 么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 見黛玉顏色如雪,并無一 點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 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 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吁吁的 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 你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面丫頭進來回鳳姐道: “大夫來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 事.這是郁气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 好。”王大夫說完,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賈母看黛玉神气不好, 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 咒他,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沖一沖.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 就是怎么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里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儿答應了.賈 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 賈母心里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 從小儿在一處儿頑,好些是有的. 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 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 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 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他 卻還不至糊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种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 這 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 若 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 張心,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听 見說,房子不差什么就妥當了, 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 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媽家里有寶妹妹在那里,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 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日 晚了,明日飯后咱們娘儿們就過去。”說著,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 歸房.不提.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 便要試試寶玉,走進里間說道:“寶兄弟大 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 你喜歡不喜歡?"寶玉听了,只管瞅著鳳姐 笑,微微的點點頭儿. 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 來.鳳姐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 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 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么傻,便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 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鳳姐忙扶住了, 說:“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 不肯見你的。”寶 玉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里想:“襲人的 話不差. 提了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 不是林妹妹, 打破了這個燈虎儿,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 儿的便見你,若是瘋瘋顛顛的, 他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 前儿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里頭。”鳳姐 听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听了, 又是笑,又是疼,便說道:“ 我早听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   說著王夫人也來. 大家到了薛姨媽那里,只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薛 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才要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 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 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听了,點點頭儿說:   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里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 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寶哥儿出來請安還好 好儿的,不過略瘦些, 怎么你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么樣, 只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 不知几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 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 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借大妹妹的 金瑣壓壓邪气,只怕就好了。”薛姨媽心里也愿意, 只慮著寶釵委屈,便道: “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 說,只說:“姨太太這會子家里沒人,不如把裝奩一概□免. 明日就打發蝌儿 去告訴蟠儿,一面這里過門,一面給他變法儿撕擄官事。”并不提寶玉的心事, 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說著, 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儿,又見這般光景, 只得滿口應承. 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 寶釵說明原故, 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大 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儿.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 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 房內,寶琴隨去解悶. 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听審詳的 事,二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儿,你即便回來。”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复薛姨媽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准了誤殺,一過 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赶著 辦又省了好些銀子, 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么著就怎么辦罷.'"薛姨媽听了,一 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 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里好 象不愿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儿家, 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 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 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 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本來咱們不惊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 的`都是混帳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 王家無人在京里. 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沒有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托 他照料些,他上几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 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 書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几句,點頭應允.賈璉赶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 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宁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 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   這里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与賈母過目,并叫襲人告訴寶 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里送到園里,回來園里又送到這里.咱們的人送, 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歡道:“說他糊涂,他今日怎 么這么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 “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匹.這是各色綢緞一百 二十匹.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 子。”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与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 說:不是虛 禮,求姨太太等蟠儿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 那好日子的被褥還 是咱們這里代辦了罷。”鳳姐答應了,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 咐他們:“不必走大門,只從園里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离瀟 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里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 而去. 寶玉認以為真,心里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 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 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 個分儿,不得不說了. 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 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么做得親呢.姑娘別听瞎話,自 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 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 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 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 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几 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 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万無生理, 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几年, 我拿你就當我的親妹妹。”說到這里,气又接不上來.紫鵑听了,一陣心酸,早 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 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 著了。”黛玉听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 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黛玉那里坐得住, 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 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 玉點點頭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气的兩眼直瞪,又咳 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盒內.紫鵑用 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 紫鵑道:“姑娘歪歪儿罷。”黛玉又搖搖頭儿.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 ,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 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 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詩,扎掙著 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 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儿,那里撕得動.紫鵑早已 知他是恨寶玉, 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點點頭儿 ,掖在袖里,便叫雪雁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   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諒他 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儿. 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 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 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只手來扶著 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儿,往上一撂.紫鵑唬了 一跳,欲要搶時,兩只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 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么說呢。”黛玉只作不聞, 回手又把那詩稿拿 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 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干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 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 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里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余無几了. 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 扶著放倒,心里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 雁和鸚哥等几個小丫頭, 又怕一時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 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儿來.飯后, 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祥 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 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 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几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里看屋子呢. 紫鵑因問道: “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听這話詫异,遂到寶玉屋里去看,竟也 無人.遂問屋里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么竟這樣狠毒 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几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 气來, 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 了我怎么樣過的去! 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 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面走,一面想,早 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里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 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里徘徊瞻顧,看見墨雨 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在這里做什么?"紫鵑道: “我听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儿.誰知不在這里,也不知是几儿。”墨 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 上頭吩咐了,連你 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這里,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 了. "說著又問:“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鵑道:“沒什么事,你去罷。”墨雨 仍舊飛跑去了. 紫鵑自己也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 是活. 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過 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嗚 嗚咽咽的自回去了.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里往外探頭探腦的,一 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 忙擺手儿不叫嚷,赶忙進去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 兩□紅赤.紫鵑覺得不 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 可以仗個膽儿,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 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 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里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 怕林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李紈听了,嚇了一大跳,也來不及問了,連忙 站起身來便走,素云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 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 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 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 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歎。”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 里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 裹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里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 李紈走了個對臉.李紈忙問:“怎么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 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 只將一只手回過去指著黛玉.李紈 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 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動 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 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 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里呢。”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 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 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 丫頭,這是什么時候,且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 還 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儿家,你還叫他赤身露体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听 了這句話, 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面也哭,一面著急,一面拭淚,一面 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 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唬了一 跳,看時卻是平儿.跑進來看見這樣,只是呆磕磕的發怔.李紈道:“你這會子 不在那邊,做什么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儿道:“奶奶不放心, 叫來瞧瞧.既有大奶奶在這里,我們奶奶就只顧那一頭儿了. "李紈點點頭儿. 平儿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 這里 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 的后事. 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 李紈道:“還有什么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 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 "李紈還未答言,只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 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 那里用這么……"說到這里卻又不好說了,因又 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里守著病人, 身上也不洁淨.林姑娘還有气儿呢,不 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這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儿.倒 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 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离不開。” 林之孝家的頭里听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番一說,卻也沒的說,又 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只好瞅著他微微的笑,因又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閒話倒 不要緊,只是他卻說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著,平儿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 話說了一遍. 平儿低了一回頭,說:“這么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 “他使得嗎?"平儿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几句,李紈點點頭儿道:“既是這么著, 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 "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儿 道:“使得,都是一樣. "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 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 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 奶奶去。”李紈道:“是了.你這么大年紀,連這么點子事還不耽呢。”林家的 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的, 我們都不能很明白, 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說著,平儿已叫了雪雁出來. 原來雪雁因這几 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 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儿叫他換了新鮮衣服.跟著林家的去了.隨后平儿又 平儿答應著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林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呢,赶忙叫住道: “我帶了他去罷,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 了。”那林家的答應著去了.這里平儿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般光景, 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傷心,只是在賈母鳳姐跟 前不敢露出. 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 姑娘好的蜜里調油, 這時候總不見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 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儿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 看看他去,看他見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儿還裝傻么!"一面想著,已溜到里間 屋子門口,偷偷儿的瞧.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听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 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 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____只不 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即見黛玉,盼到今日 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几句傻話,卻与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 又是生气又是傷心,他那里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里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 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 碌,再盼不到吉時, 只管問襲人道:“林妹妹打園里來,為什么這么費事,還 不來?"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回來又听見鳳姐与王夫人道:“雖然有 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 冷清清使不得.我傳了家內學過 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 家里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 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披著紅扶著.下首扶新 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猶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他 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贊禮拜了天地.請出 賈母受了四拜,后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 是按金陵舊例.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沖喜之說.那知今日寶玉居 然象個好人一般,賈政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鳳姐早 已防備,故請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   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气, 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 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 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气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 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儿等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 象寶釵,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么!只見他盛 妝艷服,丰肩□体,鬟低鬢^,眼□息微,真是荷粉露垂, 杏花煙潤了.寶玉 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儿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 是夢中了,呆呆的只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 兩眼直視, 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里間床上坐下, 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 叫襲人道:“我是在那里呢?這不是做夢么?"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 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儿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里這一 位美人儿是誰?" 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 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糊涂,你說 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 "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 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么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 么,還有雪雁呢,怎么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么頑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 說道:“寶姑娘在屋里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寶玉 听了,這會子糊涂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 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 只是不懂. 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复發,也不講明,只得滿 屋里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 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 景想來,心下倒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 賈母見寶玉睡著,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 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离,惟愿老太太順 時頤養.儿子一到任所, 即修稟請安,不必挂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 完結,只求老太太訓誨. "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并不將寶玉复病的話說起, 才是.他因病沖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 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帶了他來, 你見見,叫 他給你磕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從此以后認真念書,比送 我還喜歡呢。”賈母听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著,叫鴛鴦去如此如此, 帶了寶玉,叫襲人跟著來.鴛鴦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 寶玉見了父親,神志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么大差.賈政吩咐了几句,寶玉 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儿 子, 斷不可如前嬌縱. 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听了,也沒提 起別的.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余內眷俱送 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 送至十里長亭而別.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 連飲食也不能進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离恨天 病神瑛淚洒相思地 -----   話說寶玉見了賈政, 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待動彈,連飯也沒吃, 便昏沉睡去. 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著他 坐起來,還是象個好人.一連鬧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過去,薛姨媽 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 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 白,又恐气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 姨媽嗔怪.便与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 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里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 咱們一心一意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 幸虧寶釵是 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親辦 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 草草完事.   到家, 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 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 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 气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 要水喝.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里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 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后,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 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么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 么被寶姐姐赶了去了?他為什么霸占住在這里?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 們听見林妹妹哭得怎么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說道:“林姑娘病著呢。” 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著,要起來. 豈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那能動 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橫豎林妹 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 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里,活著也好一處醫治伏侍, 死 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几年的情分。”襲人听了這些話, 便哭 的哽嗓气噎.寶釵恰好同了鶯儿過來,也听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 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 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 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 一個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么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 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 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穩著, 養個四五天后,風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 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听 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 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听?"寶釵听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 那兩 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异道:“ 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 道你姐妹和睦, 你听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寶玉听了, 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象有人走來,r寶 玉茫然*實*:“借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 "r寶玉道:“适聞有一故人已死, 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 是誰?"r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 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气, 生前聚之,死則散焉. 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 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 說無就 無.皆為世俗溺于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 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無故自隕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 受無邊的苦, 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 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 司,除父母外,欲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 心口擲來.寶玉听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嚇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躊躇,忽听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 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自己仍舊躺在床上. 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 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 覺得心內清爽. 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歎數聲而已.寶釵早知黛玉已死, 因賈母等 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 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 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即到外書房請了畢 大夫進來診視. 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气沉靜,神安郁散, 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著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   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儿背地也說寶釵道:“姑 娘忒性急了.寶釵道:針砭.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 糊涂.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 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 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 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 能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 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 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 庭之禮后,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 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勸解,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 之語安慰他.那寶玉心里雖不順遂,無奈日里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 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 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后話.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 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气不斷, 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 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 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 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里似明 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 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里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并几個小丫頭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 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 總在一處.不想我. ……"說著,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 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回轉,听了這 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 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里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 喘成一處,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經促疾的很了.   紫鵑忙了, 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 “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 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赶忙進來 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 剛擦著,猛听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 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 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 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气絕, 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 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傷心痛哭.因瀟湘館离新房子甚遠,所 以那邊并沒听見. 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听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听, 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听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凄涼冷 淡!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賈政起身,又為寶玉□憒更甚,正在著急异常 之時,若是又將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來,只得親自 到園.到了瀟湘館內, 也不免哭了一場.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便說: “很好.只是剛才你們為什么不言語,叫我著急?"探春道:“剛才送老爺,怎 么說呢。”鳳姐道:“還倒是你們兩個可怜他些.這么著,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 個冤家呢.但是這件事好累墜,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擱 不住。”李紈道:“你去見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鳳姐點頭,忙忙的去了.   鳳姐到了寶玉那里,听見大夫說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了 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賈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賈母眼淚交流 說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气!"說著,便要到園里去哭 他一場,又惦記著寶玉, 兩頭難顧.王夫人等含悲共勸賈母不必過去,"老太太 身子要緊。”賈母無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說:“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 并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 你是我的外孫女儿,是親的了,若与 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 我怎么見他父親呢.'" 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壽夭有定.如今 已經死了,無可盡心,只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送.一則可以少盡咱們的心, 二 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陰靈儿,也可以少安了。”賈母听到這里,越發痛哭 起來. 鳳姐恐怕老人家傷感太過,明仗著寶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來 撒個謊儿哄老太太道:“寶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賈母听見,才止住淚問道:“不 是又有什么緣故? "鳳姐陪笑道:“沒什么緣故,他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 賈母連忙扶了珍珠儿,鳳姐也跟著過來.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過來,一一回明了賈母.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 要到寶玉那邊,只得忍淚含悲的說道:“既這么著,我也不過去了.由你們辦罷, 我看著心里也難受, 只別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鳳姐一一答應了.賈母才 過寶玉這邊來,見了寶玉, 因問:“你做什么找我?"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 看見林妹妹來了,他說要回南去.我想沒人留的住, 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他。” 賈母听著,說:“使得,只管放心罷。”襲人因扶寶玉躺下.   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 那時寶釵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些含羞 之意.這一天見賈母滿面淚痕,遞了茶,賈母叫他坐下.寶釵側身陪著坐了,才 問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賈母听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流 下來,因說道:“我的儿,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寶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 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婦了,我才告訴你.這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 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著這個, 你們先都在園子 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寶釵把臉飛紅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 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自此寶釵千回万轉,想了一個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 過了回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說話才不至似前留神. 獨 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他一場. 賈母 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胡思亂想,怎奈他郁悶難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 心病, 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些.寶玉听說,立刻要往瀟 湘館來.賈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 到了瀟湘館內, 一見黛玉靈柩,賈母已哭得淚干气絕.鳳姐等再三勸住.王夫 人也哭了一場.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里間歇著,猶自落淚.   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 前何等親密, 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眾人原恐寶玉病后過哀,都來解勸, 寶玉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攙扶歇息.其余隨來的,如寶釵,俱极痛哭.獨是 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如此,心 里已回過來些,又見賈母王夫人都在這里, 不敢洒落寶玉,便將林姑娘怎么复 病,怎么燒毀帕子,焚化詩稿,并將臨死說的話, 一一的都告訴了.寶玉又哭 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賈母王夫人 又哭起來.多虧鳳姐能言勸慰,略略止些,便請賈母等回去.寶玉那里肯舍,無 奈賈母逼著,只得勉強回房.   賈母有了年紀的人, 打從寶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陣,已覺頭暈 身熱.雖是不放心惦著寶玉,卻也掙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 痛難禁,也便回去, 派了彩云幫著襲人照應,并說:“寶玉若再悲戚,速來告 訴我們。”寶釵是知寶玉一時必不能舍, 也不相勸,只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 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明日一早,眾人都來瞧他, 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看見寶玉精神略好,也就放 心,暫且住下.   一日,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寶玉的命都虧姨太太救的,如今想來 不妨了,獨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寶玉調養百日,身体复舊,又過了姑娘的功服, 正好圓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擇個上好的吉日。”薛姨媽便道:“老太太主意 很好,何必問我.寶丫頭雖生的粗笨, 心里卻還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 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們兩口儿言和意順,從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 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個日子.還通知親戚不用呢?"賈母道:“寶 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況且費了多少周折, 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 熱鬧几天.親戚都要請的.一來酬愿,二則咱們吃杯喜酒, 也不枉我老人家操 了好些心。”薛姨媽听說,自然也是喜歡的,便將要辦妝奩的話也說了一番.賈 母道:“咱們親上做親,我想也不必這些.若說動用的,他屋里已經滿了.必定 寶丫頭他心愛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來.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 的我那外孫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長壽。”說著,連薛姨媽也便落淚.恰好鳳 姐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又想著什么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你 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鳳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我剛才听了個笑 話儿來了,意思說給老太太和姑媽听。”賈母拭了拭眼淚,微笑道:“你又不知 要編派誰呢,你說來我和姨太太听听.說不笑我們可不依。”只見那鳳姐未從張 口,先用兩只手比著,笑彎了腰了.未知他說出些什么來,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惊 -----   話說鳳姐見賈母和薛姨媽為黛玉傷心,便說:“有個笑話儿說給老太太和姑 媽听",未從開口,先自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和姑媽打諒是那里的笑話儿? 就是咱們家的那二位新姑爺新媳婦啊. "賈母道:“怎么了?"鳳姐拿手比著道: “一個這么坐著,一個這么站著. 一個這么扭過去,一個這么轉過來.一個又…… "說到這里,賈母已經大笑起來, 說道:“你好生說罷,倒不是他們兩口儿,你 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薛姨媽也笑道:“你往下直說罷,不用比了。”鳳姐才 說道:“剛才我到寶兄弟屋里,我看見好几個人笑. 我只道是誰,巴著窗戶眼 儿一瞧,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寶兄弟站在地下.寶兄弟拉著寶妹妹的袖子, 口口聲聲只叫:`寶姐姐,你為什么不會說話了?你這么說一句話, 我的病包管 全好.'寶妹妹卻扭著頭只管躲.寶兄弟卻作了一個揖,上前又拉寶妹妹的衣服. 寶妹妹急得一扯,寶兄弟自然病后是腳軟的,索性一扑,扑在寶妹妹身上了.寶 妹妹急得紅了臉,說道:`你越發比先不尊重了.'"說到這里,賈母和薛姨媽都笑 起來.鳳姐又道:“寶兄弟便立起身來笑道:`虧了跌了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 你的話來了. '"薛姨媽笑道:“這是寶丫頭古怪.這有什么的,既作了兩口儿, 說說笑笑的怕什么.他沒見他璉二哥和你。”鳳姐儿笑道:“這是怎么說呢,我 饒說笑話給姑媽解悶儿,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來了。”賈母也笑道:“要這么著 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個分寸儿.我愛寶丫頭就在這尊重上頭.只是我 愁著寶玉還是那么傻頭傻腦的,這么說起來,比頭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說說, 還有什么笑話儿沒有?"鳳姐道:“明儿寶玉圓了房,親家太太抱了外孫子,那 時侯不更是笑話儿了么。”賈母笑道:“猴儿,我在這里同著姨太太想你林妹妹, 你來慪個笑儿還罷了,怎么臊起皮來了.你不叫我們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興 了, 你林妹妹恨你,將來不要獨自一個到園里去,□防他拉著你不依。”鳳姐 笑道:“他倒不怨我.他臨死咬牙切齒倒恨著寶玉呢。”賈母薛姨媽听著,還道 是頑話儿, 也不理會,便道:“你別胡拉扯了.你去叫外頭挑個很好的日子給 你寶兄弟圓了房儿罷。”鳳姐去了,擇了吉日,重新擺酒唱戲請親友.這不在話 下.   卻說寶玉雖然病好复原, 寶釵有時高興翻書觀看,談論起來,寶玉所有眼 前常見的尚可記憶, 若論靈机,大不似從前活變了,連他自己也不解,寶釵明 知是通靈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襲人時常說他:“你何故把從前的靈机都忘了? 那些舊毛病忘了才好,為什么你的脾气還覺照舊,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寶玉 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時寶玉順性胡鬧,多虧寶釵勸說,諸事略覺收 斂些.襲人倒可少費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別的丫頭素仰寶釵貞靜和平,各人 心服,無不安靜.只有寶玉到底是愛動不愛靜的,時常要到園里去逛.賈母等一 則怕他招受寒暑,二則恐他睹景傷情,雖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瀟湘館 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舊病來,所以也不使他去.況且親戚姊妹們,薛寶琴已 回到薛姨媽那邊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 所以不大常來,只有寶玉娶親那一日与吃喜酒這天來過兩次,也只在賈母那邊住 下, 為著寶玉已經娶過親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從前的詼諧談 笑,就是有時過來,也只和寶釵說話,見了寶玉不過問好而已,那邢岫煙卻是因 迎春出嫁之后便隨著邢夫人過去, 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嬸娘過來, 亦不過到太太們与姐妹們處請安問好,即回到李紈那里略住一兩天就去了:所以 園內的只有李紈,探春,惜春了.賈母還要將李紈等挪進來,為著元妃薨后,家 中事情接二連三,也無暇及此.現今天气一天熱似一天,園里尚可住得,等到秋 天再挪.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政帶了几個在京請的幕友,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見過上司,即 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賈政向來作京官,只曉得郎中事務都 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學差,也無關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縣折收糧 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雖也听見別人講究,卻未嘗身親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 便与幕賓商議出示嚴禁,并諭以一經查出, 必定詳參揭報.初到之時,果然胥 吏畏懼,便百計鑽營,偏遇賈政這般古執. 那些家人跟了這位老爺在都中一無 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發財的名頭向人借貸, 做衣 裳裝体面,心里想著,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作, 認 真要查辦起來,州縣饋送一概不受.門房簽押等人心里盤算道:“我們再挨半個 月,衣服也要當完了.債又逼起來,那可怎么樣好呢.眼見得白花花的銀子,只 是不能到手。”那些長隨也道:“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么本錢來的.我們才冤, 花了若干的銀子打了個門子,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想來跟這個主 儿是不能撈本儿的了. 明儿我們齊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齊,都來告假. 賈政不知就里,便說:“要來也是你們,要去也是你們.既嫌這里不好,就都請 便。”那些長隨怨聲載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議道:“他們可去的去了, 我們去不了的,到底想個法儿才好. "內中有一個管門的叫李十儿,便說:“你 們這些沒能耐的東西,著什么忙!我見這長字號儿的在這里,不犯給他出頭.如 今都餓跑了,瞧瞧你十太爺的本領,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們齊心,打 伙儿弄几個錢回家受用,若不隨我,我也不管了,橫豎拚得過你們。”眾人都說: “好十爺,你還主儿信得過.若你不管,我們實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 要我出了頭得了銀錢,又說我得了大分儿了.窩儿里反起來,大家沒意思。”眾 人道:“你万安,沒有的事.就沒有多少,也強似我們腰里掏錢。”正說著,只 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蹺著一只腿,挺著腰說道:“找 他做什么?"書辦便垂手陪著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 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侯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你 們太爺們來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蒂的,說到那里是 要辦到那里.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 爺做什么?"書辦道:“原為打听催文的事,沒有別的. "李十儿道:“越發胡 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么帳,我叫本官打了你, 退你。”書辦道:“我在衙門內已經三代了.外頭也有些体面,家里還過得, 就 規規矩矩伺侯本官升了還能夠,不象那些等米下鍋的。”說著,回了一聲"二太 爺,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著笑說:“這么不禁頑,几句話就臉急了。” 書辦道:“不是我臉急,若再說什么,豈不帶累了二太爺的清名呢。”李十儿過 來拉著書辦的手說:“你貴姓啊?"書辦道:“不敢,我姓詹,單名是個`會'字, 從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聞你的名的.我們兄 弟們是一樣的,有什么話晚上到這里咱們說一說. "書辦也說:“誰不知道李十 太爺是能事的,把我一詐就嚇毛了。”大家笑著走開.那晚便与書辦咕唧了半夜, 第二天拿話去探賈政,被賈政痛罵了一頓.   隔一天拜客, 里頭吩咐伺侯,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 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 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 在墀下上了轎,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 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 生气說:“往常還好,怎么今儿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后. 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 的,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賈政生气,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隔一天, 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帶來銀兩付了.   以后便覺樣樣不如意, 比在京的時侯倒不便了好些.無奈,便喚李十儿問 道:“我跟來這些人怎樣都變了?你也管管.現在帶來銀兩早使沒有了,藩庫俸 銀尚早,該打發京里取去. "李十儿稟道:“奴才那一天不說他們,不知道怎么 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彩的, 叫奴才也沒法儿.老爺說家里取銀子,取多少?現 在打听節度衙門這几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 少呢?"賈政道:“為什么不早說?"李十儿說:“老爺最圣明的.我們新來乍到, 又不与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 便好想老爺的美缺。” 賈政道:“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 儿笑著回道:“老爺說的也不錯.京里离這里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 他 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們,那個 不愿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賈政听了這話,也自然心里明白,道: “我正要問你, 為什么都說起來?"李十儿回說:“奴才本不敢說.老爺既問到 這里,若不說是奴才沒良心, 若說了少不得老爺又生气。”賈政道:“只要說 得在理。”李十儿說道:“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 那個不 想發財?俱要養家活口.自從老爺到了任,并沒見為國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載 道。”賈政道:“民間有什么話?"李十儿道:“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 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錢的法儿.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 收糧的時 侯,衙門里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蹬,那些鄉民心里愿 意花几個錢早早了事, 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便是本家大人 是老爺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頂的分儿,也只為識時達務能夠上和下睦 罷了。”賈政听到這話,道:“胡說,我就不識時務嗎?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 他們貓鼠同眠嗎。”李十儿回說道:“奴才為著這點忠心儿掩不住,才這么說, 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侯,老爺又說奴才沒良心,有 什么話不告訴老爺了。”賈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沒有別 的.趁著老爺的精神年紀,里頭的照應,老太太的硬朗,為顧著自己就是了.不 然到不了一年,老爺家里的錢也都貼補完了,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說老 爺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錢藏著受用.倘遇著一兩件為難的事,誰肯幫著老爺? 那時辦也辦不清,悔也悔不及。”賈政道:“据你一說,是叫我做貪官嗎?送了 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几位老爺嗎?這几位都与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 如今名在那里!現有几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 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准州 的委屈只要奴才辦去, 關礙不著老爺的.奴才跟主儿一場,到底也要掏出忠心 來。”賈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語,說得心無主見,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 出來不与我相干。”說著,便踱了進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 鉤連內外一气的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 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處揭報,上司見賈政古朴忠厚, 也不查察.惟是幕友們耳目最長, 見得如此,得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 也有辭去的,也有与賈政相好在內維持的.于是漕務事畢,尚無隕越.   一日,賈政無事,在書房中看書.簽押上呈進一封書子,外面官封上開著: “鎮守海門等處總制公文一角,飛遞江西糧道衙門。”賈政拆封看時,只見上寫 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   右.仰蒙雅愛,許結朱陳,至今佩德勿諼.祗因調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 衷怀歉仄,自歎無緣.今幸□戟遙臨,快   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賀,先蒙翰教,邊帳光生,武夫額   手.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想蒙不棄卑寒,希望蔦蘿之附.小儿已承青盼, 淑媛素仰芳儀.如蒙踐諾,即遣冰   人.途路雖遙,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   俟.茲修寸幅,恭賀升祺,并求金允.臨穎不胜待命之   至.   世弟周瓊頓首.賈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舊年因見他就 了京職,又是同鄉的人, 素來相好,又見那孩子長得好,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 因未說定,也沒有与他們說起. 后來他調了海疆,大家也不說了.不料我今升 任至此,他寫書來問.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 与探春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帶 家眷,只可寫字与他商議。”正在躊躇,只見門上傳進一角文書,是議取到省會 議事件.賈政只得收拾上省,侯節度派委.   一日在公館閒坐,見桌上堆著一堆字紙,賈政一一看去,見刑部一本:“為 報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賈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經提本了! "隨用心看下去,是" 薛蟠毆傷張三身死,串囑尸證捏供誤殺一案。”賈政一拍 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營節度使咨稱:緣薛蟠籍隸金陵,行過太平縣,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內 當槽之張三素不相認,于某年月日薛 蟠令店主備酒邀請太平縣民吳良同飲,令 當槽張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換好酒.張三因稱酒已沽定難換.薛蟠因伊倔 強,將酒照臉潑去,不期去勢甚猛,恰值張三低頭拾箸,一時失手,將酒碗擲在 張三囟門,皮破血出,逾時殞命.李店主趨救不及,隨向張三之母告知.伊母張 王氏往看,見已身死,隨喊稟地保赴縣呈報.前署縣詣驗,仵作將骨破一寸三分 及腰眼一傷,漏報填格,詳府審轉.看得薛蟠實系潑酒失手,擲碗誤傷張三身死, 將薛蟠照過失殺人,准斗殺罪收贖等因前來.臣等細閱各犯證尸親前后供詞不 符,且查《斗殺律》注云:“相爭為斗,相打為毆.必實無爭斗情形,邂逅身死, 方可以過失殺定擬。”應令該節度審明實情,妥擬具題.今据該節度疏稱:薛蟠 因張三不肯換酒,醉后拉著張三右手,先毆腰眼一拳.張三被毆回罵,薛蟠將碗 擲出,致傷囟門深重,骨碎腦破,立時殞命.是張三之死實由薛蟠以酒碗砸傷深 重致死,自應以薛蟠擬抵.將薛蟠依《斗殺律》擬絞   監侯, 吳良擬以杖徒.承審不實之府州縣應請……以下注著"此稿未完". 賈政因薛姨媽之托曾托過知縣,若請旨革審起來,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將 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只好翻來复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心中狐疑 不定,更加害怕起來.正在納悶,只見李十儿進來:“請老爺到官廳伺侯去,大 人衙門已經打了二鼓了。”賈政只是發怔, 沒有听見.李十儿又請了一遍.賈 政道:“這便怎么處?"李十儿道:“老爺有什么心事?"賈政將看報之事說了一 遍.李十儿道:“老爺放心.若是部里這么辦了,還算便宜薛大爺呢.奴才在京 的時侯听見,薛大爺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婦,都喝醉了生事, 直把個當槽儿的活 活打死的.奴才听見不但是托了知縣,還求璉二爺去花了好些錢各衙門打通了才 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沒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鬧破了,也是官官相護的,不過 听罷. 不要誤了上司的事。”賈政道:“你們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縣听了一 個情,把這個官都丟了,還不知道有罪沒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無益, 外頭伺侯著好半天了,請老爺就去罷。”賈政不知節度傳辦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零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离情 -----   話說賈政去見了節度, 進去了半日不見出來,外頭議論不一.李十儿在外 也打听不出什么事來,便想到報上的饑荒,實在也著急,好容易听見賈政出來, 便迎上來跟著,等不得回去,在無人處便問:“老爺進去這半天,有什么要緊的 事?"賈政笑道:“并沒有事.只為鎮海總制是這位大人的親戚,有書來囑托照 應我,所以說了些好話.又說我們如今也是親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內喜歡, 不免又壯了些膽子,便竭力縱恿賈政許這親事.賈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 礙,在外頭信息不早,難以打點,故回到本任來便打發家人進京打听, 順便將 總制求親之事回明賈母,如若愿意,即將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 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賈政并無處分,惟將署太平縣的這位老爺革職, 即寫了稟帖安慰了賈政,然后住著等信.   且說薛姨媽為著薛蟠這件人命官司,各衙門內不知花了多少銀錢,才定了誤 殺具題.原打量將當舖折變給人,備銀贖罪.不想刑部駁審,又托人花了好些錢, 總不中用,依舊定了個死罪,監著守候秋天大審.薛姨媽又气又疼,日夜啼哭. 寶釵雖時常過來勸解,說是:“哥哥本來沒造化.承受了祖父這些家業,就該安 安頓頓的守著過日子.在南邊已經鬧的不象樣, 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 因為仗著親戚們的勢力,花了些銀錢,這算白打死了一個公子.哥哥就該改過做 起正經人來,也該奉養母親才是,不想進了京仍是這樣.媽媽為他不知受了多少 气,哭掉了多少眼淚.給他娶了親,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過日子, 不想命該如 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個不安靜的,所以哥哥躲出門的.真正俗語說的`冤家 路儿狹',不多几天就鬧出人命來了.媽媽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盡心的了, 花了 銀錢不算,自己還求三拜四的謀干.無奈命里應該,也算自作自受.大凡養儿女 是為著老來有靠,便是小戶人家還要掙一碗飯養活母親,那里有將現成的鬧光了 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來的?不是我說,哥哥的這樣行為,不是儿子,竟是個 冤家對頭.媽媽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 常在這里勸解,我看見媽媽這樣,那里放得下心.他雖說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 前儿老爺打發人回來說,看見京報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來打點的.我想哥哥 鬧了事,擔心的人也不少.幸虧我還是在跟前的一樣,若是离鄉調遠听見了這個 信,只怕我想媽媽也就想殺了.我求媽媽暫且養養神,趁哥哥的活口現在,問問 各處的帳目.人家該咱們的,咱們該人家的,亦該請個舊伙計來算一算,看看還 有几個錢沒有。”薛姨媽哭著說道:“這几天為鬧你哥哥的事, 你來了,不是 你勸我,便是我告訴你衙門的事.你還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經退了,兩個 當舖已經給了人家,銀子早拿來使完了.還有一個當舖,管事的逃了,虧空了好 几千兩銀子,也夾在里頭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頭要帳,料著京里的帳已經 去了几万銀子,只好拿南邊公分里銀子并住房折變才夠.前兩天還听見一個荒 信,說是南邊的公當舖也因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這么著,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 的了。”說著,又大哭起來.寶釵也哭著勸道:“銀錢的事,媽媽操心也不中用, 還有二哥哥給我們料理. 單可恨這些伙計們,見咱們的勢頭儿敗了,各自奔各 自的去也罷了,我還听見說幫著人家來擠我們的訛頭.可見我哥哥活了這么大, 交的人總不過是些個酒肉弟兄, 急難中是一個沒有的.媽媽若是疼我,听我的 話,有年紀的人,自己保重些.媽媽這一輩子.想來還不致挨凍受餓.家里這點 子衣裳家伙,只好听憑嫂子去,那是沒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們也沒 心在這里,該去的叫他們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輩子, 只好跟著媽媽過去.實 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還可以拿些個來,料我們那個也沒有不依的. 就是襲 姑娘也是心術正道的,他听見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媽媽來就哭.我們那一個還 道是沒事的,所以不大著急,若听見了也是要唬個半死儿的。”薛姨媽不等說完, 便說:“好姑娘,你可別告訴他.他為一個林姑娘几乎沒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 要是他急出個原故來,不但你添一層煩惱,我越發沒了依靠了。”寶釵道:“ 我 也是這么想,所以總沒告訴他。”正說著,只听見金桂跑來外間屋里哭喊道:“我 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經是沒有活的分儿了.咱們如今索性鬧一鬧,大伙 儿到法場上去拼一拼. "說著.便將頭往隔斷板上亂撞,撞的披頭散發.气得薛 姨媽白瞪著兩只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虧得寶釵嫂子長,嫂子短,好一句, 歹一句的勸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頭里的了.你兩口儿好好的 過日子,我是個單身人儿,要臉做什么! "說著,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虧得 人還多,扯住了,又勸了半天方住.把個寶琴唬的再不敢見他.若是薛蝌在家, 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畫鬢,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來, 不時打從薛蝌住房前過, 或故意咳嗽一聲,或明知薛蝌在屋,特問房里何人.有時遇見薛蝌,他便妖妖喬 喬,嬌嬌痴痴的問寒問熱,忽喜忽嗔.丫頭們看見,都赶忙躲開.他自己也不覺 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時,好行寶蟾之計.那薛蝌卻只躲著,有時遇 見,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潑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則為色迷心,越瞧 越愛,越想越幻,那里還看得出薛蝌的真假來.只有一宗,他見薛蝌有什么東西 都是托香菱收著, 衣服縫洗也是香菱,兩個人偶然說話,他來了,急忙散開, 一發動了一個醋字.欲待發作薛蝌,卻是舍不得,只得將一腔隱恨都擱在香菱身 上.卻又恐怕鬧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隱忍不發.   一日, 寶蟾走來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見了二爺沒有?"金桂道:“沒 有。”寶蟾笑道:“我說二爺的那种假正經是信不得的.咱們前日送了酒去,他 說不會喝,剛才我見他到太太那屋里去, 那臉上紅扑扑儿的一臉酒气.奶奶不 信,回來只在咱們院門口等他,他打那邊過來時奶奶叫住他問問,看他說什么。” 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來了呢.他既無情義,問他作什么! "寶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說,咱們也好說, 他不好說,咱們再另打主意。” 金桂听著有理,因叫寶蟾瞧著他,看他出去了.寶蟾答應著出來.金桂卻去打開 鏡奩,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條洒花絹子,才要出來,又 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寶蟾外面說道:“二爺今日高興呵, 那里喝了酒來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來的意思,連忙掀起帘子出來.只 見薛蝌和寶蟾說道:“今日是張大爺的好日子,所以被他們強不過吃了半鐘,到 們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話一激,臉越紅了,連忙走過來陪笑 道:“嫂子說那里的話。”寶蟾見他二人交談,便躲到屋里去了.   這金桂初時原要假意發作薛蝌兩句, 無奈一見他兩頰微紅,雙眸帶澀,別 有一种謹愿可怜之意, 早把自己那驕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國去了,因笑說道:“這 么說,你的酒是硬強著才肯喝的呢. "薛蝌道:“我那里喝得來。”金桂道:“不 喝也好,強如象你哥哥喝出亂子來, 明儿娶了你們奶奶儿,象我這樣守活寡受 孤單呢!"說到這里,兩個眼已經乜斜了,兩腮上也覺紅暈了.薛蝌見這話越發 邪僻了,打算著要走.金桂也看出來了,那里容得,早已走過來一把拉住.薛蝌 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說著渾身亂顫.金桂索性老著臉道:“你只管進來, 我和你說一句要緊的話。”正鬧著,忽听背后一個人叫道:“奶奶,香菱來了。” 把金桂唬了一跳,回頭瞧時,卻是寶蟾掀著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頭見香菱 從那邊來了,赶忙知會金桂.金桂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脫身跑了. 那香菱正走著,原不理會,忽听寶蟾一嚷,才瞧見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 香菱卻唬的心頭亂跳,自己連忙轉身回去.這里金桂早已連嚇帶气,呆呆的瞅著 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聲,自己掃興歸房,從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 本是要到寶琴那里,剛走出腰門,看見這般,嚇回去了.   是日,寶釵在賈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訴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賈母說道:“既 是同鄉的人,很好.只是听見那孩子到過我們家里,怎么你老爺沒有提起?"王 夫人道:“連我們也不知道. "賈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遠.雖然老爺在 那里,倘或將來老爺調任, 可不是我們孩子太單了嗎。”王夫人道:“兩家都 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邊還調進來, 即不然,終有個葉落歸根.況且 老爺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經說了,好意思不給么? 想來老爺的主意定了,只 是不做主,故遣人來回老太太的。”賈母道:“你們愿意更好.只是三丫頭這一 去了,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若再遲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見他一面了。” 說著,掉下淚來.王夫人道:“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就是本鄉本 土的人,除非不做官還使得,若是做官的,誰保得住總在一處.只要孩子們有造 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時常听見他被女婿打鬧,甚至不給飯吃. 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他也摸不著.近來听見益發不好了,也不放他回來.兩口 子拌起來就說咱們使了他家的銀錢. 可怜這孩子總不得個出頭的日子.前儿我 惦記他,打發人去瞧他, 迎丫頭藏在耳房里不肯出來.老婆子們必要進去,看 見我們姑娘這樣冷天還穿著几件舊衣裳. 他一包眼淚的告訴婆子們說:`回去別 說我這么苦,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東西來,不但摸不著,反要添 一頓打.說是我告訴的.'老太太想想,這倒是近處眼見的,若不好更難受.倒 虧了大太太也不理會他,大老爺也不出個頭!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三等使喚的 丫頭還不如.我想探丫頭雖不是我養的,老爺既看見過女婿, 定然是好才許的. 只請老太太示下,擇個好日子,多派几個人送到他老爺任上.該怎么著, 老爺 也不肯將就。”賈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當,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 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應著"是".寶釵听得明白,也不敢則聲,只是心里 叫苦:“我們家里姑娘們就算他是個尖儿,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里的人一天 少似一天了。”見王夫人起身告辭出去,他也送了出來,一徑回到自己房中,并 不与寶玉說話.見襲人獨自一個做活,便將听見的話說了.襲人也很不受用.   卻說趙姨娘听見探春這事,反歡喜起來,心里說道:“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 不起我,我何從還是個娘,比他的丫頭還不濟.況且[上水護著別人.他擋在頭 里,連環儿也不得出頭. 如今老爺接了去,我倒干淨.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夠 了.只愿意他象迎丫頭似的, 我也稱稱愿。”一面想著,一面跑到探春那邊与 他道喜說:“姑娘,你是要高飛的人了,到了姑爺那邊自然比家里還好.想來你 也是愿意的.便是養了你一場,并沒有借你的光儿. 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 活,一句也不言語.趙姨娘見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傷心,也不過自己掉淚而已.坐了一回,悶悶的走到 寶玉這邊來.寶玉因問道:“三妹妹,我听見林妹妹死的時候你在那里來著.我 還听見說,林妹妹死的時候遠遠的有音樂之聲. 或者他是有來歷的也未可知。” 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著罷了.只是那夜卻怪,不似人家鼓樂之音.你的話 或者也是。”寶玉听了,更以為實.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飄蕩之時,曾見一人, 說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臨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戲做的嫦 娥,飄飄艷艷,何等風致.過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鵑過來, 立即回了 賈母去叫他.無奈紫鵑心里不愿意,雖經賈母王夫人派了過來,也就沒法,只是 在寶玉跟前,不是噯聲,就是歎气的.寶玉背地里拉著他,低聲下气要問黛玉的 話,紫鵑從沒好話回答.寶釵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雪雁雖是寶 玉娶親這夜出過力的, 寶釵見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賈母王夫人,將他配了 一個小廝,各自過活去了.王奶媽養著他,將來好送黛玉的靈柩回南.鸚哥等小 丫頭仍伏侍了老太太. 寶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經云散, 更加納悶.悶到無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這樣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 又喜歡.忽然听見襲人和寶釵那里講究探春出嫁之事,寶玉听了,啊呀的一聲, 哭倒在炕上.唬得寶釵襲人都來扶起說:“怎么了?"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定 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 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 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這也罷了,沒天天在一塊.二姐姐呢,碰著 了一個混帳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 做什么!"襲人忙又拿話解勸.寶釵擺著手說:“你不用勸他,讓我來問他。” 因問著寶玉道:“据你的心里,要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為終身 的事嗎?若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 就是有,老爺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獨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若是 都象你,就連我也不能陪你了. 大凡人念書,原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發糊涂 了.這么說起來,我同襲姑娘各自一邊儿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 你。”寶玉听了,兩只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為什么散的這么早呢? 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襲人掩著他的嘴道:“又胡說.才這兩天身上 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飯.若是你又鬧翻了,我也不管了。”寶玉慢慢的听他兩個 人說話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強說道:“我卻明白, 但只 是心里鬧的慌。”寶釵也不理他,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慢慢的開導他. 里明白, 還要叫他們多說句話儿呢.況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 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諫.他以后便不是這樣了。”正說著,賈母那邊打發過 鴛鴦來說,知道寶玉舊病又發,叫襲人勸說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亂想.襲人等應 了.鴛鴦坐了一會子去了.那賈母又想起探春遠行,雖不備妝奩,其一應動用之 應,不知怎么辦理,下回分解. 第一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惊异兆 -----   卻說鳳姐回至房中, 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裝奩事的一干 人.那天已有黃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兩個丫頭 跟著,頭里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 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听見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 似笑,又似議論什么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么是非, 心內 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听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 答應著去了.鳳姐只帶著丰儿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 只虛虛的掩著.于是主 仆二人方推門進去,只見園中月色比著外面更覺明朗, 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 人聲,甚是凄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听忽的一聲風過, 吹的那樹 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惊飛起 來.鳳姐吃了酒,被風一吹,只覺身上發噤起來.那丰儿也把頭一縮說:“好冷! "鳳姐也撐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儿拿來,我在三姑娘那里 等著。”丰儿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來,答應了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 只覺身后□□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森然 豎了起來. 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后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 兩只眼睛恰似燈光一般. 鳳姐嚇的魂不附体,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只 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一個掃帚尾巴, 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 猶向鳳姐拱爪儿.鳳姐儿此時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已將來至門口,方 轉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儿一恍.鳳姐心中疑惑,心里想著必是那一房里 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并沒有人出來,已經嚇得神魂飄蕩.恍恍 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這 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万年永遠之基都付 于東洋大海了. "鳳姐听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 樣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鳳姐听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 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啐了一口, 方轉回身,腳下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 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 毛發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丰儿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 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么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面丰儿 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鳳姐道:“我才到那里,他們都睡了.咱們 回去罷。”一面說,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只是 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 只 得睡了.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听事 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閒看.第一件是云南節度使 王忠一本,新獲了一起私帶神槍火藥出邊事,共有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口 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時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 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這兩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來,待要看第三件,又恐遲 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儿端上 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平儿在房內收拾換下的衣服.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儿因說道:“今儿夜里 我听著奶奶沒睡什么覺, 我這會子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儿罷。”鳳姐半日 不言語.平儿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才捶了几拳, 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听那邊大姐儿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儿連向那邊叫 道:“李媽,你到底是怎么著?姐儿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好睡了。” 那邊李媽從夢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說,心中沒好气, 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 里嘟嘟噥噥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著尸不挺, 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 "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鳳 姐听見,說"了不得!你听听,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 死勁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過來。”平儿笑道:“奶奶別生气,他那里敢挫磨 姐儿, 只怕是不□防錯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几下子沒要緊,明儿 叫他們背地里嚼舌根, 倒說三更半夜打人。”鳳姐听了,半日不言語,長歎一 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這小孽 障,還不知怎么樣呢! "平儿笑道:“奶奶這怎么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 鳳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 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 也算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儿上頭缺一點儿,也罷了。”平儿听說, 由不的滾下淚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歡喜的. 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們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 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說這話,越發哭的淚人似的.鳳姐笑道:“別扯 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儿听說, 連忙止住哭, 道:“奶奶說得這么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語, 鳳姐又朦朧睡去.   平儿方下炕來要去,只听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 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气,進來就問平儿道:“那些人還沒起來呢么?" 平儿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帘子進來,冷笑道:“好,好,這會子還都 不起來,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 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复睡了,不打諒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儿便 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气,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鳳姐惊醒, 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气狠狠的坐在旁 邊,平儿彎著腰拾碗片子呢. 鳳姐道:“你怎么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 答應,只得又問一聲. 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 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象今儿回來的快,問你一聲,也沒什么生 气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么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 少不得奈煩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 的飯替人家赶獐子呢.我這里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儿的, 沒來由為人家的事, 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么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 還听 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面往 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儿.鳳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 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誰叫你應了 人家的事?你既應了, 就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 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 "賈璉道:“你可說么,你明儿倒也問問他! "鳳姐詫异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 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 賈璉道:“你還在壇子里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儿也不知 道. "賈璉道:“你怎么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 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里 頭知道的.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儿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諒你哥哥 行事象個人呢,你知道外頭人都叫他什么?"鳳姐道:“叫他什么?"賈璉道:“叫 他什么,叫他`忘仁'!"鳳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賈璉道: “你打諒那個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么 人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嗎,今儿索性告訴你,你也不 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啊! "鳳姐想了一想道: “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 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儿的說, 二叔為人是最嗇刻 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里還烏眼雞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爺沒了, 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儿攬了個事儿嗎!所以那一天說,赶他的生日咱 們還他一班子戲, 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 么意思. "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他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一個吊, 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几千銀子.后來二舅嗔著他,說他 不該一网打盡. 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子就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网,想 著再弄几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气,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 知道,這么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么? 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 說是大舅太爺的虧空,本員已故, 應著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賠補.爺儿兩個 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么個樣儿,再者又關系太太和你, 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 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 又去晚了,他進里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里還那里定戲擺酒呢.你 說說,叫人生气不生气!”   鳳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護短,听賈璉如此說,便道: “憑他怎么樣, 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儿.再者,這件事死的大太爺活的二叔都感 激你.罷了,沒什么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帶累 別人受气,背地里罵我。”說著, 眼淚早流下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 挽頭發,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么著,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沒 說你呀.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覺.咱們老輩子 有這個規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 明儿我要 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么.好沒意思啊!"鳳姐听了這些話, 才把淚止住 了,說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么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 辦, 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听見也喜歡。”賈璉道: “是了, 知道了.`大蘿卜還用屎澆'。”平儿道:“奶奶這么早起來做什么,那 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儿呢.爺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气. 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儿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 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 又關會著好几層儿呢, 起遲了,原該爺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 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 儿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儿也紅了.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气, 那里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 夠了,算了罷.他 "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么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 早心淨. "說著,又哭起來.平儿只得又勸了一回.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 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   這里鳳姐自己起來, 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 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 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气,又兼昨夜園中受 了那一惊,也實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 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么正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丫頭 答應著,回去回复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儿.再者, 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于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 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 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 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 你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儿。”麝 月笑著道:“二奶奶頭里進來就擺手儿不叫言語么。”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 不走,等什么呢.沒見這么大人了還是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 旁邊看什么?成日家一塊子在屋里還看不夠?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 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儿.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 把個寶釵直臊的 滿臉飛紅,又不好听著,又不好說什么,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 了一袋煙.鳳姐儿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 服罷. "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那里有個爺 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儿走的理呢. "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 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呢好。”鳳姐因慪他道:“你為什么不穿?"寶玉道: “穿著太早些。”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親,只是那 些丫頭們跟前已經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 得,他也不穿了。”鳳姐儿道:“這是什么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 真是我們這位爺的行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的生日, 老太太給 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候還有晴雯妹 妹呢, 听見說病著整給他補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 上學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 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鳳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 惜了儿的, 那孩子模樣儿手儿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 了那里的謠言, 活活儿的把個小命儿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里 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儿似的.我心里 要叫他進來,后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愿意.我想著寶二爺屋里的小紅跟了我 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儿補過來. 平儿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象那個樣儿 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 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進來.可不知寶二爺愿意不愿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 這五儿就是了。”寶玉本要走,听見這些話已呆了.襲人道:“為什么不愿意, 早就要弄了來的,只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了。”鳳姐道:“那么著明儿我 就叫他進來. 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賈母那邊去 了.這里寶釵穿衣服.鳳姐儿看他兩口儿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种光景, 好不傷心, 坐不住,便起身向寶釵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罷。”笑著 出了房門,一同來見賈母.   寶玉正在那里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 邊說了几句不知什么. 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了.這 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焙茗轉來,說請 二奶奶。”寶釵說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 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 若是去呢,快些 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里站著.'"說的賈母鳳姐并地下站著的眾老婆子丫頭 都笑了. 寶釵飛紅了臉,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涂東西!這也值得 這樣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 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 對出來又罵我了. 這會子說了,他們又罵我。”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 向寶釵道:“你去罷,省得他這么記挂。”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他頑笑, 沒好意思,才走了.   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 問他:“這一向怎么不來?"大了道:“因這几日廟中作好事,有几位誥命夫人 不時在廟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儿還有一家作好事, 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么好事?" 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里不干淨,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 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里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愿燒香, 做四十九天 的水陸道場,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儿來請老太太 的安。”卻說鳳姐素日最厭惡這些事的,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是疑疑惑惑的, 如今听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 便問大了 便說道:“奶奶今日問我,讓我告訴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來歷根基不淺,道 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 身長三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之后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 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 看見菩薩頂上白气沖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歷非常, 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談,与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 的天花散漫繽紛.至一千年后飛升了. 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 必靈,時常顯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鳳姐道:“這 有什么憑据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佛爺可有什么憑据呢? 就是 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 奶 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祝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 鳳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么,我明儿去試試.你廟里可有簽?我去求一 簽, 我心里的事簽上批的出?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大了道:“我們的簽 最是靈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了. "賈母道:“既這么著,索性等到后日 初一你再去求。”說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請了安,回去不提.   這里鳳姐勉強扎掙著, 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備了車馬,帶著平儿并許多 奴仆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去.獻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 鳳姐儿也無心瞻仰圣像, 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并 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听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于 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簽, 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簽薄看時,只 見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鳳姐一見這几個字,吃一大惊,惊問大了道:“古 人也有叫王熙鳳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 難道漢朝的王熙鳳 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儿還說這一回書的, 我們還告訴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要叫呢。”鳳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 說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离鄉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   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 這一簽巧得很, 奶奶自幼在這里長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爺放了外任, 或者接家眷來,順便還家, 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簽 經交与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來,鳳姐只動了一動,放下了要走, 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 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 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歡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 鳳姐儿見人人這么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只見寶釵進來.寶玉 問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簽。”寶玉听 說,便問是怎么樣的.寶釵把簽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据我 看,這`衣錦還鄉'四字里頭還有原故, 后來再瞧罷了。”寶玉道:“你又多疑了, 妄解圣意.`衣錦還鄉'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 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 了.依你說,這`衣錦還鄉'還有什么別的解說? "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 邊打發丫頭過來請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零二回  宁國府骨肉病災襟腹@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喚寶釵, 寶釵連忙過來,請了安.王夫人道:“你三 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只得你們作嫂子的大家開導開導他,也是你們姊妹之情.況 且他也是個明白孩子, 我看你們兩個也很合的來.只是我听見說寶玉听見他三 妹妹出門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該勸勸他.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 子也是三日好兩日不好.你還心地明白些, 諸事也別說只管吞著不肯得罪人, 將來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擔子。”寶釵答應著. 王夫人又說道:“還有一件 事,你二嫂子昨儿帶了柳家媳婦的丫頭來,說補在你們屋里。”寶釵道:“今日 平儿才帶過來,說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呦,你二嫂子和我 說,我想也沒要緊,不便駁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見那孩子眉眼儿上頭也不是個 很安頓的. 起先為寶玉房里的丫頭狐狸似的,我攆了几個,那時候你也知道, 不 然你怎么搬回家去了呢.如今有你,自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訴你,不過留點神儿 就是了. 你們屋里就是襲人那孩子還可以使得。”寶釵答應了,又說了几句話, 便過來了.飯后到了探春那邊,自有一番殷勤勸慰之言,不必細說.   次日, 探春將要起身,又來辭寶玉.寶玉自然難割難分.探春便將綱常大 体的話,說的寶玉始而低頭不語, 后來轉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春放 心,辭別眾人,竟上轎登程,水舟車陸而去.   先前眾姊妹們都住在大觀園中,后來賈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寶玉娶親, 林黛玉一死, 史湘云回去,寶琴在家住著,園中人少,況兼天气寒冷,李紈姊 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舊所. 到了花朝月夕,依舊相約頑耍.如今探春一去, 寶玉病后不出屋門,益發沒有高興的人了.所以園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園的人住 著,那日尤氏過來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車, 便從前年在園里開通宁府的 那個便門里走過去了.覺得凄涼滿目,台榭依然,女牆一帶都种作園地一般,心 中悵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發熱,扎掙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的 發燒猶可,夜里身熱异常,便譫語綿綿.賈珍連忙請了大夫看視.說感冒起的, 如今纏經,入了足陽明胃經,所以譫語不清,如有所見,有了大穢即可身安.尤 氏服了兩劑,并不稍減,更加發起狂來.   賈珍著急,便叫賈蓉來打听外頭有好醫生再請几位來瞧瞧.賈蓉回道:“前 儿這位太醫是最興時的了.只怕我母親的病不是藥治得好的。”賈珍道:“胡說, 不吃藥難道由他去罷。”賈蓉道:“不是說不治.為的是前日母親從西府去,回 來是穿著園子里走來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發燒,別是撞客著了罷?外頭有個毛 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靈,不如請他來占卦占卦.看有信儿呢,就依著他, 要是不中用,再請別的好大夫來。”賈珍听了,即刻叫人請來.坐在書房內喝了 茶,便說:“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賈蓉道:“家母有病,請教一卦。” 毛半仙道:“既如此,取淨水洗手,設下香案.讓我起出一課來看就是了。”一 時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里掏出卦筒來,走到上頭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 手 內搖著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兩儀,誑瘛P.圖書出而變化不窮,神圣 作而誠求必應.茲有信官賈某,為因母病,虔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 人,鑒臨在上,誠感則靈,有凶報凶,有吉報吉.先請內象三爻。”說著,將筒 內的錢倒在盤內,說"有靈的頭一爻就是交。”拿起來又搖了一搖,倒出來說是 單.第三爻又是交.檢起錢來,嘴里說是:“內爻已示,更請外象三爻,完成一 卦。”起出來是單拆單.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銅錢, 便坐下問道:“請坐,請 坐.讓我來細細的看看.這個卦乃是`未濟'之卦.世爻是第三爻, 午火兄弟劫財, 晦气是一定該有的.如今尊駕為母問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動出官鬼來. 五爻上又有一層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輕的.還好,還好,如今子亥之 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上動出一個子孫來,倒是克鬼的.況且日月生身, 再隔兩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變鬼,恐怕令尊大人也 有些關礙. 就是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說完了, 便撅著胡子坐著.賈蓉起先听他搗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講的卦理明白,又 說生怕父親也不好,便說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親到底是什么病?" 毛半仙道:“据這卦上世爻午火變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結.若要斷得清楚,揲蓍 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斷得准。”賈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 道:“知道些。”賈蓉便要請教,報了一個時辰.毛先生便畫了盤子, 將神將 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這課叫做`魄化課'.大凡白虎乃是凶將, 乘旺象气受 制,便不能為害.如今乘著死神死煞及時令囚死,則為餓虎,定是傷人.就如魄 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這課象說是人身喪鬼,憂患相仍,病多喪死,訟有憂 惊.按象有日暮虎臨,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內說,凡占此課,必定舊宅有伏虎 作怪,或有形響.如今尊駕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陽憂男,在陰憂女.此課十 分凶險呢。”賈蓉沒有听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說得很是.但与那卦又不 大相合,到底有妨礙么?" 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著頭 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 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 歸'.先憂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賈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稟賈珍,說是:“母親的病是在舊宅傍晚得的, 為撞著什么伏尸白虎。”賈珍道:“你說你母親前日從園里走回來的,可不是那 里撞著的.你還記得你二嬸娘到園里去, 回來就病了.他雖沒有見什么,后來 那些丫頭老婆們都說是山子上一個毛烘烘的東西,眼睛有燈籠大,還會說話,把 他二奶奶赶了回來,唬出一場病來。”賈蓉道:“怎么不記得.我還听見寶叔家 的茗煙說,晴雯是做了園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樂,必定他也 不打緊.如今冷落的時候,母親打那里走,還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 著那一個.那卦也還算是准的。”賈珍道:“到底說有妨礙沒有呢? "賈蓉道: “据他說,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兩天好,或除兩天才好。”賈珍道:“這又 是什么意思?"賈蓉道:“那先生若是這樣准,生怕老爺也有些不自在。”正說 著,里頭喊說" 奶奶要坐起到那邊園里去,丫頭們都按捺不住。”賈珍等進去安 慰定了.只聞尤氏嘴里亂說:“穿紅的來叫我,穿綠的來赶我。”地下這些人又 怕又好笑.賈珍便命人買些紙錢送到園里燒化, 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靜些. 到了戌日,也就漸漸的好起來.由是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大觀園中有了妖 怪.唬得那些看園的人也不修花補樹,灌溉果蔬. 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鳥 獸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約伴持械而行.過了些時,果然賈珍患病. 竟不請醫調 治,輕則到園化紙許愿,重則詳星拜斗.賈珍方好,賈蓉等相繼而病.如此接連 數月,鬧得兩府俱怕.從此風聲鶴唳,草木皆妖.園中出息,一概全□,各房月 例重新添起,反弄得榮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園的沒有了想頭,個個要离此處, 每每造言生事,便將花妖樹怪編派起來,各要搬出,將園門封固,再無人敢到園 中.以致崇樓高閣,瓊館瑤台,皆為禽獸所栖.   卻說晴雯的表兄吳貴正住在園門口, 他媳婦自從晴雯死后,听見說作了花 神,每日晚間便不敢出門.這一日吳貴出門買東西,回來晚了.那媳婦子本有些 感冒著了,日間吃錯了藥,晚上吳貴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婦子不 妥當,便都說妖怪爬過牆吸了精去死的. 于是老太太著急的了不得,替另派了 好些人將寶玉的住房圍住,巡邏打更. 這些小丫頭們還說,有的看見紅臉的, 得丫頭們混說,便唬嚇著要打,所以那些謠言略好些. 無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 疑鬼的不安靜,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獨有賈赦不大很信,說: “好好園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個風清日暖的日子,帶了好几個家人, 手 內持著器械,到園踹看動靜.眾人勸他不依.到了園中,果然陰气逼人. 賈赦 還扎掙前走,跟的人都探頭縮腦.內中有個年輕的家人,心內已經害怕,只听呼 的一聲, 回過頭來,只見五色燦爛的一件東西跳過去了,唬得噯喲一聲,腿子 發軟,便躺倒了.賈赦回身查問,那小子喘噓噓的回道:“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 須綠衣青裳一個妖怪走到樹林子后頭山窟窿里去了。”賈赦听了,便也有些膽 怯,問道:“你們都看見么? "有几個推順水船儿的回說:“怎么沒瞧見,因老 爺在頭里,不敢惊動罷了.奴才們還撐得住。”說得賈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 急的回來,吩咐小子們:“不要提及,只說看遍了, 沒有什么東西。”心里實 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請法官驅邪.豈知那些家人無事還要生事,今見賈赦怕了, 不但不瞞著,反添些穿鑿,說得人人吐舌.   賈赦沒法,只得請道士到園作法事驅邪逐妖.擇吉日先在省親正殿上舖排起 壇場,上供三清圣像,旁設二十八宿并馬,趙,溫,周四大將,下排三十六天將 圖像.香花燈燭設滿一堂,鐘鼓法器排兩邊,插著五方旗號.道紀司派定四十九 位道眾的執事,淨了一天的壇.三位法官行香取水畢,然后擂起法鼓,法師們俱 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宮八卦的法衣,踏著登云履,手執牙笏,便拜表請圣.又念 了一天的消災驅邪接福的《洞元經》,以后便出榜召將. 榜上大書"太乙混元上 清三境靈寶符錄演教大法師行文敕令本境諸神到壇听用。”   那日兩府上下爺們仗著法師擒妖, 都到園中觀看,都說:“好大法令!呼 神遣將的鬧起來,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擠到壇前.只見小道士們 將旗幡舉起,按定五方站住, 伺候法師號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 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 立在壇前.只听法器一停,上 頭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詞,那五方旗便團團散布.法師下壇,叫本家領著到各 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 將劍指畫了一回,回來連擊牌令,將 七星旗祭起,眾道士將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眾人都道拿 住妖怪,爭著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見有什么形響.只見法師叫眾道士拿取瓶罐 ,將妖收下,加上封條.法師朱筆書符收禁,令人帶回在本觀塔下鎮住,一面撤 壇謝將.   賈赦恭敬叩謝了法師. 賈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個不住,說:“這樣的大排 場,我打量拿著妖怪給我們瞧瞧到底是些什么東西,那里知道是這樣收羅,究竟 妖怪拿去了沒有?"賈珍听見罵道:“糊涂東西,妖怪原是聚則成形,散則成气, 如今多少神將在這里,還敢現形嗎!無非把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 了。”眾人將信將疑,且等不見響動再說. 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 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沒人提起了.賈珍等病愈复原, 都道法師神力.獨有 一個小子笑說道:“頭里那些響動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爺進園這一日,明 明是個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儿嚇离了眼,說得活象.我們都替他圓了個謊, 大 老爺就認真起來.倒瞧了個很熱鬧的壇場。”眾人雖然听見,那里肯信,究無人住.   一日, 賈赦無事,正想要叫几個家下人搬住園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 匿奸人.方欲傳出話去, 只見賈璉進來,請了安,回說今日到他大舅家去听見 一個荒信,"說是二叔被節度使參進來,為的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請旨革職 的事。”賈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謠言罷.前儿你二叔帶書子來說,探春于某 日到了任所,擇了某日吉時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 路上風恬浪靜,合家不必挂 念.還說節度認親,倒設席賀喜,那里有做了親戚倒提參起來的.且不必言語, 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來回我。”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參.題本 上去,虧得皇上的恩典, 沒有交部,便下旨意,說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 虐百姓,本應革職,姑念初膺外任, 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 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 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說話的時候,來 了一個江西引見知縣,說起我們二叔,是很感激的, 但說是個好上司,只是用 人不當,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凌屬員,已經把好名聲都弄坏了. 節度大 人早已知道,也說我們二叔是個好人.不知怎么樣這回又參了.想是忒鬧得不好, 恐將來弄出大禍,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參的,倒是避重就輕的意思也未可 知。”賈赦未听說完,便叫賈璉:“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 是了。”賈璉去回王夫人.未知有何話說,下回分解. 第一零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   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 一一的說了.次日到了部里打點停妥,回來又 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這樣, 老爺也愿意,合家也放心. 那外任是何嘗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只怕 叫那些混帳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坑了呢! "賈璉道:“太太那里知道?"王夫人 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沒有一個錢拿回來, 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 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几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 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著他們鬧去,若弄出 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 "賈璉道:“嬸子 說得很是.方才我听見參了,嚇的了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爺做 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 倒 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說得寬緩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 听。”   賈璉答應了, 才要出來,只見薛姨媽家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 人里間屋內,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里的姨太太,說我們 家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王夫人听了,便問:“鬧出什么事來?"那婆子 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東西!有要緊事你到底說啊!" 婆子便說:“我們家二爺不在家,一個男人也沒有.這件事情出來怎么辦!要求 太太打發几位爺們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著不懂,便急著道:“究竟要爺們去 干什么事?"婆子道:“我們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便啐道:“這种女人 死,死了罷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鬧死的. 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說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說:“這婆子 好混帳.璉哥儿,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別理那糊涂東西。”那婆子沒听見打發人 去,只听見說別理他,他便賭气跑回去了.這里薛姨媽正在著急,再等不來,好 容易見那婆子來了, 便問:“姨太太打發誰來?"婆子歎說道:“人最不要有急 難事,什么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 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我們,倒罵我糊涂。” 薛姨媽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說了?"婆子道:“姨 太太既不管,我們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沒有去告訴。”薛姨媽啐道:“姨 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養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么著我 還去。”   正說著, 只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 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著急得很,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里 料理.該怎么樣,姨太太只管說了辦去。”薛姨媽本來气得干哭,听見賈璉的話, 便笑著說:“倒要二爺費心. 我說姨太太是待我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 几乎誤了事.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 "便說:“不為別的事,為的是 媳婦不是好死的。”賈璉道:“想是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 "薛姨媽道:“若這 樣倒好了.前几個月頭里,他天天蓬頭赤腳的瘋鬧.后來听見你兄弟問了死罪, 他雖哭了一場,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來.我若說他,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 他.有一天不知怎么樣來要香菱去作伴,我說:`你放著寶蟾,還要香菱做什么, 況且香菱是你不愛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我沒法儿,便叫香菱到他屋里 去. 可怜這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著病就去了.誰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 歡.你大妹妹知道了, 說:`只怕不是好心罷.'我也不理會.頭几天香菱病著, 砸了.我只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 他倒沒生气,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 淨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同香菱 一塊儿喝.隔了一回,听見他屋里兩只腳蹬響,寶蟾急的亂嚷,以后香菱也嚷著 扶著牆出來叫人.我忙著看去,只見媳婦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來, 在地下亂滾, 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就嚇死了,問他也說不出來,只管直嚷,鬧了 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寶蟾便哭著來揪香菱,說他把藥藥死了奶 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這么樣的人,再者他病的起還起不來,怎么能藥人呢.無 奈寶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爺,這叫我怎么辦!只得硬著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 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門開了才告 訴去的.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么好?"賈璉道:“夏家知道了沒有?"薛姨 下來.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便說寶蟾為什么藥死他奶奶,也是沒答對的. 若說在香菱身上,竟還裝得上。”正說著,只見榮府女人們進來說:“我們二奶 奶來了。”賈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儿見的, 也不回避.寶釵進來見了母親, 又見了賈璉,便往里間屋里同寶琴坐下.薛姨媽也將前事告訴一遍.寶釵便說: “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么?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 就該捆起寶蟾來問他呀.一面便該打發人報夏家去,一面報官的是。”薛姨媽听 見有理,便問賈璉.賈璉道:“二妹子說得很是.報官還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 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有照應得.只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薛姨媽道: “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著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 才捆了交給寶蟾,也是一個主意。”賈璉道:“雖是這么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 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 他們三個人是一處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 薛姨媽便叫人開門進去,寶釵就派了帶來几個女人幫著捆寶蟾. 只見香菱已哭 得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見人要捆他, 便亂嚷起來.那禁得榮府的 人吆喝著,也就捆了.竟開著門,好叫人看著.這里報夏家的人已經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 因近年消索,又記挂女儿,新近搬進京來.父親 已沒,只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帳儿子,把家業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家. 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饑不 擇食的光景.無奈他這一乾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只是尚未入港.所 以金桂時常回去,也幫貼他些銀錢.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家,只見薛家的人來,心 里就想又拿什么東西來了.不料說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亂嚷亂叫.金桂 的母親听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 為什么服了毒呢! "哭著喊著的,帶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車,便要走來.那夏家本是買賣人家,如 今沒了錢,那顧什么臉面.儿子頭里就走,他跟了一個破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 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輛破車,便跑到薛家.   進門也不打話, 便儿一聲肉一聲的要討人命.那時賈璉到刑部托人,家里 只有薛姨媽, 寶釵,寶琴,何曾見過個陣仗,都嚇得不敢則聲.便要与他講理, 他們也不听,只說:“我女孩儿在你家得過什么好處,兩口朝打暮罵的.鬧了几 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著把女婿弄在監里,永不見面.你們娘儿 們仗著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他礙眼, 叫人藥死了他,倒說是服毒!他為什 么服毒!"說著,直奔著薛姨媽來.薛姨媽只得后退, 說:“親家太太且請瞧瞧 你女儿,問問寶蟾,再說歪話不遲。”那寶釵寶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難以出 來攔護,只在里邊著急.恰好王夫人打發周瑞家的照看,一進門來, 見一個老 婆子指著薛姨媽的臉哭罵.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親,便走上來說:“這位 是親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們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這么遭塌 呀。”那金桂的母親問:“你是誰?"薛姨媽見有了人,膽子略壯了些,便說: “這就是我親戚賈府里的。”金桂的母親便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有仗腰子的 親戚,才能夠叫姑爺坐在監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說著,便拉薛 姨媽說:“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樣弄殺了?給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勸說:“只 管瞧瞧,用不著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進來不依道:“你仗 著府里的勢頭儿來打我母親么!"說著,便將椅子打去,卻沒有打著.里頭跟寶 釵的人听見外頭鬧起來,赶著來瞧,恐怕周瑞家的吃虧, 齊打伙的上去半勸半 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潑來,說:“知道你們榮府的勢頭儿.我們家的姑娘 已經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說著,仍奔薛姨媽拼命.地下的人雖多,那里 擋得住,自古說的"一人拼命,万夫莫當。”   正鬧到危急之際, 賈璉帶了七八個家人進來,見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 的儿子拉出去,便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儿的說.快將家里收拾收拾,刑 部里頭的老爺們就來相驗了. "金桂的母親正在撒潑,只見來了一位老爺,几個 在頭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親見這個光景,也不知是賈府何人, 又見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見說刑部來驗,他心里原想看見女儿尸首先鬧了一 個稀爛再去喊官去,不承望這里先報了官,也便軟了些.薛姨媽已嚇糊涂了.還 是周瑞家的回說:“他們來了,也沒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踐起姨太太來了.我們 為好勸他,那里跑進一個野男人,在奶奶們里頭混撒村混打,這可不是沒有王法 了!"賈璉道:“這回子不用和他講理,等一會子打著問他,說:男人有男人的 所在,里頭都是些姑娘奶奶們,況且有他母親還瞧不見他們姑娘么,他跑進來不 是要打搶來了么!"家人們做好做歹壓伏住了.周瑞家的仗著人多,便說:“夏 太太,你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 是寶蟾藥死他主子了,怎么不問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訛人來了呢,我們就肯 叫一個媳婦儿白死了不成!現在把寶蟾捆著,因為你們姑娘必要點病儿,所以叫 香菱陪著他,也在一個屋里住, 故此兩個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們來眼看看 刑部相驗,問出道理來才是啊。”   金桂的母親此時勢孤, 也只得跟著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見滿臉黑 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 便叫哭起來.寶蟾見是他家的人來,便哭喊說:“我 們姑娘好意待香菱, 叫他在一塊儿住,他倒抽空儿藥死我們姑娘!"那時薛家上 下人等俱在,便齊聲吆喝道:“胡說,昨日奶奶喝了湯才藥死的,這湯可不是你 做的!"寶蟾道:“湯是我做的,端了來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些什么在 里頭藥死的。”金桂的母親听未說完,就奔香菱. 眾人攔住.薛姨媽便道:“這 樣子是砒霜藥的,家里決無此物.不管香菱寶蟾,終有替他買的,回來刑部少不 得問出來,才賴不去.如今把媳婦權放平正,好等官來相驗。”眾婆子上來抬放. 寶釵道:“都是男人進來,你們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檢點。”只見炕褥底下有 一個揉成團的紙包儿.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打開看時,并沒有什么,便撩開 了.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了憑据了.這個紙包儿我認得,頭几天耗子鬧得慌, 若不信,你們看看首飾匣里有沒有了。”   金桂的母親便依著寶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銀簪子.薛姨媽便說:“怎 么好些首飾都沒有了? "寶釵叫人打開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 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金桂的母親心里也虛了好些,見薛姨媽查問寶蟾, 便說:“姑娘的東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親家太太別這么說呢.我知 道寶姑娘是天天跟著大奶奶的,怎么說不知! "這寶蟾見問得緊,又不好胡賴, 只得說道:“奶奶自己每每帶回家去,我管得么. "眾人便說:“好個親家太太! 哄著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他尋死來訛我們.好罷了,回來相驗便是這么說。” 寶釵叫人:“到外頭告訴璉二爺說,別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親忙了手腳,便罵寶蟾道:“小蹄子別嚼舌頭了!姑娘几時拿 東西到我家去.寶蟾道:哥問准了夏家的儿子買砒霜的話,回來好回刑部里的 話。”金桂的母親著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混說起來.我們姑娘何嘗 買過砒霜.若這么說,必是寶蟾藥死了的。”寶蟾急的亂嚷說:“別人賴我也罷 破人亡,那時將東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這個話是有的沒有?"金桂 的母親還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說道:“這是你們家的人說的, 還賴什么 呢。”金桂的母親恨的咬牙切齒的罵寶蟾說:“我待你不錯呀, 為什么你倒拿 話來葬送我呢!回來見了官,我就說是你藥死姑娘的。”寶蟾气得瞪著眼說:“請 太太放了香菱罷,不犯著白害別人.我見官自有我的話。”   寶釵听出這個話頭儿來了, 便叫人反倒放開了寶蟾,說:“你原是個爽快 人,何苦白冤在里頭.你有話索性說了,大家明白,豈不完了事了呢。”寶蟾也 怕見官受苦,便說:“我們奶奶天天抱怨說:`我這樣人,為什么碰著這個瞎眼 的娘,不配給二爺,偏給了這么個混帳糊涂行子. 要是能夠同二爺過一天,死 了也是愿意的.'說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會,后來看見与香菱好了, 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湯不是好意。”金桂的母親接說道:“益 發胡說了,若是要藥香菱,為什么倒藥了自己呢?"寶釵便問道:“香菱,昨日 你喝湯來著沒有?"香菱道:“頭几天我病得抬不起頭來,奶奶叫我喝湯, 我不 敢說不喝,剛要扎掙起來,那碗湯已經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個難,我心里很過 不去.昨儿听見叫我喝湯,我喝不下去,沒有法儿正要喝的時候儿呢,偏又頭暈 起來.只見寶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歡,剛合上眼,奶奶自己喝著湯,叫我嘗嘗, 我便勉強也喝了。”寶蟾不待說完,便道:“是了,我老實說罷.昨儿奶奶叫我 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同喝. 我气不過,心里想著香菱那里配我做湯給他喝呢. 我故意的一碗里頭多抓了一把鹽,記了暗記儿,原想給香菱喝的.剛端進來,奶 奶卻攔著我到外頭叫小子們雇車,說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說了,回來見鹽多的這 碗湯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著咸,又要罵我.正沒法的時候,奶奶往后頭 走動,我眼錯不見就把香菱這碗湯換了過來. 也是合該如此,奶奶回來就拿了 湯去到香菱床邊喝著,說:`你到底嘗嘗.'那香菱也不覺咸.兩個人都喝完了. 我正笑香菱沒嘴道儿,那里知道這死鬼奶奶要藥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 了, 也不知道我換碗,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眾人往前后一 想,真正一絲不錯,便將香菱也放了,扶著他仍舊睡在床上.   不說香菱得放,且說金桂母親心虛事實,還想辯賴.薛姨媽等你言我語,反 要他儿子償還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賈璉在外嚷說:“不用多說了,快收拾停當, 刑部老爺就到了。”此時惟有夏家母子著忙,想來總要吃虧的,不得已反求薛姨 媽道:“千不是万不是, 終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長進,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 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不好看.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罷。”寶釵道:“那可使 不得,已經報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勸說:“若要息 事,除非夏親家太太自己出去攔驗,我們不提長短罷了. "賈璉在外也將他儿子 嚇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結攔驗.眾人依允.薛姨媽命人買棺成殮.不提.   且說賈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 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知机縣, 到了急流津.正要渡過彼岸,因待人夫,暫且停轎.只見村旁有一座小廟,牆壁 坍頹,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蒼老.雨村下轎,閒步進廟,但見廟內神像金身脫落, 殿宇歪斜,旁有斷碣, 字跡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見一翠柏下 蔭著一間茅廬,廬中有一個道士合眼打坐. 雨村走近看時,面貌甚熟,想著倒 象在那里見來的,一時再想不出來.從人便欲吆喝. 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 聲:“老道。”那道士雙眼微啟,微微的笑道:“貴官何事?"雨村便道:“本 府出都查勘事件,路過此地,見老道靜修自得,想來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請教。” 那道人說:“來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來歷的,便長揖請問:“老 道從何處修來,在此結廬?此廟何名?廟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豈無名山,或 欲結緣, 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蘆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結舍.廟名久隱, 斷碣猶存.形影相隨,何須修募.豈似那`玉在薑尹D善价,釵于奩內待時飛'之 輩耶!”   雨村原是個穎悟人, 初听見"葫蘆"兩字,后聞"玉釵"一對,忽然想起甄士 隱的事來.重复將那道士端詳一回,見他容貌依然,便屏退從人,問道:“君家 莫非甄老先生么? "那道人從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 即是真。”雨村听說出賈字來, 益發無疑,便從新施禮道:“學生自蒙慨贈到 都,托庇獲雋公車,受任貴鄉,始知老先生超悟塵凡, 飄舉仙境.學生雖溯洄 思切,自念風塵俗吏,未由再覲仙顏.今何幸于此處相遇, 求老仙翁指示愚蒙. 倘荷不棄,京寓甚近,學生當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來回禮道: “我于蒲團之外,不知天地間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貧道一概不解。”說畢, 依舊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隱,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別來十九載, 面色如舊,必是修煉有成,未肯將前身說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當面錯過. 看來不能以富貴動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說了。”想罷又道:“仙師既不肯說破 前因,弟子于心何忍! "正要下禮,只見從人進來,稟說天色將晚,快請渡河. 雨村正無主意,那道人道:“請尊官速登彼岸,見面有期,遲則風浪頓起.果蒙 不棄,貧道他日尚在渡頭候教。”說畢,仍合眼打坐.雨村無奈,只得辭了道人 出廟.正要過渡,只見一人飛奔而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零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 ----- 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才進的那廟火起了! "雨村回首 看時,只見烈炎燒天,飛灰蔽目.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才出來,走不多遠, 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 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才見這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 的原隨老爺出來, 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 廟中火起,特赶來稟知老爺.并沒有見有人出來。”雨村雖則心里狐疑,究竟是 名利關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里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 与不在,即來回稟。”那人只得答應了伺候. 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 處,遇公館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眾衙役接著, 前呼后擁的走 著.雨村坐在轎內,听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 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沖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 酒撒賴,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里地方的.你 們都是我的子民, 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 喝酒是自己的錢, 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 “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听 了生气,叫人:“打這金剛,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實的打了 几鞭.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笑道:“原來是這么個金剛么.我且不 打你,叫人帶進衙門慢慢的問你。”眾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著便走.倪二哀 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复旨回曹,那里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 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著有些力气, 恃酒訛人,今儿碰在賈大人手里,只怕 不輕饒的。”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儿便到各處 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么說,他女儿急得哭了. 眾人都道:“你不用著急. 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榮府里的一個什么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 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 賈二爺和他好,為什么不找他去。”赶著回來,即和母親說了. 娘儿兩個去找 賈芸.那日賈芸恰在家,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芸的母親便倒茶. 倪 家母女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情放出來".賈芸一口應 承, 說:“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我家的西 府里才得做了這么大官,只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倪家母女歡喜,回來便 到府里告訴了倪二, 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 出來的.倪二听了也喜歡.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 不好意思進來, 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著主子的行事, 叫誰走動才有些体面,一時 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 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 完事.那日賈芸到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 們替回罷。”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生恐門上厭煩,只得回家.又被倪家 母女催逼著說:“二爺常說府上是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 里的一家,又不為什么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賈芸臉上下 不來, 嘴里還說硬話:“昨儿我們家里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儿說了 就放. 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 繞到后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著,只得垂頭喪气的回來.想起"那年倪 二借銀与我, 買了香料送給他,才派我种樹.如今我沒有錢去打點,就把我拒 絕.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本家要 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著,來到家中,只見倪家母 女都等著.賈芸無言可支,便說道:“西府里已經打發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 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說:“二爺這 樣体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里發急道: “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著呢。”倪家母女听來無法,只得冷笑几聲 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几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 另托人將倪二弄了出來,只打了几板,也沒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 他妻女將賈 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气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种, 沒良心的東西!頭里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 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若是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府里都不干淨!"他妻女忙勸 道:“噯,你又喝了黃湯便是這樣有天沒日頭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 了打還沒好呢, 你又鬧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著由頭! 我在監里的時候,倒認得了好几個有義气的朋友,听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內 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 前儿監里收下了好几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 這里的賈家小一輩子并奴才們雖不好, 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么犯了事.我打 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便和几個朋友說他家怎樣倚勢欺人,怎樣盤 剝小民,怎樣強娶有男婦女,叫他們吵嚷出來,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里,這 一鬧起來,叫你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 占誰家的女人來了,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你們在家里那里知道 外頭的事. 前年我在賭場里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占了,他還和我商量. 我倒勸他才了事的.但不知這小張如今那里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著了他,我 了! "說著,倒身躺下,嘴里還是咕咕嘟嘟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當 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家 中, 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 “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著,掉下淚來. 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正說著,外頭傳進話來, 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打千 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去瞧那個道士, 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定燒死了.那燒的牆屋往后塌去,道 士的影儿都沒有,只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儿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尸首, 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儿.小的恐老爺不信, 想要拿這蒲團瓢儿回來做個證見,小 的這么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畢, 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 衙役打發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他婦女不知,反生悲感, 只說并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 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只听見人說:“今 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人,將 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著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后又道 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后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 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來看旨意罷。”正說著, 只 听里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各大人有与賈政關切的,都在里頭等著. 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著滿頭的汗.眾人迎上去接著,問:“有什 么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么 事。”眾人道:“旨意問了些什么? "賈政道:“旨意問的是云南私帶神槍一案. 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直記著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 忙著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后降 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么?'"那時雨村也在傍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 先生怎么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云南人;現任府尹 賈某是浙江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頭奏 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占良民妻女,還成事么?' 我一句不敢奏. 主上又問道:'賈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了 出來.可不是詫事!"眾人道:“本來也巧.怎么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 倒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族都有.現在雖 沒有事,究竟主上記著一個"賈"字就不好。”眾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 么?"賈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家里兩個世襲, 這也無可奈何的。” 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 "賈政道:“京官雖然沒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眾人道: “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 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只要在 令侄輩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 舍侄的事情不大查 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見東宅的侄儿家有 什么不奉規矩的事么?"眾人道:“沒听見別的,只是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 內監里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么,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 眾 人說畢,舉手而散,賈政然后回家.眾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著請賈母的安, 然后眾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 了賈母那里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配探春的事都 稟明了,還說:“儿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听見那邊親家的人來 說的极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爺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 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 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傷感;后听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 也便轉悲為喜,便笑著叫賈政出去. 然后弟兄相見,眾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 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 不以降調為念, 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沉厚更胜老時,蘭儿文雅 俊秀,便喜形于色.獨見環儿仍是先前,究不甚鐘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 “為何今日短了一人?" 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剛到家, 正是喜歡,不必直告,只說是病著.豈知寶玉的心里已如刀攪,因父親到家只得 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設筵接風,子孫敬酒.風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 寶釵等敬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吧。” 命眾家人不必伺候,待明 早拜過宗祠,然后進見.分派已定,賈政与王夫人說些別后的話, 余者王夫人 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起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儿的 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惊, 不覺掉下淚來連聲歎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傍邊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 人止住, 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 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 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 說的說了. 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只是听見外頭說起你 家里更不比從前,諸事要謹慎才好. 你年紀也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 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儿也該听著.不是才回家就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 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通紅的,也只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么. 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复進內,眾女仆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日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傷心, 直待賈政命 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 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功課,所以如此,只得過 來安慰.寶玉便借此走去向寶釵說:“你今晚先睡,我要定定神. 這時更不如 從前了三言倒忘兩語,老爺瞧著不好.你先睡,叫襲人陪我略坐坐。”寶釵不便 強他,點頭應允. 寶玉出來便輕輕和襲人說,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 但紫鵑見了我,臉上總是有气,組須得你去解勸開了再來才好。”襲人道:“你 說要定神,我倒喜歡, 怎么又定到這上頭去了?有話你明儿問不得?"寶玉道: “我就是今晚得閒,明日倘或老爺叫干什么,便沒空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 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所以你得去說明了才好。” 襲人道:“叫我說什么?" 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為的是 林姑娘.你說我并不是負心,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人了!"說著這話, 他瞧瞧里間屋子,用手指著說:“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 好端端把個林姑娘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 他死了也不 抱怨我嘎.你到底听見三姑娘他們說過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他們姑娘,也 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么大好處, 他死了,我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祭他呢.這是林姑娘親眼見的.如今林 姑娘死了,難道倒不及晴雯么?我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況且林姑娘死了還有靈圣 的,他想起來不是更抱怨我么?"襲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誰攔著你呢。” 寶 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點靈机都沒有 了.要祭別人呢,胡亂還使得,祭他是斷斷粗糙不得一點的.所以叫紫鵑來問他 姑娘的心,他打那里看出來的. 我沒病的頭里還想得出來,病后都記不得了. 你倒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 他怎么說來著? 我病的時候,他不來,他又怎么說來著?所有他的東西,我誆過來,你二奶奶總 不叫動,不知什么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么呢。” 寶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為什么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做個紀念? 又听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到 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沒有。”襲人道:“你這話越發糊涂了,怎么一個人沒死就 擱在棺材里當死了的呢!" 寶玉道:“不是嘎!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 或是脫胎去的. 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鵑來。”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 明了你的心,他要肯來還好,要不肯來, 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 肯細說.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是倒可仔細.遇 著閒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著急。” 正說著,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 襲人姐姐 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襲人听了,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儿再說 罷。”寶玉無奈,只得進去,又向襲人耳語道:“明儿好歹別忘了。”襲人笑道: “知道了。” 麝月抹著臉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儿了.為什么不和二奶奶說 明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 由著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 用言語。” 襲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的嘴!"回頭對 寶玉道:“這不是你鬧的?說了四更天的話。”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 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次日,還想這事.只听得外頭傳進話來,說:“眾 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三推辭,說不必唱戲,竟在家里備了水 酒, 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于是定了后儿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 所請何人,下回分解. 第一零五回  錦衣軍查抄宁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   話說賈政正在那里設宴請酒, 忽見賴大急忙走上榮禧堂來回賈政道:“有 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好几位司官說來拜望. 奴才要取職名來回,趙老爺說:` 我們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車來走進來了.請老爺同爺們快接去。”賈政听 了,心想:“趙老爺并無來往,怎么也來?現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 正自思想,賈璉說:“叔叔快去罷,再想一回,人都進來了。”正說著,只見二 門上家人又報進來說:“趙老爺已進二門了。”賈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 臉笑容,并不說什么,一徑走上廳來.后面跟著五六位司官, 也有認得的,也 有不認得的,但是總不答話.賈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來讓坐.眾親友 也有認得趙堂官的,見他仰著臉不大理人,只拉著賈政的手,笑著說了几句寒溫 的話.眾人看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里間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賈政正要帶 笑敘話, 只見家人慌張報道:“西平王爺到了。”賈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 來.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便說:“王爺已到,隨來各位老爺就該帶領府役把守 前后門。”眾官應了出去.賈政等知事不好,連忙跪接.西平郡王用兩手扶起, 笑嘻嘻的說道:“無事不敢輕造, 有奉旨交辦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滿堂中 筵席未散,想有親友在此未便,且請眾位府上親友各散, 獨留本宅的人听候。” 趙堂官回說:“王爺雖是恩典,但東邊的事,這位王爺辦事認真,想是早已封門。” 眾人知是兩府干系,恨不能脫身.只見王爺笑道:“眾位只管就請,叫人來給我 送出去,告訴錦衣府的官員說,這都是親友,不必盤查,快快放出。”那些親友 听見,就一溜煙如飛的出去了.獨有賈赦賈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 滿身發顫. 不多一回,只見進來無數番役,各門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趙堂 官便轉過一付臉來回王爺道:“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這些番役卻撩衣勒臂, 專等旨意. 西平王慢慢的說道:“小王奉旨帶領錦衣府趙全來查看賈赦家產。” 賈赦等听見, 俱俯伏在地.王爺便站在上頭說:“有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 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趙堂官一疊聲叫:“拿下 賈赦,其余皆看守。”維時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 俱在,惟寶玉假說有病,在賈母那邊打鬧,賈環本來不大見人的,所以就將現在 几人看住.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 分頭按房抄查登帳。” 這一言不打緊,唬得賈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 就要往 各處動手.西平王道:“聞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應遵旨查看賈赦的家資, 其余且按房封鎖,我們复旨去再候定奪。”趙堂官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賈 政并未分家,聞得他侄儿賈璉現在承總管家,不能不盡行查抄。”西平王听了, 也不言語. 趙堂官便說:“賈璉賈赦兩處須得奴才帶領去查抄才好。”西平王 便說:“不必忙,先傳信后宅,且請內眷回避,再查不遲。”一言未了,老趙家 奴番役已經拉著本宅家人領路,分頭查抄去了.王爺喝命:“不許羅皂!待本爵 自行查看。”說著,便慢慢的站起來要走,又吩咐說:“跟我的人一個不許動, 都給我站在這里候著,回來一齊瞧著登數. "正說著,只見錦衣司官跪稟說:“在 內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動,回來請示王爺.一回儿又有一起人 來攔住王爺,就回說:利的。”老趙便說:“好個重利盤剝!很該全抄!請王爺 就此坐下, 叫奴才去全抄來再候定奪罷。”說著,只見王府長史來稟說:“守 門軍傳進來說,主上特命北靜王到這里宣旨,請爺接去。”趙堂官听了心里喜歡 說:“我好晦气,碰著這個酸王.如今那位來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著,也 迎出來.   只見北靜王已到大廳,就向外站著,說:“有旨意,錦衣府趙全听宣。”說: “奉旨意:`著錦衣官惟提賈赦質審,余交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西平王領了, 好不喜歡,便与北靜王坐下,著趙堂官提取賈赦回衙.里頭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 靜王到,俱一齊出來,及聞趙堂官走了, 大家沒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靜王便 挑選兩個誠實司官并十來個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說:“我正与老 趙生气.幸得王爺到來降旨,不然這里很吃大虧。”北靜王說:“我在朝內听見 王爺奉旨查抄賈宅,我甚放心,諒這里不致荼毒. 不料老趙這么混帳.但不知 現在政老及寶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鬧到怎么樣了。”眾人回稟:“賈政等在下房 看守著,里面已抄得亂騰騰的了。”西平王便吩咐司員:“快將賈政帶來問話。” 眾人命帶了上來.賈政跪了請安,不免含淚乞恩.北靜王便起身拉著,說:“政 老放心。”便將旨意說了.賈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謝了恩,仍上來听候.王爺道: “政老,方才老趙在這里的時候,番役呈稟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們也難掩 過.這禁用之物原辦進貴妃用的,我們聲明,也無礙.獨是借券想個什么法儿才 好.如今政老且帶司員實在將赦老家產呈出, 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隱匿,自 干罪戾。”賈政答應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遺產并未分過,惟各人所住 的房屋有的東西便為己有。”兩王便說:“這也無妨,惟將赦老那一邊所有的交 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員等依命行去,不許胡混亂動.司員領命去了.   且說賈母那邊女眷也擺家宴,王夫人正在那邊說:“寶玉不到外頭,恐他老 子生气。”鳳姐帶病哼哼唧唧的說:“我看寶玉也不是怕人,他見前頭陪客的人 也不少了,所以在這里照應也是有的.倘或老爺想起里頭少個人在那里照應,太 太便把寶兄弟獻出去, 可不是好?"賈母笑道:“鳳丫頭病到這地位,這張嘴還 是那么尖巧。”正說到高興,只听見邢夫人那邊的人一直聲的嚷進來說:“老太 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強……強盜來了,翻箱倒籠的 來拿東西。”賈母等听著發呆.又見平儿披頭散發拉著巧姐哭啼啼的來說:“不 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飯,只見來旺被人拴著進來說: `姑娘快快傳進去,請太太 們回避,外面王爺就進來查抄家產.'我听了著忙,正要進房拿要緊東西,被一 伙人渾推渾赶出來的.咱們這里該穿該帶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 魂飛天外,不知怎樣才好.獨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听著,后來便一仰身栽到地下 死了.賈母沒有听完,便嚇得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那時一屋子人拉那個, 扯那個,正鬧得翻天覆地,又听見一疊聲嚷說:“叫里面女眷們回避,王爺進來 了!”   可怜寶釵寶玉等正在沒法,只見地下這些丫頭婆子亂抬亂扯的時候,賈璉喘 吁吁的跑進來說:“好了,好了,幸虧王爺救了我們了!"眾人正要問他,賈璉 見鳳姐死在地下,哭著亂叫,又怕老太太嚇坏了,急得死去活來.還虧平儿將鳳 姐叫醒,令人扶著,老太太也回過气來,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紈再三寬 慰.然后賈璉定神將兩王恩典說明,惟恐賈母邢夫人知道賈赦被拿,又要唬死, 暫且不敢明說,只得出來照料自己屋內.   一進屋門, 只見箱開柜破,物件搶得半空.此時急得兩眼直豎,淌淚發呆. 听見外頭叫,只得出來.見賈政同司員登記物件,一人報說:“赤金首飾共一百 二十三件,珠寶俱全. 珍珠十三挂,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 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 三鑲金象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 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 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 麻葉皮三張,洋灰皮 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 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 豆鼠皮 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 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 黑色羊皮六十三張, 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 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 ,紗綾一百八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 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 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 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 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余件,鐘表十八件, 朝珠九挂,各色妝蟒三十四件, 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 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一切動用家伙攢釘登記,以及榮國賜第,俱 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賈璉在旁邊竊听,只不听見報他 的東西,心里正在疑惑.只聞兩家王爺問賈政道:“所抄家資內有借券,實系盤 剝, 究是誰行的?政老据實才好。”賈政听了,跪在地下碰頭說:“實在犯官 不理家務, 這些事全不知道.問犯官侄儿賈璉才知。”賈璉連忙走上跪下,稟 說:“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內抄出來的, 敢說不知道么.只求王爺開恩,奴 才叔叔并不知道的。”兩王道:“你父已經獲罪,只可并案辦理.你今認了也是 正理.如此叫人將賈璉看守,余俱散收宅內. 政老,你須小心候旨.我們進內 复旨去了,這里有官役看守。”說著,上轎出門.賈政等就在二門跪送.北靜王 把手一伸,說:“請放心。”覺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 猶是發怔.賈蘭便說:“請爺爺進內瞧老太太,再想 法儿打听東府里的事. "賈政疾忙起身進內.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不知要 怎樣.賈政無心查問, 一直到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王夫人寶玉等圍 住賈母,寂靜無言,各各掉淚.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團.因見賈政進來,都說:“好 了,好了!"便告訴老太太說:“老爺仍舊好好的進來, 請老太太安心罷。”賈 母奄奄一息的,微開雙目說:“我的儿,不想還見得著你! "一聲未了,便嚎啕 的哭起來.于是滿屋里人俱哭個不住.賈政恐哭坏老母, 即收淚說:“老太太 放心罷.本來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的恩典,万般軫恤.就是大老 爺暫時拘質,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動了。”賈母見賈 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再三安慰方止.   眾人俱不敢走散, 獨邢夫人回至自己那邊,見門總封鎖,丫頭婆子亦鎖在 几間屋內. 邢夫人無處可走,放聲大哭起來,只得往鳳姐那邊去.見二門旁舍 亦上封條,惟有屋門開著,里頭嗚咽不絕.邢夫人進去,見鳳姐面如紙灰,合眼 躺著,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諒鳳姐死了, 又哭起來.平儿迎上來說:“太 太不要哭.奶奶抬回來覺著象是死的了, 幸得歇息一回蘇過來,哭了几聲,如 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請定定神罷.但不知老太太怎樣了?"邢夫人 也不答言,仍走到賈母那邊.見眼前俱是賈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婦病危, 女儿受苦,現在身無所歸,那里禁得住.眾人勸慰,李紈等令人收拾房屋請邢夫 人暫住,王夫人撥人服侍.   賈政在外, 心惊肉跳,拈須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見外面看守軍人亂嚷道: “你到底是那一邊的?既碰在我們這里,就記在這里冊上.拴著他,交給里頭錦 衣府的爺們!"賈政出外看時, 見是焦大,便說:“怎么跑到這里來?"焦大見 問,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連 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儿都叫什么 王爺拿了去了,里頭女主儿們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搶得披頭散發隋b一處空房里, 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卻象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得 破爛,磁器打得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 只有跟著太爺 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里,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 這里,不想這里也是那么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 眾役見他年老,又是兩王吩咐,不敢發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這是奉旨 的事.你且這里歇歇,听個信儿再說。”賈政听明,雖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絞似 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涂地如此!"正在著急听候內信,只見 薛蝌气噓噓的跑進來說:“好容易進來了!姨父在那里。”賈政道:“來得好, 但是外頭怎么放進來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說,又許他們錢,所以我才能夠 出入的。”賈政便將抄去之事告訴了他,便煩去打听打听,"就有好親,在火頭 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邊東府 的事我已听見說,完了。”賈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為我哥 哥打听決罪的事,在衙內聞得,有兩位御史風聞得珍大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 這 款還輕,還有一大款是強占良民妻女為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 不准,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 為的是姓張的曾告過的。”賈政尚未听完,便跺腳道:“了不得!罷了,罷了! "歎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淚來.   薛蝌寬慰了几句,即便又出來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舊進來說:“事情不 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沒有听見兩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說李御史今早參奏平安州 到底打听我們的怎么樣?"薛蝌道:“說是平安州就有我們,那參的京官就是赦 老爺.說的是包攬詞訟,所以火上澆油. 就是同朝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誰 可恨那些貴本家便在路上說,`祖宗擲下的功業,弄出事來了,不知道飛到那個 頭上,大家也好施威.'"賈政沒有听完,复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爺忒糊涂, 東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璉儿媳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你再打听去, 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若有信,能夠早一步才好。”正說著,听見里頭亂嚷出來 說:“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賈政即忙進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零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   話說賈政聞知賈母危急, 即忙進去看視.見賈母惊嚇气逆,王夫人鴛鴦等 喚醒回來,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藥服了,漸漸的好些,只是傷心落淚.賈政在旁勸 慰,總說是"儿子們不肖, 招了禍來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寬慰些,儿子們尚 可在外料理;若是老*錹繯i裁床蛔栽*, 儿子們的罪孽更重了。”賈母道:“我 活了八十多歲,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親手里,都托著祖宗的福,從沒有听見過那 些事.如今到老了,見你們倘或受罪,叫我心里過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隨你們 去罷了。”說著,又哭.   賈政此時著急异常, 又听外面說:“請老爺,內廷有信。”賈政急忙出來, 見是北靜王府長史,一見面便說"大喜。”賈政謝了,請長史坐下,"請問王爺有 何諭旨?"那長史道:“我們王爺同西平郡王進內复奏,將大人的懼怕的心,感 激天恩之話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憫恤,并念及貴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著加恩 仍在工部員外上行走.所封家產, 惟將賈赦的入官,余俱給還.并傳旨令盡心 供職.惟抄出借券令我們王爺查核,如有違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 其在定例 生息的同房地文書盡行給還.賈璉著革去職銜,免罪釋放。”賈政听畢即起身叩 謝天恩,又拜謝王爺恩典。”先請長史大人代為稟謝,明晨到闕謝恩, 并到府 里磕頭。”那長史去了.少停,傳出旨來.承辦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 給還者給還,將賈璉放出,所有賈赦名下男婦人等造冊入官.   可怜賈璉屋內東西除將按例放出的文書發給外,其余雖未盡入官的,早被查 抄的人盡行搶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賈璉始則懼罪,后蒙釋放已是大幸,及 想起歷年積聚的東西并鳳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盡,怎得不痛.且他父 親現禁在錦衣府,鳳姐病在垂危, 一時悲痛.又見賈政含淚叫他,問道:“我 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 你父親所為固難勸諫,那重 利盤剝究竟是誰干的?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家所為. 如今入了官,在銀錢是不打 緊的,這种聲名出去還了得嗎!"賈璉跪下說道:“侄儿辦家事,并不敢存一點 私心.所有出入的帳目,自有賴大,吳新登,戴良等登記, 老爺只管叫他們來 查問.現在這几年,庫內的銀子出多入少,雖沒貼補在內,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 頭, 求老爺問太太就知道了.這些放出去的帳,連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銀子, 要 問周瑞旺儿才知道。”賈政道:“据你說來,連你自己屋里的事還不知道,那些 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 我這回也不來查問你,現今你無事的人,你父親的 事和你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听打听。”賈璉一心委屈,含著眼淚答應了出去. 賈政歎气連連的想道:“我祖父勤勞王事,立下功勳,得了兩個世職,如今兩房 犯事都革去了.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賈家何至一敗 如此!我雖蒙圣恩格外垂慈,給還家產,那兩處食用自應歸并一處,叫我一人那 里支撐的住.方才璉儿所說更加詫异,說不但庫上無銀,而且尚有虧空,這几年 竟是虛名在外.只恨我自己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寶玉 雖大,更是無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覺淚滿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紀, 儿子們并沒有自能奉養一日,反累他嚇得死去活來.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獨自悲切,只見家人稟報各親友進來看候.賈政一一道謝,說起:“家門 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說:“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爺行事不 妥, 那邊珍哥更加驕縱.若說因官事錯誤得個不是,于心無愧,如今自己鬧出 的,倒帶累了二老爺. "有的說:“人家鬧的也多,也沒見御史參奏,不是珍老 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 "有的說:“也不怪御史,我們听見說是府上的家人同 几個泥腿在外頭哄嚷出來的.御史恐參奏不實,所以誆了這里的人去才說出來 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寬的,為什么還有這事. "有的說:“大凡奴才們是一個 養活不得的.今儿在這里都是好親友我才敢說,就是尊駕在外任,我保不得—— 你是不愛錢的,——那外頭的風聲也不好,都是奴才們鬧的.你該□防些.如今 雖說沒有動你的家,倘或再遇著主上疑心起來,好些不便呢. "賈政听說,心下 著忙道:“眾位听見我的風聲怎樣?"眾人道:“我們雖沒听見實据,只聞外面 人說你在糧道任上怎么叫門上家人要錢。”賈政听了,便說道:“我是對得天的, 從不敢起這要錢的念頭.只是奴才在外招搖撞騙,鬧出事來我就吃不住了。”眾 人道:“如今怕也無益,只好將現在的管家們都嚴嚴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 查出來嚴嚴的辦一辦。”賈政听了點頭.便見門上進來回稟說:“孫姑爺那邊打 發人來說,自己有事不能來, 著人來瞧瞧.說大老爺該他一种銀子,要在二老 爺身上還的。”賈政心內憂悶, 只說:“知道了。”眾人都冷笑道:“人說令 親孫紹祖混帳,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 不但不來瞧看幫補照應,倒赶忙的 來要銀子,真真不在理上。”賈政道:“如今且不必說他. 那頭親事原是家兄 配錯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經受夠了,如今又招我來。”正說著,只見薛蝌進來 說道:“我打听錦衣府趙堂官必要照御史參的辦去,只怕大老爺和珍大爺吃不住. "眾人都道:“二老爺,還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爺,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這兩 家就完了。”賈政答應致謝,眾人都散.   那時天已點燈時候,賈政進去請賈母的安,見賈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 埋怨賈璉夫婦不知好歹,如今鬧出放賬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見鳳姐所為, 心里很不受用. 鳳姐現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盡被抄搶一光,心內郁結,一時 未便埋怨,暫且隱忍不言.一夜無話.次早賈政進內謝恩,并到北靜王府西平王 府兩處叩謝,求兩位王爺照應他哥哥侄儿.兩位應許.賈政又在同寅相好處托情.   且說賈璉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著鳳姐 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鳳姐.賈璉走近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 一時也說不出來.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東西已去不能复來.奶奶這樣, 還得再請個大夫調治調治才好. "賈璉啐道:“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么! "鳳姐听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 那眼淚流個不盡,見賈璉出去,便与平儿道: “你別不達事務了,到了這樣田地,你還顧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 只要你能夠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養大了巧姐儿,我在陰司里也感激你的。 ”平儿听了,放聲大哭.鳳姐道:“你也是聰明人.他們雖沒有來說我, 他必抱 怨我.雖說事是外頭鬧的,我若不貪財,如今也沒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費心計, 掙了一輩子的強,如今落在人后頭.我只恨用人不當,恍惚听得那邊珍大爺的事 說是強占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里頭,你想想還有誰,若是這 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怎樣見人.我要即時就死,又耽不起 吞金服毒的.你到還要請大夫,可不是你為顧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 慘,想來實在難處, 恐鳳姐自尋短見,只得緊緊守著.幸賈母不知底細,因近 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 寶玉寶釵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覺放心.素來最 疼鳳姐,便叫鴛鴦"將我体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儿,好好的 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冊收盡,這里賈母命人將車接了尤氏婆 媳等過來.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們婆媳兩個并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 有.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伏 侍. 一應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內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帳 房內開銷, 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數.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帳房內實 在無項可支.如今鳳姐一無所有,賈璉況又多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只說已 經托人, 自有照應.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里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 死,余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 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并將東庄租稅 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 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 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只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宁,思前 想后,眼淚不干. 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扎掙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 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舖下 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 念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 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凶 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后輩儿孫驕侈暴佚, 暴殄 天物,以致合府抄檢.現在儿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 不教 儿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合 家罪孽,情愿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儿孫.若皇天見怜,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 寬免儿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鴛鴦珍珠一面 解勸,一面扶進房去.只見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釵過來請晚安,見賈母悲傷,三人 也大哭起來.寶釵更有一層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監,將來要處決,不知可減緩否, 翁姑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 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气.想到后來終身,更 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寶玉見寶釵如此大慟,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 年老不得安,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 眾姐妹風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 追想在園中吟詩起社,何等熱鬧,自從林妹妹一死, 我郁悶到今,又有寶姐姐 過來,未便時常悲切.見他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見他悲哀欲絕,心里更 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鴛鴦,彩云,鶯儿,襲人見他們如此,也各有所思, 便 也嗚咽起來.余者丫頭們看得傷心,也便陪哭,竟無人解慰.滿屋中哭聲惊天動 地,將外頭上夜婆子嚇慌,急報于賈政知道.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听見賈母的 人來報,心中著忙,飛奔進內.遠遠听得哭聲甚眾,打諒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 俱喪,疾忙進來,只見坐著悲啼,神魂方定.說是"老太太傷心,你們該勸解, 怎么的齊打伙儿哭起來了。”眾人听得賈政聲气,急忙止哭,大家對面發怔.賈 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說了眾人几句. 各自心想道:“我們原恐老太太悲傷, 故來勸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來. "正自不解,只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 女人進來,請了賈母的安,又向眾人請安畢, 便說:“我們家老爺,太太,姑 娘打發我來,說听見府里的事原沒有什么大事,不過一時受惊.恐怕老爺太太煩 惱,叫我們過來告訴一聲,說這里二老爺是不怕的了.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 我問好.這是我們的家運合該如此.承你老爺太太惦記,過一日再來奉謝.你家 姑娘出閣,想來你們姑爺是不用說的了.他們的家計如何?"兩個女人回道:“家 計倒不怎么著,只是姑爺長的很好,為人又和平.我們見過好几次,看來与這里 寶二爺差不多, 還听得說才情學問都好的。”賈母听了,喜歡道:“咱們都是 南邊人,雖在這里住久了, 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儿,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 見過.我前儿還想起我娘家的人來,最疼的就是你們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 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這么大了.我原想給他說個好女婿,又為他 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個好姑爺,我也放心.月里出閣我原 想過來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鬧出這樣事來,我的心就象在熱鍋里熬的似的, 那 里能夠再到你們家去.你回去說我問好,我們這里的人都說請安問好.你替另告 訴你家姑娘,不要將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沒福的了. 只愿他過了門,兩口子和順,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說著,不覺掉下淚來. 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傷心.姑娘過了門,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爺過來請 老太太的安,那時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賈母點頭.那女人出去.別人都不理 論,只有寶玉听了發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為什 么人家養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變.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他叔 叔硬壓著配人了,他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 分儿,還活著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傷心.見賈母此時才安,又不敢哭泣, 只是悶悶的.   一時賈政不放心,又進來瞧瞧老太太,見是好些,便出來傳了賴大,叫他將 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一齊點了一點,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 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 賈政叫現在府內當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進來,問起 歷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進來,該用若干出去.那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 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里花用,帳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 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賈政不看則 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量雖是璉儿管事, 在家自有把持,豈 知好几年頭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 的事情,為什么不敗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 "想到那里,背著手 踱來踱去,竟無方法.眾人知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著急,便說道:“老爺 也不用焦心,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不過是裝著 門面,過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爺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這點子家產,若 是一并入了官, 老爺就不用過了不成。”賈政嗔道:“放屁!你們這班奴才最 沒有良心的,仗著主子好的時候任意開銷, 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 主子的死活嗎!如今你們道是沒有查封是好, 那知道外頭的名聲.大本儿都保 不住,還擱得住你們在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誆人騙人,到鬧出事來望主子身上一推 就完了.如今大老爺与珍大爺的事, 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在外傳播的,我看這人 口冊上并沒有鮑二,這是怎么說?"眾人回道:“這鮑二是不在冊檔上的.先前 在宁府冊上,為二爺見他老實,把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了. 及至他女人死了,他 來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爺數年不管家事,那里知道這些事來.老爺打量冊上沒 有名字的就只有這個人,不知一個人手下親戚們也有,奴才還有奴才呢. "賈政 道:“這還了得!"想去一時不能清理,只得喝退眾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 且听賈赦等事審得怎樣再定.   一日正在書房籌算, 只見一人飛奔進來說:“請老爺快進內廷問話。”賈 政听了心下著忙,只得進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第一零七回  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复世職政老沐天恩 -----   話說賈政進內, 見了樞密院各位大人,又見了各位王爺.北靜王道:“今 日我們傳你來,有遵旨問你的事。”賈政即忙跪下.眾大人便問道:“你哥哥交 通外官,恃強凌弱,縱儿聚賭,強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賈 政回道:“犯官自從主恩欽點學政,任滿后查看賑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 派工程,后又往江西監道,題參回都,仍在工部行走, 日夜不敢怠惰.一應家 務并未留心伺察,實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這就是辜負圣恩. 亦求主上重重 治罪。”北靜王据說轉奏,不多時傳出旨來.北靜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參奏 賈赦交通外官,恃強凌弱.据該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來,賈赦包攬詞訟. 嚴 鞫賈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親來往,并未干涉官事.該御史亦不能指實.惟有倚 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的, 然系玩物,究非強索良民之物可比.雖石呆子 自盡,亦系瘋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間.今從寬將賈赦發往台站效力贖罪.所 參賈珍強占良民妻女為妾不從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實系張華 指腹為婚未娶之妻,因伊貧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結賈珍之弟為妾,并非強 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報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賈珍妻妹,本意為伊擇配, 因被逼索定禮,眾人揚言穢亂,以致羞忿自盡,并非賈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襲 職員,罔知法紀,私埋人命,本應重治, 念伊究屬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從 寬革去世職,派往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干省釋.賈政實系在外任多年,居 官尚屬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賈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 王爺代奏下忱.北靜王道:“你該叩謝天恩,更有何奏?"賈政道:“犯官仰蒙 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將家產給還,實在捫心惶愧,愿將祖宗遺受重祿積余置產一 并交官. "北靜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賞罰無差.如今既蒙莫大深 恩, 給還財產,你又何必多此一奏。”眾官也說不必.賈政便謝了恩,叩謝了 王爺出來.恐賈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傳進賈政是何吉凶, 都在外頭打听,一見賈政回家,都 略略的放心,也不敢問.只見賈政忙忙的走到賈母跟前,將蒙圣恩寬免的事,細 細告訴了一遍.賈母雖則放心,只是兩個世職革去,賈赦又往台站效力,賈珍又 往海疆,不免又悲傷起來. 邢夫人尤氏听見那話,更哭起來.賈政便道:“老 太太放心.大哥雖則台站效力,也是為國家辦事,不致受苦,只要辦得妥當,就 可复職.珍儿正是年輕,很該出力.若不是這樣,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 說了些寬慰的話.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那邊東府賈珍究竟隔了一層.只有 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著"家產一空,丈夫年老遠出,膝下雖有璉儿, 又是素來順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著二叔,他兩口子更是順著那邊去了. 獨我 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來獨掌宁府的家計,除了賈珍也算是惟他為 尊,又与賈珍夫婦相和,"如今犯事遠出,家財抄盡,依往榮府,雖則老太太疼 愛,終是依人門下.又帶了偕鸞佩鳳,蓉儿夫婦又是不能興家立業的人。”又想 著"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璉二叔鬧的,如今他們倒安然無事,依舊夫婦完聚.只留 我們几人,怎生度日!"想到這里,痛哭起來.賈母不忍,便問賈政道:“你大 哥和珍儿現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沒他的事,也該放出來了。”賈政道:“若 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個私情, 叫我們大老爺同侄儿回家好 置辦行裝,衙門內業已應了.想來蓉儿同著他爺爺父親一起出來.只請老太太放 心,儿子辦去。”賈母又道:“我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總沒有問過家事.如今 東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說的.你大哥那邊璉儿那里也都抄去了. 咱們 西府銀庫,東省地土,你知道到底還剩了多少?他兩個起身,也得給他們几千銀 子才好. "賈政正是沒法,听見賈母一問,心想著:“若是說明,又恐老太太著 急, 若不說明,不用說將來,現在怎樣辦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 不問,儿子也不敢說.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里,現在璉儿也在這里,昨日儿子已 查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現今大哥這件事若不花 銀托人,雖說主上寬恩, 只怕他們爺儿兩個也不大好.就是這項銀子尚無打算. 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時也算不轉來,只好盡所有的蒙圣恩 沒有動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珍儿作盤費罷了. 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賈 母听了,又急得眼淚直淌,說道:“怎么著,咱們家到了這樣田地了么!我雖沒 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里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几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 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 賈政道:“若是這兩個世俸不動,外頭還有些挪移.如今無可指稱,誰肯接濟。” 說著,也淚流滿面,"想起親戚來,用過我們的如今都窮了,沒有用過我們的又 不肯照應了. 昨日儿子也沒有細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冊子,別說上頭的錢一無 所出,那底下的人也養不起許多。”   賈母正在憂慮, 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齊進來給賈母請安.賈母看這般 光景,一只手拉著賈赦, 一只手拉著賈珍,便大哭起來.他兩人臉上羞慚,又 見賈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著說道:“儿孫們不長進,將祖上功勳丟了,又累老 太太傷心,儿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滿屋中人看這光景,又一齊大哭起來. 賈政只得勸解:“倒先要打算他兩個的使用,大約在家只可住得一兩日,遲則人 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淚的說道:“你兩個且各自同你們媳婦們說說話儿 去罷。”又吩咐賈政道:“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來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時 誤了欽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就是家中如此亂糟糟的,也不是常法 儿。”一面說著,便叫鴛鴦吩咐去了.   這里賈赦等出來,又与賈政哭泣了一會,都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后惱悔如今分 离的話說了一會,各自同媳婦那邊悲傷去了.賈赦年老,倒也拋的下,獨有賈珍 与尤氏怎忍分离!賈璉賈蓉兩個也只有拉著父親啼哭.雖說是比軍流減等,究竟 生离死別,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著心腸過去.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 了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 賈珍等,一一的分派說:“這里現有的銀子,交賈赦三千兩,你拿二千兩去做你 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儿,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 交你媳婦過日子.仍舊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處,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 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怜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弄得精光, 也給他三千兩, 叫他自己收著,不許叫璉儿用.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气喪,叫平儿來拿去.這是你 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用不著.男的呢,叫大老 爺,珍儿,璉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婦,鳳丫頭拿了分 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儿,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 賈政道:“你說現在還該著人的使用,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 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 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寶玉已經成了家,我剩 下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几千兩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儿媳婦向來孝順 我,蘭儿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賈政見母親如此明斷 分晰,俱跪下哭著說:“老太太這么大年紀, 儿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 樣恩典,叫儿孫們更無地自容了!"賈母道:“別瞎說, 若不鬧出這個亂儿,我 還收著呢.只是現在家人過多,只有二老爺是當差的,留几個人就夠了. 你就 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他分派妥當.各家有人便就罷了.譬如一抄盡了,怎 么樣呢?我們里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咱 們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璉儿清理,該賣的賣, 該留的留,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几兩銀子,二太 太那里收著, 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 遇了雨了么。”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 一听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 “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 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坏了。”賈政見賈母 勞乏,求著老太太歇歇養神.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 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給我伏侍的丫頭。”賈政等听到這里,更加傷感.大家跪下: “請老太太寬怀,只愿儿子們托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 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的時候。” 賈母道:“但愿這 樣才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你們別打諒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 這几年看看你們轟轟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一 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里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養移体', 一時下不得台來.如今借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不然叫人笑話你.你還不 知,只打諒我知道窮了便著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勳,無一日不 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就罷了.誰知他們爺儿兩個做些什么勾當!”   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 只見丰儿慌慌張張的跑來回王夫人道:“今早我 們奶奶听見外頭的事,哭了一場,如今气都接不上來.平儿叫我來回太太。”丰 儿沒有說完,賈母听見,便問:“到底怎么樣?"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說是 不大好。”賈母起身道:“噯,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 "說著,叫人扶著,要 親自看去.賈政即忙攔住勸道:“老太太傷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這 會該歇歇.便是孫子媳婦有什么事,該叫媳婦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親身過去 呢.倘或再傷感起來,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處呢。”賈 母道:“你們各自出去,等一會子再進來.我還有話說。”賈政不敢多言, 只 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賈璉挑人跟去.這里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 鳳姐的東西跟著過來.   鳳姐正在气厥. 平儿哭得眼紅,听見賈母帶著王夫人,寶玉,寶釵過來, 疾忙出來迎接. 賈母便問:“這會子怎么樣了?"平儿恐惊了賈母,便說:“這 會子好些.老太太既來了,請進去瞧瞧。”他先跑進去輕輕的揭開帳子.鳳姐開 眼瞧著,只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 先前原打算賈母等惱他,不疼的了,是死 活由他的,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心里一寬,覺那擁塞的气略松動些,便要扎掙坐 起.賈母叫平儿按著,"不要動,你好些么?"鳳姐含淚道:“我從小儿過來,老 太太,太太怎么樣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夠在 老太太跟前盡點孝心,公婆前討個好,還是這樣把我當人,叫我幫著料理家務, 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么臉儿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 過來,我更當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上了兩天去了。”說著,悲咽.賈母 道:“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 算不了什么呀.我帶了好些東西給你,任你自便。”說著,叫人拿上來給他瞧瞧. 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 如今被抄盡淨,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 生的時候,今儿賈母仍舊疼他, 王夫人也沒嗔怪,過來安慰他,又想賈璉無事, 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賈母磕頭, 說道:“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 著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當個粗使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 罷。”賈母听他說得傷心,不免掉下淚來.寶玉是從來沒有經過這大風浪的, 心 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 見人哭他就哭.鳳姐看見眾人憂悶,反倒勉強說几句寬慰賈母的話,求著"請老 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過來磕頭。”說著,將頭仰起.賈母叫平儿"好生服 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說著,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見兩三 處哭聲. 賈母實在不忍聞見,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寶玉"去見你大爺大哥,送一 送就回來. "自己躺在榻上下淚.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賈母暫且安歇. 不言賈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誰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連天.正 是生离果胜死別, 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好好的一個榮國府,鬧到人嚎鬼哭. 賈政最循規矩,在倫常上也講究的,執手分別后,自己先騎馬赶至城外舉酒送行, 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勳臣,力圖報稱的話.賈政等揮淚分頭而別.   賈政帶了寶玉回家, 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亂嚷說:“今日 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賈政承襲. "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們分爭, 說是"本來的世職我們本家襲了,有什么喜報。”那些人說道:“那世職的榮耀 比任什么還難得,你們大老爺鬧掉了, 想要這個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 赦過宥罪,還賞給二老爺襲了,這是千載難逢的, 怎么不給喜錢。”正鬧著, 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是哥哥犯事所致, 反覺感极涕零,赶著進 內告訴賈母.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過來安慰,听得世職复還,自是歡喜.又見 賈政進來,賈母拉了說些勤黽報恩的話.獨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 只不好露 出來.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儿賈政 襲職,知圣眷尚好,大家都來賀喜.那知賈政純厚性成,因他襲哥哥的職,心內 反生煩惱, 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進內謝恩,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折奏請 入官. 內廷降旨不必,賈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職,但是家計蕭條, 入不敷出.賈政又不能在外應酬.   家人們見賈政忠厚, 鳳姐抱病不能理家,賈璉的虧缺一日重似一日,難免 典房賣地.府內家人几個有錢的,怕賈璉纏扰,都裝窮躲事,甚至告假不來,各 自另尋門路.獨有一個包勇, 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辦 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便時常不忿. 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 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眾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 事,并不當差.賈政道:“隨他去罷.原是甄府荐來,不好意思,橫豎家內添這 一人吃飯,雖說是窮,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來驅逐.眾人又在賈璉跟前 說他怎樣不好,賈璉此時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奈不過,吃 了几杯酒,在榮府街上閒逛,見有兩個人說話.那人說道:“你瞧,這么個大府, 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樣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敗,听見說里頭有位 娘娘是他家的姑娘, 雖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 公侯伯, 那里沒有照應.便是現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難道有這 些人還護庇不來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這里!別人猶可,獨是那個賈大人更 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儿御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 你道他怎么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回護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 腳,所以兩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兩人無心說閒話,豈 知旁邊有人跟著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這樣負恩的人!但不知是我 老爺的什么人.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 "那包勇正在 酒后胡思亂想,忽听那邊喝道而來.包勇遠遠站著.只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這 來的就是那個賈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興,便大聲的道:“沒 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雨村在轎內,听得一個"賈"字,便留 神觀看,見是一個醉漢,便不理會過去了.那包勇醉著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 到府中, 問起同伴,知是方才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里提拔起來的。”他不念舊 恩,反來踢弄咱們家里, 見了他罵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榮府的人本嫌 包勇,只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闖禍,不得不回,趁賈政無事,便將包 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賈政此時正怕風波,听得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气,叫進包 勇罵了几句,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 他便赤心護主,豈知賈政反倒責罵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 澆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零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   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產并大觀園奏請入官,內廷不收,又無人居住,只好封 鎖.因園子接連尤氏惜春住宅,太覺曠闊無人,遂將包勇罰看荒園.此時賈政理 家,又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諸凡省儉,尚且不能支持.幸喜鳳姐為賈 母疼惜,王夫人等雖則不大喜歡,若說治家辦事尚能出力,所以將內事仍交鳳姐 辦理.但近來因被抄以后,諸事運用不來,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 是寬裕慣的,如今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絕.風姐也不敢 推遲,扶病承歡賈母.過了些時,賈赦賈珍各到當差地方,恃有用度,暫且自安, 寫書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賈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寬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 將那里過日平安的話說了,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淚落.賈 母又想起迎春苦楚, 越覺悲傷起來.史湘云勸解一回,又到各家請安問好畢, 仍到賈母房中安歇,言及" 薛家這樣人家被薛大哥鬧的家破人亡.今年雖是緩決 人犯,明年不知可能減等?"賈母道:“你還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婦死的不明 白,几乎又鬧出一場大事來.還幸虧老佛爺有眼,叫他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了, 那夏奶奶才沒的鬧了,自家攔住相驗.你姨媽這里才將皮裹肉的打發出去了.你 說說,真真是六親同運!薛家是這樣了,姨太太守著薛蝌過日, 為這孩子有良 心他說哥哥在監里尚未結局,不肯娶親.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 琴 姑娘為他公公死了尚未滿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爺一死,鳳丫頭 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爺也是個小气的,又是官項不清,也是打饑荒.甄家 自從抄家以后別無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書字回家么?"賈母道: “自從嫁了去,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沒有書信,我也日夜 惦記,為著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顧不來.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他 提親.環儿呢,誰有功夫提起他來.如今我們家的日子比你從前在這里的時侯更 苦些.只可怜你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還是這樣瘋瘋 顛顛,這怎么處呢!"湘云道:“我從小儿在這里長大的,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 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時沒來,他們生疏 我.我細想起來,竟不是的,就是見了我,瞧他們的意思原要象先前一樣的熱鬧, 不知道怎么,說說就傷心起來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這里來了。”賈母道: “如今這樣日子在我也罷了,你們年輕輕儿的人還了得!我正要想個法儿叫他們 還熱鬧一天才好, 只是打不起這個精神來。”湘云道:“我想起來了, 寶姐姐 不是后儿的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他拜過壽,大家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 樣? "賈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 明日拿出錢來,給他辦個生日.他沒有定親的時侯倒做過好几次,如今他過了門, 越發弄的話都沒有了.倒是珠儿媳婦還好,他有的時侯是這么著,沒的時侯他也 是這么著,帶著蘭儿靜靜儿的過日子, 倒難為他。”湘云道:“別人還不离, 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儿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來引導他們,看他們 怎么樣.但是他們嘴里不說,心里要抱怨我,說我有了——"湘云說到那里,卻 把臉飛紅了.賈母會意,道:“這怕什么.原來姊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 說 說笑笑,再別要留這些心.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 才好. 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里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儿不驕傲, 后 來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 頓,一時待他不好,不見他有什么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气的.你林姐姐 那是個最小性儿又多心的, 所以到底不長命.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 些風波就改了樣子,他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寶丫頭的生日,我替 另拿出銀子來, 熱熱鬧鬧給他做個生日,也叫他歡喜這一天。”湘云答應道: “老太太說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來了, 大家敘一敘。”賈母道:“自 然要請的。”一時高興道:“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叫他明日起預備 兩天的酒飯。”鴛鴦領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無話.次日傳話出去,打發人 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叫帶了香菱來.又請李嬸娘.不多半日,李紋李 綺都來了.寶釵本沒有知道,听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說:“ 薛姨太太來了, 請二奶奶過去呢。”寶釵心里喜歡,便是隨身衣服過去,要見他母親.只見他妹 子寶琴并香菱都在這里,又見李嬸娘等人也都來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 們家的事情完了, 所以來問侯的。”便去問了李嬸娘好,見了賈母,然后与他 母親說了几句話, 便与李家姐妹們問好.湘云在旁說道:“太太們請都坐下, 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 "寶釵听了倒呆了一呆,回來一想:“可不是明日是 我的生日嗎!"便說:“妹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是斷斷 不敢的。”正推讓著,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 听見寶釵自己推讓,他 心里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今見湘 云等眾人要拜壽,便喜歡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 "湘云笑 道:“扯臊,老太太還等你告訴.你打量這些人為什么來?是老太太請的!"寶 釵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賈母合他母親道:“可怜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 家 里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今日我給他做個生日,請姨太太,太 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儿. "薛姨媽道:“老太太這些時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還沒 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 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寶釵低頭不語.寶 玉心里想道:“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是換了一個人了,我所以不敢親近他,他也 不來理我.如今听他的話,原是和先前一樣的.為什么我們那個過了門更覺得靦 腆了,話都說不出來了呢?"正想著, 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回來了。”隨 后李紈鳳姐都進來,大家廝見一番.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說:“本要赶來見見, 只是他攔著不許來,說是咱們家正是晦气時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過,沒 有來,直哭了兩三天。”鳳姐道:“今儿為什么肯放你回來?"迎春道:“他又 說咱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還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來。”說著,又 哭起來.賈母道:“我原為气得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 解個悶儿. 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迎春等都不敢作 聲了.鳳姐雖勉強說了几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笑.賈母心里要 寶釵喜歡,故意的嘔鳳姐儿說話.鳳姐也知賈母之意,便竭力張羅,說道:“今 儿老太太喜歡些了.你看這些人好几時沒有聚在一處, 今儿齊全。”說著回過 人等,叫人請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見老太太叫, 不敢不來,心內也十分 不愿意,想著家業零敗,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 無精打采的.賈母問起岫煙來,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賈母會意,知薛姨媽在這 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時擺下果酒.賈母說:“也不送到外頭,今日只許咱們娘儿們樂一樂。” 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因賈母疼愛,仍在里頭打混,但不与湘云寶琴等同席,便 在賈母身旁設著一個坐儿, 他代寶釵輪流敬酒.賈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 酒,到挨晚儿再到各處行禮去. 若如今行起來了,大家又鬧規矩,把我的興頭 打回去就沒趣了。”寶釵便依言坐下.賈母又叫人來道:“咱們今儿索性洒脫些, 各留一兩個人伺侯.我叫鴛鴦帶了彩云,鶯儿,襲人,平儿等在后間去,也喝一 鐘酒。”鴛鴦等說:“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怎么就好喝酒去呢. "賈母道: “我說了,你們只管去,用的著你們再來。”鴛鴦等去了.這里賈母才讓薛姨媽 等喝酒,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賈母著急道:“你們到底是怎么著?大家高 興些才好。”湘云道:“我們又吃又喝,還要怎樣!"鳳姐道:“他們小的時侯 儿都高興,如今都礙著臉不敢混說,所以老太太瞧著冷淨了。”   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話是沒有什么說的,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來 “若是行令,又得叫鴛鴦去。”寶玉听了,不待再說,就出席到后間去找鴛鴦, 說:“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鴛鴦道:“小爺,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 杯罷,何苦來又來攪什么。”寶玉道:“當真老太太說,得叫你去呢,与我什么 相干。”鴛鴦沒法,說道:“你們只管喝,我去了就來。”便到賈母那邊.老太 太道:“你來了,不是要行令嗎。”鴛鴦道:“听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敢不 來嗎.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賈母道:“那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 你倒是想個新鮮頑意儿才好。”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 心,倒不如拿出令盤骰子來, 大家擲個曲牌名儿賭輸贏酒罷。”賈母道:“這 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鴛鴦說:“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 儿來的罰一杯,擲出名儿來,每人喝酒的杯數儿擲出來再定. "眾人听了道:“這 是容易的,我們都隨著。”鴛鴦便打點儿. 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 數起,恰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么.鴛鴦道:“這是有名 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杯。”于是賈母,李嬸娘,邢王二夫人都該 喝.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擲的,還該姨太太說個曲牌名儿, 下 家儿接一句《千家詩》.說不出的罰一杯。”薛姨媽道:“你又來算計我了,我 那里說得上來. "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 若說不出來, 我陪姨太太喝一鐘就是了。”薛姨媽便道:“我說個`臨老入花叢 '。”賈母點點頭儿道:“將謂偷閒學少年。”說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 個四兩個二.鴛鴦說:“也有名了, 這叫作`劉阮入天台'。”李紋便接著說了個 "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 口.骰盆又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 賈母道:“這要喝酒了?" 鴛鴦道:“有名儿的,這是`江燕引雛'.眾人都該喝一杯。”鳳姐道:“雛是雛, 倒飛了好些了。”眾人瞅了他一眼,鳳姐便不言語.賈母道:“我說什么呢,` 公領孫'罷。”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閒看儿童捉柳花。”眾人都說好.寶玉 巴不得要說, 只是令盆輪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 一個么,便說道:“這是什么?"鴛鴦笑道:“這是個`臭',先喝一杯再擲罷。” 寶玉只得喝了又擲,這一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 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 畫眉'。”寶玉明白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 弟快說了,再找下家儿是誰。”寶玉明知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家。” 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儿.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 十二金釵'。”寶 玉听了,赶到李紈身旁看時,只見紅綠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得很。”忽然 么家里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几個。”复又看看湘云寶釵,雖說都在, 只是不見了黛玉, 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躁的很, 脫脫衣服去,挂了籌出席去了.這史湘云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量寶玉擲不出好 的,被別人擲了去,心里不喜歡,便去了,又嫌那個令儿沒趣,便有些煩.只見 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 不如罰我一杯。”賈母道:“這個令 儿也不熱鬧,不如□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么來。”小丫頭便把令盆 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骰子在盆中只管轉,鴛鴦 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單單轉出一個五來.鴛鴦道:“ 了不得!我輸了。” 賈母道:“這是不算什么的嗎?"鴛鴦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說不上曲牌名來. "賈母道:“你說名儿,我給你謅。”鴛鴦道:“這是浪掃浮萍。”賈母道:“這 也不難,我替你說個`秋魚入菱窠'。”鴛鴦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盡 楚江秋。”眾人都道:“這句很确。”賈母道:“這令完了.咱們喝兩杯吃飯罷。” 回頭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那里去了,還不來?"鴛鴦道:“換 衣服去了。”賈母道:“誰跟了去的? "那鶯儿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 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來.小丫頭子到了新房,只見五儿在那里插蜡. 小丫頭便問:“寶二爺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小丫頭 道:“我在老太太那里, 太太叫我來找的.豈有在那里倒叫我來找的理。”五 儿道:“這就不知道了,你到別處找去罷. "小丫頭沒法,只得回來,遇見秋紋, 便道:“你見二爺那里去了?"秋紋道:“我也找他. 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 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家,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 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們吃飯罷。”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 珍珠依 言回了賈母.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儿 不必過來, 有他媳婦在這里。”珍珠便向小丫頭道:“你听見了?"小丫頭答應 著,不便說明,只得在別處轉了一轉,說告訴了.眾人也不理會,便吃畢飯,大 家散坐說話.不題.   且說寶玉一時傷心, 走了出來,正無主意,只見襲人赶來,問是怎么了. 寶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煩得慌.何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里 逛逛去。”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里,去找誰?"寶玉道:“不找誰,瞧瞧他 現在這里住的房屋怎么樣。”襲人只得跟著,一面走,一面說.走到尤氏那邊, 又一個小門儿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只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 儿. 寶玉問道:“這小門開著么?"婆子道:“天天是不開的. 今儿有人出來 說,今日預備老太太要用園里的果子,故開著門等著。”寶玉便慢慢的走到那邊, 果見腰門半開,寶玉便走了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里不干淨, 常 沒有人去,不要撞見什么。”寶玉仗著酒气,說:“我不怕那些。”襲人苦苦的 拉住不容他去. 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 妖去,我們摘花儿,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咱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 什么。”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只得跟著.   寶玉進得園來, 只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處亭館,彩色久經 剝落,遠遠望見一叢修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后邊, 一連几個月不准我到這里, 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几杆翠竹菁蔥,這不是瀟湘 館么!"襲人道:“你几個月沒來,連方向都忘了.咱們只管說話,不覺將怡紅 院走過了。”回過頭來用手指著道:“ 這才是瀟湘館呢。”寶玉順著襲人的手 一瞧,道:“可不是過了嗎!咱們回去瞧瞧。”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 等著吃飯,該回去了。”寶玉不言,找著舊路,竟往前走.   你道寶玉雖离了大觀園將及一載, 豈遂忘了路徑?只因襲人恐他見了瀟湘 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 所以用言混過.豈知寶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 邪气,故寶玉問他, 只說已走過了,欲寶玉不去.不料寶玉的心惟在瀟湘館內. 襲人見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見寶玉站著,似有所見,如有所聞,便道:“你 听什么?"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著么?"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 道:“我明明听見有人在內啼哭,怎么沒有人!"襲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 到這里,常听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寶玉不信, 還要听去.婆 子們赶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只是這里路又 隱僻,又听得人說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寶玉襲 人听說,都吃了一惊.寶玉道:“可不是。”說著,便滴下淚來,說:“林妹妹, 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負心。” 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 襲人正在沒法,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赶來對襲人道:“你 好大膽,怎么領了二爺到這里來!老太太,太太他們打發人各處都找到了,剛才 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同二爺到這里來了, 唬得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罵著我, 叫我帶人赶來,還不快回去么!"寶玉猶自痛哭. 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著 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著急.寶玉沒法,只得回來.   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 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眾人都等著未散.賈母便 說:“襲人, 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寶玉交給你,怎么今儿帶他園里去!他的 不語.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心里著實的吃惊.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 “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里逛逛, 今儿趁著酒興走走.那里就 撞著什么了呢!"鳳姐在園里吃過大虧的,听到那里寒毛倒豎, 說:“寶兄弟膽 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 么仙去了。”寶玉听著,也不答言.獨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賈母問道:“你 到園里可曾唬著么?這回不用說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帶几個人才好.不然大家 早散了. 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過來,我還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 不要為他又鬧出什么原故來。”眾人听說,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 里住下. 史湘云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題. 舊病來,便進里間叫襲人來細問他寶玉到園怎么的光景.未知襲人怎生回說,下 回分解. 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   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与襲人假作 閒談,說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 那樣個人死后還是這樣.活人雖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 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 那里還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 魔外祟來纏扰了。”寶釵雖是与襲人說話, 原說給寶玉听的.襲人會意,也說 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儿還在園里, 我們也算好的,怎么不曾夢見了 一次。”寶玉在外聞听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奇. 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 一日不想几遍,怎么從沒夢過.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 明, 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儿.我就在外間睡著,或者我從園里回來, 他知道我的 實心,肯与我夢里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里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 理我這濁物, 竟無一夢,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 間睡了,你們也不用管我。”寶釵也不強他,只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瞧 瞧,太太因你園里去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若是知道還不保養身子,倘或老太 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 "寶玉道:“白這么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來. 你也乏了,先睡罷。”寶釵知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 你罷。”寶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寶釵睡了, 他便叫襲人麝月另舖設下一副被 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 也是一夜不宁.那寶玉 知是寶釵睡著,便与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 你就 伏侍我睡了再進去,只要不惊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預備下了 茶水,關好了門,進里間去照應一回,各自假寐,寶玉若有動靜,再為出來.寶 玉見襲人等進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了 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著,以后把心一靜,便睡去了.豈知一 夜安眠,直到天亮.寶玉醒來,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并無有夢,便歎口气道: “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寶釵卻一夜反沒有睡著,听寶 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气 了。”寶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往里間走來,說:“我原要進來 的,不覺得一個盹儿就打著了。”寶釵道:“你進來不進來与我什么相干. "襲 人等本沒有睡,眼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倒上茶來.已見老太太那邊打發小丫頭 來, 問:“寶二爺昨睡得安頓么?若安頓時,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 ”襲人便說:“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   寶釵起來梳洗了,鶯儿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里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 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么? "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么。”眾人放心,又說些閒話.只見小丫頭 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里說了些話, 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 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 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 這樣一個人,為什么命里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 這便怎么好!"說著, 迎春進來,淚痕滿面,因為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 辭了眾人要回去. 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是不要悲傷, 碰 著了這樣人,也是沒法儿的.過几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 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怜我只是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著,眼淚直流. 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只為是寶釵的生日,即轉悲為喜說: “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 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 不是這么著呢。”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眾人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里.從 早至暮,又鬧了一天.   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里,說道:“你 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几年叫我孤苦伶 仃怎么處!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 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為著大 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來.据我說很該就辦.邢姑娘是 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里也很苦,娶了去雖說我家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 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告訴老太太, 說我家沒人,就要揀日子 了。”寶釵道:“媽媽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 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 "薛姨媽道:“今 日听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這里住几天, 所以他住下 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几天話儿。”寶釵道: “正是呢。”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 來見我這种濁人也是有的, 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 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著,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些,今日 起來心里也覺清靜些.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寶釵 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 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 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 況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 “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亂想, 招出些邪魔外 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么!"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里睡罷, 外 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風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 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 “這么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听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 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 月五儿照料著也罷了. 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 寶玉只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儿給寶玉仍在外間舖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 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儿.   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象個和尚一般, 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 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么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 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 "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 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么著,成何事体. "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 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几句,才進去關門睡了.這里麝月五儿兩個人也收 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里打舖,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 時晴雯麝月兩個人伏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后 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 想到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 五儿給晴雯脫了個影儿,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 了.卻見麝月也睡著了,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 卻不答應.五儿听見寶玉喚人, 便問道:“二爺要什么?"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見麝月已睡,只得起 來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鐘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赶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 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儿,松松的挽著一個□儿.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复生. 忽又 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個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 茶.   那五儿自從芳官去后, 也無心進來了.后來听見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 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 里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听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 玉頑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 倒無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這位呆 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 那五儿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 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 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著頭腦, 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 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著點頭儿.寶玉道:“你听見他說什么 了沒有?"五儿搖著頭儿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 儿急得紅了臉, 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 的。”寶玉才放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 主意了.'你怎么沒听見么?"五儿听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 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儿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 “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 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來糟踏他!"此時五儿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 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 囑咐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儿沒穿著大衣服,就怕 他也象晴雯著了涼,便說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儿道:“爺叫 的緊, 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儿時,我也穿上了。”寶 玉听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儿揭起來遞給五儿,叫他披上.五儿 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 舖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 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么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 意思。”五儿听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寶玉道:“你要知 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儿紅了臉笑道:“你在那里 躺著,我怎么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 晴雯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里渥著呢.這有什么的!大凡一個人總 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 心實意的話儿.五儿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了,因微 微的笑著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听見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 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 只愛和別人 胡纏.明儿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正說著,只听外面 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听見,連忙呶嘴儿. 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 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 早已惊醒,听了 听,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听見我和五 儿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后,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儿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怀著鬼胎,生怕寶釵听見 了,也是思前想后,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 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 嗎?"五儿听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 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不一時,寶 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 卻也納悶:“怎么外邊兩夜睡得倒這般 安穩?"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 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 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 仙一般, 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 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真遇見 仙了么?"寶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听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里的 話!"那五儿听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 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儿道:“你听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著么?"寶玉听了, 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 五儿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几 句,我也沒听真.什么`擔了虛名',又什么`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 睡了,后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 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 姊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后能免無事。”想到這里,不免 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 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 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于是鴛鴦等并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 寶玉回到自己屋里,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 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 因想著:“他是個痴情人, 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 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間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里間外間 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不好意思.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么道 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穩!"五儿听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間睡, 別的倒沒什么,只是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儿,又不敢駁他的回。”襲人便 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的舖蓋舖在里間就 完了。”寶釵听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不來,那里還有強嘴的分儿,便依 著搬進里間來.一則寶玉負愧,欲安慰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 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于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 玉因心中愧悔, 寶釵欲攏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才如魚得水,恩愛纏 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話.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 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里賈母因疼寶玉, 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一個漢玉 □ ,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挂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找出來遞与賈母, 便說 “這件東西我好象從沒見的, 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么 匣子里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怎么想著拿出來做什 么?"賈母道:“你那里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 老太爺疼我, 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 `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 你拿著就象見了我的一樣.'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么, 便撩在箱子里. 到了這里,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么,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 年.今儿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 也象是祖 上給我的意思。”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 瞧瞧. "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 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致.寶玉口口稱贊.賈母道:“你愛么? 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 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儿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 進飲食,胸口仍是結悶,覺得頭暈目眩, 咳嗽.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 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 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 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寒,略消導發 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 以后賈政 早晚進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听好大夫,快去請來 瞧老太太的病. 咱們家常請的几個大夫,我瞧著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賈 璉想了一想, 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 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卻是极難的,愈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 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即忙答應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 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 政听了,只得等著.不題.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里,只見看園內 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里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 安。”眾人道:“他不常過來,今儿特地來,你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 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 只見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 件月白素綢襖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系一 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儿,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 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日子,可以常常來瞧瞧你.近來因為園內人少, 一個人 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里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 今儿幸會。” 妙玉道:“頭里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里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 知道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掂記你,并要瞧瞧寶姑娘. 我那管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 “你還是那种脾气。”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 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几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 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几 貼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人只要寬心些. "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极 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只是胸隔悶飽,剛才大夫說是气惱所致.你 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气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么.我和璉儿說了,還是頭一 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儿仍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里辦一桌淨素 菜來, 請他在這里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 "王 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閒話儿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 們, 今儿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 娘為什么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 屋不比園里的顯亮, 所以沒興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 “就是你才進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 來瞧你。”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听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 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 延醫調治不效,以后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 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 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 心里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云看去,問問是誰.彩云看了是 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么?"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里找 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 爺作踐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 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著呢, 別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听見了,恐老太太听見不受用,忙叫彩云帶他外 頭說去. 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听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么?"王夫人便 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里問大夫。” 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 去,那婆子去了.這里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儿,一個享盡了福 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儿的就 要死了.留著我這么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么!"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 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 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 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里,外頭的人 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場. 現今他父親不 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 之女,結椰~余,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离開,竟 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好女儿.一時想起湘云,便打發人去瞧他.回來的 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 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 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 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 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 安,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來, 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儿 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 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只見賈母 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著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 這 里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几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 齊了現在家的一干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 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 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去講定.廚房里還該多派几個人。”賴大等回 道:“二爺, 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里打算? "賈璉道:“這种銀子不用打算了, 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只要 辦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复回到自己房中, 便問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樣?"平儿把嘴往里一 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儿 上.賈璉道:“你只怕養不住了. 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 過么.快叫人將屋里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么。” 鳳姐道:“咱們這里還有什么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么!你先去 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里,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 太太的脈气不好,防著些. "賈璉會意,与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 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鐘茶來我 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 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 “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 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   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 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儿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 一場。”說到那里,拿眼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里 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儿,你要爭气才好!"寶玉嘴里答應,心里一酸, 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著,听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 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儿在那里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 蘭道:“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 "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赶忙走到眼前說:“在這里呢。”賈母道:“我的儿, 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修什么,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 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 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舍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和珍儿是在外 頭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 怎么總不來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都 不言語.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 歎了口气,只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回光返照, 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里瞧了一瞧.王 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停當, 舖了被褥,听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 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眾 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賈政等在外一邊跪著,邢夫人等在內一邊跪著,一齊舉起哀 來.外面家人各樣預備齊全,只听里頭信儿一傳出來,從榮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 扇大開, 一色淨白紙糊了,孝棚高起,大門前的牌樓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登時 成服.賈政報了丁憂.禮部奏聞,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勳,又系元妃祖母, 賞銀一千兩,諭禮部主祭.家人們各處報喪.眾親友雖知賈家勢敗,今見圣恩隆 重,都來探喪.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賈赦不在家,賈政為長,寶玉,賈環, 賈蘭是親孫, 年紀又小,都應守靈.賈璉雖也是親孫,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 辦事.雖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 內里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寶釵等是應 靈旁哭泣的,尤氏雖可照應,他賈珍外出依住榮府,一向總不上前,且又榮府的 事不甚諳練.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了. 惜春年小,雖在這里長的,他于家事全 不知道.所以內里竟無一人支持,只有鳳姐可以照管里頭的事.況又賈璉在外作 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鳳姐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 等本知他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于是仍叫鳳姐總理里頭的事.鳳姐本不應 辭,自然應了,心想:“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 和珍大嫂子的人本來難使喚些,如今他們都去了.銀項雖沒有了對牌,這种銀子 是現成的.外頭的事又是他辦著. 雖說我現今身子不好,想來也不致落褒貶, 必是比宁府里還得辦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 傳出話去,將花名冊取上來.鳳姐一一的瞧了,統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 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頭,連各房算上,也不過三十多人,難以點派差使.心 里想道:“這回老太太的事倒沒有東府里的人多。”又將庄上的弄出几個,也不 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見一個小丫頭過來說:“鴛鴦姐姐請奶奶。”鳳姐只得過 去.只見鴛鴦哭得淚人一般,一把拉著鳳姐儿說道:“二奶奶請坐,我給二奶奶 磕個頭.雖說服中不行禮,這個頭是要磕的。”鴛鴦說著跪下.慌的鳳姐赶忙拉 住,說道:這是什么禮,有話好好的說.二爺和二奶奶辦,這种銀子是老太太留 下的.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糟踏過什么銀錢, 如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求二 奶奶体体面面的辦一辦才好.我方才听見老爺說什么詩云子曰, 我不懂,又說 什么`喪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問寶二奶奶,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太 的喪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費圖好看的念頭. 我想老太太這樣一個人, 怎么不該体面些!我雖是奴才丫頭,敢說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 臨死了還不叫他風光風光!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故此我請二奶奶來求作 個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見老太 太的事怎么辦,將來怎么見老太太呢!"鳳姐听了這話來的古怪,便說:“你放 心,要体面是不難的.況且老爺雖說要省,那勢派也錯不得.便拿這項銀子都花 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該當的。”鴛鴦道:“老太太的遺言說,所有剩下的東西 是給我們的,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夠, 只管拿這個去折變補上.就是老爺說什么, 我也不好違老太太的遺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時候不是老爺在這里听見的么。” 鳳姐道:“你素來最明白的,怎么這會子那樣的著急起來了。”鴛鴦道:“不是 我著急,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爺是怕招搖的, 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 爺的想頭,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么好,將來又要抄起來, 也就不顧起老 太太來,怎么處!在我呢是個丫頭,好歹礙不著,到底是這里的聲名. "鳳姐道: “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鴛鴦千恩万謝的托了鳳姐.   那鳳姐出來想道:“鴛鴦這東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論理老太太身 上本該体面些.噯,不要管他,且按著咱們家先前的樣子辦去。”于是叫了旺儿 家的來把話傳出去請二爺進來.不多時,賈璉進來,說道:“怎么找我?你在里 頭照應著些就是了.橫豎作主是咱們二老爺,他說怎么著咱們就怎么著。”鳳姐 道:“你也說起這個話來了,可不是鴛鴦說的話應驗了么。”賈璉道:“什么鴛 鴦的話?"鳳姐便將鴛鴦請進去的話述了一遍.賈璉道:“他們的話算什么.才 剛二老爺叫我去,說老太太的事固要認真辦理,但是知道的呢, 說是老太太自 己結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如今很寬裕. 老太太的這种銀 子用不了誰還要么,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邊的墳地雖有, 陰 宅卻沒有.老太太的柩是要歸到南邊去的,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 再 余下的置買几頃祭田.咱們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這些貧窮族中住著,也 好按時按節早晚上香,時常祭掃祭掃.你想這些話可不是正經主意?据你這個 話,難道都花了罷? "鳳姐道:“銀子發出來了沒有?"賈璉道:“誰見過銀子! 我听見咱們太太听見了二老爺的話,极力的竄掇二太太和二老爺,說這是好主 意.叫我怎么著!現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几百銀子,這會子還沒有發出來.我要去, 他們都說有,先叫外頭辦了回來再算.你想這些奴才們有錢的早溜了,按著冊子 叫去,有的說告病,有的說下庄子去了. 走不動的有几個,只有賺錢的能耐, 還有賠錢的本事么!"鳳姐听了,呆了半天,說道:“這還辦什么!"正說著,見 來了一個丫頭說:“大太太的話問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頭還很亂,供了飯 還叫親戚們等著嗎?叫了半天,來了菜,短了飯,這是什么辦事的道理!"鳳姐 急忙進去,吆喝人來伺候,胡弄著將早飯打發了.偏偏那日人來的多,里頭的人 都死眉瞪眼的. 鳳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會子,又惦記著派人,赶著出來叫了 旺儿家的傳齊了家人女人們,一一分派了.眾人都答應著不動.鳳姐道:“什么 時候,還不供飯!"眾人道:“傳飯是容易的,只要將里頭的東西發出來,我們 才好照管去。”鳳姐道:“糊涂東西,派定了你們少不得有的。”眾人只得勉強 應著.鳳姐即往上房取發應用之物, 要去請示邢王二夫人,見人多難說,看那 時候已經日漸平西了,只得找了鴛鴦,說要老太太存的這一分家伙.鴛鴦道:“你 還問我呢,那一年二爺當了贖了來了么!"鳳姐道:“不用銀的金的,只要這一 分平常使的。”鴛鴦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來的! "鳳姐一想不 差,轉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邊找了玉釧彩云,才拿了一分出來,急忙叫彩明 登帳,發与眾人收管.   鴛鴦見鳳姐這樣慌張, 又不好叫他回來,心想:“他頭里作事何等爽利周 到,如今怎么掣肘的這個樣儿.我看這兩三天連一點頭腦都沒有,不是老太太白 疼了他了嗎!"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賈政的話, 正合著將來家計艱難的心,巴不得 留一點子作個收局.況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長房作主, 賈赦雖不在家,賈政又是 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說請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賈璉的鬧鬼, 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鴛鴦只道已將這項銀兩交了出去了, 故見鳳姐掣肘如此, 便疑為不肯用心,便在賈母靈前嘮嘮叨叨哭個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話中有話, 不想到自己不令鳳姐便宜行事,反說鳳丫頭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 了鳳姐過來說:“咱們家雖說不濟,外頭的体面是要的.這兩三日人來人往,我 瞧著那些人都照應不到,想是你沒有吩咐.還得你替我們操點心儿才好。”鳳姐 听了,呆了一會,要將銀兩不湊手的話說出,但是銀錢是外頭管的,王夫人說的 是照應不到, 鳳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語.邢夫人在旁說道:“論理該是我們 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是我們動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 不得撒手的。”鳳姐紫漲了臉,正要回說,只听外頭鼓樂一奏,是燒黃昏紙的時 候了,大家舉起哀來, 又不得說,鳳姐原想回來再說,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 說道:“這里有我們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罷。”   鳳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又叫人傳齊了眾人,又吩咐了一會, 說:“大娘嬸子們可怜我罷!我上頭捱了好些說,為的是你們不齊截,叫人笑話. 明儿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那些人回道:“奶奶辦事不是今儿個一遭儿了,我 們敢違拗嗎.只是這回的事上頭過于累贅.只說打發這頓飯罷,有的在這里吃, 有的要在家里吃,請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來.諸如此類,那得齊全.還 求奶奶勸勸那些姑娘們不要挑飭就好了。”鳳姐道:“頭一層是老太太的丫頭們 是難纏的,太太們的也難說話,叫我說誰去呢。”眾人道:“從前奶奶在東府里 還是署事,要打要罵,怎么這樣鋒利,誰敢不依.如今這些姑娘們都壓不住了? "鳳姐歎道:“東府里的事雖說托辦的,太太雖在那里,不好意思說什么. 如今 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說得話.再者外頭的銀錢也叫不靈,即如棚里 要一件東西,傳了出來總不見拿進來.這叫我什么法儿呢。”眾人道:“二爺在 外頭倒怕不應付么? "鳳姐道:“還提那個,他也是那里為難.第一件銀錢不在 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 那里湊手。”眾人道:“老太太這項銀子不在二爺 手里嗎?"鳳姐道:“你們回來問管事的便知道了。”眾人道:“怨不得我們听 見外頭男人抱怨說:`這么件大事, 咱們一點摸不著,淨當苦差!'叫人怎么能齊 心呢?"鳳姐道:“如今不用說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罷.倘或鬧的上頭有 了什么說的,我和你們不依的。”眾人道:“奶奶要怎么樣他們敢抱怨嗎, 只 是上頭一人一個主意,我們實在難周到的。”鳳姐听了沒法,只得央說道:“好 大娘們!明儿且幫我一天,等我把姑娘們鬧明白了再說罷咧。”眾人听命而去.   鳳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處的人整理整理, 又恐邢夫人生气, 要和王夫人說,怎奈邢夫人挑唆.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不 助著鳳姐的威風, 更加作踐起他來.幸得平儿替鳳姐排解,說是"二奶奶巴不得 要好,只是老爺太太們吩咐了外頭, 不許糜費,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付到了。” 說過几次才得安靜些.雖說僧經道忏,上祭挂帳,絡繹不絕,終是銀錢吝嗇,誰 肯踊躍,不過草草了事.連日王妃誥命也來得不少, 鳳姐也不能上去照應,只 好在底下張羅,叫了那個,走了這個,發一回急, 央及一會,胡弄過了一起, 又打發一起.別說鴛鴦等看去不象樣,連鳳姐自己心里也過不去了.   邢夫人雖說是冢婦, 仗著"悲戚為孝"四個字,倒也都不理會.王夫人落得 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說了.獨有李紈瞧出鳳姐的苦處,也不敢替他說話, 只自歎道:“俗話說的, `牡丹雖好,全仗綠葉扶持',太太們不虧了鳳丫頭,那 些人還幫著嗎!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如今只有他几個自己的人瞎張羅,面前背 后的也抱怨說是一個錢摸不著,臉面也不能剩一點儿.老爺是一味的盡孝,庶務 上頭不大明白,這樣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個錢就辦的開了嗎!可怜鳳丫頭鬧了 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臉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來吩咐 道:“你們別看著人家的樣儿,也糟踏起璉二奶奶來. 別打量什么穿孝守靈就 算了大事了,不過混過几天就是了.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 便插個手儿也未為 不可,這也是公事,大家都該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紈的人都答應著說:“大奶 奶說得很是.我們也不敢那么著,只听見鴛鴦姐姐們的口話儿好象怪璉二奶奶的 似的. "李紈道:“就是鴛鴦我也告訴過他,我說璉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 上不用心, 只是銀子錢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婦還作的上沒米的粥來嗎?如 今鴛鴦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象從前了,這也奇怪, 那時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沒有作過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沒有了仗腰子的 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質不大好了. 我先前替他愁,這會子幸喜大老爺不在家才 躲過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說著,只見賈蘭走來說:“媽媽睡罷,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罷. 我這几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儿,今儿爺爺叫我家里睡,我喜歡的很,要理個一兩本 書才好.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李紈道:媽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窩里頭想想也罷 了。”眾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這點年紀得了空儿就想到書上!不象寶 二爺娶了親的人還是那么孩子气,這几日跟著老爺跪著,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 老爺一動身就跑過來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么, 甚至弄的二奶奶都 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遠避他. 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說話.倒是 咱們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長哥哥短的和他親蜜. 我們看那寶二 爺除了和奶奶姑糧們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沒有別的事,白過費了老太太的心,疼 了他這么大,那里及蘭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將來是不愁的了. "李紈道: “就好也還小,只怕到他大了,咱們家還不知怎么樣了呢!環哥儿你們瞧著怎么 樣? "眾人道:“這一個更不象樣儿了!兩個眼睛倒象個活猴儿似的,東溜溜, 西看看, 雖在那里嚎喪,見了奶奶姑娘們來了,他在孝幔子里頭淨偷著眼儿瞧 人呢。”李紈道:“他的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前日听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如今 又得等著了.噯,還有一件事,——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 必說閒話,——后日送殯各房的車輛是怎么樣了? "眾人道:“璉二奶奶這几天 鬧的象失魂落魄的樣儿了,也沒見傳出去.昨儿听見我的男人說,璉二爺派了薔 二爺料理,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赶車的也少, 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李 紈笑道:“車也都是借得的么?"眾人道:“奶奶說笑話儿了,車怎么借不得? 只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只怕難借,想來還得雇呢。”李紈道:“底下人 的只得雇,上頭白車也有雇的么?"眾人道:“現在大太太東府里的大奶奶小蓉 奶奶都沒有車了, 不雇那里來的呢?"李紈听了歎息道:“先前見有咱們家儿的 太太奶奶們坐了雇的車來咱們都笑話,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你明儿去告訴你的 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儿的預備好了,省得擠。”眾人答應了出去.不題.   且說史湘云因他女婿病著,賈母死后只來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殯,不能 不去.又見他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過來.想起賈母素 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 冤孽症候,不過捱日子罷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 止.寶玉瞅著也不胜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他淡妝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 出嫁的時候猶胜几分.轉念又看寶琴等淡素裝飾, 自有一种天生丰韻.獨有寶 釵渾身孝服,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紅万紫 終讓梅花為魁,殊不知并非為梅花開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 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又不知怎樣的丰韻了!"想到這里,不覺 的心酸起來,那淚珠便直滾滾的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 眾人 正勸湘云不止,外間又添出一個哭的來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 以傷悲,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場大哭,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 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方法,只得用盡 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 瞻前不能顧后.正在著急, 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里呢,怪不 得大太太說,里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听了這話, 一口气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噴出鮮 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儿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吐 個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   話說鳳姐听了小丫頭的話,又气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 坐在地下.平儿急來靠著,忙叫了人來攙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 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 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儿也不叫他.只見丰儿在旁站著,平 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 告訴了邢王二夫人. 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 也不好說別的,心里卻不全 信,只說:“叫他歇著去罷。”眾人也并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 几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 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后,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 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 便說" 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 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 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著, 也不言語.辭靈以后,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賈 璉回說:“上人里頭派了芸儿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里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 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里頭派誰看家?"賈政道:“听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 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著, 帶領了几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 "賈璉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頭 兩個不合,所以攛掇著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 一個又病著,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儿,等進去商量 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 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 后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么.誰收在屋子里,誰配 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干淨.但是一時怎么樣的個死法呢? "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 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惊怕, 心里想道:“這一個是誰? 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里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 的心,要死一塊儿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并不是這屋子 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气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 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 么到這里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 教給我死的法儿. "鴛鴦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 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發,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 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 門,然后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 怜咽喉气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赶上說 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 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 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 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 所 以該當懸粱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 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 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么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 “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 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 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于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 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听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 而去.   這里琥珀辭了靈, 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著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 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里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里頭.剛到門口,見門儿掩 著,從門縫里望里看時, 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里害怕,又不听 見屋里有什么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頭見了珍珠, 說:“你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 在套間里睡著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沒有. 那燈也沒人夾蜡花儿, 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儿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 蜡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里,几乎絆我一跤。”說著往上一瞧, 唬的 噯喲一聲,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 只是兩只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听見了, 跑進來一瞧,大家嚷著報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 人寶釵等听了,都哭著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气,快叫人去 告訴老爺。”只有寶玉听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著,說道:“你 要哭就哭,別憋著气。”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 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气獨鐘在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 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儿孫, 誰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歡起來.那 時寶釵听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 襲人等忙說:“不好 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听了, 更喜歡寶 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 著實的嗟歎著,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 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 志。”賈璉答應出去.這里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里間屋內.平儿也知道了,過 來同襲人鶯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著落," 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 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 叫他看著入殮.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 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 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 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 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么喜歡了,那時候儿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 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 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只得也跟進去幫著盛殮,假意哭嚎了几聲.賈 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 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來恭恭敬敬 磕了几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 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听了,心中好不 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 敢胡為,他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 盡一點子心哪。”說著扶了鶯儿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扑簌簌流下來了, 奠畢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 說他兩個心腸儿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 賈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 的仍是鳳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靈. 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見外面齊人. 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极盡孝子之禮. 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 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 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 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 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里頭只有 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動得.只有平儿同 著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卻說周瑞的干儿子何三, 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 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 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 便噯聲歎气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么樣?不 下來撈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么. "那些人道:“你 到你們周大太爺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 窮儿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几百万,只藏著不用. 明 儿留著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 抄了家, 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 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擱著,等送了殯 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听在心里,擲了几骰,便說:“我輸了几個錢, 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說著, 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 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 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 气。”何三道:“我命里窮,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 這么多,為什么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 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 "何三听了這話里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么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 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輕輕的說 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 送殯去了,家里剩下几個女人, 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么大膽子 罷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么,我是瞧著干媽的情 儿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 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 “這么說你的運气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里看個風頭,等 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里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 你若撂 不下你干媽,咱們索性把你干媽也帶了去,大家伙儿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 “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么。”說著,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 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 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 他也不理會, 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里耍刀弄棍,倒也無拘 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游.只見一個 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里扣門, 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那里去?" 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 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 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里來的個黑炭頭, 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 你 們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 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 你是那里的這么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 要打這里走! "說著,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語,正 要回身便走,不料里頭看二門的婆子听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 已經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 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后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 那時如何擔得住,赶忙走來說: “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里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 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 了。”妙玉雖是听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來才說 出怕自己擔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 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气得瞪眼歎气而回.   這里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 道了惱,敘了些閒話.說起"在家看家, 只好熬個几夜.但是二奶奶病著,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里我就 放心.如今里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儿, 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 見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 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 命彩屏去開上年□的雨水,預備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 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机,說了半天, 個子儿,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万籟無聲.妙玉道:“我 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 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听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 那里的老婆子們也接著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 俱裂,听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里有了賊 了。”正說著,這里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几個男 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 回身擺著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 几個大漢站著。”說猶未了,又听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 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里的東西都丟了,并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 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里說道:“這里有好些人 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 只听房 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听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 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說道:“不要 跑了他們一個! 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听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 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 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荐來的包勇. 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 “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聳身上房追赶那賊.這些 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 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 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听外面有人進來追赶,所以賊 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赶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 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 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几個在那里接贓,已經 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 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气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斗斗!"那伙賊便說:“我 們有一個伙計被他們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里包勇聞 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 著膽子,只顧赶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 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赶時,被一個箱 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赶.便叫眾人將燈照著, 地下只有几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 見里面燈燭輝煌,便問:“這里有賊沒有?"里頭的平儿戰兢兢的說道:“這里 也沒開門,只听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里去罷。”包勇正摸不著路頭,遙見 上夜的人過來,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著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 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柜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 都是死人么!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么!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我們几 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后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 們的下班儿.只听見他們喊起來,并不見一個人,赶著照看,不知什么時候把東 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 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著走到尤氏那邊,門儿關緊,有几個接音說: “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里沒有丟東西?"里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 里沒丟東西。”林之孝帶著人走到惜春院內,只听得里面說道:“了不得了!唬 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里頭婆子開門說: “賊在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 失。”林之孝道:“賊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 打跑了去了,還听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里呢。”賈芸等走到 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干儿子.眾人見了詫异, 派一個人看守著,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后門,俱仍舊關鎖著.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后夾道上屋 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后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 “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著急道:“并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 “我們赶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 到園里,還有好几個賊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 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么.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 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 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 太太的,并沒見數, 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里查去.眾人都說:“箱柜東西不 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 的干儿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气的。”鳳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 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 發放,并失去的物有無著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眾 ----- 女人送營審問,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芸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 看家,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干 儿子,連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淨。”鳳姐喘吁吁的說道:“這都是命里所 招,和他們說什么,帶了他們去就是了.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里去說,實在是老 太太的東西, 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 單送來.文官衙門里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 沒有,只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听見過,為什么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 明儿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么見人!說把家里交給咱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儿,還 想活著么!"鳳姐道:“咱們愿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 還能說,況且你又病著.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攛掇著太 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那里呢!"說著,又痛哭起來.鳳姐道:“姑娘, 你快別這么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 你若這么糊涂想頭,我更擱不住了。” 二人正說著,只听見外頭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 的,我們甄府里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里倒不講究這個呢.昨儿老太 太的殯才出去,那個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里來,我吆喝著不准他們進 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倒罵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去.那腰門子一會儿開著,一 會儿關著,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沒敢睡,听到四更這里就嚷起來. 我來叫門 倒不開了,我听見聲儿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里有人站著,我便赶走打死 了.我今儿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里頭,今儿天沒亮溜出 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么。”平儿等听著,都說:“這是誰這么沒規 矩?姑娘奶奶都在這里,敢在外頭混嚷嗎。”鳳姐道:“你听見說`他甄府里', 別就是甄家荐來的那個厭物罷。”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過不的.鳳姐接著問 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么姑子,你們那里弄了個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將妙玉 來瞧他留著下棋守夜的話說了.鳳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這樣,是再沒有的 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 來要走.鳳姐雖說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只得叫他先別走. "且看著 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著才好走呢。”平儿道:“咱們不敢收, 等衙門里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們只好看著.但只不知老爺那里有人去了沒 有? "鳳姐道:“你叫老婆子問去。”一回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家下人 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芸二爺去了。”鳳姐點頭,同惜春坐 著發愁. 且說那伙賊原是何三等邀的, 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 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里面燈光底下 兩個美人:一個姑娘, 一個姑子.那些賊那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來, 因見包勇來赶,才獲贓而逃.只不見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窩家.到第二天打听動 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規 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內中一個人膽 子极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 那個庵里的雛儿呢?"一個人道:“啊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里的什么 櫳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家什么寶二爺有原故,后來不知怎么 又害起相思病來了,請大夫吃藥的就是他。”那一個人听了,說:“咱們今日躲 一天, 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儿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們在關外 二十里坡等我。”眾賊議定,分贓蓬瓷D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 厝畢,親友散去.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王二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到了 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擺飯時,只見賈芸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 忙忙 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 去,包勇赶賊打死了一個,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賈政听了發怔.邢 王二夫人等在里頭也听見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無一言,只有啼哭.賈政過了 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 賈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賈 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家的, 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快叫璉儿。”賈璉領 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赶了回來. 賈璉听了,急得直跳,一見芸 儿,也不顧賈政在那里,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不配抬舉的東西,我將 這樣重任托你,押著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 虧你還有臉來告訴!"說著,往 賈芸臉上啐了几口.賈芸垂手站著,不敢回一言.賈政道:“你罵他也無益了。” 賈璉然后跪下說:“這便怎么樣?"賈政道:“也沒法儿,只有報官緝賊.但只 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 誰 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里和南邊置墳產 的, 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儿.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几件好的東西開上恐 有礙, 若說金銀若干,衣飾若干,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 今竟換了一個人了, 為什么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里是怎么樣呢!"賈璉也不 敢答言,只得站起來就走. 賈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賈璉又跪下道:“赶回 去料理清楚再來回。”賈政哼的一聲,賈璉把頭低下.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 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他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賈璉心里明知 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他死了問誰?就問珍珠, 他們那里記得清楚.只 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起來走到里頭.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頓, 叫賈璉快 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明儿怎么見我們!"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一面命 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几個小廝,如飛的回去.賈芸也不 敢再回賈政,斜簽著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赶賈璉.一路無話. 到回 了家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見了鳳姐惜春在 那里,心里又恨又說不出來,便問林之孝道:“衙門里瞧了沒有?"林之孝自知 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門都瞧了,來蹤去跡也看了,尸也驗了。”賈璉吃 惊道:“又驗什么尸? "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伙賊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話回了賈 璉.賈璉道:“叫芸儿。”賈芸進來也跪著听話. 賈璉道:“你見老爺時怎么 沒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賊被包勇打死的話?"賈芸說道:“上夜的人說象他 的,恐怕不真,所以沒有回。”賈璉道:“好糊涂東西!你若告訴了我,就帶了 周瑞來一認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門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認 去了。”賈璉道:“這又是個糊涂東西,誰家的人做了賊,被人打死,要償命么! "林之孝回道:“這不用人家認,奴才就認得是他。”賈璉听了想道:“是啊, 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 "林之孝回說:“他和鮑二打架 來著,還見過的呢. "賈璉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請 二爺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們,還敢偷懶?只是爺府上的規矩,三門里 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就是奴才們,里頭不叫,也不敢進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 刻刻查點,見三門關的嚴嚴的,外頭的門一重沒有開.那賊是從后夾道子來的。” 賈璉道:“里頭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將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著等爺審問的 話回了.賈璉又問"包勇呢?"林之孝說:“又往園里去了。”賈璉便說:“去叫 來。”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說:“還虧你在這里,若沒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 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語.惜春恐他說出那話,心下著急.鳳姐也 不敢言語.只見外頭說:“琥珀姐姐等回來了。”大家見了,不免又哭一場. 賈 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 只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余者都沒有了.賈璉心 里更加著急,想著"外頭的棚杠銀,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明儿拿什么還呢!" 便呆想了一會.只見琥珀等進去,哭了一會,見箱柜開著,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 便胡亂想猜,虛擬了一張失單,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賈璉复又派人上夜.鳳姐 惜春各自回房.賈璉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鳳姐,竟自騎馬赶出城外.這里 鳳姐又恐惜春短見,又打發了丰儿過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這里賊去關門, 眾人更加小心,誰敢睡覺.且說伙賊一心想著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 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了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 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頭僻處.等到四更,見里頭只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 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歎气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 為這里請來,不能又栖他處.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气,夜里 又受了大惊.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惊。”因素常一個打坐的, 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听見窗外一響, 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著,覺 得一股香气透入鹵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里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著 急.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 只不能動,想 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后,騰出手來將妙 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怜一個极洁极淨的女儿,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 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后牆邊,搭了軟梯,爬上牆跳出去了.外邊早有伙計弄了車輛 在園外等著,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行到城 門, 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詰.赶出城去,那伙 賊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 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 的女尼, 他本住在靜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見前面有人聲響,只道妙玉打坐不 安.后來听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只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 又不听見妙玉言語,只睜著兩眼听著.到了天亮,終覺得心里清楚,披衣起來, 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 心里詫异,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門一看, 有一個軟梯靠牆立著,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 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 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女侍們都說:“昨 夜煤气熏著了,今早都起不起來, 這么早叫我們做什么。”那女尼道:“師父 不知那里去了。”眾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們還做夢呢,你 來瞧瞧。”眾人不知,也都著忙,開了庵門,滿園里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 姑娘那里去了。” 眾人來叩腰門, 又被包勇罵了一頓.眾人說道:“我們妙師 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 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 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受用去了。” 眾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著下割舌地獄! "包勇生气道:“胡說,你 們再鬧我就要打了。”眾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 敢惊動你太爺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沒有,回來問你們。”包勇說 著叫開腰門,眾人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悶, 惦著"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 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 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里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 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 著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閒云野鶴,無拘 無束.我能學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家已大擔 不是, 還有何顏在這里.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后事如何呢?"想到 其間, 便要把自己的青絲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見,急忙來勸,豈知已將 一半頭發絞去.彩屏愈加著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么好呢!" 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唬了一跳,說是昨日一 早去了沒來.里面惜春听見,急忙問道:“那里去了?"道婆們將昨夜听見的響 動,被煤气熏著,今早不見有妙玉,庵內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 惜春惊疑不 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 他素來孤洁的很,豈肯惜命?"怎么你們都沒听見么?"眾人道:“怎么不听見! 只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睜著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必是那賊子燒了悶香. 妙姑一 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著,他還敢聲喊么? "正說著,包勇又在腰門那里嚷,說:“里頭快把這些混帳的婆子赶了出來罷, 快關腰門!"彩屏听見恐擔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于是更 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 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家商議不必聲張, 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個出家 的念頭,暫且不提.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 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開了失 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 并說:“這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注明. 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 等侄儿脫了孝出去托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听了合意,就點頭 不言.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量著"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亂 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里也是惊心吊膽. "賈璉道:“這是 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議妥了. 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家,過兩三日 再來.家人們已經派定了,里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干人伴 靈,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 等在賈母靈前辭別,眾人又哭了一場. 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 下不起.周姨娘打諒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 眼睛直豎,把 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 去的,跟著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趙姨娘道:“我跟 了一輩子老太太,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我想仗著馬道婆要 出出我的气,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 算計我. "眾人听見,早知是鴛鴦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著.只有 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趙姨娘什么相干,放了 他罷。”見邢夫人在這里,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他早到仙 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問我為什么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 說著便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里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儿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 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時糊涂,听了那 個老娼婦的話。”正鬧著,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儿.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 了邪了,三爺看著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于是爺們等先回. 這里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么來,便說:“多 派几個人在這里瞧著他,咱們先走,到了城里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 他, 也打撒手儿.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著他害寶玉的事,心里究竟過不去, 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這里照應.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 也在這里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賈環急忙道:“我 也在這里嗎?"王夫人啐道:“糊涂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 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 你。”說畢,都上車回家.寺里只有趙姨娘,賈環,鸚鵡,等人. 賈政邢夫人 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跪著.賈政喝道: “去罷!明日問你!"鳳姐那日發暈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見了,覺得 滿面慚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著手說了几句話. 獨有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漲紫 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賈政略略地看了看, 歎了口气,并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芸吩咐了几句話. 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儿仍跟著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 日,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著,賈政將前后被盜的事問了一遍,并將周瑞供了出來, 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 這一伙賊呢。”賈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負恩,引賊偷竊家主,真是反了!" 立 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只管跪著,不敢起來.賈政道: “你還跪著干什么!"林之孝到:“奴才該死,求老爺開恩。” 正說著,賴大等 一干辦事家人上來請安,呈上喪事帳薄.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 吆喝著林之孝起來出去了. 賈璉一腿跪著,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 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么?"賈 政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么樣了?"賈璉又 跪下說:“看來是不中用了。”賈璉歎了口气道:“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 況且環哥他媽尚在廟中病著,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們知道不不知道?"賈璉也 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讓人帶了大夫瞧瞧去。”賈璉急忙答應著出來, 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痴郎 -----   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都恨,就 說:“打殺我了!紅胡子的老爺, 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 眼睛突出,嘴里鮮血直流,頭發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 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個 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 整整的鬧了一 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 人剝他的樣子.可怜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 來了,也不敢診,只囑咐"辦理后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 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 听了, 然后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 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他還有儿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 怎樣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且說那人赶回家去回稟了.賈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 理,陪著環儿住了三天,一同回來.   那人去了, 這里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 里拷打死了. 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些 話傳到平儿耳內,甚是著急,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看著賈璉近日 并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 竟象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鳳姐跟前只管勸 慰,又想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發人來問問,并不親身來看.鳳姐心里更 加悲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 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后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 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盡了,咱們的二 爺糊涂,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 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 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儿在旁听見,說道:“奶奶說什么?"鳳姐一時 蘇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說出, 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平儿上去捶著,見個 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著來請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來 說:“在那里呢?"小丫頭子說:“他不敢就進來,還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 了點頭,想鳳姐病里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他等 著.你問他來有什么事么?"小丫頭子說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 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他說說話儿。” 平儿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里坐.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鳳姐著 忙,便叫平儿說:那里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里來了!一瞧,不見有人,心里明白, 不肯說出來,便問丰儿道:“平儿這東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 請劉姥姥去了么。”鳳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   只見平儿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儿進來, 說:“我們姑奶奶在那里?" 平儿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 說:“姥姥你好?怎么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儿也長的這么大了。”劉姥姥 看著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心里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么這 几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儿.我糊涂的要死, 怎么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 便叫青儿給姑奶奶請安.青儿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 便叫小紅招呼 著.劉姥姥道:“我們屯鄉里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愿,從不知道 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著什么了罷?"平儿听著那話不在理, 便在背地 里扯他.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那里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扎掙著說: “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劉姥 姥詫异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么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儿, 這便怎么樣呢? "平儿道:“這怕什么,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 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 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儿听見他母親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 一面哭著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儿道:“沒有。”鳳姐道:“你的 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劉姥 姥忙著拉著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 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認得.那年在園里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 還合你要隔年的蟈蟈儿,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 是老糊涂了.若說蟈蟈儿,我們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們那里去,若去了,要 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 貴体, 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頑,拿什 么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么。”說著,自己還笑,他說:“那么著,我給 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里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几千頃地,几百牲口, 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象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种人家,我們 庄家人瞧著這樣大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愿意就給。” 劉姥姥道:“這是頑話儿罷咧.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 那里肯給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 "巧姐因他這話不好听, 便走了去和青儿說話.兩個女孩儿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里平儿恐劉姥姥話多, 攪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 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 鳳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么?"劉姥姥千恩万謝的 說道:“我們若不仗著姑奶奶" ,說著,指著青儿說:“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 如今雖說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掙了好几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 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 們村里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 听見姑奶奶這里動了家,我 就几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里,我才放心.后來又听見說這里老爺升了, 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庄家來不得.昨日又听說老太太沒有了, 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 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 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听見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沒亮就赶著我進城 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听,一徑來到后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 這一唬又不小. 進了門找周嫂子,再找不著,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他得 了不是了,攆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進來.不打諒姑奶奶也 是那么病。”說著,又掉下淚來. 平儿等著急,也不等他說完拉著就走,說: “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干了,咱們喝碗茶去罷. "拉著劉姥姥到下房坐著,青 儿在巧姐儿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 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 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 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姥姥道:“阿彌 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 礙不妨礙? "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著不好。”正說著,又听鳳姐叫呢. 平儿及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儿正問丰儿,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 嘁嘁喳喳的說些什么.回來賈璉叫平儿來問道:“奶奶不吃藥么?"平儿道:“不 吃藥.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么! 你拿柜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儿見賈 璉有气,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儿便將一個匣 子擱在賈璉那里就走.賈璉道:“有鬼叫你嗎!你擱著叫誰拿呢?"平儿忍气打 開,取了鑰匙開了柜子,便問道:“拿什么?"賈璉道:“咱們有什么嗎?"平儿 气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愿意!"賈璉道:“還要說么!頭里的事是 你們鬧的. 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帳弄銀子, 你說有么? 外頭拉的帳不開發使得么?誰叫我應這個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給我 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語,將柜里東西搬出.只 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 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著哭叫. 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 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著,掉下淚來.丰儿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 璉只得出去.   這里鳳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來.巧姐听見赶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 炕前,嘴里念佛,搗了些鬼,果然鳳姐好些.一時王夫人听了丫頭的信,也過來 了,先見鳳姐安靜些,心下略放心,見了劉姥姥,便說:“劉姥姥你好?什么時 候來的?"劉姥姥便說:“請太太安. "不及細說,只言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 彩云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儿几句話,便過去了.鳳姐鬧 了一回,此時又覺清楚些,見劉姥姥在這里,心里信他求神禱告,便把丰儿等支 開,叫劉姥姥坐在頭邊,告訴他心神不宁如見鬼怪的樣.劉姥姥便說我們屯里什 么菩薩靈,什么廟有感應.鳳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 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子來交給他.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 庄人家許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 是許愿.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罷。”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 不好勉強,只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災百病 的,也交給你了。”劉姥姥順口答應,便說:“這么著,我看天气尚早,還赶得 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 再請還愿去。”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 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你 了.你外孫女儿叫他在這里住下罷。”劉姥姥道:“庄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 沒 的在這里打嘴.我帶他去的好。”鳳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們一家, 這 怕什么.雖說我們窮了,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么。”劉姥姥見鳳姐真情, 落 得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來問問,若是他 肯, 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說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頑得熟了,巧姐又不愿他 去,青儿又愿意在這里.劉姥姥便吩咐了几句,辭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 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 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里頭,向來食用 香火并不動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 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离散,依舊住下.不過回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 知道,只為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只有惜春 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漸漸傳到寶玉耳邊, 說妙玉被賊劫去,又有的說妙玉凡 心動了跟人而走.寶玉听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 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歎.還說:“這樣一 個人自稱為`檻外人',怎么遭此結局!"又想到:“當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 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豈知風波頓起, 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想到《庄子> >上的話, 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來.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 發作, 百般的溫柔解勸.寶釵初時不知何故,也用話箴規.怎奈寶玉抑郁不解, 又覺精神恍惚. 寶釵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傷 感,只為寶玉愁煩,便用正言解釋.因提起"蘭儿自送殯回來,雖不上學,聞得 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為你日夜焦心,你為 閒情痴意糟蹋自己,我們守著你如何是個結果!"說得寶玉無言可答,過了一回 才說道:“我那管人家的閒事,只可歎咱們家的運气衰頹。”寶釵道:“可又來, 老爺太太原為是要你成人,接續祖宗遺緒.你只是執迷不悟,如何是好。”寶玉 听來,話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寶釵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著,自己卻去 睡了.   寶玉見屋里人少, 想起:“紫鵑到了這里,我從沒合他說句知心的話儿, 冷冷清清撂著他,我心里甚不過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 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 他在我這里伴了好些時,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 這里,他的情義卻也不薄了.如今不知為什么,見我就是冷冷的.若說為我們這 一個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 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 鵑原与他有說有講的,到我來了,紫鵑便走開了. 想來自然是為林妹妹死了我 便成了家的原故.噯,紫鵑,紫鵑,你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儿,難道連我這點子苦 處都看不出來么!"因又一想:“今晚他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著這個 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話.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便陪個不是也使得。”想 定主意,輕輕的走出了房門,來找紫鵑.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里間. 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見里面尚有燈光, 便用舌頭舔破窗紙往里一瞧,見紫鵑獨自挑燈,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著.寶 玉便輕輕的叫道:“紫鵑姐姐還沒有睡么?"紫鵑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 說:“是誰?"寶玉道:“ 是我。”紫鵑听著,似乎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 寶二爺么?"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紫鵑問道:“你來做什么?"寶玉道: “我有一句心里的話要和你說說,你開了門,我到你屋里坐坐. "紫鵑停了一會 儿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天晚了,請回罷,明日再說罷. "寶玉听了,寒了半 截.自己還要進去,恐紫鵑未必開門,欲要回去,這一肚子的隱情,越發被紫鵑 這一句話勾起.無奈,說道:“我也沒有多余的話,只問你一句。”紫鵑道:“既 是一句,就請說。”寶玉半日反不言語.紫鵑在屋里不見寶玉言語,知他素有痴 病,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 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來細听了一听, 又問道:“是走了, 還是傻站著呢?有什么又不說,盡著在這里慪人.已經慪 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個么!這是何苦來呢!"說著,也從寶玉舔破之處往 外一張,見寶玉在那里呆听.紫鵑不便再說, 回身剪了剪燭花.忽听寶玉歎了 一聲道:“紫鵑姐姐,你從來不是這樣鐵心石腸, 怎么近來連一句好好儿的話 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濁物,不配你們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 說明了,那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紫鵑听了,冷笑道: “二爺就是這個話呀,還有什么?若就是這個話呢,我們姑娘在時我也跟著听俗 了! 若是我們有什么不好處呢,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 們丫頭們更算不得什么了。”說到這里,那聲儿便哽咽起來,說著又醒鼻涕,寶 玉在外知他傷心哭了,便急的跺腳道:“這是怎么說,我的事情你在這里几個月 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難道你還不叫我說,叫我憋死 了不成!"說著,也嗚咽起來了.   寶玉正在這里傷心, 忽听背后一個人接言道:“你叫誰替你說呢?誰是誰 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 要緊的墊喘儿呢."這一句話把里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卻是麝 月.寶玉自覺臉上沒趣.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是怎么著?一個陪不是,一個 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噯,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頭這么怪 冷的,人家央及了這半天,總連個活動气儿也沒有. "又向寶玉道:“剛才二奶 奶說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么! " 紫鵑里面接著說道:“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請二爺進去, 有話明日說罷. 這是何苦來!"寶玉還要說話,因見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說別的,只得一面同麝 月走回,一面說道:“罷了,罷了!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惟有老天知 道罷了!"說到這里,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麝月道:“二爺, 依我勸你死了心罷,白陪眼淚也可惜了儿的。”寶玉也不答言,遂進了屋子.只 見寶釵睡了,寶玉也知寶釵裝睡.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有什么話明日說不得, 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鬧, 鬧出——說到這里也就不肯說,遲了一遲才接著道:人 一面才打發睡下.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這里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里難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寶玉 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眾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后來寶玉明白了,舊 病复發,常時哭想,并非忘情負義之徒.今日這种柔情,一發叫人難受,只可怜 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 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頭時, 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無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 過臨風對月,洒淚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無 休無了.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干淨! "想到此處,倒把一 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時,只听東院里吵嚷起來.未知何事,下回 分解. 第一一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   卻說寶玉寶釵听說鳳姐病的危急,赶忙起來.丫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只 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咽气,二爺二奶奶且慢些 過去罷.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 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眾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璉 二爺沒有法儿,只得去糊了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奶喘著气等呢.叫我們過來 說,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寶玉道:“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襲人 輕輕的和寶玉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不是璉二奶奶 也到那里去么?"寶玉听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這 么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說, 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這個夢時,我得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 襲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認起真來了嗎? 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么法儿!"寶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 犯不著為你們瞎操心了。”   兩個正說著,寶釵走來問道:“你們說什么?"寶玉恐他盤詰,只說:“我 們談論鳳姐姐。”寶釵道:“人要死了,你們還只管議論人.舊年你還說我咒人, 那個簽不是應了么?" 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么說起來, 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你,你知道我將來怎么樣? "寶釵笑道:“這是又胡 鬧起來了.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 你就認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樣 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的眾人不解,他還背地里和我說妙玉 怎么前知,怎么參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這可是算 得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著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他是怎么樣了, 只怕我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是信得的么!"寶玉道:“別 提他了.你只說邢妹妹罷,自從我們這里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 們家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話又 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么正經人了.咱們 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 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 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 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体体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 一則為我哥哥 在監里,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為咱家的事, 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 忒苦,又加著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 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 比親媳 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兩 個和和气气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 就是想起我哥哥 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人家里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儿上討來應付 他的. 我听見說城里有几處房子已經典去,還剩了一所在那里,打算著搬去住. "寶玉道:“為什么要搬?住在這里你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你去就要一天 了。”寶釵道:“雖說是親戚,倒底各自的穩便些.那里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 的呢。”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 的人多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釵雖 也悲戚,恐寶玉傷心, 便說:“有在這里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于是兩人 一直到鳳姐那里.只見好些人圍著哭呢.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床,便大 放悲聲.寶玉也拉著賈璉的手大哭起來.賈璉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見無人勸解, 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眾人都悲哀不止.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 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了賈政去,然后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据,又想 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 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后, 王子胜又 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為,已鬧的六親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著過來哭了一 場. 見這里諸事將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几 年家,也沒有什么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才是.怎么這時候諸事還沒有 齊備!" 賈璉本与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帳話,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 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過來說:“你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 的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 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別人,那年什么尤姨 娘死了,我雖不在京,听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 如今你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 樣的將就辦去嗎!你也不快些勸勸你父親。”巧姐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 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里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 "王仁道:“你 的東西還少么!"巧姐儿道:“舊年抄去,何嘗還了呢。”王仁道:“你也這樣 說. 我听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 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著做嫁妝罷咧。”巧姐 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儿生气說道:“舅老爺有話, 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么點年紀,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們是巴不 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說 著,賭气坐著.巧姐滿怀的不舒服,心想:“ 我父親并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 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干淨。”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 豈知王仁心里想來,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里的銀子還怕少 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著這么說,這小東西儿也是不中用的。”從 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賈璉并不知道,只忙著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里頭也要用好 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儿知他著急,便叫賈璉道:“二爺也別過于傷了自 己的身子。”賈璉道:“什么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么辦!偏有 個糊涂行子又在這里蠻纏, 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爺也不用著急,若 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在里頭.二爺要就拿去當著使喚 罷。”賈璉听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 銀子弄到手了還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 什么還不還,只要這件 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璉心里倒著實感激他,便將平儿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 用, 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著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頭便說: “平儿沒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他怎么就越過我去了呢。”平 儿也看出來了,只不理他.倒是賈璉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一時有些煩惱 便拿著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璉不好.賈璉忍气.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殯.賈政守著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 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 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里,時常陪著說說話儿.提起" 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 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 外頭東庄地畝也不知道怎么樣,總不得了呀!"程日興道:“我在這里好些年, 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 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 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儿又 破了好些財,要想衙門里緝賊追贓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 除非傳那些 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著 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儿了.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里頭 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鬧 的一個人不敢到園里.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著,不好的 的侄儿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來,那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 管這些了.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 有的沒的,我還摸不著呢。”程日興道:“老 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別家的, 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 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听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若是 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极是.晚生為什么說要 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 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听了,便知話里有因,便歎道:“我自祖父以來 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 出主子樣儿來,又叫人笑話。”   兩人正說著, 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來了。”賈政便問道:“甄 老爺進京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了,說是蒙圣恩起复了。”賈政道: “不用說了,快請罷。”那人出去請了進來.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 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后.原与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 年挂誤革了職,動了家產.今遇主上眷念功臣, 賜還世職,行取來京陛見.知 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 賈政有服不能 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著.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禮, 便拉著了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然后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將別后事情 的話說了.賈政問道:“老親翁几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 “ 主上隆恩,必有溫諭。”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 旨意。”賈政道:“什么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 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 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 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 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 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 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只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 會時 務望青照。”甄應嘉道:“老親翁与統制是什么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 西糧道任時,將小女許配与統制少君,結楔w經三載.因海口案內未清,繼以海 寇聚奸, 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后,拜懇便中請為一 視.弟即修數行煩尊紀帶去, 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儿女之情,人所 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親翁的事. 日蒙圣恩召取來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 將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后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 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將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 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為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几句 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只得送出 書房.   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 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么甚象我家寶玉?只是渾 身縞素。”因問:“至親久闊, 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賈璉道:“這是 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儿。”又指著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 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 名叫寶玉.因与小儿同 名,心中甚為罕异.后來想著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 豈知今日一見, 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里的哥儿略小一歲. 賈政便因提起承屬包勇,問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 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得妥,只連連的稱道:“真真罕异!"因又拉了寶玉的 手, 极致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璉寶 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的話.及至登車去后,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 將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   賈政命他二人散去. 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帳目.寶玉回到自己房 中,告訴了寶釵,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 了.我還听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老爺呢.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 樣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們這里來, 你們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 象不象。”寶釵听了道:“噯,你說話怎么越發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樣都 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嗎!"寶玉听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的還要解 說.不知何話,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   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想要掩飾過去,只見秋紋進來說:“外頭 老爺叫二爺呢。”寶玉巴不得一聲,便走了.去到賈政那里,賈政道:“我叫你 來不為別的,現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學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 習溫習.我這几天倒也閒著, 隔兩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進益 了沒有。”寶玉只得答應著.賈政又道:“你環兄弟蘭侄儿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 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們,那可就不成事了. "寶玉不敢言語,答應 了個"是",站著不動.賈政道:“去罷。”寶玉退了出來,正撞見賴大諸人拿著 些冊子進來.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 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歡,惟有寶 玉不愿意, 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靜靜心,見有兩個姑子進來,寶玉看是地藏 庵的,來和寶釵說:“請二奶奶安。”寶釵待理不理的說:“你們好?"因叫人 來:“倒茶給師父們喝。”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也不 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也不久坐, 辭了要去.寶釵道:“再坐坐 去罷。”那姑子道:“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 今日來了,見過了奶奶太太們,還要看四姑娘呢。”寶釵點頭,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里, 見了彩屏,說:“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 提了.姑娘這几天飯都沒吃,只是歪著。”那姑子道:“為什么?"彩屏道:“說 也話長.你見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說了。”惜春早已听見,急忙坐起來說:“你 們兩個人好啊?見我們家事差了,便不來了。”那姑子道:“阿彌陀佛!有也是 施主,沒也是施主,別說我們是本家庵里的, 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 太太的事,太太奶奶們都見了,只沒有見姑娘,心里惦記,今儿是特特的來瞧姑 娘來的。”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里鬧了些事, 如 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儿听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么跟 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話!說這個話的人□防著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 搶去, 怎么還說這樣的坏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 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里象我們這些粗夯人,只知道諷經念佛, 給人家忏悔,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么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 道:“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 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 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動,設法儿救濟. 為什么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 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只是沒有險 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象如今 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你還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 娘們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儿的.若說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 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他如今 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机上,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 里, 便將尤氏待他怎樣,前儿看家的事說了一遍.并將頭發指給他瞧道:“你 打諒我是什么沒主意戀火坑的人么? 早有這樣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來。”那 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听見還要罵殺我們,攆 出庵去呢!姑娘這樣人品,這樣人家,將來配個好姑爺,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惜春不等說完,便紅了臉說:“珍大奶奶攆得你, 我就攆不得么?"那姑子知是 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說道:“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 太太奶奶們那里就 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 "惜春 道:“這也瞧罷咧。”彩屏等听這話頭不好,便使個眼色儿給姑子叫他去.那姑 子會意,本來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辭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 “打諒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見事不妥,恐擔不是,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四姑娘絞頭發的念頭 還沒有息呢. 他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防些,別鬧出事來,那會子 歸罪我們身上。”尤氏道:“他那里是為要出家,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安心和 我過不去,也只好由他罷了。”彩屏等沒法,也只好常常勸解.豈知惜春一天一 天的不吃飯,只想絞頭發.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等也都 勸了好几次,怎奈惜春執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 只听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 的寶玉來了. "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敘些溫寒,不必 細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与自己的寶玉無二, 要請甄寶玉一見.傳話出去, 回來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說的投了机了,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 三爺,還叫蘭哥儿,在外頭吃飯.吃了飯進來。”說畢,里頭也便擺飯.不題.   且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与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心 敬,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再者倒底叫寶玉來比一比.寶玉听命,穿了 素服,帶了兄弟侄儿出來, 見了甄寶玉,竟是舊相識一般.那甄寶玉也象那里 見過的,兩人行了禮,然后賈環賈蘭相見.本來賈政席地而坐,要讓甄寶玉在椅 子上坐.甄寶玉因是晚輩,不敢上坐,就在地下舖了褥子坐下.如今寶玉等出來 ,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著,為甄寶玉又是晚一輩,又不好叫寶玉等站著.賈政知 是不便,站著又說了几句話,叫人擺飯,說:“我失陪,叫小儿輩陪著,大家說說 話儿,好叫他們領領大教。”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 侄儿正欲領世 兄們的教呢。”賈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內書房去.那甄寶玉反要送出來,賈政 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立著看賈政進去,然后進來讓甄寶玉 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竭想的話,也不必細述.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 想到夢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 心,以為得了知己.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且又賈環賈蘭在坐,只有极力夸贊 說:“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寶玉素來 也知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學,不可与你适道, 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 講講.但是初見,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 只好緩緩的來。”便道:“世兄 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數万人的里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 在弟是庸庸 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賈寶玉听了,心想:“這個 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們清洁,怎么他拿我 當作女孩儿看待起來? "便道:“世兄謬贊,實不敢當.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 一塊頑石耳, 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實稱此兩字。”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 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殘,雖不敢說歷盡甘苦 ,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 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鐘愛, 將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賈寶玉听 這話頭又近了碌蠹的舊套,想話回答.賈環見未与他說話,心中早不自在.倒 是賈蘭听了這話甚覺合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 若論到文章經濟, 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在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 然將 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粱文繡比著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寶玉未 及答言,賈寶玉听了蘭儿的話心里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几時也學了這 一派酸論。”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 弟幸會芝范,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從此可以淨洗俗腸,重開眼界, 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甄寶玉听說,心里曉得"他知我 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為假.我索性把話說明,或者与我作個知心朋友也是好 的。”便說道:“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 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于酬應,委弟接待.后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 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 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 想痴情漸漸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 定當有以教 我.适才所言,并非虛意。”賈寶玉愈听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淡,只得將言語支 吾.幸喜里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里頭去坐呢。”寶 玉听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   那甄寶玉依命前行, 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便 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 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那甄夫人年紀已老,又是老親,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 与他儿子一般,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 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回看賈蘭, 也是清秀超群的,雖不能象兩個寶玉的形像, 也還隨得上.只有賈環粗夯,未免有偏愛之色.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里,都來 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 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一時也認不出來. "內中紫鵑一時痴意發作, 便想起黛玉來,心里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 就將那甄寶玉配了 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著,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們老爺回來說 ,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里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甄寶玉, 順口 便說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 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紀過小几歲,恐怕難配.倒是我 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才齊整,二姑娘呢,已經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 与令郎為配.過一天我給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甄夫人道: “太太這話又客套了.如今我們家還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了。”王夫 人道:“現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將來不但复舊,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甄 夫人笑著道:“但愿依著太太的話更好.這么著就求太太作個保山. "甄寶玉听 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只得陪著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里, 复 又立談几句.听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罷。”于是甄 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題.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 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儿見面 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 ,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象你么?"寶玉道:“相貌倒還 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并不知道什么,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 又編派人家了.怎么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 "寶玉道:“他說了半天,并沒個明 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么文章經濟,又說什么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 么!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 要了。”寶釵見他又發呆話,便說道:“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 這相貌怎 么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 誰象 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寶玉本听了甄寶玉 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 勾起來了,并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不知,只道是"我的話錯了,他所以冷笑", 也不理他. 豈知那日便有些發呆,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過了一夜,次日起來 只是發呆,竟有前番病的樣子.   一日, 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絞發出家,尤氏不能攔阻,看著惜春的樣子是 若不依他必要自盡的, 雖然晝夜著人看著,終非常事,便告訴了賈政.賈政歎 气跺腳,只說:“東府里不知干了什么, 鬧到如此地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 頓,叫他去和他母親說,認真勸解勸解。”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 了。”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了更要尋死, 說:“做了女孩儿終不能在家一 輩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樣,老爺太太們倒要煩心,況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 的,放我出了家,干干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況且我又不出門, 就是櫳 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趾,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們也照應得著. 現 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里.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沒法, 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并不是你們逼 著我的. 若說我死了,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 他的話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寶釵那里,見寶玉神魂失所,心下著忙,便說襲人道:“你們忒 不留神,二爺犯了病也不來回我. "襲人道:“二爺的病原來是常有的,一時好, 一時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舊請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發糊涂些.二奶 奶正要來回太太,恐防太太說我們大惊小怪. "寶玉听見王夫人說他們,心里一 時明白,恐他們受委屈,便說道:“太太放心,我沒什么病,只是心里覺著有些 悶悶的。”王夫人道:“你是有這病根子,早說了好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好了 不好!若再鬧到頭里丟了玉的時候似的,就費事了. "寶玉道:“太太不放心便 叫個人來瞧瞧,我就吃藥。”王夫人便叫丫頭傳話出來請大夫.這一個心思都在 寶玉身上,便將惜春的事忘了.遲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藥.王夫人回去.   過了几天, 寶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飯食不進,大家著急起來.恰又忙著脫 孝,家中無人,又叫了賈芸來照應大夫.賈璉家下無人,請了王仁來在外幫著料 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榮府中又鬧得馬仰人翻.   一日又當脫孝來家,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見寶玉人事不醒,急得眾人手足 無措.一面哭著,一面告訴賈政說:“大夫回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后事。” 賈政歎气連連,只得親自看視, 見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賈璉辦去.賈璉不 敢違拗,只得叫人料理.手頭又短,正在為難,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二爺 ,不好了,又有饑荒來了。”賈璉不知何事, 這一唬非同小可,瞪著眼說道: “什么事?"那小廝道:“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里拿著二爺的這塊丟的玉, 說要一万賞銀。”賈璉照臉啐道:“我打量什么事,這樣慌張.前番那假的 你不知道么! 就是真的,現在人要死了,要這玉做什么!"小廝道:“奴才也 說了, 那和尚說 給他銀子就好了。”又听著外頭嚷進來說:“這和尚撒野,各自跑進來了,眾人 攔他攔不住。”賈璉道:“那里有這樣怪事,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正鬧著, 賈政听見了, 也沒了主意了.里頭又哭出來說:“寶二爺不好了!"賈政益發著 急.只見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銀子來!"賈政忽然想起,頭里寶玉的病是和尚 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 但是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銀子來怎么 樣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說.   賈政叫人去請,那和尚已進來了,也不施禮,也不答話,便往里就跑.賈璉 拉著道:“里頭都是內眷,你這野東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遲了就不能救 了。”賈璉急得一面走一面亂嚷道:“里頭的人不要哭了,和尚進來了。”王夫 人等只顧著哭,那里理會.賈璉走近來又嚷, 王夫人等回過頭來,見一個長大 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寶釵避過一邊,襲人見 王夫人站著,不敢走開.只見那和尚道:“施主們, 我是送玉來的。”說著, 把那塊玉擎著道:“快把銀子拿出來,我好救他。”王夫人等惊惶無措, 也不 擇真假,便說道:“若是救活了人,銀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來。”王 夫人道:“你放心,橫豎折變的出來。”和尚哈哈大笑,手拿著玉在寶玉耳邊叫 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說了這一句,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 .襲人說道:“好了。”只見寶玉便問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遞給他手 里.寶玉先前緊緊的攥著,后來慢慢的得過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細細的一看說“噯 呀,久違了!"里外眾人都喜歡的念佛, 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賈璉也走過 來一看,果見寶玉回過來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語,赶來拉著賈璉就跑.賈璉只得跟著到了前頭,赶著告訴賈 政.賈政听了喜歡, 即找和尚施禮叩謝.和尚還了禮坐下.賈璉心下狐疑:“必 是要了銀子才走. "賈政細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見的,便問:“寶剎何方?法師 大號?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見便會活過來呢? "那和尚微微笑道:“我 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銀子來就完了. "賈政見這和尚粗魯,也不敢得罪,便說: “有。”和尚道:“有便快拿來罷,我要走了。”賈政道:“略請少坐,待我進 內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來才好。”   賈政果然進去,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寶玉見是父親來,欲要爬起, 因身子虛弱起不來. 王夫人按著說道:“不要動。”寶玉笑著拿這玉給賈政瞧 道:“寶玉來了。”賈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細看,便和王夫人 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么樣?"王夫人道:“盡著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 就是了。”寶玉道:“只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 "賈政點頭道:“我也看來 古怪,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王夫人道:“老爺出去先款留著他再說。” 賈政出來,寶玉便嚷餓了,喝了一碗粥,還說要飯.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王夫 人還不敢給他吃.寶玉說:“不妨的,我已經好了。”便爬著吃了一碗,漸漸的 神气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因心里喜歡,忘了情說 道:“真是寶貝,才看見了一會儿就好了.虧的當初沒有砸破。”寶玉听了這話, 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   話說寶玉一听麝月的話,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 月自知失言致禍,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那麝月一面哭著,一面打定主意, 等見叫不回來,赶著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豈知賈政進內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 了.賈政正在詫异,听見里頭又鬧,急忙進來.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口關緊 閉,脈息全無.用手在心窩中一摸,尚是溫熱.賈政只得急忙請醫灌藥救治.   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 你道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赶到前 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著, 便施了禮.那知和尚站起身來,拉著寶玉就走.寶 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 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那里走了出來. 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象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 尚時,只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寶玉心里想道:“這樣曠野地方,那得有如 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著,走近前來細細一看, 竟有些認得的, 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 三姐的樣子,越發納悶:“怎么他也在這里?"又要問時,那和尚拉著寶玉過了那 牌樓, 只見牌上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幅對聯,乃是:   假去真來真胜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 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大書云: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寶玉看了,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倒要問 問因果來去的事了.這么一想,只見鴛鴦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寶玉想道:樣子 了呢?"赶著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心里不免疑惑起來. 走到鴛 鴦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只向鴛鴦立的所 在奔去. 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心里正要問那和 尚一聲,回過頭來,和尚早已不見了.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絕非大觀園景 象.便立住腳,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痴".兩邊寫的對聯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寶玉看了,便點頭歎息.想要進去找鴛 鴦問他是什么所在, 細細想來甚是熟識,便仗著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并 不見鴛鴦,里頭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見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 掩.   寶玉忽然想起:“我少時做夢曾到過這個地方.如今能夠親身到此,也是大 幸。”恍惚間,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便壯著膽把上首的大櫥開了櫥門一瞧,見 有這事.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著了.但不知那冊子是 那個見過的不是?"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 冊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拿 著一想道:“我恍惚記得是那個,只恨記不得清楚。”便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 頭有畫,但是畫跡模糊,再瞧不出來.后面有几行字跡也不清楚, 尚可摹擬, 便細細的看去,見有什么"玉帶",上頭有個好象"林"字,心里想道:“不要是說 林妹妹罷?"便認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詫异道"怎么又象他的名字 呢. "复將前后四句合起來一念道:“也沒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著他兩個名字, 并不為奇.獨有那`怜'字`歎'字不好.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自啐道:“我 是偷著看,若只管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去,也無暇細 玩那圖畫,只從頭看去.看到尾儿有几句詞,什么"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 悟道:“是了,果然机關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 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來 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兄弟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 破人婚姻.今 儿你到這里,是不饒你的了!"寶玉听去話頭不好,正自著急,只听后面有人叫 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 今儿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寶玉听了益發著忙,又不懂這些話到底 是什么意思,只得回頭要跑.豈知身后說話的并非別人,卻是晴雯.寶玉一見, 悲喜交集,便說:“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儿, 遇見仇人,我要逃回,卻不見你們 一人跟著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帶我回家去罷。”晴雯道:“侍者不 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 并不難為你。”寶玉滿腹 狐疑,只得問道:“姐姐說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 "晴雯道:“此時不 必問,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寶玉沒法,只得跟著走.細看那人背后舉動恰是晴 雯, 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么他說不是?我此時心里模糊.且別管他, 到 了那邊見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時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必是恕我 冒失. "正想著,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致,色彩輝煌,庭中一叢翠 竹,戶外數本蒼松.廊檐下立著几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 悄的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著寶玉的說道:“就是.你快進去通報罷。” 有一侍女笑著招手,寶玉便跟著進去.過了几層房舍,見一正房,珠帘高挂.那 侍女說:“站著候旨。”寶玉听了,也不敢則聲,只得在外等著.那侍女進去不 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 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 便不禁的說道:“妹 妹在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吒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 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儿將珠帘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 要問明,見那些侍女并不認得,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 并不見有晴雯. 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著,正欲找原路而去,卻 又找不出舊路了.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寶玉看見喜歡道:“可 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時迷亂如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 里么,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何原故。”說著, 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并不是鳳姐, 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寶玉只 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寶玉恍恍惚 惚的又不敢跟進去,只得呆呆的站著,歎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眾人都不 理我。”便痛哭起來.見有几個黃巾力士執鞭赶來,說是"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 這天仙福地來,快走出去!"寶玉听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 迷住在這里,你們快來救我!"正嚷著,后面力士赶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 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像,也來追扑.   寶玉正在情急,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里拿著一面鏡子一照,說道:“我奉 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著和尚說道: “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里, 你一時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只是都不理我, 忽又變作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里曾偷 看什么東西沒有?"寶玉一想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 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便道:“我倒見了好些冊子來著。”那和尚 道:“可又來,你見了冊子還不解么!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歷過的 事情細細記著,將來我与你說明。”說著,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罷! "寶玉站不住腳,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喲!”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 听見寶玉蘇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 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 定神一想,心里說道:“是了,我是死去 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 幸喜多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 了,是了。”王夫人只道舊病复發, 便好延醫調治,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 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里原是心迷住了, 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后事了。” 賈政听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蘇來,便道:“沒的痴儿你要唬死誰么!" 說著,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歎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 這里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一過來,也放了心.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 喝了几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 寶釵給他帶上, "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那里找來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時要 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 那玉并不是找來的.頭里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 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襲人麝月道:“那年 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后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 是什么`賞'字.二奶奶還記得么? "寶釵想道:“是了.你們說測的是當舖里找 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 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 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 來就嘴里含著的.古往今來,你們听見過這么第二個么.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 底是怎么著, 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么著.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 玉, 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寶玉听了,心里 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語,心里細細的記憶.那時惜春便說 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松',還有什么`入我門來 一笑逢'的話, 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的法門最大,只怕二哥不能 入得去。”寶玉听了,又冷笑几聲.寶釵听了,不覺的把眉頭儿□揪著發起怔來. 尤氏道:“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么?"惜春笑道:“不 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 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語.寶玉想"青燈古佛前"的詩句,不禁連歎几聲. 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著襲人, 不覺又流下淚來.眾人都 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触處机來, 竟能把 偷看冊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只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里了.暫且 不題.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 的复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几時遇赦,老 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 便道:“老爺想得极是,如今趁著丁憂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生 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只 是這件事也得好几千銀子.衙門里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 意是定了,只為大爺不在家,叫你來商議商議怎么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 在這里沒有人,我為是好几口材都要帶回去的,一個怎么樣的照應呢, 想起把 蓉哥儿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里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 遺言說跟著老太太一塊儿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 也就 夠了。”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于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 外頭,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 子是官蓋的, 那里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几所可以出 脫的,等老爺起复后再贖也使得. 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 的.只是老爺這么大年紀,辛苦這一場, 侄儿們心里實不安。”賈政道:“老 太太的事,是應該的.只要你在家謹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賈璉道:“老爺這 倒只管放心,侄儿雖糊涂,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 去, 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的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 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也叫他出點力儿。”賈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 人家幫什么。”賈璉答應了"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   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起身. 寶玉此時身体复元, 賈環賈蘭倒認真念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 今年是大比的年頭. 環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儿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 的,務必叫寶玉同著侄儿考去. 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 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 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 外念了几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惊動親友,惟有自家男 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那寶釵襲人時 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后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 一种.不但厭棄功名仕進, 竟把那儿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只是眾人不大理會, 寶玉也并不說出來.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里啼哭, 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并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 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 得開,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 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 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 我想女孩 子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看將來怎樣結局!"正想著,只見五儿 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 見,頭里听著寶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 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如今 索性連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鵑听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 這小蹄子, 你心里要寶玉怎么個樣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連名公正 气的屋里人瞧著他還沒事人一大堆呢, 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著拿個指頭往臉 上抹著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么人哪? "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 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么看待, 說他近來不怜下的話,只听院門外亂嚷說: 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不知怎樣打 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党惡子獨承家 -----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听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赶忙的獨 自一人走到前頭, 嘴里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見有和尚, 只得走到外面. 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 師父進去。”李貴听了松了手, 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去.寶玉看見那僧的形 狀与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 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 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寶 玉听來又不象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混身腌□破爛,心里想道:“自古說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并探探他的口 气。”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 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 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里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 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 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象當頭一棒,便說 道:“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 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了襲人,撞了一個滿怀,把襲人 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銀兩. 你又回來做什么?"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兩了,我把這玉還 了他就是了。”襲人听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 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著了。”寶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 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要想走.襲人急得赶著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 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么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么,一面赶著 跑,一面嚷道:“上回丟了玉,几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儿的有了,你拿了 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著,赶上一 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 身要走.怎奈襲人兩只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松,哭喊著坐在地下.里面的丫頭 听見連忙赶來, 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 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 "丫頭赶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气,用手來 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 紫鵑在屋里听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 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 寶玉.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 也難脫身, 歎口气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又待怎么樣呢?" 襲人紫鵑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來.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赶來, 見是這樣形景,便哭著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嗎!"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 不能脫身,只得陪笑說道:“這當什么,又叫太太著急.他們總是這樣大惊小怪 的,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气進來拿這玉還 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干什么.他見得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 了。”王夫人道:我打諒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么不告訴明白了他們,叫他 們哭哭喊喊的象什么.道:“這么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 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 又鬧到家口不宁,豈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銀錢呢, 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罷了,且就這么辦罷。” 寶玉也不回答.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里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 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 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 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 襲人只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 我 便跟著他走了,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么樣!"襲人心里又著急起來,仍要拉他, 只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 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 "告訴外頭照應著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 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 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 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 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听著和尚說些什么.回來小 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里頭不給他玉, 他也沒法,如今身子出來了,求著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說道:“這還 了得!那和尚說什么來著?"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 要銀子了么?"小丫頭道:“沒听見說,后來和尚和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有好 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東西,听不出來, 學是自然學 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 站在廊下,隔著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 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只听見說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 說什么`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寶釵听了,唬得兩眼 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 “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顛顛的說的是什么?"寶 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顛.那和尚与我原是認得的, 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 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只當化個善緣就是了. 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 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著窗戶問那小廝. 那小廝連忙出 去問了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 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諸事只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 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住在那里?"門上道:“奴才也問來著, 他 說我們二爺是知道的。”王夫人問寶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寶玉笑道:“這 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儿罷,別盡著迷 在里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 老爺還吩咐叫你干功名長進呢。”寶玉 道:“我說的不是功名么!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 到那里,不覺傷心起來,說:“我們的家運怎么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 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個日子過他做什么!"說著,大哭起來.寶釵見王 夫人傷心,只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這一句頑話,太太又認起真來了。” 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么!"正鬧著, 只見丫頭來回話:“璉 二爺回來了,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惊, 說道:“將 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回避了。”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 了安.寶釵迎著也問了賈璉的安.回說道:“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 的很,叫我就去,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里,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 道:“書上寫的是什么病? "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來的,如今成了癆病 了.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赶來的, 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 了.故來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沒人照管.薔儿芸儿雖說糊涂, 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儿家里倒沒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 哭著喊著不愿意在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來領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 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儿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還 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著眼圈儿一紅, 連忙把腰里拴檳榔荷包 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王夫人道:“放著他親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賈璉 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儿就該活活儿的打死了.沒什么說的,總求 太太始終疼侄儿就是了。”說著,就跪下來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紅了,說:“你 快起來, 娘儿們說話儿,這是怎么說.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 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 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 太太作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家,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 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 說家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 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 快快回來。”賈璉答應了"是", 正要走出去,复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家的家下人家里還夠使喚, 只是園里沒 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 房子內住了.園里一帶屋子都空著,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 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家女尼不敢 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 得住外頭的事么. 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著出家 的念頭出來了. 你想咱們家什么樣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還了得!"賈璉 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里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 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 侄儿听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几次.他既 是心里這么著的了,若是牛著他,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 夫人听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 了。”   賈璉又說了几句才出來,叫了眾家人來交待清楚,寫了書,收拾了行裝,平 儿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只有巧姐儿慘傷的了不得,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巧姐 到底不愿意,听見外頭托了芸薔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卻說不出來,只得送 了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著平儿過日子.丰儿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 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作伴,二則可以帶量他. 遍想無人,只有喜鸞四姐儿是賈母舊日鐘愛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鸞 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閣,也只得罷了.   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 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 住下,日間便与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几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里頭那 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 瞧見了賈芸賈薔住在這里,知他熱鬧,也就借著 照看的名儿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几個正經的家人,賈政帶了几個 去,賈璉又跟去了几個,只有那賴林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 吃喝慣了的,那知當家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便是沒籠頭的馬了, 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里沒外. 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气的,不用惹他.那一 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里開几個當舖, 姑娘長 的比仙女儿還好看.我巴巴儿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誰知他沒造化,—— "說到這里,瞧了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里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你 沒听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了,各 自的姻緣罷咧. 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總不大理.他打諒誰必是借誰的 光儿呢。”賈薔听了點點頭,才把這個心歇了.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 敢任性,已与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里 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將家事放在心里.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 書,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關.心目中触處皆為俗人,卻在家難受, 閒來倒与惜春閒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 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還管賈 環賈蘭等.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家,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了賈 薔一路.倒是彩云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罵.玉釧儿見寶玉瘋顛更甚,早和他娘 說了要求著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儿兩個各有一种脾气, 鬧得人人不理.獨 有賈蘭跟著他母親上緊攻書,作了文字送到學里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 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除了請王夫人的安, 會會寶釵,余者一 步不走,只有看著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 不肯做誰的主.賈環賈薔等愈鬧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 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几個陪酒的來唱著喝 著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儿。”眾人道:“使得。”賈 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 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 面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 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 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賈環 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 香'字。”賈環道:“天 香云外飄。”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 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了,倒是□□拳,輸家喝輸家唱,叫做` 苦中 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儿也使得,只要有趣。”眾人都道:“使得。” 于是亂□起來. 王仁輸了,喝了一杯,唱了一個.眾人道好,又□起來了.是 個陪酒的輸了,唱了一個什么" 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邢大舅輸了,眾人要他 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來的,我說個笑話儿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仍要 罰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說道:“諸位听著: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廟,旁邊有 個土地祠.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閒話儿.一日元帝廟里被了盜,便叫土地去 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元 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 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里的風水不好.'元帝道: 你倒會看風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 `老爺坐的身子背后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牆,自然東西丟不 了. 以后老爺的背后亦改了牆就好了.'元帝老爺听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牆. 眾神將歎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里有磚灰人工來打牆!'元帝老爺沒 法,叫眾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 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 當不得一堵牆么?'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于是龜將軍便 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几天, 那廟里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 來說道:`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怎么如今有了牆還要丟? '那土地道:`這牆 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牆,怎么還有失事? 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諒是真牆,那里知道是個假牆!'"眾人听了大笑起來. 賈 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么罵我! 快拿 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眾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來.邢大舅 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賈環听了,趁著酒興也 說鳳姐不好, 怎樣苛刻我們,怎么樣踏我們的頭.眾人道:“大凡做個人,原 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著老太太這樣的利害, 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 個姐儿,只怕也要現世現報呢. "賈芸想著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見他就 哭,也信著嘴儿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罷,說人家做什么。”那兩個陪酒的 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長得怎么樣? "賈薔道:“模樣儿是好的很的.年 紀也有十三四歲了。”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里這樣人家, 若生 在小戶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還發了財呢。”眾人道:“怎么樣?"那陪酒 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 都跟了去. 可不是好事儿嗎?"眾人都不大理會,只有王仁心里略動了一動,仍 舊喝酒.   只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家的子弟來, 說:“爺們好樂呀!"眾人站起來說道: “老大老三怎么這時候才來?叫我們好等!"那兩個人說道:“今早听見一個謠 言,說是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心里著急,赶到里頭打听去,并不是咱們。”眾 人道:“不是咱們就完了,為什么不就來? "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 些干系.你們知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儿進去,看見帶著鎖子,說要 解到三法司衙門里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里來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 去打听。”賈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 " 兩人讓了一回,便坐下,喝著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干,也會鑽營,官也 不小了,只是貪財,被人家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几款.如今的万歲爺是最圣明最仁 慈的, 獨听了一個`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 旨意便叫拿問. 若是問出來了,只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 如今真真是好時候,只要有造化做個官儿就好。”眾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 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么. "賴家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他的行為只 怕也保不住怎么樣呢。”眾人道:“手也長么?"賴家的點點頭儿,便舉起杯來 喝酒.眾人又道:“里頭還听見什么新聞?"兩人道:“別的事沒有,只听見海 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里審問. 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 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搶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 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眾人道:“你听見有在城里的,不知審出咱 們家失盜了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听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里的 人, 城里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那賊 寇正要跳出關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眾人道:“咱們 櫳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搶去, 不要就是他罷?"賈環道:“必是他!"眾人 道:“你怎么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 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 趁愿呢!"眾人道:“搶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賈芸道:夢話算不得。”邢 大舅道:“管他夢不夢,咱們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眾人愿意,便吃畢 了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只听見里頭亂嚷,說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頭發都絞 掉了,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頭, 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個地 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芸二爺進去. 賈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時候起的念頭,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便合賈薔商 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是做不得主的. 況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勸去. 若勸不住,只好由他們罷.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干系了。” 兩人商量定了主意,進去見了邢王兩位太太,便假意的勸了一回.無奈惜春立意 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兩間淨屋子給他誦經拜佛.尤氏見他兩個不肯 作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是:“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 說 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說到外頭去呢, 斷斷使不 爺璉二叔就是了。”賈薔等答應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謎語妻妾諫痴人 -----   說話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話, 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 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 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 了家,不成了事体. 如今你嫂子說了准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 那頭發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發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發修行 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儿. 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 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愿意跟的, 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听了,收了淚,拜謝了邢 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愿跟姑娘修行. 彩屏等 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 后, 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歎道:“真真難得。”襲人 心里更自傷悲. 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王 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 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 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么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 的,誰愿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別 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 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 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 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 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 .不知太太們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 只見 寶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 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里,我才敢說.求太 太准了他罷, 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里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 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我索性不明白了. "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 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 “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 我也是象紫鵑的 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話, 只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詩給 你們听听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 "寶玉道: “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儿看了來的.你們听听罷。”眾人道:“使得.你就 念念,別順著嘴儿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怜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李紈寶釵听了,詫异道:“不好了,這 人入了迷了。”王夫人听了這話,點頭歎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里看來的? "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 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儿是頑話,怎么忽然有這首詩?罷了, 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么樣呢!我也沒有法儿了, 也只得由著你們罷!但是要 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 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 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听到那里,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 “總是 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极了,不顧前后的瘋話,這也作不得准的.獨 有紫鵑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橫豎一個人 的主意定了, 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听了磕頭. 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 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 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 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么說,我是要死的了!" 寶玉听到那里,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 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后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 毫不改初.此是后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 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只過境,河道擁擠, 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 來探春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煩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煩燥.想到 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 應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只,將賴 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生气,即命家 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 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 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 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 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于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芸等 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复了. 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賈芸听見賈薔的假話,心里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 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 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气, 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 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 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 咱們一塊儿頑,一塊儿鬧,那里有銀錢的事. "賈環道:“不是前儿有人說是外 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 "賈芸道:“叔叔,我 說句招你生气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么。”賈環在賈芸耳邊 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 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么,瞞著我么?"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 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 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 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 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 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 那邢大舅已經听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 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 是极有体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 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复了, 這里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 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于是邢夫 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 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只是王 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 賈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 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几個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那 來人本知是個誥命, 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 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 平儿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 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 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 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儿.平儿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 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說是對 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几個人的來頭,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頭路數如 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听明白再說。”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 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儿使過的,平儿一問,所有听見 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儿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赶著去告訴了李 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 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儿也大了,現 在璉儿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 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听的,難 道倒比別人不真么!我橫豎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璉儿也抱怨不著別 人!”   王夫人听了這些話, 心下暗暗生气,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 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 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 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儿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別說自己的侄孫女 儿,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 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見說是丰衣足食的很好. 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里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 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錯給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正說著,平儿過來瞧 寶釵,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 跪 下求道:“巧姐儿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 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听我說.巧姐 儿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儿, 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么?"寶玉勸道:“無妨礙的, 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并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 了.   這里王夫人想到煩悶, 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 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听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 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 回道:“今早爺爺那里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 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 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 "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 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么?"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見 我老娘說,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來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來還是前次 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后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 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寶玉蘭哥場期 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体平善,不 必挂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儿另稟.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 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正說著,李紈同李嬸過來.請 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么? "王夫人道:“看過 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几年,總沒有來, 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 回來了, 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 因向賈蘭道:“哥儿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給 二叔叔瞧去罷. "李嬸娘道:“他們爺儿兩個又沒進過學,怎么能下場呢?"王 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儿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 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 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里細玩.寶釵從里間 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里著實煩悶.細想他只 顧把這些出世离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种光景,料勸不過來, 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 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么?"寶釵 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 貴,原不過是過眼煙云,但自古圣賢, 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听完,把 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据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賢,你可知古 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 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网. 如今才曉 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 初一步地位的! "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并 不是遁世离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 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拋棄天倫,還成什么道理? "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 “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 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 為圣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 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 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圣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 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与 不是。”寶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 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 也不 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歎了口气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么難 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离其宗。”寶釵未及答言, 襲 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圣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 小儿辛辛苦苦跟著二爺, 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 該体諒体諒. 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 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 至于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 來的神仙呢!那里來的這么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 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寶玉听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听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里呢么?" 寶玉听了, 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 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 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 “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 “叔叔看見爺爺后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 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 叔既這樣,就擬几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 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 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儿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里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 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 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 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 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里寶玉 和賈蘭講文,鶯儿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 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并請 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愿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著書子, 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庄子》收 了,把几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 秋紋鶯儿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异,因欲試探他,便笑 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 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 這些書都算不得什么,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干淨。”寶釵听了更欣喜异常.只 听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寶釵也沒很听真, 只听得"無佛性”“有仙丹"几個字,心中轉又狐疑, 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 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 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 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儿,臨場太近了。” 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愿他從此 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里,見房里無人, 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 孩儿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 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 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里頭就是五儿有些個狐媚子, 听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儿呢. 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 里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几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 如今算來只 有鶯儿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儿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儿帶著小丫頭們 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 罷了。”從此便派鶯儿帶著小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 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听見他這番光 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 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后,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 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說閒話儿.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儿端了一盤 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 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 答應了,复又坐下,便道:“擱在那里罷. "鶯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 道:“太太那里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儿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 明儿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 "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儿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 便 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 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后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 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听到這里,又覺塵心一動, 連 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 你呢?"鶯儿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么造化 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儿听 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 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么話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   話說鶯儿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 正自要走,只听寶玉又說道:“傻丫頭, 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 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 了一場。”鶯儿听了前頭象話,后頭說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 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儿才去 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几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儿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 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 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种冷靜的光 景.知他要進場了, 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么失閃, 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后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 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 丫頭們同著素云等給他爺儿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 著,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個,只說怕人馬 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 “你們爺儿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么大,并不曾离開我一天.就是 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 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 孤孤凄凄,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 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心起來. 賈蘭听一句答應一 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 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 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 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儿子一輩的事也完了, 一 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 自然是好的, 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 只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与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 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并非隔了神气啊。”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 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么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 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儿進去好好的作文章, 早早的回來,寫出 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儿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 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儿兩個都是 必中的.日后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 "李紈笑道:“但 愿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 連忙咽 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儿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 也 此時寶釵听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 之兆, 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 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么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 眾人更是納罕.又听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听我的喜信 儿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 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里, 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 “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 "眾人見他的話又 象有理,又象瘋話.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 不 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 “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儿兩個倒象生离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 那里來的, 直流下來,几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 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 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為 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里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 "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 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 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 象那巧姐儿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 哥糊涂,放著親奶奶,倒托別人去! "賈環道:“人家那頭儿也說了,只認得這 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 女婿儿,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么!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 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儿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邢夫人道:“你 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么門子好親事來! 但只平儿那個糊涂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來恐怕我 們得了意. 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听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 邊都定了, 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只 怕太太不愿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 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禮上應該的。 賈環道:“既這么著,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涂了, 里頭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儿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听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 答應了出來,赶著和賈芸說了,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 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听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儿才挑上 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 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 巧姐細細的說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 今儿又听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儿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著. 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 他們都是一气,姑娘一個人那里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只 可想法儿,斷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 可就要抬走了。”說著,各自去了.平儿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著道: “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著,听見他們的話頭——" 這句話還沒 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儿將姑娘所有 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儿只得答應 了.   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 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 “妞儿不用著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只好應著 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赶到你父親那里去告訴. "平儿道:“太太還不知道么? 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 什么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 芸哥儿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么?"王夫人听說是"三爺",便气得說不 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儿王舅爺 出去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 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后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 “咱們家遭著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罷。”平儿道:“太 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儿的干媽, 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 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儿都是紅的,也摸不著 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么了? 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 姐儿听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儿道:“姥姥別說閒話, 你既是姑娘 的干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 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听見過鼓儿詞么,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 這有什么難的。”平儿赶忙問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說罷。”劉姥姥道:“這 有什么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儿道:“這 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 你們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 筆寫個字儿,赶到姑老爺那里,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 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么? "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后頭,他 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 如今是后門來的, 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几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儿道: “這還等得几時呢,你坐著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 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平儿道:“只有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 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 歎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見,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 感激的。”平儿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 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舖蓋是要的。”平儿道:“要快走了才中 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 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于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閒話儿,把 邢夫人先絆住了.平儿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 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這里又買囑了看后門的人 雇了車來. 平儿便將巧姐裝做青儿模樣,急急的去了.后來平儿只當送人, 眼 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原來近日賈府后門雖開,只有一兩個人看著,余外雖有 几個家下人, 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怜下人的, 眾人明知此事不好, 又都感念平儿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邢夫人 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里理會.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 寶釵那里坐下, 心里還是惦記著.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 里有什么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里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 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當. "王夫人道:“我找不著環儿呢。”寶釵道: “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 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几個使喚的女人, 据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 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 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只得實說.那外藩听 了,知是世代勳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誤了大事!況我朝 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 遞送年庚,只見府門里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 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 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賈芸一人回來,赶著問 道:“定了么?"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 吃虧的話說了一遍. 賈環气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 今怎么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听見里頭亂嚷,叫著賈 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只得蹭進去.只見王夫人怒容滿 面說:“你們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 快快的給我找還尸首來完 事!"兩個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干什么, 為的是 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大太太愿意, 才叫孫 子寫帖儿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么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儿在 大太太那里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么!我也不問你們,快 把巧姐儿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儿說不出了,只 有落淚. 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种子也是這混帳 的!"說著,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 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 不死的,必是平儿帶了他到那什么親戚家躲著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門人來 罵著,問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 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 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 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儿到宅里來.這不是爺 嗎。”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 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 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只得各處親戚家打听,毫無蹤跡.里 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儿等,這几天鬧的晝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著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 夫人李紈寶釵著忙, 打發人去到下處打听.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 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 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里如熱油熬煎,等到傍 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眾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 道:“二叔丟了。”王夫人听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 上.虧得彩云等在后面扶著,下死的叫醒轉來哭著. 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 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只有哭著罵賈蘭道:“糊涂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么 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离也不 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 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 , 李貴還說看見的,相离不過數步,怎么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 ,我也帶了人各處號里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 寶釵心里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 分頭而去.可怜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 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么. 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那里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眾人中只有惜春心里 卻明白了,只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 “這是隨身的東西,怎么不帶!"惜春听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 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柔腸几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追想當年寶 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体貼是 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看看那天 已覺是四更天气,并沒有個信儿.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勸著回房.眾 人都跟著伺候, 只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著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 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儿.于是 薛姨媽,薛蝌,史湘云,寶琴,李嬸等,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 了一人,口稱統制大人那里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听 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 眾人遠遠接著,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 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后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里 很不舒服.又听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還虧得探 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儿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儿, 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与眾姐妹們 相聚, 各訴別后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 外頭几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几個小丫頭亂跑進來, 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諒寶玉找 著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里找著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 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正說著,外頭又嚷道:“蘭哥 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喜 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 心下也是喜歡, 只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 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 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 飲食.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 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里,那里就 知道的.誰敢不送來!"里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 的。”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 這就難找著他了。”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 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 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 二哥哥生 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么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 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 有來頭成了正果, 也是太太几輩子的修積。”寶釵听了不言語,襲人那里忍得 住,心里一疼, 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見了可怜,命人扶他回去.賈環見 哥哥侄儿中了,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 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開,這几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 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 心迷走失,甄寶玉歎息勸慰.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 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 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 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 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后迷失的話并將三代陳明, 大臣代為轉 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 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后事宜 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樂業的事.皇上圣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并大 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 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听見有旨意,說 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宁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 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 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 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 皇上傳旨召見,眾大 臣奏稱据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著五營各衙門用心 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圣恩,再沒有找不著了。”王夫人 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只有賈環等心下著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著平儿出了城, 到了庄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 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洁淨.又有青儿陪 著,暫且寬心. 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 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內中有個极富的人 家,姓周,家財巨万,良田千頃.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 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 心里羡慕,自想: “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著. 劉姥姥知他心事, 拉著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 我,他們什么人家,肯給我們庄家人么。”劉姥姥道:“說著瞧罷。”于是兩人 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著賈府, 叫板儿進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榮街,只見有好些車 轎在那里.板儿便在鄰近打听,說是:“宁榮兩府复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 府里又要起來了.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歡, 便要回去,又見好几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只見門上打千儿請安說:“二爺回 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么?"那位爺笑著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 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么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里下旨意, 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歡進去.板儿便知是賈璉了.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 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听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儿賀喜,將板儿的話說 了一遍.平儿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時 候. "巧姐更自歡喜.正說著,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 得很, 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几兩銀子。”劉姥姥听了得意, 便叫人赶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儿上車.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 更有青儿哭著,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儿跟了進城,一徑直 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 赶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 好起來.賈璉接著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听得大赦, 又赶了兩天,今日到家, 恰遇頒賞恩旨.里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 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 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 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 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宁國府第發交居 住.眾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几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 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 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 么仇么!"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 不懂,只得站著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 爺,芸大爺作主,不与奴才們相干。”賈璉道:“什么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 你們說,快把車赶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個頭,回道: “姐儿回來了,全虧太太.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只是芸儿這東西,他上回 看家就鬧亂儿,如今我去了几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种人攆了他不 往來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么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 說,我自有道理。”正說著,彩云等回道:“巧姐儿進來了。”見了王夫人,雖 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 巧姐儿也便大哭.賈璉謝 了劉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平儿, 外面不好說別 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里愈敬平儿,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 儿為正.此是后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 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見賈璉在王夫人那里, 心下更是著急,便叫丫頭去打听.回來說是巧姐儿同著劉姥姥在那里說話,邢夫 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著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 信給平儿的?"正問著, 只見巧姐同著劉姥姥帶了平儿,王夫人在后頭跟著進 來,先把頭里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 說:“大太太原是听見人說,為的是 好事,那里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覺羞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 里也服.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儿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里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 "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只見 秋紋急忙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零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   話說寶釵听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隨著走到襲人 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气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 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儿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么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 前儿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 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 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原來襲人模糊听見說寶玉若不回來, 便 要打發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后, 秋紋給他煎藥.他各 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象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象是個和尚, 手里拿著一 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 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 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 ,便是要脫身的樣子, 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 都沒有.后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 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 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 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 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 好象和我無緣"的 話,"倒不如死了干淨。”豈知吃藥以后,心痛減了好些, 也難躺著,只好勉強 支持.過了几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歎命苦.又知他 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 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 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 看到寶玉賈蘭得中, 心里自是喜歡.后來看到寶玉走失,复又煩惱,只得赶忙 回來.在道儿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复職,更是喜歡,便 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興敉璁a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 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 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 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 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 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 大惊,忙問道:“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 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里?"寶玉未及回言, 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 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 去. 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赶.見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見他們三人 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与我游   兮, 吾誰与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听著,一面赶去,轉過 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赶得心虛气喘,惊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 也是隨后赶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么?"小廝道:“看見的.奴 才為老爺追赶,故也赶來.后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 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并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赶兩個和尚一 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 回船.賈政坐下, 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 方尋覓.賈政歎道:“你們不知道, 這是我親眼見的,并非鬼怪.況听得歌聲 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 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 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 頭一次是那僧道來 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 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里便有些詫异,只道寶玉果真 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里,掉下淚來.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 就不該中舉人了.怎么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 山中老僧, 洞里的精靈,他自有一种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 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歎了几聲.眾人便拿 "蘭哥得中,家道复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 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賈政隨后赶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并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 刑部准了, 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 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 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 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么!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 你媳婦已經自己治 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 你心里怎么樣?"薛蟠點頭愿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 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 無人 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 又 說了一番的話.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 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听.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听了 都痛哭起來, 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 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坏家敗產,那 時倒不好了.宁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 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后的話,當初東府里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几年,也沒有成了仙. 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么一想,心里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 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的命苦, 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么他就 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听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 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惊,剛剛儿的娶了親, 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 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 有什么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來就有 了結果了. 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儿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 官了么.他頭里的苦也算吃盡的了, 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 娘的心腸儿姊姊是知道的, 并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 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极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欲极愛素淡的, 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 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庄樣 儿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 紅塵中福 分竟沒有一點儿!"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 頭呢,沒有什么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 么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并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极 明理,思前想后,寶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 人.了. 薛姨媽心里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 頭歎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 倒又勸了一會子, 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 心想著寶哥儿. 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 說是算個屋里人,到底他和寶哥儿并沒有過明路儿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 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 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尋死覓活的, 若要留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 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并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 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 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儿也好,年紀儿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 也算姐姐 待他不薄了.襲人那里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 他家里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儿,我們還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象 個人儿,然后叫他出去。”王夫人听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 失的一辦,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么!"薛姨媽听了點頭道:“可不是么! "又說了几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W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 牙利齒的人, 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 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 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听他的話," 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 安.   過了几日, 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 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后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 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 們本房的事,里頭全歸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 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听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 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么謝 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于是圣恩浩蕩,即命陛見. 賈政進內謝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据實回奏.圣 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 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 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 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 說:“宁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 賈政并不言語,隔了半日, 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 姐親事,父親太太都愿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 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 朝里那些官儿難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 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几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 "賈政道:“提起村居 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 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 家,怎樣子孫昌盛.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 几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舖 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几歲,并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儿長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 人听了愿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几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 听,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 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里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 "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 心愿",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 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 在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該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襲人含悲叩辭了 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怀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 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 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 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里,豈不又害了哥哥呢 。”千思万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几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 襲人本不是那一种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 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极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 規矩.一進了門, 丫頭仆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里,又恐害了人家, 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 那姑爺卻极柔情曲意的承順.到 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 賈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 倒覺滿心惶 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 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歎息 敬服,不敢勉強,并越發溫柔体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听說:雖然事 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 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 今遇大赦, 褫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 到急流津覺迷渡口. 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 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 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 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 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 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 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里离草庵不遠, 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 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 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 道:“怎么不知.近聞紛紛傳述, 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与他往來過 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 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 "雨村惊訝道:“京 城离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 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宁查抄之 前,釵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 歸一, 又复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 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 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 是寶玉的下落。”雨村听了, 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 “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 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 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 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 有通靈不复原之理呢!"雨村听著,卻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問, 因又說 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 平常呢?" 士隱歎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 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 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听到 這里,不覺拈須長歎, 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宁兩府,尚可如前否?" 士隱道:“福善禍淫, 古今定理.現今榮宁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 蘭桂齊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 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适間老仙翁說`蘭桂 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 可以飛黃騰達的么?"士隱微 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 邀雨村共食.   食畢, 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 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惊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 "士隱道:“也不過是儿女私情罷了.雨村听了益發惊异: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 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 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 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 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 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 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 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后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听了,便供手而別.那 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云游而去.從 此后,"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跡 依然如舊, 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后面偈文后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 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 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复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 圓覺,也可謂無复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 一番,尋個世上無事的人,托他傳遍, 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 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 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 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 之人,即系饒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 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 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 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与你一個人, 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 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 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 又不知過了几世几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 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閱歷來的古史. 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 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 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 "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里果然 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 樂得与二三同志,酒 余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 似你這樣尋根 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 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 并閱者也不知.不過游戲筆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 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