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鲁迅•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發財發財!”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愛姑也在這里……” “阿阿,木公公!……” 莊木三和他的女兒──愛姑──剛從木蓮橋頭跨下航船 去,船里面就有許多聲音一齊嗡的叫了起來,其中還有幾個 人捏拳頭打拱﹔同時,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來 了。莊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將長煙管倚在船邊﹔愛姑 便坐在他左邊,將兩只鉤刀樣的腳正對八三擺成一個“八” 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個蟹殼臉的問。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頹唐似的,但因為紫糖色臉上原 有許多皺紋,所以倒也看不出什麼大變化,“就是到龐莊去走 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們。 “也還是為了愛姑的事麼?”好一會,八三質問了。 “還是為她。……這真是煩死我了,已經鬧了整三年,打 過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 “這回還是到慰老爺家里去?……” “還是到他家。他給他們說和也不止一兩回了,我都不 依。這倒沒有什麼。這回是他家新年會親,連城里的七大人也 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睜大了。“他老人家也出來說話 了麼?……那是……。其實呢,去年我們將他們的灶都拆掉 了,〔2〕總算已經出了一口惡氣。況且愛姑回到那邊去,其 實呢,也沒有什麼味兒……。”他于是順下眼睛去。 “我倒並不貪圖回到那邊去,八三哥!”愛姑憤憤地昂起 頭,說,“我是賭氣。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婦,就不 要我,事情有這麼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幫兒子,也不要 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樣?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3〕, 就不說人話了麼?他不能像慰老爺似的不通,只說是‘走散好 走散好’。我倒要對他說說我這幾年的艱難,且看七大人說誰 不錯!” 八三被說服了,再開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頭激水聲﹔船里很靜寂。莊木三伸手去摸煙 管,裝上煙。 斜對面,挨八三坐的一個胖子便從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 刀,打著火線,給他按在煙斗上。 “對對。”木三點頭說。 “我們雖然是初會,木叔的名字卻是早已知道的。”胖子 恭敬地說。“是的,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誰不知道?施家的 兒子姘上了寡婦,我們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帶了六位兒子去拆 平了他家的灶,誰不說應該?……你老人家是高門大戶都走得 進的,腳步開闊,怕他們甚的!……” “你這位阿叔真通氣,”愛姑高興地說,“我雖然不認識 你這位阿叔是誰。” “我叫汪得貴。”胖子連忙說。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總 要鬧得他們家敗人亡!慰老爺不是勸過我四回麼?連爹也看得 賠貼的錢有點頭昏眼熱了……。” “你這媽的!”木三低聲說。 “可是我聽說去年年底施家送給慰老爺一桌酒席哩,八公 公。”蟹殼臉道。 “那不礙事。”汪得貴說,“酒席能塞得人發昏麼?酒席 如果能塞得人發昏,送大菜〔4〕又怎樣?他們知書識理的人 是專替人家講公道話的,譬如,一個人受眾人欺侮,他們就出 來講公道話,倒不在乎有沒有酒喝。去年年底我們敝村的榮大 爺從北京回來,他見過大場面的,不像我們鄉下人一樣。他就 說,那邊的第一個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匯頭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聲叫,船已經要停 下來。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煙管,從中艙一跳,隨 著前進的船走在岸上了。 “對對!”他還向船里面的人點頭,說。 船便在新的靜寂中繼續前進﹔水聲又很聽得出了,潺潺 的。八三開始打磕睡了,漸漸地向對面的鉤刀式的腳張開了 嘴。前艙中的兩個老女人也低聲哼起佛號來,她們擷著念 珠,又都看愛姑,而且互視,努嘴,點頭。 愛姑瞪著眼看定篷頂,大半正在懸想將來怎樣鬧得他們 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慰老 爺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見過兩回,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 子:這種人本村里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 莊木三的煙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煙油吱吱地叫 了,還吸著。他知道一過汪家匯頭,就到龐莊﹔而且那村口 的魁星閣〔5〕也確乎已經望得見。龐莊,他到過許多回, 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爺。他還記得女兒的哭回來,他的親家 和女婿的可惡,後來給他們怎樣地吃虧。想到這里,過去的 情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懲治他親家這一局,他向來是要冷 冷地微笑的,但這回卻不,不知怎的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 七大人,將他腦里的局面擠得擺不整齊了。 船在繼續的寂靜中繼續前進﹔獨有念佛聲卻宏大起來﹔此外一切,都似乎陪著 木叔和愛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罷,龐莊到了。” 木三他們被船家的聲音警覺時,面前已是魁星閣了。他跳上岸,愛姑跟著,經 過魁星閣下,向慰老爺家走。朝南走過三十家門面,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早望 見門口一列地泊著四只烏篷船。 他們跨進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門房去﹔大門後已經坐滿兩桌船夫和長年。 愛姑不敢看他們,只是溜了一眼,倒也並不見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蹤跡。 當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 什麼。“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麼?”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 道話的。我要細細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 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 親經過大廳,又一彎,跨進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里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看﹔還有許多客,只見紅青緞子馬掛發閃。在這 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頭團腦,卻比慰老爺 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胡須﹔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 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 定是擦著豬油的。 “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 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 ‘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水銀浸”周圍即刻聚集了幾個頭,一個自然是慰老爺﹔還有幾位少爺們,因為 被威光壓得像癟臭蟲了,愛姑先前竟沒有見。 她不懂後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麼“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 看望,只見她後面,緊挨門旁的牆壁,正站“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只 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 挲著,轉臉向莊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麼?”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他們沒有工夫。” “本來新年正月又何必來勞動你們。但是,還是只為那件事,……我想,你們 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有兩年多了麼?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結的。愛姑既然丈夫 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麼大面子, 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你們也知道。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 一樣。可是七大人說,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麼便宜。這話只有我們 的七大人肯說。” 七大人睜起細眼,看著莊木三,點點頭。 愛姑覺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 父親,為什麼在這里竟說不出話。她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從聽到七大人的一 段議論之後,雖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是和藹近人,並不如先前自己所 揣想那樣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不像我們鄉下人。我是 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 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鐘馗’〔7〕。那年的黃鼠狼咬死 了那匹大公雞,那里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只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 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麼都知 道。他就是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8〕定來的,花轎抬來 的呵!那麼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縣里 不行,還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臉來說。“愛姑,你要是不轉頭, 沒有什麼便宜的。你就總是這模樣。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 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麼?那時候是,‘公事公 辦’,那是,……你簡直……。” “那我就拚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 “那倒並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這才慢慢地說了。“年紀青青。一個人總要 和氣些:‘和氣生財’。對不對?我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是‘天外道理’ 了。要不然,公婆說‘走!’就得走。莫說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 樣。你要不信,他就是剛從北京洋學堂里回來的,自己問他去。”于是轉臉向著一 個尖下巴的少爺道,“對不對?” “的的確確。”尖下巴少爺趕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聲說。 愛姑覺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說話,弟兄不敢來,慰老爺是原本幫他們 的,七大人又不可靠,連尖下巴少爺也低聲下氣地像一個癟臭蟲,還打“順風 鑼”。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腦中,還仿佛決定要作一回最後的奮斗。 “怎麼連七大人……。”她滿眼發了驚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 們粗人,什麼也不知道。就怨我爹連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發昏了。就專憑他們 ‘老畜生’‘小畜生’擺布﹔他們會報喪似的急急忙忙鑽狗洞,巴結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後面的“小畜生”忽然說話了。“她在大人面 前還是這樣。那在家里是,簡直鬧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 聲聲‘小畜生’,‘逃生子’。” “那個‘娘濫十十萬人生’的叫你‘逃生子’?”愛姑回轉臉去大聲說,便又 向七大人道,“我還有話要當大眾面前說說哩。他那里有好聲好氣呵,開口‘賤 胎’,閉口‘娘殺’。自從結識了那婊子,連我的祖宗都入起來了。七大人,你給 我批評批評,這……。” 她打了一個寒噤,連忙住口,因為她看見七大人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 仰,細長胡子圍的嘴里同時發出一種高大搖曳的聲音來了。 “來--兮!”七大人說。 她覺得心臟一停,接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仿佛失足 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這實在是自己錯。 立刻進來一個藍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對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廳里是“鴉雀無聲”。七大人將嘴一動,但誰也聽不清說什麼。然而那男人, 卻已經聽到了,而且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鑽進了他的骨髓里,將身子牽了兩牽, “毛骨聳然”似的﹔一面答應道: “是。”他倒退了幾步,才翻身走出去。 愛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來,那事情是萬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這時才又 知道七大人實在威嚴,先前都是自己的誤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鹵了。她非常後 悔,不由的自己說: “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全客廳里是“鴉雀無聲”。她的話雖然微細得如絲,慰老爺卻像聽到霹靂似 的了﹔他跳了起來。 “對呀!七大人也真公平﹔愛姑也真明白!”他誇贊,便向莊木三,“老 木,那你自然是沒有什麼說的了,她自己已經答應。我想你紅綠帖〔9〕是一定 已經帶來了的,我通知過你。那麼,大家都拿出來……。” 愛姑見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東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進來了,將小烏龜 模樣的一個漆黑的扁的小東西〔10〕遞給七大人。愛姑怕事情有變故,連忙去 看莊木三,見他已經在茶幾上打開一個藍布包裹,取出洋錢來。 七大人也將小烏龜頭拔下,從那身子里面倒一點東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 人便接了那扁東西去。七大人隨即用那一只手的一個指頭蘸掌心,向自己的鼻 孔里塞了兩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黃焦焦了。他皺著鼻子,似乎要打噴嚏。 莊木三正在數洋錢。慰老爺從那沒有數過的一疊里取出一點來,交還了“老 畜生”﹔又將兩份紅綠帖子互換了地方,推給兩面,嘴里說道: “你們都收好。老木,你要點清數目呀。這不是好當玩意兒的,銀錢事 情……。” “呃啾”的一聲響,愛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噴嚏了,但不由得轉過眼去看。只 見七大人張著嘴,仍舊在那里皺鼻子,一只手的兩個指頭卻撮一件東西,就是 那“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邊摩擦著。 好容易,莊木三點清了洋錢﹔兩方面各將紅綠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 得多,原先收緊的臉相也寬懈下來,全客廳頓然見得一團和氣了。 “好!事情是圓功了。”慰老爺看見他們兩面都顯出告別的神氣,便吐一口 氣,說。“那麼,嗡,再沒有什麼別的了。恭喜大吉,總算解了一個結。你們要走 了麼?不要走,在我們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這是難得的。” “我們不喝了。存,明年再來喝罷。”愛姑說。 “謝謝慰老爺。我們不喝了。我們還有事情……。”莊木三,“老畜生”和 “小畜生”,都說著,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麼?不喝一點去麼?”慰老爺還注視走在最後的愛姑,說。 “是的,不喝了。謝謝慰老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對對”是“對不起對不起”之略,或“得罪得 罪”的合音:未詳。──作者原注。私生兒。──作者原注。〔1〕本篇最初發 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五十四期。〔2〕拆灶是舊時 紹興等地農村的一種風俗。當民間發生糾紛時,一方將對方的鍋灶拆掉,認為這是 給對方很大的侮辱。〔3〕換貼舊時朋友相契,結為異姓兄弟,各人將姓名、生 辰、籍貫、家世等項寫在帖子上,彼此交換保存,稱為換帖。〔4〕大菜舊時對西 餐的俗稱。〔5〕魁星閣供奉魁星的閣樓。魁星原是我國古代天文學中所謂二十八 宿之一奎星的俗稱。最初在漢代人的緯書《孝經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說 法,後奎星被附會為主宰科名和文運興衰的神。〔6〕“屁塞”古時,人死後常用 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門等處,據說可以保持尸體長久不爛。 塞在肛門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經後人發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 坑”,出土年代久遠的叫“舊坑”,又古人大殮時,常用水銀粉涂在尸體上,以保 持長久不爛﹔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銀的斑點,叫“水銀浸”。 〔7〕“氣殺鐘馗”據舊小說《捉鬼傳》:鐘馗是唐代秀才,後來考取狀元,因為 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選,于是“鐘馗氣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間“氣 殺鐘馗”(凶相、難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語即由此而來。〔8〕三茶六禮意為明 媒正娶。我國舊時習俗,娶妻多用茶為聘禮,所以女子受聘稱為受茶。據明代陳耀 文的《天中記》卷四十四說:“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復生,故俗聘婦必以茶 為禮,義固有所取也。”“六禮”,據《儀禮•士昏禮》(按昏即婚),即納採、 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種儀式。〔9〕紅綠帖舊時男女訂婚時兩家交換 的帖子。〔10〕指鼻煙壺。鼻煙是一種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狀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