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鲁迅•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會館〔2〕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 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事情又這麼不湊巧, 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 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 獨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 全未有過,我並沒有曾經從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創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 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並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 子君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 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于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 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使我看見, 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現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 地!…… 子君不在我這破屋里時,我什麼也看不見。在百無聊賴中,順手抓過一本書 來,科學也好,文學也好,橫豎什麼都一樣﹔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覺得, 已經翻了十多頁了,但是毫不記得書上所說的事。只是耳朵卻分外地靈,仿佛聽 到大門外一切往來的履聲,從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漸臨近,──但是, 往往又逐漸渺茫,終于消失在別的步聲的雜沓中了。我憎惡那不像子君鞋聲的穿 布底鞋的長班〔3〕的兒子,我憎惡那太像子君鞋聲的常常穿新皮鞋的鄰院的 搽雪花膏的小東西! 莫非她翻了車麼?莫非她被電車撞傷了麼?……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經當面罵過我。 驀然,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時,卻已經走過紫藤棚下, 臉上帶微笑的酒窩。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約並未受氣﹔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 相視片時之後,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 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4〕……。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 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壁上就釘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志上裁下 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 乎不好意思了。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我後來也 想,倒不如換一張雪萊淹死在海里的記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罷﹔但也終于沒有換, 現在是連這一張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這是我們交際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 會之後,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其時是我已經說盡了我的意 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了解的了。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 的靈魂,此後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並不如 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門,照例是相離十多步遠﹔照例是那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帖在臟 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 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我驕傲 地回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 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麼東西 呢?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在,那時的 事後便已模胡,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同居以後一兩月,便連這些斷 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我只記得那時以前的十幾天,曾經很仔細地研究過表 示的態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後,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後的情形。可是臨時似乎都 無用,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後來一想到,就使 我很愧恧,但在記憶上卻偏只有這一點永遠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 見我含淚握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僅知道她已 經允許我了。但也還仿佛記得她臉色變成青白,後來又漸漸轉作緋紅,──沒有 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驚疑的光,雖然力 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沒有知道她 怎樣說或是沒有說。   她卻是什麼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 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 使我不願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 質問,被考驗,並且被命復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 個丁等的學生。   這溫習後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只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 著,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只是我很怕 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 的。   然而她並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 為可笑。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 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 的是尋住所。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 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 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 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後 來,便只要他們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 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 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僱一個鄉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 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 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 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經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和幾 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 靜。每日辦公散後,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但究竟還有二人相 對的時候。我們先是沉默的相視,接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後來又是沉默。大 家低頭沉思,卻並未想什麼事。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 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 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並不愛花,我在廟會〔5〕時買來的兩盆小草 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 是從官太太那里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雞, 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 是自家的。還有一只花白的叭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 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 點點頭。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呵!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 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只 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沖突以後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 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僱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 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 斗,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 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 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 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里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 卻傾注著全力﹔對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 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 糙起來。   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經忠告她:我不 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 點淒然﹔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我所豫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呆坐,她在洗碗。聽到打 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里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 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奉局長諭史涓生毋庸到局辦事秘書處 啟十月九號。   這在會館里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 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在才發生效驗,已經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 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鈔寫,或者教讀,或者雖 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 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那麼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 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 “那算什麼。哼,我們干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只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 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很深的影響。我 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于決定將現有的錢竭力節省,一面登“小 廣告”去尋求鈔寫和教讀,一面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目下的遭 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幫一點艱辛時候的忙。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 來。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 漫灰塵了﹔最後才寫信。 我很費躊躕,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停筆凝思的時候,轉眼去一瞥她的臉, 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淒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 無畏的子君以這麼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並不是今夜才開 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繚亂,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影像──會館里的破屋的寂靜, 在眼前一閃,剛剛想定睛凝視,卻又看見了昏暗的燈光。 許久之後,信也寫成了,是一封頗長的信﹔很覺得疲勞,仿佛近來自己也較 為怯弱了。于是我們決定,廣告和發信,就在明日一同實行。大家不約而同地伸 直了腰肢,在無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堅忍崛強的精神,還看見從新萌芽起 來的將來的希望。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們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鳥販子手里的 禽鳥一般,僅有一點小米維系殘生,決不會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痺了翅 子,即使放出籠外,早已不能奮飛。現在總算脫出這牢籠了,我從此要在新的開 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   小廣告是一時自然不會發生效力的﹔但譯書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過,以為 已經懂得的,一動手,卻疑難百出了,進行得很慢。然而我決計努力地做,一本 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邊上便有了一大片烏黑的指痕,這就證明我的工作的 切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曾經說過,他的刊物是決不會埋沒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于體帖了,屋子里 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 無力置一間書齋。然而又加以阿隨,加以油雞們。加以油雞們又大起來了,更容 易成為兩家爭吵的引線。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 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 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 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 後,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我的工作果然從此較為迅速地進行,不久就 共譯了五萬言,只要潤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兩篇小品,一同寄給《自由之 友》去。只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 不夠,雖然我因為終日坐在家里用腦,飯量已經比先前要減少得多。這是先去喂 了阿隨了,有時還並那近來連自己也輕易不吃的羊肉。她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 憐,房東太太還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這樣的奚落。   于是吃我殘飯的便只有油雞們。這是我積久才看出來的,但同時也如赫胥黎 〔6〕的論定“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一般,自覺了我在這里的位置:不過是叭 兒狗和油雞之間。   後來,經多次的抗爭和催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餚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 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 便清靜得多。只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淒苦和無聊,至于不大願意開口。我 想,人是多麼容易改變呵! 但是阿隨也將留不住了。我們已經不能再希望從什麼地方會有來信,子君也 早沒有一點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來。冬季又逼近得這麼快,火爐就要成為 很大的問題﹔它的食量,在我們其實早是一個極易覺得的很重的負擔。于是連它 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標〔7〕到廟市去出賣,也許能得幾文錢罷,然而我們都不能, 也不願這樣做。終于是用包袱蒙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還要追上來,便 推在一個並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靜得多多了﹔但子君的淒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 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隨。但又何至于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里 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淒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麼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麼?”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我終于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其實,我一個 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 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這生活壓迫的 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 淺薄起來,竟至于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的點頭。然而看她後來的情 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並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 上,公園里,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于在通俗 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無須買票﹔閱書室里又裝兩個鐵火爐。縱使不過是燒著不死不活的煤 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著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書卻無可看:舊的陳 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並非為看書。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余人,都是單 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這于我尤為合式。道路上 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圍 在別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里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 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 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斗 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 〔8〕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講臺上的教授,昏夜的 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只為著阿 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並不怎樣瘦損……。 冷了起來,火爐里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于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 候。又須回到兆胡同,領略冰冷的顏色去了。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 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 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 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引起她的懮疑來,只得也勉力談笑,想給她一點慰藉。 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 響,回向我的耳目里,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 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懮疑的神色 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 色,就使我只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並使我失卻那冷 漠的鎮靜。 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 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 了,常覺得難于呼吸。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 沒有這勇氣,而苟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闢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 連這人也未嘗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 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 還是一個空虛,而對于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麼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 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 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于戰斗,只得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 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 們的新的道路的開闢,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 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9〕。稱揚諾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 在會館的破屋里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 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後惡意地刻毒地學舌。 她還是點頭答應著傾聽,後來沉默了。我也就斷續地說完了我的話,連余音 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兩樣 了。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 新的路的開闢,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臨末,我用了十分的決心,加上這幾句話: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 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 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我同時豫期大的變故的到來,然而只有沉默。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 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里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 子在飢渴中尋求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寒風徑奔通俗圖書館。 在那里看見《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這使我一驚,仿佛得了一 點生氣。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但是,現在這樣也還是不行的。 我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問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 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卻覺得寒冽。夜間,便蜷伏在比冰還冷的冷屋中。 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使我永遠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 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在通俗圖書館里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她勇猛地覺悟 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 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 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這新生面便要來到了。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 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 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兩張 書券〔10〕:兩角的和三角的。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飢 餓,又都白挨給于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于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麼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 大概已經昏黑。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採地回來,一看見寓所 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于走進自己的屋子里了,沒有燈 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里,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後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麼?”過了些時,我只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她,──她可說什麼?” “沒說什麼。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只見幾 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 力。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 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 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 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 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 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心地有些輕松,舒展了,想到旅費,並且噓一口氣。 躺著,在合著的眼前經過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經現盡﹔暗中忽然仿佛 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後,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了孩子氣的眼睛,懇 托似的看著我。我一定神,什麼也沒有了。 但我的心卻又覺得沉重。我為什麼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 的呢?現在她知道,她以後所有的只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 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 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麼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 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 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 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 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後,就 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于強有力的人們,無 論是真實者,虛偽者。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還希望我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要離開吉兆胡同,在這里是異樣的空虛和寂寞。我想,只要離開這里,子 君便如還在我的身邊﹔至少,也如還在城中,有一天,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 住在會館時候似的。 然而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我不得已,只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 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出名的拔貢〔11〕,寓京很久, 交游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 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里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後,冷冷地說, “但那里去呢?很難。──你那,什麼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 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于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經忘卻了怎樣辭別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子君 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虛空的重擔來走所 謂人生的路,也已經不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 人間死滅了! 自然,我不能在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 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 靜。 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 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栗,自己退藏,于是在這絕續之交,便閃出無名 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陰沉的上午,太陽還不能從雲里面掙扎出來﹔連空氣都疲乏。耳中 聽到細碎的步聲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睜開眼。大致一看,屋子里還是空虛﹔但偶 然看到地面,卻盤旋一匹小小的動物,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 我一細看,我的心就一停,接便直跳起來。 那是阿隨。它回來了。我的離開吉兆胡同,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 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 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里去的 第一步的方法。 經過許多回的思量和比較,也還只有會館是還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這樣的 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 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 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 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還是那麼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面是 紙人紙馬,後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麼輕 松簡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 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威和冷眼里了。 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麼,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 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 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于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麼長。 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 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並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 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畢。〔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2〕會館舊時都市中同鄉會或同業公會設立的館舍,供同鄉或同業旅居、聚會 之用。〔3〕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仆人,也用來稱呼一般的“聽差”。〔4〕伊 孛生(H.Ibsen,1828─1906)通譯易卜生,挪威劇作家。泰戈 爾(R.Tagore,1861─1941),印度詩人。一九二四年曾來過我 國。當時他的詩作譯成中文的有《新月集》、《飛鳥集》等。雪萊(P.B.She lley,1792─1822),英國詩人。曾參加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因 傳播革命思想和爭取婚姻自由屢遭迫害。後在海里覆舟淹死。他的《西風頌》、 《雲雀頌》等著名短詩,“五四”後被介紹到我國。〔5〕廟會又稱“廟市”, 舊時在節日或規定的日子,設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6〕赫胥黎(T.Hux ley,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他的《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 (今譯《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傳達爾文的進化論的重要著作。〔7〕 草標舊時在被賣的人身或物品上插置的草杆,作為出賣的標志。〔8〕摩托車當 時對小汽車的稱呼。〔9〕《諾拉》通譯《娜拉》(又譯作《推偶之家》)﹔ 《海的女人》,通譯《海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劇作。〔10〕書券購書 用的代價券,可按券面金額到指定書店選購。舊時有的報刊用它代替現金支付稿 酬。〔11〕拔貢清代科舉考試制度:在規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後改為十二年) 選拔“文行計優”的秀才,保送到京師,貢入國子監,稱為“拔貢”。是貢生的 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