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天下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话说这八句诗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所 作;为叹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那时朝属梁,暮属晋,正谓是: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 后来感得天道循环,向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 ,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宽洪,自古帝王都不及这 朝天子,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那天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 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先生赞道:「一 旦云开复见天!」正如教百姓再见天日之面一般。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陈抟处士,是个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风云气色。一日,骑驴下 山,向那华阴道中正行之间,听得路上客人传说:「如今东京柴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 基。」那陈抟先生听得,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颠下驴来。人问其故 。那先生道:「天下从此定矣!正乃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 自庚申年间受禅,开基即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传位与御弟太宗。太宗 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传位与真宗皇帝,真宗又传位与仁宗。这仁宗皇帝乃是上界赤脚 大仙;降生之时,昼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给黄榜,召人医治,感动天庭,差遣太白金 星下界,化作一老叟前来揭了黄榜,自言能止太子啼哭。看榜官员引至殿下朝见真宗 。天子圣旨,教进内苑看视太子。那老叟直至宫中,抱着太子耳边低低说了八个字, 太字便不啼哭。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见化阵清风而去。 耳边道八个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宫中两 座星辰下来辅佐这朝天子!文曲星乃是南衙开封府主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武曲星乃是 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这两个贤臣出来辅佐这朝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改了九个年号 。自天圣元年癸亥登基,至天圣九年,那时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万民乐业,路不拾 遗,户不夜闭,这九年谓之一登;自明道元年,至皇佑三年,这九年亦是丰富,谓之 二登;自皇佑四年,至嘉佑二年,这九年田禾大熟,谓之三登。一连三九二十七年, 号为「三登之世。」那时百姓受了些快乐,谁道乐极悲生:嘉佑三年春间,天下瘟疫 盛行。自江南直至两京,无一处人民不染此证。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将来。 且说东京城里城外军民死亡大半。开封府主包待制亲将惠民和济局方,自出俸资 合药,救治万民。那里医治得,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议,都向待漏院中聚会,伺候 早朝,奏闻天子。 是日,嘉佑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已毕,当有 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 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 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 ,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 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 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 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 京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 。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柱,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 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 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 部从,离了东京,取路迳投信州贵溪县来。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 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於 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 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 当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 养著。洪太尉便间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 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 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真人答道:「 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 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 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 「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下著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 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时常亦难得见,怎生教 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 捧御书丹诏,亲捧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 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 ,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 。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 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著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 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著银手炉 ,降降地烧著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 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 。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 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 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 !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气喘,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 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猜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 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倒。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 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 ,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 口里连声叫苦。 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著,再上山来 ,务要寻见天师。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 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 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 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望后便倒在盘陀石边。但见那条大 蛇,迳抢到盘陀石边,朝着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 ,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 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粟子比馄饨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 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 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帧,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太尉定睛看时,但见 一个道童,倒骑著一头黄牛,横吹著一管铁笛,笑吟吟地正过山来。洪太尉见了,便 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太尉连间数声。道 童呵呵大笑,拿着铁笛,指著洪太尉,说道:「你来此问,莫非要见天师么?」太尉 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 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 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 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 太尉再问道:「你不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著铁笛,转过山 坡去了。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分付他?一定是了。」欲待 再上山去;「方才惊諕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着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太 尉道:「曾见天师么?」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 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 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 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 真人覆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 不伤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边,转出一个道童 ,骑著一头黄牛,吹著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间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 :『已都知了。』说天师分付,早晨乘鹤驾云往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 :「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琐 ?」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 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 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 。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太尉见 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请将丹诏收藏於御书匣内,留在上清 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 次日早膳已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 著,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 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 。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 墙,正面两扇朱红格子;门上使著胳膊大锁锁著,交叉上面贴著十数道封皮,封皮上 又是重重叠叠使著朱印;詹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 殿。」 太尉指著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租天师锁镇魔 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著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 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 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锁用铜汁灌铸,谁 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 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 」真人禀道:「太尉,此殿决下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太 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 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 王在内。快快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 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太尉大怒,指著道 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土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 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 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 。众人把门推开,一齐都到殿内,黑洞洞不见一物。 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著,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碣 ,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石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 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著「遇洪而开。」洪太尉 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 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碣底下。汝 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太尉大 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碣上分明凿著遇我而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 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先把 石碣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只有三四尺深,见一片 大青石板,方可丈围。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太尉那里 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 只见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 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 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颠翻无 数。惊得洪太尉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上。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 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真人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老祖 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著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 ,一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碣,凿著龙章凤篆姓名,镇住在此。若还放 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当时洪太尉听罢,浑身 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 内修理殿宇,竖立石碣,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途中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 。於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 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 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臣等驿 站而来,才得到此。」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宗皇 帝嫡孙,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 子哲宗。那时天下太平,四方无事。 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些甚么?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 一部七十回正书,一百四十句题目,有分教: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儿洼内聚蛟龙。 毕竟如何缘故,且听初回分解。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 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得 好脚气球。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球。后来发迹,便将气球那字去了 「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 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在开封府 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 在家宿食。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 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 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 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 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迳来金梁桥下董 生药家下了这一封书。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 ,我家如何安得着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 ;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一肯 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 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 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 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著书简, 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 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个人情,他去驸王晋卿 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欢喜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 ,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 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 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远日疏,日 亲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这端 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 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 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 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 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 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 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 尽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著一个小金盒子盛了,用黄 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著两般玉玩器 ,怀中揣著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 「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 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 进。」院公引到庭门。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 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扎在条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逼门相伴著蹴 气球。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 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 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 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 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 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甚么?」 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 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 ,名为天下圆,但踼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踼 ,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踼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 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 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 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 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 ,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 「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 ,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 ,寸步不离。未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 ,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 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 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 ,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於内只欠一 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 人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 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 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 连累小人了。」王进听罢,只得捱著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 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禀道: 「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 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 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 ,如何来得?」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 !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 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 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 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 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 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 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娘道:「我儿,『三十六著,走为上著。』只恐没处走!」王 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 ,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 ,足可安身立命。」当下母子二人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 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 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 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 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 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 ;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 「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 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 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 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 寻时,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 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 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 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 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 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 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著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 愧了我母子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 著了!」母子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著一处村坊, 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王进看 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 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当时王教头来 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 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 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 望周全方便!」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 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 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著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 儿,把马拴在柳树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 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 ,且坐一坐。」王进子母二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 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 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 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 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 ,先烫酒来筛下。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 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 ,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母子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 「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太公道:「这个不妨 。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 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母子二人谢了庄客 ,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 。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 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 :「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 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 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 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膞著,刺著一身青 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 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 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 和我扠一扠么?」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 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 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 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 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 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 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 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 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 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 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 棒便走。那后生轮著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 ,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 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 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 ,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 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 ,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 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 终日抟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雠,要奈 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 相公处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 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 ,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 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 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 ,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 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肩膞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 ,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 。」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 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 ,简注:金字旁间,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扒,一一学得精熟 。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 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 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 ,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 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史 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 师。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王进请娘乘了马,望延 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 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母子二人自取关西路 上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 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 亲──太公──染病患证,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 哉,太公没了。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 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 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中自此无人管 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 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 好凉风!」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 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标兔李吉。史进 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 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道:「我且 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 ?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史进 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李吉道:「大 郎原来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夥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著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 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 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 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 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 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 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 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 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 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皂注:口字旁皂。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 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 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众人道:「我等村 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 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 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郤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 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 一口大杆刀。当日朱武郤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 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 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 。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 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 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 。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 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 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 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乌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 去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 ,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 。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 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著 抹绿靴;腰系皮搭膞,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 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 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那少 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 ,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膞;坐骑一 匹高头白马;手中横著丈八点钢矛。小喽啰趁势便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 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 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繇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 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拿你 这夥贼;今日倒来经繇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於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 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史进道: 「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 神!」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 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 和枪颠注:手字旁颠。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纽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 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膞,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史进叫 庄客把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 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 :「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 啰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牵著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 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 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 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 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 ,...」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 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 ,擎著四行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 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 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 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 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 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 ,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惺惺惜惺惺,好汉识 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 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史进 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 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 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 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 恩。」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 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 甚话说?」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 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 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又 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史 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 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 ,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 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 ,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 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 ,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 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 ,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 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 ,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著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 ,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 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 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 扶得动,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 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 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 面写著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 名字。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彀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 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 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 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 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 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 ...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 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 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 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 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 不枉了诸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 脚,一直奔回庄上。」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 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 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 ,迳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己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 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 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 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 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 上,引著两个都头,带著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 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 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夥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 汉?直教:    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 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 时,我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繇。 」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两个都头道:「大郎, 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李 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史 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 忘记了回书。」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 敢奔入庄里来捉人。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 :「你两个都头都不必斗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都怕 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史进下梯子,来到 厅前,先将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 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 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著;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 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史进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 出来。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罗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 西。史进却是个大虫,那里拦当得住;后面火光乱起,杀出条路,冲将出来,正迎著 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雠人见面,分外眼明!」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 转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待 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 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进引著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 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 财,麤重杂物,尽皆没了!」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师父王 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 尽,我如今要去寻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日,又作商议 。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史进道:「 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 快乐。」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史进 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史 进住了几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 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里,余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顶上明 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楂注:手字旁查。五指梅红攒线搭膊; 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盘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 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多小喽罗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正路,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 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个经略府,莫非师父 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 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 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 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 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 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乾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 一部貉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 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拜茶 。」 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 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著十来条杆棒,地 上摊著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著,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见了,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 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 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 去。」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 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 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著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 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 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 前挑出望竿,挂著酒旆,漾在空史飘荡。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的是鲁提辖便道:「提辖 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 「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 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 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 鲁提辖气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鲁达道:「洒家要甚 么!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 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 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 「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 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 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著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 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么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 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 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 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 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 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 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 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 讨时,受他差耻。父女们想起这苦楚,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官人,望乞 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 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 :「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著俺小种 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 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 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女两 个告道:「若是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 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 五两来银子,放在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 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 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 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 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 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 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 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 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著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著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 ,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 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 」鲁达坐下,道:「奉著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 上面。」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 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 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 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 「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 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 实标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著人与提辖 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 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 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 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 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 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 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 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钵儿大小拳头, 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 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郑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 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 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 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 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 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   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 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 堂水陆的道场:盘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 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 :「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 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著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 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 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迳来 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 来捉捕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 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 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 ,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见性格麤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 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 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 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 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繇,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 ,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 唤当日揖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 「却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 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 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 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 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并坊厢 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 限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 达在逃。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 ,形貌,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 ,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连地 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軿驰 ,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 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 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 「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 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到官,支 给赏钱一千贯文。......」 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 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胡须,倒换 过杀人姓名,薅恼薅诸佛罗汉;直教: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 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著 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 ,正迎著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 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 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 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 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 ,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 『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 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 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 坐。」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 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 ,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 难报;量些粗食薄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 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嬛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 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 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嚘饭等物。娅嬛将银酒烫上酒来。父女二人 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 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 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 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 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 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 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 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 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 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 :「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 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 。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麤卤汉 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 「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 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 ,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於 路说些闲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 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 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 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 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 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 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 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 地时,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 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 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 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 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 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 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 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 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 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 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 子上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 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 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 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 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 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 「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 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 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 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 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 ;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 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 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 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 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 ,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 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 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 ,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 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 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 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 捆注:手字旁周。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下 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 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 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 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 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 ,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 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 「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 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 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 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 。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 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 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 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 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 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 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 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 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 和子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 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 :「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 :「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 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 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 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 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 ,唱上山来,上盖著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 著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 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 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 出屋去。我们见关著本寺的本钱,见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智深道:「 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 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 ,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 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智 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 ,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 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著两个 膀子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 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 著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 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 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 他。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 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 入寺里来。   监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 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 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 把亮槅关了。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 ,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 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 讯,指著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 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 ,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 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 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 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众僧冷 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 穿了直裰,赤著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 后撒尿。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 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 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 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 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 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 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 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 ,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 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 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 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 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 户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 道:「干鸟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 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 门上写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 铁么?」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 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 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 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 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小人据尝 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 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 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 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 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 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 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 。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 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 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 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 ,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 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 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 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   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 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里 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 ,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庄家道: 「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 酒卖来。」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 :「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 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 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 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 银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 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 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那里肯住。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 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 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 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 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掿在手 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 ,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   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 「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 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 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 著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撧葱般扳开了;拿 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 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 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 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著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 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 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 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 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 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 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智深在 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 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 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 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 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 ,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 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 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 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 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 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咇咇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 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 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 ,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 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 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著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 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 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 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 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 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 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 ,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 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 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 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 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 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 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 。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 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 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 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 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 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 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 无一个不欢喜。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过不得数日,赵 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 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 ,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 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 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头地,过了 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著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 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 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 「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 「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 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 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 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 「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洒家是五台山 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 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 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 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谢道:「感承 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 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 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 知肯吃荤腥也不?」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 ,狗肉,但有便吃。」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 时,庄客掇张棹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筯,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 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 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 。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 ,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 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 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 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 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 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 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 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 著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 师父一个人。」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 女儿,如何?」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智 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 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 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却是好 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太公问智深:「再要饭 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太公道:「有,有。」随即叫 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鹅也吃了。叫庄 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 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 去。」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 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 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 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著肉,大壶温著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着胎鬼,庄家们都捏著两把汗 ,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刘 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 尽把红绿绢帛缚著;小喽啰头上乱插著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著马上那 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 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著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 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 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 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 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 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了下马杯。来到打 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 上,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 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 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 王去。」拏了烛台,引著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 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拏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 里也不点盏灯,繇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 ,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 来摸去;一摸摸著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著鲁智的肚皮;被鲁智 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 ,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 人!」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 忙把著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 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为头的小喽啰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 」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著地打 将出来。小喽啰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著空马,树上析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 上,把鞭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再看时,原 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著产注:手字旁产。马飞走,出得庄门,大 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 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休怪 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道: 「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 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 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 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庄客们那里提得动。 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 一家儿使得!」智深道:「恁么闲话!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 ──休得要抵死醉了。」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 气力!」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 个小喽啰,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 甚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啰道:「二哥哥吃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 见报道:「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 ,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大头领问道 :「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 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 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 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雠!」大头领道:「原来恁地 。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啰 都去。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 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鲁智深把 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 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著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 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轮起禅杖 ,著地卷起来。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 你且通个姓名。」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 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 ,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 把禅杖收住;定晴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 将李忠。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 的字样。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道: 「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 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 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鲁智深 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 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 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紧,那员外陪 钱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 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 不想与兄弟相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 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 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下经过。却才 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札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 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 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 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 缎疋。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这 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马。太 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 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请周通出来。 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李 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李 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周通把头摸一摸 ,叫声「呵呀,」扑翻身便翦拂。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三个坐定,刘太公 立在面前。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 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 心里怕不情愿。你依著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 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夫作 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折箭为誓。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 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 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 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 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 数个人来也!」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 。」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著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 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 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 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 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 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 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时,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 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 ,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 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著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著 枪,小喽啰呐著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 内有一个便捻著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周通 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夥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 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著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 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 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 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 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道看了,道:「这秃驴倒 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 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 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 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 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 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 ,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 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 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 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 的灵山古迹。直教:     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 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 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著「瓦官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 ,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 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 一把锁锁著,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 」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 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 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 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 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 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 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 :「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 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著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 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 」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 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 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 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 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 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 ,盖著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智深揭起看时,煮著锅粟米粥。智深骂道:「你 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 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智 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 ,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 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替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 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 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 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 ,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 ,挑著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并荷叶托著 些肉;一头担著一瓶 酒,也是荷叶盖著。--口里嘲歌著,唱道: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着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 邱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著禅杖,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去,只 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著一条桌子,铺著些盘 馔,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当中坐著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胳褡注 :月字旁荅。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著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 竹篮放下来,也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 深提著禅杖道:「你这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 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 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 。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 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 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 丈夫又患了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 听那几个老畜生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 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看 见智深忿忿的出来,指著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 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一个妇女在那里。著他恰才见你 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 。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 道:「说得也是。」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 一脚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著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 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 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这邱道人见他 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却 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著!」那崔道成 心慌,只道著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崔 道成和邱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 不得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捻著朴刀直杀出山门来。智深 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 ,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 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 。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 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道 :「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 ,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 处发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提了禅杖,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 的撮鸟!快出来!」   那汉子在林子听得,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着朴刀 ,背翻身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 得洒家!」轮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捻著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 这和尚声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 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后 ,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 。」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智深说姓 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说道:「认得史进么?」智深笑道:「原来是史 大郎!」两个再翦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 向在何处?」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 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 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 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史进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乾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史进又道 :「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何不结果了那厮?」智深道: 「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来。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 ,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 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敢厮并!」智深大怒,轮 起铁禅杖,奔过桥来;铁佛生嗔,仗著朴刀,杀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 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 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见了和尚输了,便仗著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 从树林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挺著朴刀,来战邱小乙。 ──四个人两对厮杀。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著」,只 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到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 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 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可怜两 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   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赶入寺里来, 香积厨下拿了包裹。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 己都吊死了。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直寻 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 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 来,都吃饱了。两个各背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著,焰腾腾的 ,先烧著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著烧起来,凑巧风 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来。   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 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著行了一夜。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 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 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 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 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过几时,却再理会。」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 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 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洒 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 通个信息来往。」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 ,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 前面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 。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铁禅杖,跨 著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 ,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 ,著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 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 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 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 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铺坐具。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 此。」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 老。」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拜到三拜,知客 叫住,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 上刹之故,「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 .」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了。 扯了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拏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 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 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著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 ,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知 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 :「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 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 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 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侍者去不多时,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 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 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 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著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监寺 ,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 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杀 也都寺,监寺!」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 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 ,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 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 ;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 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 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 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 身时,洒家明日便去。」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日议定了职事, 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 ,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著养身 ;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 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 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 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 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 ,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道:「好!好!」商 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 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 ,尽回寺去。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 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智深 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夥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 望来颠智深。只教智深:     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     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夥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话说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 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夥人都不走动,只立在 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 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 ,心里早疑忌,道:「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颠洒家?...那厮 却是倒来埒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 」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 腾的把李四先踼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 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 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 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 「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 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 且去菜园池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 穿了。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众人,道:「你那夥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 ,到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 ,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 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 。」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 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 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真杀得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 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   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 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 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 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 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 道:「你们做甚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 ?」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众人 道:「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著酒兴, 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 。」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掇脱 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著;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 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 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器械。」众泼皮 当晚各自散了。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 深,看他演武使拳。   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叫道 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天 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 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 这几日见师父演拳,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智深道: 「说得是。」自去房内取出浑铁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 ,都道:「两臂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 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 ,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著一个官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 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 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材, 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 师喝采,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 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 。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 ?」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得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 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 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 眼,著女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深道: 「智深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 ,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二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 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五岳 下来,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 休怪,休怪。」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 ,见了数个人拏著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 立著,把林冲的娘子拦著,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 「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 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 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借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 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 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 干你甚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得时,也没这场 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 认得,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 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著铁禅杖,引著那二三十个 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我来帮 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 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著 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 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 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著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和他理会。」智深提著禅杖 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 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 ,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侯;见衙内心焦,没撩没 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乾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 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 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 著。」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 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 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 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彀得他。」高衙 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 甚见识,能得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 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 ——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 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 ,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著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 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著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 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 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 」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 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 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到家 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候道:「兄,我们休家去,只就樊 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 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林冲 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 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陆虞候道:「太尉必不认得嫂 子。兄且休气,只顾饮酒。」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林冲下得楼来,出 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 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 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 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 ,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 ,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 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忙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 『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著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 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 上,却关著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 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林立在胡梯上, 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穵 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 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 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林冲拏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 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 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著称『兄』称『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 内,也照管著他头面!」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 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 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 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 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 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 「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壳 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 「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 正说间,府里老管也来看衙内病证。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 「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 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 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 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计了,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的别证,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 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 月有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 ...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都管 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 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 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 此如此使得。」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 ,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著个草 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沈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 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 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 器的!」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 ,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 。」林冲道:「价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 「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 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 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 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 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 ?」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 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 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 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 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   次日,已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 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 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 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 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 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 」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 「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拏著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 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 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 ,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 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 著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 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 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 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拏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 林冲横推倒拽下去。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 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     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道:「你来 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道:「太尉不唤, 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 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腾府尹好生推 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 府尹坐衙未退。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 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 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 负屈衔冤!小人虽是麤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 ,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 ,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 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 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 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府尹听了 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 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鲠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 人都唤做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是 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 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 。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 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 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孙定道:「看 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著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 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 三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 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 ,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个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 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 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 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 个防送公人已了。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 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 ,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 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 ;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 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 陷害。」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 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 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 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 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 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 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 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繇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 嫁人便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 ,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 文约为照。              ...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正在阁里写了, 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一路寻 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 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 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 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 ,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 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繇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 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娘子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 倒,晕绝在地,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兀自哭不住。林冲把休 书与教头收了。众邻合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张教头嘱付林冲道:「只 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必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 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林冲起身谢了,拜谢泰山 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 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 小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 却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著 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 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 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酒保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 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 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 :「这位官人,请俺说话。」薜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 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 ,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认 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 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 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 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著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 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状回来 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董超道:「却怕便不得;开 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得这缘 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 也只得依他;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 日后也有照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当下 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陆谦大 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 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 流迁徒的,那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 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 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 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薛,董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 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 。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两三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 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 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 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你这个魔头! 」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 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 ,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 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 」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 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 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 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 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 脚,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 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 ,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 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 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 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 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著你走 便了!」搀着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 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 林子内,但有些冤雠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今日, 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 ,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著一株 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 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林冲道:「 上下,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 ;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 不走!」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 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 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 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著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 金印必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 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须精细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 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 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 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     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 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 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 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 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 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 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 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 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配沧州,洒 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 『店里一位官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 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 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 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 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 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 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们这两个 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 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著林冲,又替他驼注:手字旁它。了 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 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 道:「不敢拜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 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著那厮,教他吃三百 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 。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 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 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 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 著车子行著。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鲁智深一路买 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 。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 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 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 得。舍著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 董超道:「说得也是。」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 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 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 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 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 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 「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头。」 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 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 」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 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 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 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 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 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著,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 睬著!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林 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 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 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 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 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 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 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薛霸,董超,寻思道:「 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 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 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 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 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著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 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 林的——求见。」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 出猎去了。」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 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著一位官人 ,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 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 条注:糸字旁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 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 。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 :「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 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 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 」就草地上便拜。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 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 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 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柴进再三谦 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带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 ,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 ;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 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唗,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 待。快去整治!」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柴进道: 「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 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道:「教头请里面 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 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沈,安排 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 「且将汤来吃!」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 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著一顶 头巾,挺著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睬著,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柴进 指著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 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 。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走 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 ,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 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 人如何忒认真!」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伴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 ,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林冲 道:「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 ,越要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柴进道 :「且把酒来吃著,待月上来也罢。」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 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 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 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 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 本事来。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 。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 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 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 吞了他。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 。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 少歇。」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柴进道:「未见 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柴进道: 「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当时将至 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 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 ,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 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道:「且 住。」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 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 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 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 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著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 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 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 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著洪教头镰注:月字旁廉。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 著扶了。洪教头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 利物来送还教师。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 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 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 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 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 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 人!」两个公人相谢了。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打发那 挑行李的回去,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 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 话下。   只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 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 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 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 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 把多少与他?」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 送他,十分好了。」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 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刺刺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 ,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 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 ,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著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 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道:「只是 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 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 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 官!」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 ,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 ?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 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林冲道:「多 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 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 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 「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 点名。」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 :『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林冲告道:「小人於路感冒 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管营道:「果 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 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 天王堂交替。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 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 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 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 ,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 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 ,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 徒亦得林冲救济。   话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 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 那人,有分教林冲:     火烟堆里,争些断送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 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 ,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 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 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 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 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 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著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 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 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 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 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 ,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 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 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 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 ,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 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 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 。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 ,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 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 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 。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 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 「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 「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 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 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 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 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 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 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 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 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 。」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 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著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 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林冲问道:「甚么要 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 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 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 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 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 那人生得甚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 。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 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 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 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当晚无事。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 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 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 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 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 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 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 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 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 不能彀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 「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 。」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 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 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 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著仓廒, 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 「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 ,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 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 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埸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 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就床边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 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 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 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 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 ,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 地里踏著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 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 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著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迳到店里。主人道:「客人 ,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 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 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 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 挑著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著朔风回来。看那 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 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 己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 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 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 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 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著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 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 时,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 。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 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供桌上; 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 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著。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 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 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么?」 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 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 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 』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 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 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 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 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 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 ,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 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 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 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 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喝道 :「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 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 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 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 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 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 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 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 了来!」提著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 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著, 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著一个老庄客。周 围坐著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著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 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 :「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著身上湿衣服,略有些乾,只见火炭里煨著一个 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 道:「我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 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 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 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 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著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 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著。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 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 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 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 ,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 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著踪 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 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那去处不是别处,有分教: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     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 庄院。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 下!」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林冲大叫道:「甚么 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 好口!」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 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 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朦胧地见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 至廊下,问道:「你等众打甚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 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 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 「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 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 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叫住客取一 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 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且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 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 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 「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 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 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 ,如何?」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 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 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著天 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著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 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 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夥,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 」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提简,把住道口 。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 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里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 驾了鹰雕,牵著猎狗,一行人马多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却说把关军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 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 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 把守;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夥人内,中间夹 带著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 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 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 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 背上包里,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只说那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 上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 起,又见纷纷扬扬下著满天大雪。林冲踏著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 ,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著。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 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里,抬了毡笠, 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 。」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 :「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 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 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 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著一双獐皮穿靮注:革字旁勾。靴;身材长大 ,相貌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著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 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 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 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 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 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 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 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著 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 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 ,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 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著金印 ,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 便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 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设这山 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王大头领交 厚,尝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 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 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 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财蒙汗药麻翻, 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 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 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赏。」随即安排鱼肉,盘 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彀船来渡过去?」 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 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起林冲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 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到水亭上把盒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 一枝响箭,觑著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 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著一 支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 ,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里,拿了 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过来,见座 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 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 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才 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著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著一个好汉,正 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迁;右边交椅坐著云里金刚宋万。朱贵、 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 。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夥。」林冲 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 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 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著杜迁来这 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 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著被他识破我们手段 ,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 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 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 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 来敝寨入夥,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 。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 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夥。林冲虽然不才,望 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 :「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 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 ?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 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 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 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 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 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 死罪,因此来投入夥,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把一个投 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 了。但凡好汉们入夥,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 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 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内没时 ,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 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 山;把船渡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 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 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 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 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 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 候,一夥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又等了一歇 ,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 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 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渡回。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 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 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 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 如此命蹇时乖!」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拴那包里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 了衮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 ,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 一个人来。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著衮力,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 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 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 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 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 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 !」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 ,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 ,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 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 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著一把红缨;穿一领白 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著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 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 ;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著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 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 须,挺著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 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 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 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 。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 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 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 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 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著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 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 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 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王伦道:「你莫是绰号『青面兽』的?」杨志道:「 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 ?」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王伦道:「制 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 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 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 ,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 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 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因指著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 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 。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 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 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 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 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 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 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二更方 歇,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 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送出 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从 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杨志取路,不数 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 了。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 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 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 。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 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 !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 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 ,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 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烦恼了 一回。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 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 盘缠,投往他处安身。」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立 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 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杨 志看那人时,却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 ,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 卖几钱?」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 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道:「怎地唤做宝刀? 」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 没血。」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 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 围住了望。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得较准,只一刀 把铜钱剁做两半。众人喝采。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 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道:「我 不信!」——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 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喝采。看的人 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杨志道:「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怎地杀 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牛二道:「我不 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 支狗来杀与你看。」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志道:「你不买便罢! 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道:「你将来我看!」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 是你撩拨的!」牛二道:「你敢杀我!」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雠,一物 不成,两物见在,没来繇杀你做甚么。」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 刀!」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 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杨志道:「我不与你!」牛二道:「你 好男子,剁我一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 ,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 杀,直甚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 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著,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 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 家去官府里出首!」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投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 。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杨志道:「小 人原是殿司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 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 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告诉分诉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 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监押杨志 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 ,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於死囚牢里监守。   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邻他是个好男子, 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 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觑他是个有名的好汉,又与东 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 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 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叠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那口宝刀没官入库。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 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 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 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 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 付,但请放心。」杨志谢了众人。其余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话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 ,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 公人上路。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请张 龙,赵虎吃。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 客店安下。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 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当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厅。两个 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 。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繇。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 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 ,押了批迥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谨勤,有心要抬举他, 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 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 。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 杨志禀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 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梁中书大喜 ,赐与一副衣甲。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梁中书早饭己罢,带领杨志上马, 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到得教场中。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得前下马, 到厅上正面撒著一把浑银交椅坐上。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著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 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著百员将 校。正将台上立著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二人皆有 万天不当之勇,统领著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却早将台上竖起一 面黄旗来。将台两边,左右列著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品了三通画角,发 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 。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 。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 ,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梁中书道:「著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 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旋左盘,将手中枪使了几路。众 人喝采。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 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日盗贼倡狂,国 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杨志道:「 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 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杨志去厅后把夜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 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梁中书看了道:「著杨志与周谨先比枪 。」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 武。   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     万马丛中闻姓名,千军队里夺头功。   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 :「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 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 ,重败致命。此乃於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里,地下蘸了石灰, 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都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 当。」随即传令下去。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 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那周谨 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 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 ,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 下一点白。梁中书大喜,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 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不争把他来 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杨志 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 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 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 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 :「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 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 鞒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 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 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了弓弦,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 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枝箭风也似来,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 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 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 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勃喇 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 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 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 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 ,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 ,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 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 望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 ,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雠,洒 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 演武厅背后去了。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杨志神色不动 ,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 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 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面前声了喏,禀道:「周 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 折半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书 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 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 好武艺,须知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 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 ,却无话说。」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 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 披挂。」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 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分付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 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 。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梁中书坐定 ,左右只候两行,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 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 了个炮。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前跑马入军中,直到门 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做声, 静荡荡的。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 著。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 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但是:头戴 一顶熟钢狮子盔,脑袋斗后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金兽面束 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著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领带;下穿一 支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著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 战能征雪白马。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 勒住马,横著枪在手,果是勇猛!但是: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上撒著一把青缨 ;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条,前后兽面掩心;上笼著一领白 罗生色花袍,垂著条紫绒飞带;脚登一支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 中挺著浑铁点钢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 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 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二人得令,纵马出阵, 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 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 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支马蹄撩乱。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 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 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李成 ,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   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 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 汉歇了,相公有令!」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 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复梁中 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志, 索超。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个都上厅来 ,躬身听令。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 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将 著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 锦袄。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 提辖。众军卒打著得胜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沈,筵席己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着这两个 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著马,头上都带著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两边街道,扶老携 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 「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 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索 超自有一斑弟兄请去作庆饮酒。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 使唤,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 并不相离,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 心中也自钦伏。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蕤宾节至。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堂家 宴,庆贺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山身,今日为一统 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 ;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 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 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 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 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 ,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 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 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 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 排著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 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著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 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著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兵。这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 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 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 好武艺。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 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 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仝,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 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 拒敌官军。亦恐各乡村盗贼倡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 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 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 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两个都领了台旨 ,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 ,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 ,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 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着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 睡着一个大汉。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鼾鼾的沈睡 著了在供桌上。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 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子, 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     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士兵上前,把条索子绑 了,捉离灵官殿来。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 ,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 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 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 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著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 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 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於所在,镇住溪边。其时西溪村 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 了过来,东溪边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 名字。   那早雷横并士兵押著那汉来到庄前敲门。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 起,听得报是雷横来到,慌忙叫开门。庄客开得庄门,众士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 。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入到草堂上坐下。晁盖起来接待,动问道:「都头有甚公 干到这里?」雷棋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著我与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士兵投下乡村 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迳到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晁盖道: 「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晁盖动问道:「敝庄曾拿得 个把小贼么?」雷横道:「郤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着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良 善君子,一定是醉了,便就睡着。我们把索子缚绑了,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 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见今吊在贵庄门房 里。」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晁盖说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 头里面酌杯。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 ,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 ,大盘肉,大碗酒,只管叫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饮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 看是谁。」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 了手便来。」那主管陪侍著雷横吃酒。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迳来门楼下看时, 士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里?」庄 客道:「在门房里关著。」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 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魉魉毛腿,赤著一双脚。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 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我 村中不曾见有你。」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拿来做 贼。我须有分辩处。」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 奔一个好汉。」晁盖道:「这好汉叫做甚么?」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晁盖道 :「你却寻他有甚勾当?」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 ,要与他说知,因此而来。」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救你,你 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 。便脱四五岁离了这里,今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 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 慢客。」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 光来。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晁盖道:「都头官身,不 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请保正免送 。」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个同走出来,那夥士兵众人都吃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 里解了那汉,背剪缚著,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雷横道:「这 厮便是灵官殿里捉的贼。」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晁盖 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 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 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 本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 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认得。」   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迳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道:「阿舅! 我不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士兵手里棍棒, 劈头劈脸便打。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 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 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繇,将我拿了;却不 曾做贼!」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迳来见我,且在路上贪 图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 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蹊跷,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 ,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唤士兵,——「快解了绑 缚的索子,放还保正。」众士兵登时解了那汉。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 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们回去。」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 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雷横道:「不当如此。」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 便是怪小人。」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却得报答。」晁盖叫那汉 拜谢了雷横。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再送出庄门外。雷横相别了,引著士兵自 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 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 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 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拜 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 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 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 说。」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 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 了,至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 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 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 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情愿 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 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 道客房里歇息。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我著甚来繇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 。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地要陷我做贼,把我吊这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 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 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 ,却早见雷横引著士兵,慢慢地行将去。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 !」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捻著朴刀赶来。雷横慌忙去士兵手里夺条朴 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 了我,我便饶了你!」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 ,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刹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 一夜!又骗了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 前流血!」雷横大怒,指著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 「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 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 」捻著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个就大 路上厮并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众士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 两条铜炼,叫道:「你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 便把铜炼就中一隔。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 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 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 生,祖贯本乡人氏。手提铜炼,指著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 」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 条地睡在灵官殿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 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请我们吃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   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他的亲眷相 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跷。 .....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   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 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 」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 若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 道:「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的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 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手里朴刀肯便罢!」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 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 活便罢!」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士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 你便罢!」刘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这边雷横便指 手画脚也赶拢来。两个又要厮并。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刘唐捻著朴刀 ,只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价骂,挺朴刀正待要斗。只见众兵道:「保正来 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被著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 !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 ,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 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 此。」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 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 ,不在话下。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 !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 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 而来?往尝时,庄上不曾见有。」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 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了。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 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来了,早是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几话 计较计较。」   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炼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 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晁盖 迳邀进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晁盖道:「此人江湖 上好汉,好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 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拏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 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 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 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 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 :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得。如今只有保正,刘 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事, 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中星数?」吴用便道:「 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寻思了半响,眉头一 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 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     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   正是:     指挥说地谈天口,来做翻江搅海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话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 ,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晁盖道:「这三个却是甚么样 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吴用道:「这三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 住,日尝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 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兄弟 。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 ,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 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 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道:「著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 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夥。」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 可行?」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晁盖道: 「最好。」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过,只不知『 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辛苦,连夜入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 那条路上来。」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吴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 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教刘 兄去。」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话休絮烦。当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 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晁盖,刘唐,送出庄门。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行到 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迳投阮小二 家来,来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支小渔船,疏篱外晒著一张破鱼网,倚山 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阮小二走将出来,头 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著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慌忙声喏,道:「教 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阮小二道:「 有何事?但说不妨。」吴用道:「小生自离了此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 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著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 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吴用道:「小生的来意, 也正欲要和二郎吃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 」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们一 同去寻他便了。」   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支,便扶著吴用下船去了。树根头拿了 一把撶揪,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正荡之间,只见院小二把手一招,叫 道:「七哥,曾见五郎么?」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中摇出一支船来。那阮小七头戴一 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著一条生布裙,把那支船荡著,问道:「 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你们说话。」阮小七 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 :「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间草房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 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 划开。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 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   两只船厮并著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著 两串铜钱,下来解船。阮小二道:「五郎来了!」吴用看时,但见阮小五斜戴著一顶 破头巾,鬓道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 面匾扎起裤子,上面斗著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 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阮小二道 :「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 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 划,三支船厮并著。   划了一歇,三支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三支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 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麤俗, 请教授上坐。」吴用道:「却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 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 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 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 !」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道。」吴用道 :「倒也相扰,多激恼你们。」阮小二道:「休恁地说。」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 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 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 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阮小七道: 「若是每尝,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便 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 」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须要等得几日才 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些。」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 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 个。」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 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 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 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 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 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吴用道:「迳来 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 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 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 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迳划将开去,一直 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 坐地,便叫点起灯来。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 曾婚娶。四个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 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兄弟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 怎地没了这等大鱼?」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 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脉 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吴用又问道:「二哥如 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 绝不敢去!」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阮小五道:「甚么官司 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 ?」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如 今泊子里新有一夥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 ?我那里并不曾闻说。」阮小二道:「那夥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 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著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 ,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 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 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 因此一言难尽!」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 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 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夥人奈 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 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吴 用道:「恁地时,那厮门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 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紬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 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 也好!」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 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 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兄弟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 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 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 」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彀见用得一日,便 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又劝他三 个吃了两巡酒。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夥贼么?」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 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怨恨打鱼不得 ,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阮小二道:「老先生,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 去入夥。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 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著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 都心懒了。」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阮小五道: 「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 也甘心!」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阮小 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吴用道:「只此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 ,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 」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阮小二道:「我弟兄 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彀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 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 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 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 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 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话。」阮小二道:「我 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 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 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项,道:「这腔热血 只要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 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 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 知。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 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 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七 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著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 :「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 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 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引著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 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六人俱从庄外入来 ,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 。阮氏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 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 说了半夜话。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 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 ,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 诛地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正在堂后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 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 须直来问我?」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 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 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 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 !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 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 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 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 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吓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 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 ,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 !」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 ,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 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 :「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见面。」晁盖道:「小子 便是。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道。」晁盖道:「先生 少礼,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 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 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 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 清先生。贫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 。为因学得一家道术,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 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 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 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 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 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 色。正是:     机谋未就,争奈总注:片字旁总。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 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 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 :「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 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 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 「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 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 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 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 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 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 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 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 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 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 有用他处。」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 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 却是硬取?」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 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 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 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 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 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 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 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 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 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 :「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 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 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 踌躇未决。」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 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 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 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 :「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 ,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 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 「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 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 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 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 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 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 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 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 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 :「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 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 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 ,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 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 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 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 了。」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 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繇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 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 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 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 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 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 ,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 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 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 ,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 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 ,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 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 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 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 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 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 热时便歇。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 申时便歇。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著林 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 。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 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要处! 」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 ,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 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 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 ;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 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 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 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 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 。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 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 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次日 ,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 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 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 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著,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 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   话休絮烦。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 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 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 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 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 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 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著军汉道:「快走!赶过 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 松林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 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 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 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下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 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 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 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 !」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 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 」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杨志拿着藤条,喝道:「 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 著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 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 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 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 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 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 ,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 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 「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 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 「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 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 。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问道: 「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 有大本钱?」那七人又问:「你端的是什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 」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 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 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 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 。」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 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 ,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 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 !」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 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著,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 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 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 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 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 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 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 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 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夥贩枣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 「你们做甚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 。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 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 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 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 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 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 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 ?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 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 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 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瓢吃。」那 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 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只见 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那汉看见,抢 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 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噪!」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 ,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 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 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 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 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 ,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 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著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 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 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 :「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 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 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 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 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 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 ,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 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 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 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 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 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 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 得。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 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 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 ,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 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 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 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 ....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正 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见得梁中书去,欲要就冈子 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 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 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 睁睁地看着杨志,没有挣扎得起。杨志指著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 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 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 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事已 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 。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 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 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 汁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 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 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追获这夥强人便了。 」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著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 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 又走了二十余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 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 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 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 一面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那妇人道:「你的酒肉 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那筛酒的后 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听得背 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著膊,拖著杆棒 ,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 ,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挡叉。随后赶来;又引著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 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着手中朴刀来斗这汉。 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得杨志,只得架隔 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 :「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那杨志拍著胸,道:「洒 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 ?」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 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 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 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斩,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 教小人来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里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 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挡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 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 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 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杨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 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 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 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 ,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 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师。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著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 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 ,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 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得是,小人也听得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 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 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著这座寺,只有一条路 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 人打家劫舍。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那里去入夥,足可安身。 」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 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 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得赤条条的,背上 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 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 中,问他一声。」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不回说,轮起手中禅仗 ,只顾打来。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 和尚。两个就在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 。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 地喝采道:「那里来的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住他!」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 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 俺脸上金印?」那和尚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 ?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 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 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 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 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著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 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 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 。』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夥泼皮 通报,不曾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 ,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药麻翻 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见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 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 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甚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一住 四五日,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夥,叵耐那厮不 肯安著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 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 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 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 隘,俺们住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著行,离了那 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 龙出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 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 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 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 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 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杨志道:「愿闻 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 这位师父禅仗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几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 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 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得 ,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 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 :「妙哉!妙哉!」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乾粮。   次日,五更起来,众人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当日杨志, 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 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著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 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著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仗。众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后簇 拥著。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 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 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著一个小酒店。这个胖 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 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 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 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 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 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今,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 ,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端的崄峻;两下高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 ;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 密密地攒著。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 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著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 「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 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 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著鲁智深 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 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 ,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仗,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 儿,倒转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邓龙急待挣扎时 ,早被鲁深智一禅仗当头打著,把脑盖劈作两个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 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 几个小头目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 。一面简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来吃。鲁智 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 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几个厢禁军晓行午住,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 :「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 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 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 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 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 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 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 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 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著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 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 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么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去了, 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随即押了一纸公文,著一个府干亲自赍了, 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夥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 ,只见长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紧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 得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不 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心里腹人。 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 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 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 门岛上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请看太师府里行 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 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 劫去了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 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 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 』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 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 ,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於我!先把你这厮 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 」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 。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钓搭鱼腮,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 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 !」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 州外府深旷野强人,遇著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着?便是知 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 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 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夥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 十一担,正不知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 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夥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 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 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 地?」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 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摆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 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到底是我亲哥哥 !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 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来, 有甚么过活不得处?」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夥贩枣子的客人打劫 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著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 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 上『叠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 心和你吃酒?我却已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何清道: 「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道:「只 听得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 。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 既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说得好 。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著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 ,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闲常捱得几杯酒吃, 今日这夥小贼倒有个商量处!」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 「直等亲哥临危之际,兄弟或者有个道理救他。」说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 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 何涛陪著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 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 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 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量一个兄弟怎救得 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你 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道:「有甚去向! 兄弟不省的!」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 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夥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 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 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 也有用处!」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 ,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 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哥了。快把 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哥 ,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 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夥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夥 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夥贼在你便袋里?」何 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 要常情便了。」何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有分教:     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后头 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 个经折儿来,指道:「这夥贼人都在上面。」何涛道:「你且说怎的写在上面?」 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一般赌博的引兄 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客店内凑些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著 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息,须要 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察照时, 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当日是六月初三 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著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 东溪村晁保正。因何认得他?我比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我写著文 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 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 我去村里相赌,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 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 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 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夥的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 。』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拿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 副本。」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迳到州衙里见了太守。   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   府尹叫进后堂来说,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 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府。叫了店主人做眼,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 。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 得汗。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 !」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 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就地取出一包 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 更天明时分。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 晁保正等七人。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 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 」白胜又捱了一歇,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 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 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随即 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 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观 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 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已牌坊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 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 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 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何涛看时 ,只见县里走出一个押司来。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 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驰名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 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蚤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 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 ,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 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 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 ,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 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当时宋江带著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 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 「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 当都叫去门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 捕使臣何涛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 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 :「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 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 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 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 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贼情 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夥贼人,共 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 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 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 :「休说太师处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 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 名,烦乞用心。」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 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 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何涛道 :「相烦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只是一件:这实封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可施行发落,差人去捉。 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何涛道:「押司高见极 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 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 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 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 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堂时, 便可去菜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却自槽上了马,牵出 后门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 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庄见客了,入去庄里报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 ,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后著? 」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 出来迎接。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便投侧边小房里来。晁盖问道:「押司如 何来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条性命来救你。如今 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 带著若干人,奉著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拿你等七人,说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 !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 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话, 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 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 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著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 刘唐,东潞州人。」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嘱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 弟去也!」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来了。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 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晁盖道:「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 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 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著血海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自已捉在济州大牢 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著太师钧帖来着落郓城县 ,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 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 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 的便是。」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 见面。」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晁盖点头道: 「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吴先生不曾得会?四海之内,名不虚传! 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 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 那里去好?」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齐都奔石 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 何安得我等许多人?」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 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 了夥!」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吴用道:「我等 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夥了。」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 吴先生,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 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吴用,刘唐,把那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 ,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吴用袖了铜链,刘唐提了朴刀,监押著五七担,一行 十数人,投石碣村来。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 ,从他去投别主;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飞马去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宋江道:「 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因此耽搁了些。」何涛道:「有烦 押司引进。」宋江道:「请观察到县里。」两个入得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 发落事务。宋江将着实封公文,引著何观察,直至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低声 禀道:「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 接着,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遣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 !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 。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 ,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随即叫唤尉司并两都头:一个姓朱,名仝;一个姓雷,名 横。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   当下朱仝,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话,和县尉上了马,迳到尉司,点 起马步弓手并士兵一百余人,就同何观察并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当晚都带绳索军器, 县尉骑著马,两个都头亦各乘马,各带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著 ,出得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到得东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气,都到一个观音庵取 齐。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庄。晁盖家前后有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望 后门走了;一齐哄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我须知晁盖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个 是甚么人,必须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厮们都是死命,倘或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 ,却如何抵敌他?只好声东击西,那厮们乱撺,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 :我与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后门埋伏了;等候呼哨响为号,你等向前门 打入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雷横道:「也说得是。朱都头,你和县尉 相公从前门打入来。我去截往后门。」朱仝道:「贤弟,你不省得。晁盖庄上有三条 活路,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须认得他的路数,不用火把便见。你还不 知他出没的去处,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要处。」县尉道:「朱都头说得是,你带一 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来个彀了。」朱仝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士兵,先 去了。县尉再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帮护著县尉;士兵等都在马前, 明晃晃照着三二十个火把,拿着欓叉、朴刀,留客住,钓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 地,红焰飞空。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 一齐都著。前面雷横挺著朴刀,背后众士兵发著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都扑入里面, 看时,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并不曾见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发著喊,叫将起 来,叫前面捉人。原来朱仝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这雷横亦有心要救 晁盖,以此争先要来打后门;却被朱仝说开了,只得去打他前门。故意这等大惊小怪 ,声东击西,要催逼晁盖走了。   朱仝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庄客看见,来报与晁盖,说道:「官军 到了!事不宜迟!」晁盖叫庄客四下里只顾放火,他和公孙胜引了十数个去的庄客, 呐著喊,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出去,大喝道:「当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 里叫说:「保正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晁盖那里听得说,同公孙胜舍命只顾 杀出来。朱仝虚闪一闪,放开路让晁盖走。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 著后。朱仝使步弓手从后门扑入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雷横听得,转身便出 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投去赶。雷横自在火光之下,东观西望,做寻人。朱仝了撇了 士兵,挺著刀去赶晁盖。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 须没歹处!」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 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 你过走?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盖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 必报!」   朱仝正赶间,只听得背后雷横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分付晁盖道:「保 正,你休慌,只顾一面走,我自使他转去。」朱仝回头叫道:「三个贼望东小路去了 !雷都头,你可急赶!」雷横领了人,便投东小路上,并士兵众人赶去。朱仝一面和 晁盖说着话,一面赶他,却如防送的相似。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仝只做失脚扑 地,倒在地下。众士兵随后赶来,向前扶起。朱仝道:「黑影里不见路径,失脚走下 野田里,滑倒了,闪挫了左腿。」县尉道:「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朱仝道:「非 是小人不赶,其实月黑了,没做道理处。这些士兵全无几个有用的人,不敢向前!」 县尉再叫士兵去赶。众士兵心里道:「两个都头尚兀自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何 用!」都去虚赶了一回,转来道:「黑地里正不知那条路去了。」雷横也赶了一直回 来,心内寻思道:「朱仝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却不见了人情!」回来说 道:「那里赶得上!这夥贼端的了得!」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 ,不曾拏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 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   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拿得几家邻舍。」 知县把一干拏到的邻舍当厅勘问。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 三二里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 。」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 除非问他庄客。」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着走了。」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 的,还在这里。」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来东溪村捉人。无两 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 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 ,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 来的。听得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 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 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直府尹升厅。何涛引了众人 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 再拿出白胜来!」问道:「那三个姓阮的在那里?」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 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 小七。——都在石碣村湖里住。」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甚么?」白胜告道:「一 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知府听了,便道: 「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只 拿了姓阮三个便有头脑。」不是此一去,有分教:     天罡地煞,来寻聚会风云;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   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话说当下何观察领了知府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众多做公的 道:「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 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何涛听罢,说道:「这一论也是。」再到厅 上禀覆府尹,道:「原来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 荡。间常时也兀自劫了人,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强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队人马, 如何敢去那里捕获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了得事的捕盗巡检, 点与五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何观察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 多做公的,整选了五百余人,各各自去准备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 帖文,与同何观察两个点起五百军兵,同众多做公的一齐奔石碣村来。 且说晁盖,公孙胜,自从把火烧了庄院,带同十数个庄客来到石碣村,半路上撞 见三阮弟兄各执器械,却来接应到家。七个人都在阮小五庄上。那时阮小二已把老小 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议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吴用道:「见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 贵在那里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但要入夥的,须是先投奔他。我们如今安排了船只 ,把一应的物件装在船里,将些人情送与他引进。」大家正在那里商议投奔梁山泊, 只见几个打渔的来报道:「官军人马飞奔村里来也!」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 来,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 搠杀他!」公孙胜道:「休慌!且看贫道的本事!」晁盖道:「刘唐兄弟,你和学究 先生且把财赋老小装载船里迳撑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看些头势,随后便到!」 阮小二选两支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赋,都装下船里。吴用,刘唐,各押著一支 ,叫七八个伴当摇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驾小船,如 此迎敌。两个各棹船去了。   且说何涛并捕盗巡简带领官兵,渐近石碣村,但见河埠有船,尽数夺了;便使会 水的官兵下船里进发;岸上的,骑马。船骑相迎,水陆并进。到阮小二家,一齐呐喊 ,人兵并起,扑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里面只有些麤重家伙,何涛道:「且去拿几 家附近渔户。」问时,说道:「他的两个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 住,非船不能去。」何涛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荡 陂塘,不知深浅;若是四纷五落去捉时,又怕中了这贼人奸计: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 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当时捕盗巡检并何观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 时捉的船非止百十支,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齐都望阮小五打渔庄上来。行不到五 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棹一支小船儿,唱将来。有 认得的指道:「这个便是阮小五!」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著 迎将去。只见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 爷做甚么!却不是来捋虎须!」何涛背后有会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 。阮小五放箭来,拿着桦揪,翻筋斗钻下水里去,众人赶来跟前,拿个空。又撑不到 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苇荡里打呼哨。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棹著一支船来。船 头上立著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捻著条笔管枪,口里也唱著道: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何涛喝道 :「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便 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著走。众人舍命喊,赶将去。这阮小七和那 摇船的飞也似摇著橹,口里打著呼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顾走。众官兵赶来赶去,看见 那水港窄狭了。何涛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 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何涛内心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那当村住的人。 说道:「小人们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何涛便教划著两只小船 ,船上各带三个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两个时辰有余,不见回报。何涛道:「这厮 们好不了事!」再差五个做公的,又划两只船去探路。这几个做公的划了两只船,又 去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些回报。何涛道:「这几个都久惯作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 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着一只船转来回报?不想这些带来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涛思想:「在此不着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去走一遭。」拣 一只疾快小船,选了几个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浆起五六把桦楫,何涛坐在船头 上,望这个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沈西。划得船开,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著把 锄头走将来。何涛问道:「兀那汉子,你是甚人?这里是甚去处?」那人应道:「我 是这村里庄家。这里唤做断头沟,没路了。」何涛道:「你曾见两只船过来么?」那 人道:「不是来捉阮小五的?」何涛道:「你怎地知得是来捉阮小五的?」那人道: 「他们只在前面鸟林里厮打。」何涛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 面望得见便是。」何涛听得,便叫拢船前去接应;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挡叉上岸来。 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翻筋斗都打下水里去。 何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却待奔上岸,只见那只船忽地搪将开去,水底下钻 起一个人来,把何涛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这几个船里的却待要走,被 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这何涛被水底下 的这人倒拖上岸来,就解下他的搭膊来捆了。看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 的那汉便是阮小二。弟兄两个看着何涛骂道:「老爷弟兄三个,从来只爱杀人放火! 量你这厮直得甚么!你如何大胆,特地引著官兵来捉我们!」何涛道:「好汉!小人 奉上命差遣,盖不繇已。小人怎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见家中有个八十岁的 老娘,无人养赡,望乞饶恕性命则个!」阮家弟兄道:「且把他来捆做个『粽子』撇 在船舱里!」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了。个个呼哨一声,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 鱼的人来,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只船出来。   且说这捕盗巡检领著官兵,都在那船里,说道:「何观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 去探路,也去了许多时不见回来!」那时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满天,众人都在船上歇 凉。忽然只见起一阵怪风,从背后吹将来,吹得众人掩面大惊,只叫得苦;把那缆船 索都刮断了。正没摆布处,只听得后面呼哨响;迎著风看时,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派 火光来。众人道:「今番却休了!」那大船小船约有百十来只,正被这大风刮得你撞 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却早来到面前。原来都是一丛小船,两只价帮住,上面满满 堆著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著,乘著顺风直冲将来。那百十来只官船屯塞做一块,港 汊又狭,又没回避处;那头等大船也有十数只,却被他火船推来在钻在大船队里一烧 。水底下原来又有人扶助著船烧将来,烧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来逃命奔走。不想四 边尽是芦苇野港,又没旱路。只见岸上芦苇又刮刮杂杂也烧将起来。那捕盗官兵两头 没处走。风又紧,火又猛,众官兵只得都奔烂泥里立地。火光丛中,只见一只小快船 ,船尾上一个摇著船,船头上坐著一个先生,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 :「休教走了一个!」众兵都在烂泥里慌做一堆。说犹未了,只见芦苇东岸两个人引 著四五个打鱼的,都手里明晃晃拿着刀枪走来;这边芦苇西岸又是两个人,也引著四 五个打鱼的,手里也明晃晃拿着飞鱼钩走来。东西两岸四个好汉并这夥人一齐动手, 排头儿搠将来。无移时,把许多官兵都搠死在烂泥里。   东岸两个是晁盖,阮小五;西岸两个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个先生便时祭风 的公孙胜。五位好汉引著十数个打鱼的庄家把这夥官兵都搠死在芦苇荡里。单单只剩 得一个何观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舱里。阮小二提将上岸来,指著骂道:「你这 厮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我本待把你碎尸万段,却要你回去对那济州府管事的 贼说:俺这石碣村阮氏三雄,东溪村天王晁盖,都不是好撩拨的!我也不来你城里借 粮,他也休要来我这村中讨死!倘或正眼儿觑著,休道你是一个小小州尹,也莫说蔡 太师差干人来要拿我们,──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笼!俺 们放你回去,休得再来!传与你的那个鸟官人,教他休要做梦!这里没大路,我著兄 弟送你出路口去!」当时阮小七把一只小快船载了何涛,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 这里一直去,便有寻路处!别的众人都杀了,难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 尹贼驴笑!且请下你两个耳朵来做表证!」阮小七身边拔起尖刀,把何观察两个耳朵 割下来,鲜红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何涛得了性命,自寻路回济州去 了。   且说晁盖,公孙胜,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数个打鱼的一发都驾了五七只小船离了石 碣村湖泊,迳投李家道口来;到得那里,相寻著吴用,刘唐船只,合做一处。吴用问 起拒敌官兵一事,晁盖备细说了。吴用众人大喜,整顿船只齐了,一同来到旱地忽律 朱贵酒店里。朱贵见了许多人来,说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 了,大喜。逐一都相见了,请入厅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管待众人;随即取 出一张皮靶弓来,搭上一枝响箭,望着那对港芦苇中射去。响箭到处,早见有小喽啰 摇出一支船来。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夥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啰赍 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众好汉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支大船 ,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只,一齐望山寨里来。行了多时,早来到 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啰划出四只哨船来,见 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   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又见数十个小 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王伦领著一班头领出关迎接晁盖等,慌忙施礼,道:「小可 王伦,久闻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晁盖道:「晁某是个不读 书史的人,甚是麤卤;今日事在藏拙,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王伦 道:「休如何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 厅上,王伦再三谦让晁盖一行人上阶。晁盖等七人在右边一字儿立下;王伦与众头领 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 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   单说山寨里,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众头领饮酒中间 ,晁盖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王伦等众位。王伦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 躇,做声不得;自己沈吟,虚作应答。筵宴至晚席散,众头领送晁盖等众人关下客馆 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   晁盖心中欢喜,对吴用等六人说道:「我们造下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 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吴用只是冷笑。晁盖道:「 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吴用道:「兄长性直。你道王伦肯收留我们? 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晁盖道:「观他颜色怎地?」吴用道: 「兄长不见他早间席上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 ,放了何涛,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答应,心里好生不然 。──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杜迁,宋万:这两个自是麤卤 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冲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 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间见林冲看王伦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 频把眼瞅这王伦,心内自已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 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晁盖道:「全仗先生妙策。」当夜七人安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人报道:「林教头相访!」吴用便对晁盖道:「这人来相探,中 俺计了。」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吴用向前称谢道:「夜来 重蒙恩赐,拜扰不当。」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 望乞恕罪。」吴学究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盼之 意?感恩不浅!」晁盖再三谦让林冲上坐。林冲那里肯,推晁盖上首坐了。林冲便在 下首坐定。吴用等六人一带坐下。晁盖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林冲 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彀得见尊颜,不得遂 平生之愿,特地迳来陪话。」晁盖称谢道:「深感厚意。」吴用便动问道:「小生旧 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十分豪杰,不知缘何与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闻在沧州亦被 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又是他的计策,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林冲道:「若说高俅 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植立!又不能报得此雠!来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举荐 到此。」吴用道:「柴大大人,莫非是江湖上称为小旋风柴进的么?」林冲道:「正 是此人。」晁盖道:「小可多闻人说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说是大周皇 帝嫡派子孙,如何能彀会他一面也好!」吴用又对林冲道:「据这柴大官人,名闻寰 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吴用过称:理合王伦 让这第一位与头领坐。此天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人的书信。」林冲道:「承先生 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自愿上 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只为王伦心术不定,语言不准,难以相聚! 」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林冲道:「今日山 寨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嫉妒贤能之心, 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 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吴用道:「既然王头领有这般之心,我 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林冲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 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 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晁盖道 :「头领如此错爱,俺弟兄皆感厚意。」吴用便道:「头领为新弟兄面上倒与旧弟兄 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 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说甚弟兄!众豪杰 且请宽心。」林冲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林冲自上山 去了。   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 亭上筵会。」晁盖道:「上覆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晁盖问吴用道:「先 生,此一会如何?」吴学究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 头必然有火并王伦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生凭著三寸不烂之舌,不繇他不火并。兄 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捻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晁盖等众人暗喜。   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邀请。晁盖和众头领各各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 端正,却来赴席。只见宋万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了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 轿子,一迳投南山水寨里来,直到水亭子前下了轿。王伦,杜迁,林冲,朱贵,都出 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 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六个好汉--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 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晁盖和王伦盘话;但提 起聚义一事,王伦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吴用把眼来看林冲时,只见林冲侧坐在椅上把 眼瞅王伦身上。   看看饮酒至午后,王伦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 盘子,里放著五锭大银。王伦便起身把盏,对晁盖说道:「感蒙豪杰到此聚义,只恨 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 ,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晁盖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迳地特来投托入 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 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王伦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 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   说言未了,只见林冲双眉别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 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 何道理?」吴用便道说:「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 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 。」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之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王伦喝道:「 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大骂道:「量 你是个落地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吴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 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 亭子。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 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掿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 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拼!」吴用便假意扯林冲,道:「头领,不可造 次!」公孙胜便两边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帮住 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林冲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 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赒给盘缠,兴你相交,举荐我 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伯便是你的! 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迁 ,宋万,朱贵,本待要向前来劝;被这几个紧紧帮著,那里敢动。王伦那时也要寻路 走,却被晁盖,刘唐,两个拦住。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 ?」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林 冲即时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晁盖见搠王伦 ,各掣刀在手。林冲疾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 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蹬!」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来。吴用就血泊里拽过一 把交椅来,便纳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伦为例!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 之主。」林冲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拼了这不仁 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吴兄却让此第一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 欲相逼,宁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 依。愿闻其言。」   林冲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断金亭上,招多少断金之人;聚义厅前,开几番聚义之会。   正是:     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 毕竟林冲对吴用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话说林冲杀了王伦,手拿尖刀,指著众人,说道:「我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 ,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 厮,非林冲要图此位。据著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他日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 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 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晁盖道:「不可。自古『强宾 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林冲把手向前,将晁 盖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不必推却;若有不从,即以王伦为例!」再 三再四,扶晁盖坐了。林冲喝叫众人就於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摆下筵席 ;一面叫人抬过了王伦尸首;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 林冲等一行人请晁盖上了轿马,都投大寨里来。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上厅 来。众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间焚起一炉香来。林冲向前道:「小 可林冲只是个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今日山寨幸得众 豪杰相聚,大义即明,非比往日苟且。学究先生在此,便请做军师,执掌兵权,调用 将校。须坐第二位。」吴用答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未见经纶济世之才;虽曾读 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岂可占上!」林冲道:「事已到头,不必谦让。」吴 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孙先名请坐第三位。」晁盖道:「却使不得。若是 这等推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孙先生名闻江湖,善能用 兵,有鬼神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法,那个及得!」公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 无济世之才,如何敢占上,还是头领坐了。」林冲道:「只今番克敌制胜,便见得先 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公孙胜只得坐了第三位。林冲 要再让时,晁盖,吴用,公孙胜,都不肯。三人俱道:「适蒙头领所说,鼎分三足, 以此不敢违命。我三人占上,头领要再让人时,晁盖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冲 只得坐了第四位。晁盖道:「今番须请宋,杜二头领来坐。」杜迁,宋万,那里肯坐 ,苦苦地请刘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 八位;杜迁坐了第九位;宋万坐了第十位;朱贵坐了第了十一位。梁山泊自此是十一 位好汉坐定。山前山后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参拜了,分立在两下。   晁盖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学究做军师,公孙先 生同掌兵权。林教头等共管山寨。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 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再教收拾两边房屋安顿了两家老小 ;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 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啰。当下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庆贺重新聚义。众头领饮 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办筵宴庆会。一连吃了数日筵席。晁盖与吴用等众头领计议 :整点仓廒,一;修理寨栅,二;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 军,三;安排大小船只,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杀,好做提备,不在话下。   一日,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 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 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 :「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 来,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 个月,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 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以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 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 。」林冲见说了,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晁盖等见说,怅然嗟叹,山寨 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忽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啰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 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二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见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来 报知。」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吴用笑道: 「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氏 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这 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分付了。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余人,拘集本处船只 ,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只,作两路来取泊子。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看看渐近滩头,只听 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黄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湾住!」看时只见 水面上远远地三只船来。看那船时,每支上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著双橹,船头上立 著一个人。头带绛红巾,都是一样红罗绣袄,手里各拿着留客住。三只船上人都一般 打扮。於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道:「这三只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 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黄安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 两边有四五十只船一齐发著喊杀奔前去。那三只船忽哨了一声,一齐便回。黄团练把 手内枪捻搭动,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   那三支船前面走,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来 遮那箭矢。后面船只只顾赶。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 :「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只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黄安 问道:「怎的著了那厮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只船 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我们并力杀去赶他,赶不过四五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 八只小船来。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 约有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 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众官军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 到旱路边时,那上岸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我 们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迳来报与团练。」   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那众 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著十数船只,都只是这三五个人, 把红旗摇著,口里吹著忽哨,飞也似赶来。黄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 中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慌了手脚。后面赶来的船上叫道:「黄安 留下了首级回去!」黄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只小船 来,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黄安就箭林里夺路时,只剩得三四只小船了,黄安便跳 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通的跳下水里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 ,大半都被杀死。黄安驾著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只船上立著刘唐,一挠 钩搭住黄安的船,托地跳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一时军人能 识水的,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   黄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著马,挺著刀, 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只尽数都 收在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坐定。众 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疋,赏了小喽 啰。点检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这是林冲的功劳,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西港是 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   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 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 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众头领只顾庆贺。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   正饮酒间,只见小喽啰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晁盖唤来,问有甚事。 小喽啰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来 报知。」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谁领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们去!」 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拿 了朴刀,挡叉,留客住,点起一百余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船载过 朱贵酒店里去了。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点起一百余人,教领了下山去接应 ;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刘唐去了。晁盖到三更 不见回报,又使杜迁,宋万引五十余人下山接应。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只见小喽啰报道:「亏得朱头领!得了 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帛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小喽 啰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命去了; 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自今以后,不可伤害于人。」取一锭白 银,赏了小喽啰;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车辆扛上岸 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众头领大喜。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山来筵宴。晁 盖等众头领都上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啰扛抬过许多财物, 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堆在正面; 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一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 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健 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   晁盖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 ;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 马船只,捉了黄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兄弟才能?」众头领道 :「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荫,以此得采。」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 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 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 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 ;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麤安 ,必用一个兄弟自去。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可 脱身。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 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吴用 当下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 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近傍得他 ,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府尹听了,只叫得苦,向太 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割了两个耳朵 ,自回家将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 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 能取胜,怎生是好!」太守肚里正怀着鬼胎,没个道理处。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 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官亭上;望见尘土起 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 交与府尹。太守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下安排 筵席管待新官,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说罢,新官面如土色, 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 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夥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 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不在话下。   且说新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官军来,当下商议招军买马, 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转行 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县著令守御 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贼人。 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宋江见了公文,心 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涛观 察;又损害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 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 ,分付贴书后司张文远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自理会文卷。   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走不过二三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宋江转 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 司来也!」宋江转身来问道:「有甚么说话?」王婆拦住,指著阎婆,对宋江说道: 「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 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 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这郓城县。不想这 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 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 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 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来恁地。你 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问 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那讨使用。」宋 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 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 处去了。   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 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 :「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住 在宋家村,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 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 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有几个 上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 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 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 ,与他做个亲眷来往。」王婆听了这说,次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 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 夥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 遍体绫罗。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初时 ,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 爱学使枪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 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 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 ,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 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见这婆娘眉来 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但是宋江不在,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说来 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 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 他,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 遭。那张三和这阎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 江耳朵里。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无心恋我 ,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请, 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 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著一口腰 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著那县里。宋江见了这个大 汉走得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 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 心中一时思量不起。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眼看那宋江 ,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   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篦头待诏应 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 么?」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入一 条僻静小巷。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 。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 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 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 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 见!险些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宋江道:「 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 。得蒙救了性命,见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 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 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 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   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宋江看罢,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 。打开包儿时,刘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 招文袋内,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打酒来 ,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看看天色晚了 ,刘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刘唐把桌子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宋江慌忙拦住道 :「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 ,且你在放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於内已受了一条 。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 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 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 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 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 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 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 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 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 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 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黄昏,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分 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 。」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却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 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 回头看时,倒吃一恼。不因这番,有分教:     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做恶心。 毕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著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著阎婆赶上前来叫 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 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 去。」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阎婆道:「这个使不 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 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 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闲非都不要听他,押 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 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 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 」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 「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恁地这等!」两个厮跟着,来到 门前,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 「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著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 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 ,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著!」飞也似跑下 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 ,依前倒在床上。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 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 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 这贼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 「押司,我同你上楼去。」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话,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 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凳子。前半间铺 著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上挂著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 衣架,搭着手巾;这里放著个洗手盆,一个刷子;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 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对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 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 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 倒使性!」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怎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 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 ,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那婆娘 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也别转了脸。阎婆 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 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 ,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时,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 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 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著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 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 ;取酒倾在盆里,舀半镟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 盏,三支筋,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看 宋江时,只低著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 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 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的?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 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 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 吃了一盏。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活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 在这里,多少乾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 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阿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婆惜道: 「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 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我 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 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 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 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 筛了一碗酒,镟了大半镟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著头不做声,女儿也别 转著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押司 ,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 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 陪你话,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却不要!」   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只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时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 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日 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 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 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 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 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著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 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 碗酒吃。」一迳奔到阎婆门前,前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扶梯边,听得阎婆在楼 上哈哈地笑。   唐牛儿捏手捏脚,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著头;那婆 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 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 儿是个乖巧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 !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 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著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 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 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 ,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道:「 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曾说慌。」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 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 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 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 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著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只一掌 ,直颠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 只顾骂。那唐牛儿吃了这一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 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著!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 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 ,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 ,吃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 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著你两口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 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 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 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 「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 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已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 ,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贼人 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 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 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杆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 那婆娘脚后睡了。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 古道:「欢娱嫌夜短,寂莫恨更长。」看看三更四更,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 来,面盆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 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忿那 口气,便下楼来。   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 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上门。」宋江 出得门来,就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 ,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 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 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儿浓浓的 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   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 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 。──「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 一具棺材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 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 「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 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 。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著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 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 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贼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 了。我常见了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 「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 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 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 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 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 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 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 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 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拏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 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事物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 !」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著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 「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 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 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 慢慢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 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 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已上楼来。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 ,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身,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 到房里,迳去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 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 摇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 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过身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 :「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 :「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 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 婆惜道:「谁与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著 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 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 是贼哩!」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 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 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 不是要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著!若 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 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 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 讨。」宋江道:「这件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 「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 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 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 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 ,如蚊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 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 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 的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 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 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 ,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 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 ?」那妇人道:「你恁地狼,我便还你不迭!」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 「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 。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 鸾带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 来夺。那婆惜那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 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 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 ,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 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 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   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 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 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 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要取笑老 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 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著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 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 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 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 。仵作行人入殓时,自我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 ,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 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 早发来。」宋江道:「也说得是。」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 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扭住, 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上 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 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 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 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 ,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鴑子上,钻将过来,喝道:「 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 !」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繇,叉开五指,去阎婆 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婆 子便一把却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 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 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搁。众人向前,一个 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直推进郓城县里来。正是: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 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 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 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 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 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 ?」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 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 ,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 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 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 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著行凶刀子一把。当时再三看验得 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 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 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 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 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 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 :「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 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 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 ,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 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 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 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 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 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 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 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 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 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 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 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 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 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 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 。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 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 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 「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 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 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 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 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 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 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繇已。你的 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 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 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 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 ──「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 ,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 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 藏在庄上!」朱仝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 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朱 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 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 来,见了朱仝,吃了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 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 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著,上便压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 』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 眼目。相公也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 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 ,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 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 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 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 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个两个孩 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 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 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 」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 窖子去。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 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 ,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 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 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 「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厮, 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 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 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 ──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 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 兄弟这般说了,我没繇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 ”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 ,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 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 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 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 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 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 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 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 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 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 。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 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 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 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吃官司。此 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 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 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 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 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著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 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 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宋江 ,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弟兄两个各跨了 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 投奔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 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 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奔他去。」宋江道:「我 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 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 事不好:吃癞碗,睡死人床!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 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 」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 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 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 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 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 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 。」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 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 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 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 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 ,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 。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 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 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 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 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 :「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 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 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 庄里。」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 宋江兄弟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 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 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 ,轮替著把盏,伏侍欢饮。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 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 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 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 转到东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 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脸,只顾踏将去,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里炭 火都锨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 ,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 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 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 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 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 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 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 :「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 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 」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 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的!」柴进 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 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 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 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 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著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 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 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 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著道:「这人是清 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 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 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 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 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 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 那厮昏沈,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 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 ,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吃了那一惊,惊 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 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 出一箱缎疋紬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身衣裳。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 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 ,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 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 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 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 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 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紬袄,戴著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了包裹 ,提了哨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 ,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等武松辞了柴大 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 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 」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尝言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 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 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上。 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 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 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 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 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 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 骑著马,背后牵著两匹空马来接。宋江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 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 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 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 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 著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著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 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 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 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 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 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 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 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 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 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 ,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 :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问。」武松笑道 :「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 又唤作『出门倒:』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 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   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 你一碗酒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 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 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 ,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 ,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彀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 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 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 「你这条长汉傥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 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饮老爷性发,通教你屋 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 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绾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 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 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 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 可教往来客人结夥成队,於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 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夥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 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 。」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 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 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 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諕吓我 ?」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 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著头,自进店里去了。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 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 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夥成队过冈,请勿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 么鸟!」横拖著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 武松乘著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 ,见这庙门上贴著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 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 ,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 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 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 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 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 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 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 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 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 石边。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 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作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 ,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 。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 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翦。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 只是一扑,一掀,一翦;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翦不着,再吼 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 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 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 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 要挣扎,被武松尽力气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 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大虫嘴 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 ,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 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武松 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 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 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   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傥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 ,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 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 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 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 吃一惊道:「你……你……你……吃了忽聿注:犬字旁忽、犬字旁聿。心,豹子胆, 狮子腿,胆倒包著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 …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 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上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 !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 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 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 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 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 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 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 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 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 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 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夥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叫武 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 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 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 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 八十人都哄将起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投本处一个上户家 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 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 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 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 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 ,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 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 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畜生正不 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 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 村上户都把缎疋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 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缎疋,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皆出来看,哄动 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 。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著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 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 ,怎地打得这个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 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 众多人等都惊得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 ,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 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 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 ,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 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 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庆贺喜,连连吃了三五日 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 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 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 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中,尸横血染;直教:     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 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 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 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 「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 ,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 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 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 因此便是想你处。」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 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 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 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 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 那个大户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 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 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琐,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 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 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 ,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 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 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 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著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 ,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 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 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 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 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 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 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干娘说,『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 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 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著叔 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 ,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 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 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著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 。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 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 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 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服 侍。」妇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 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 」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 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 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 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 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 ,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 「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 『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 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 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 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上,无 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 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 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 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 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 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 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 。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 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 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 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 :「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 心,奴这里专望。」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 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 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 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士兵挑 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 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 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士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次日早起,那 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 。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 。」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 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 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士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 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士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 也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 。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 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 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 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 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 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 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 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 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 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只见武松踏 著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著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 「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 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 袄,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 :「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东,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 。」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 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 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 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等他不 得!」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 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 。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 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 :「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 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著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 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著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 。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 「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 。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 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 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 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 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 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 。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 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 ,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 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 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 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 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 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 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 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 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 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 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著了上盖 ,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 直地只顾去了。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 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 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 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 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士兵,拿着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 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 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 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 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 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 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 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 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 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 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 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 「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 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士兵,却上 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 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士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 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 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 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 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 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 」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 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士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 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士兵 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 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 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 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 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 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我哥 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 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劳犬不入』?」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 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著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 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 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 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 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 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 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扶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 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 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著许多事!」哭下楼去了。那 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 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 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 。」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士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 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士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 ,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 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 吞声,繇他自骂,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 ,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 焦躁,指著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著丧门关了 ,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繇 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 !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繇他。我的兄弟是金 子言语!」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 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 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 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 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 。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 ,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 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 把腰曲著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 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 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 ,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 头,自摇摇摆摆,踏著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武大 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著个 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 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 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 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 :「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 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 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 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 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 「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 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 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 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 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 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 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繇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 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 。」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 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约莫未及半 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 ,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 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 ,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 「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 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 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 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 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 『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 」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 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 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 著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 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 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 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 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 。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 。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 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 。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 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 茶,将来放在桌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 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 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 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 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 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 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 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 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 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收了做茶钱。 」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著。」婆子暗暗地欢喜,道:「 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 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么难猜。自 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 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 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 ,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著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 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 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 ?」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 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 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 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 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 ,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 』。五件俱全,此事便获著。」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 ,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 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 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 时,我自重重的谢你。」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 事打搅;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 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 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 ,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 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 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 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著,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 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 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绢 ,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 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 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 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 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 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 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 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 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来, 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 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 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 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 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 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 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 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 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 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 』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 ,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 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 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 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 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 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 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这时节,十分事都成 了!——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淩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 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难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 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 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 。」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 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 ,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 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 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 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 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 体好生不济,又撞著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 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 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 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 个何妨。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 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 ,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 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 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 「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 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 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 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走 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 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 ,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 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 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 好武大归来,挑著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 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 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 。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 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 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 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 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 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 「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 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 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 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 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来,叫道:「娘子 ,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 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 。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 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 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 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 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著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 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 著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 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 ,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 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 ,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 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 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 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 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 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 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 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 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著撺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 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 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著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 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 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 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 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 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 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 』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 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 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 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 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 ;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 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 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那妇人看看,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 」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 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 。」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 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 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 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 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 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 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 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 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 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 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 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 家里时,便要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 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 :「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 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 」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 :「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 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 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 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 ,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 这粉头时,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 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 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 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著,却不 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 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 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 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 「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 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 」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 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 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 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 今日为始,瞒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 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著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 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 !」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 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 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便 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 ;』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 著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 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 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 ,提著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 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 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 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 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 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 :「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 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 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 」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 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 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 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 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 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著他真 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 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 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 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 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 头街上拾梨儿,指著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 —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 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     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 ,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著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 ,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 「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 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 「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 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 「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 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地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 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 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著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 ,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 :「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 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 来摸我头上胳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 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 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 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 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 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 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 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 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 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 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 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 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 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 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 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著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 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 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 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 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 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 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 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 ,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著西门庆 ,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 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著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著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 「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 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 。」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著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那 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么又来骂我 !」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么屁!」那婆子大怒,揪 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 小猴子叫声「你打我」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 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撩起衣裳,大踏步直 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 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 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 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著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 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 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 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 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 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 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 ,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事。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 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 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著。武大叫老婆来分付 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著你奸,你到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 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 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 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 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 ,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 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 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 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 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 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 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 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干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著 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 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 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 ,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 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繇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一 年半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 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只怕罪过?——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 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 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 个自然,不消你说。」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真个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 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 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 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 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著一条抹布。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内 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 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 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 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罢,自去了。   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 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 ?」那妇人拭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 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 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 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 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 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 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 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 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 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 :「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 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 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 !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 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 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 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 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 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 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 ;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 。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 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 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 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 那妇人乾号了一歇,却早五更。   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 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 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 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 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 。」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 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著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 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 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 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 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 ,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 ,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 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 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 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 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 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 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 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 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 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 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 ,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 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 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 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 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 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 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 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 。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著泪眼道:「说 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 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 却讨著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 ,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著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 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 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 !」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 」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 :「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 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 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 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 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 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 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 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 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 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 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著,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 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贤妻 ,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 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 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 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 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 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 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著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 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 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 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 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 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拿去 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 ,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 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著,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 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 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 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 来多管。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 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了几日,讨 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 三月初头。於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 。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 ,不必用说。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迳 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 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七 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了。」那西门 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 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 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 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髯注:上髟下角。儿,脱去了红 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么症候?吃谁的药?」那 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 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得 ,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 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 』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 ,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 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 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沈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 便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 银两在身边;叫一个士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 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 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 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 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那妇 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士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傍边睡 。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 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 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 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 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 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听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 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士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 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里不题, 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 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 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 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 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 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士兵,走到 紫石街巷口,问士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士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 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 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 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叠, 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 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 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 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 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 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 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 武松揭起双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 ,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闲言 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 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 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 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於正月二十 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 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 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 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 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要声张起来,只是 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 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 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 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著年月日时并送丧人 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 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 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 ,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 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著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 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甚么?」郓哥 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 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 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 ?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 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 。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著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 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 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 ,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 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 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 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 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 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著。只看我 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 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 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 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 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 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 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便讨饭来吃了, 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 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 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 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因此, 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 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 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 。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 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 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当日西门庆得知 ,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 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 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 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 问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 九叔收下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士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 等一等,我去便来也。」又自带了三两个士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 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士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 类,安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士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 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胆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 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甚么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 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 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士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 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 个士兵后面烫酒,两个士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 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 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武松道:「嫂 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著吃酒。两个都心里道:「 看他怎地!」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 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 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 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 。」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 。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 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 」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 「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 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 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 原来都有士兵前后把著门,都是监禁的一般。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 士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士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 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 」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士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 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 :「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 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 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 抹桌子。众邻舍却待起身。武松把两只手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 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 :「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 笼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 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 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 —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 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 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的老猪狗听着 !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 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 「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 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 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 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 老身自说便了。」   武松叫士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 句写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注:月字旁荅。抖著说:「小……小人……便……写…… 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正卿拿着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 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 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闭注:手 字旁闭。两闭注:手字旁闭。。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 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喝一声「淫妇快说!」那妇人惊 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著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 一一地说;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说 了一遍。武松叫他说一句,却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 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 尾都写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也画了字。叫士兵解 胳注:月字旁荅。膊来,背接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士兵取碗酒来供 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 不远!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士兵把纸钱点著。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 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 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著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 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 劝,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 ;洗了手,唱个喏,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 」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 王婆上楼去。关了楼门,著两个士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道:「 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那主管也有 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 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武松道:「你要死 ,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 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 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 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 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著主位,对面一个坐著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 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 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 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 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 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 。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 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 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 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 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 神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 两边人都吃了一惊。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 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 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提在手里 ;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士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 冷酒浇奠了,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 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士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 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对你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那 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 有分教:    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 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雠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 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 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 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 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 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来。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 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 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 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 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 ,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 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 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 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 ,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 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 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欵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 ,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 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士兵 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 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 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 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欵看过,将这一 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 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 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 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细断。」那何九叔、郓 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士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 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 使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 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 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淩 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仗四 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 日,即便施行。」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 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 ,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 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叠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 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繇牌,画了伏状 ,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字:「剐!」上坐 ,下抬;破鼓响,碎锣鸣;犯繇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 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 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著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 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 ,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 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 和他计较;包裹里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 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 ,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 岭去,寻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 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房,傍著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指道:「那 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武松叫道:「汉 子,借问这里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 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 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著。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 著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著一头钗环,鬓边插著些野花。见武 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 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说道:「客官,歇脚 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 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 。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 。」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 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 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 「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 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 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 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 。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 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 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 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 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 『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 ,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 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 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酒,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 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那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 托出一镟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 「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笑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 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便是我手里行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作三碗, 笑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拏起来吃了。武松便道: 「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 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个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 人只见天旋地转,噤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只听 得笑道:「著了,繇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 !」只听得飞奔出两个蠢汉来。听他先把两个公人先扛了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那 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想是捏一捏,约莫里面已是金银,只听得他大笑道:「今日得这 三个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听得把包裹缠袋提入进去了,随听 他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只 听得妇人喝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 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 进去先开剥这厮用!」听他一头说,一头想是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著 ,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 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只见他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 :「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 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著双拳,看那人时,头戴青纱凹面巾;身穿 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著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 ,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 ?」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 :「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 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 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武 松。武松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 望伯伯恕罪。且请伯伯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 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争些小事 ,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 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 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 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 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住,有那些入 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 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 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 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 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 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 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 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 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 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 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武松道:「 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 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 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 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 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 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 ;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 浑家:『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 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起了这片心 ?」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沈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 ,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嫂嫂瞧得我 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 。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嫂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 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 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 颠一倒,挺著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 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 妻两个欢喜不尽,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 ,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 哄动了安平寨。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   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 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 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 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 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张 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 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 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 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著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 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 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 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 ,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 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 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 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 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 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 两个。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武松再辞了要行 。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 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 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 ,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 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著道「平安寨。」公人带武松到 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 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 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 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 。」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 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 『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 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 」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 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 !」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 !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 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 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 对!武来武对!」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 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 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 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拕的 ,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闪 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 为事的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 ,吆呼一声,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著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 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著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著 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 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 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 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 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 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 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 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 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 两碗乾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著藁荐卷了你,塞了 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 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 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武 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 头?」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 武松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 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 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 「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 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镟酒 ,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 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 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著浴桶,一个提 一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 「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 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 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 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 …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著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洗了面,又 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 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 !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 「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 !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离了单身房里, 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 。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 身房好生齐整!」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著一注子酒。 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 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到晚又是 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 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 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六月炎天 ,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 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 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 ,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 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 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 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 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 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 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 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 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 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 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 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 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 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 ,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 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 ,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 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 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 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 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 ,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 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 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 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彀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 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 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施恩道:「村仆不省得 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 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 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 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 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 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 。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 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 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 :「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 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 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 管营也信真个拏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 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 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 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 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 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 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 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 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 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 这打虎的威风。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 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 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 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 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 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 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 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 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 。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 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 。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著 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 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 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 未完,力未足,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 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 「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 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 」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著我 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 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 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 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 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 :「小管营!你可知著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要 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 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 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 。」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 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 :「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 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 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 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 ,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雠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 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 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 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 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 「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 「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 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着数 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 ;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 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 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 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 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 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 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 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 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 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 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 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著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 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 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 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 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 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 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 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 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 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 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 ,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 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 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 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 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 。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 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 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 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 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 去便了。」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 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 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 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 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 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 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 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 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著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 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 」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 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 树下乘凉。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 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 面挂著一个酒望子,写著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 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 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 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著一个 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 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 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著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 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 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 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 ,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 将去,又烫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 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 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 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 」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 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 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么?」酒保道:「我 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 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 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 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 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 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 ,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 ,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 ,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著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 ;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 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 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 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 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 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 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 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 。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 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望后 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 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 ,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 学,非同小可!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 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     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 !」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 ,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 「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 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 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 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 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 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 指著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 自打死了!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 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著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 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著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 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 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 挣扎;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浆; 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 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寻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 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 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 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 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 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 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 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 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 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 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 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 了,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 到次日辰牌方醒。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谢武松,连 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自此,重 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 ,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 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 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从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新秋。有话 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前, 两三个军汉,牵著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 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们寻武都头则甚 ?」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 他。相公有钧贴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 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 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著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 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 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张都监宅 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 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 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人么?」 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 服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得大醉 ,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 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 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 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 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彀入宅里来?……」武松自从 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 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 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 ,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 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 理合回避。」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 自家一般,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 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 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著 身坐下。张都监著丫环养娘相劝,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 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 小杯!」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 入东窗。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 做玉兰,出来唱曲。张都监指著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 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 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 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 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 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 人,第三个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著。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 ,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都监指著玉兰对武松 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 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 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 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 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 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 头;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道: 「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 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 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 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 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 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贼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 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我倒抬 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 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 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 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著,迳到他房里 ,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 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 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 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 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 」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 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 都监家心腹人赍著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 。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 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 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的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 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 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 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 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彀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 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著;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 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 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 ,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 」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 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   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 「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见今蒋门神躲在 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 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 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 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 苦。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 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 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 活著;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 ,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 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   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 ,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 子分表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 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 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 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 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表 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 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 ,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 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 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拿问 。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 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 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 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 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 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 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 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   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 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著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 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 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著头,络着手。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 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 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著看;因 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 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著一夥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 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 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 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 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 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 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 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 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 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 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著去 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 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撩扑老爷!」武 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 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著,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 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著朴刀,各跨口腰刀,在 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著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 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 做不见。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 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著道:「飞云浦」三字。武 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 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 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 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 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 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 ,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 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 :「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 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 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 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 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 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 得这口恨气!」提著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不因这番,有 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     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   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 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於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 「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来跨了 ,拣条好朴刀提著,再迳回孟州城里来。 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 就在马院边伏著。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 槽提著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 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 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 ,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 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这后槽劈头揪 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 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 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 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 。」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武松道:「恁地却 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一脚踢开尸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 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 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 门边,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 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 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闩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 。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 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 」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 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 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 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 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武松原在衙 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此时亲随 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 松在扶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 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 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 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 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 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注:左 手右查。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 ;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 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著,和那 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 耳根连脖子砍著,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 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 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 。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割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 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 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 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 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著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 在扶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 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 ,——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 ,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 是一刀。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 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 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著,倒在房前声唤。 武松按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 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入楼下来 。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著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 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著。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 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入来,寻著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 了在地下。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 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 ,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 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 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 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 ,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 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这口鸟气, 今日方才出得松桑注:左月右桑。!『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 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 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 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绑了 。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 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 著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繇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 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著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 。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著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 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 清名于世!」那四个男女提著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 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 」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 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那大汉道:「果然是我兄弟!」 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 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 他戴上。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 ?」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 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 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 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 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雠:八月十五 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 ,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 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限满 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 相助,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 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 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一个养马的后槽;爬 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上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 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四更三点跳城出来, 走了一五更路,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 四个绑缚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博钱输了, 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 ,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 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著哥 哥,恕罪则个!」   张青夫妇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 何省的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 得!」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 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 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 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 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 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 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 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 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亲随 ,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却来 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 ,填画了图像、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 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 。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 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 一口,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 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 捉凶人武松。次日,飞云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 飞云浦桥下,尸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著人打捞起 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 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察。五家一连,十家一 保,那里不去搜寻。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 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 赏钱。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 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扰扰,有做 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 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 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 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 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 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 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鲁智深和甚么青面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著 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 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夥;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得。 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夥。」武松道:「大哥,也 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 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 二娘指著张青面,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 嫂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 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 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 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 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 说出来,叔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说的定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 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 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 个沙鱼皮鞘子插著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得响,叔叔前番也 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 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世前缘?叔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 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 ——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 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 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 下来,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 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 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 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 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 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得分明 。」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 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 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   武松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 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 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 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 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   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 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 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 ,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静荡荡高岭,有甚 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 屋,推开著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著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看了,「怒 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 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 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 ,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 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 ,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 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 :「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著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 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著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出那口戒刀 ,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 圈冷气。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     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 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 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 ,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 人?」那妇人哭著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 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 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 肯去了;住了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 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 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 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 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 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 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 ,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 晚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著一 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 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 ,迤逦取路望着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 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 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 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 落小酒肆。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 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 ,肉却多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 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 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 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 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 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 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 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著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 ,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 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 「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 。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 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风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将起来, 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 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 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 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 说。」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 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 ,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 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 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行者 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 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 !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汉怒 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 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 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 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 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著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 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 ,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 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 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 溪来,自搀扶著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躲 避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 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没 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 ,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 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著 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狗赶著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 踏步赶。那黄狗遶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 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黄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 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 。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夥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 手里拿着一条哨棒,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指道:「这 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 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 一身衣服,手里提著一条朴刀,背后引著三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 ,吹风呼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著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 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 「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 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 松,围绕著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 柳树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只 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 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 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 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 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著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 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 甚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 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 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此时武行者心中 略有些醒了,理会得,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 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 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 「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 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 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 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乾衣服与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 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 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 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 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 。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后却接得家中书说道:『官司 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 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 ,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 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 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 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 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 只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 门庆。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 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 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 本县,转申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 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 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 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 ,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 :「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 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 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 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 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来管待。孔 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 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 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著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 花和尚鲁智深那里入夥,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 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 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 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 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 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 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 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 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 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 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 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 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 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人顶骨 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 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 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 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著,於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 ,打夥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 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 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 ;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 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 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 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夥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 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 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 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歇了数杯,还 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 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 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夥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於路只忆武行者;又自行了 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 贪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头。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 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 。──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 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 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绳索缚了;夺了朴 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 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 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寺,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 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 造物直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 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 四下里张,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 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著鹅梨角儿,一 条红绢帕裹著,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那个好汉祖 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本钱, 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 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 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 :「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 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 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 卜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 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著顶绛红头巾;休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 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庥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 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著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上燕顺见他好 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快动 手取下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 江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那个掇水的小喽啰 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著,把这冷水泼散了热 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 听得「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说甚 么『宋江?』」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走近 前来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 燕顺嚷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宋江 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燕顺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 麻索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穿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便抱在中间虎皮 交椅上;便叫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连忙下来答礼,问道:「 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汉一齐跪下。 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 个缘繇,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如何得知仔细!小弟 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 ,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 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 !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 ,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紫进并孔太公许多时,及今次要往清 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 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服侍宋江歇了。次 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 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   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话下。    当时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 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着,挑著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 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 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 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 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著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物。 」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 。」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 这徊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燕顺 ,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 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 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 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 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 …我如何不救?」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夫人道:「 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那 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 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 ,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 」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 ,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 『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 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胡乱 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一跪,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 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服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 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 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地时,重承不阻。」   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那 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 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 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   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作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 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 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 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知刘知寨,说道:「 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 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 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 问罪!」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 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 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 ,吓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 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 。」众军汉拜谢了,簇拥著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 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 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 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著脑杓子!」众人都笑, 簇著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 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 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 猪,赏了七八十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 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 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 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三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 :「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说道 :「再得相会。」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 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著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 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那里也有 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只说宋公明独 自一个,背着些包里,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 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 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 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喝叫军汉接了包 里、朴刀、腰刀,扶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纳头便拜四拜,起身道: 「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 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 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 :「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看。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 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 遍。 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 」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 」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 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当日筵宴上,宋江 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 ,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 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 。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 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扰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 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不识字;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 ;朝庭法度,无所不坏。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 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 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 江听,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雠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 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 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 处。」 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 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款待。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 。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 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著闲 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 日宋江与这梯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 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 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自 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 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 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 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 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 巳牌前后,上马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 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 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奈缘我职 役在身,不能彀闲步同往。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 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   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宋江和花荣家亲随梯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 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著许多故事 ,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挽著,来到大王庙前 ,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 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夥舞「鲍老」的。 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梯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请宋江 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见这墙院里面 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於灯下 却认得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笑的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 贼头。」刘知寨听了,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宋江听得, 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 至厅前。那三个梯己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道: 「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江告道 :「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 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 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 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彀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 那里,今日如何能彀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 ,大刺刺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繇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 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著宋江骂道:「这 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 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做郓 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书一封, 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 报覆:「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 封皮,读道:   「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尊威 ,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 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济州刘丈!俺须不 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 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 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绰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 拽棒,直奔至刘高寨里来。把门军汉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 ,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着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花荣 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 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 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著, 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 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 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 ,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一二百 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 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 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只 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著,左手拿着弓,右手挽著箭。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 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 。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 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上箭, 拽满弓,只一箭,喝声:「著!」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二百人都一惊。花荣又取第二 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头盔上朱缨!」飕的 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 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 哎呀!」便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   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误了大哥,受此之苦。 」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 道:「小弟舍著弃了这道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 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 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 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搭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 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 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 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 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 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 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 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 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 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 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著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 高那终是个文官,有些算计。当下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 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 何得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 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 我独自霸著这清风寨,省得受那厮们的气!」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就夜去 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 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 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只道:「 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看。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着。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 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正 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 书,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审 虚实…」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 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 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 。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 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著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 清风寨来,迳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着,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 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 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著:「清风山贼 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得张三 时,花荣知也不知?」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 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里公厅 上摆着,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著。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说道:『 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 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 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 设著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 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花 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 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 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雠而误公事,特差黄某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 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 又是个正知寨。只是他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 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 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 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 花荣只得叫备马。   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着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只见 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 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 ,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 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刘高答道:「量刘 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 传。」黄信大笑道:「妙哉!」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 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 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 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 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 ,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 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 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无移时,一辆囚车 ,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 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 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 !」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 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 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 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当时 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著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拥著车子, 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 性命。正是: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毕竟宋江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著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著马,身上披挂些戎衣,手 中拿一把叉;又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著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两下鼓 ,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众人都离了清风寨。 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 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 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 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 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著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口里 念道:「救苦救难天尊!哎呀呀!十万卷经!三十坛醮!救一救!」惊得脸如成精东 瓜,青一回,黄一回。 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 五百个小喽啰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 ,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 穿红,都戴著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中间是 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 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 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 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 「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甚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 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 待你取钱来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 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并 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已自抖著,向前不得,见了 这般头势,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跑回旧 路。三个头领挺著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头势 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啰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 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啰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 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 。自有那几个小喽啰,已自反翦了刘高,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亦有三匹驾车的马 。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山去。这三个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啰 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原来这三位好汉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 小喽啰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 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 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   当晚上得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三 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 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个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雠, 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生救得?」 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这条路里经过。我明日 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啰下山先去探听。花荣谢道:「 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 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宋江骂道:「 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 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甚!」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 面前。小喽啰自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 妇不曾杀得,未出那口怨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 ,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 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迟。」宋 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人 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知府听得飞报 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 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 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讳个明字 ;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 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迳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 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 不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 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点起 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乾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 了花荣,怒忿从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 齐,摆布了起身。   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下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 ,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 总管秦统制。」慕容知府望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秦明在马上, 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 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 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阔斧,迳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 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啰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风寨 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你众 位都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啰饱了酒饭,只依著我行:先须 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计!正是如此行!」当日 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啰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一副衣甲, 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吃罢,放 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得山上锣声震 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著狼牙棒,睁着眼看时,却见众小喽啰簇 拥著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著铁枪,朝 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 掌握一境地方,食禄於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你! 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著笑道:「总管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 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雠,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 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刬地花言巧 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轮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 秦明,你这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个上司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枪 ,来战秦明。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卖个破绽, 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去了事环上带住,把马勒个定 ,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 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 ,恰要赶杀众人,却早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路上山 。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 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后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下山来。秦明 怒极,带领军马绕下山来,寻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 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 ,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 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秦明引了人 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 ,都是乱树折木塞断了砍柴的路径。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 军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秦明怒坏 ,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急带 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秦明怒挺胸脯, 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秦明怒气冲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 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见一个人,秦明喝叫军汉两边寻路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 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若只是在这里寻路 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 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上火 把乱起,锣声乱鸣。秦明转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乱箭 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举得火著 ,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风唿哨下来。秦明急待引军赶时,火把一齐都灭了。当 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树 木。只听得山嘴上鼓笛之声。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顶上点著十余个火把,照见花 荣陪著宋江在上面饮酒。秦明看了,心中没出气处,勒住马在山下大骂。花荣笑答道 :「秦统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将息著,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 秦明怒喊道:「反贼!你便下来,我如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作理会。」花荣笑道 :「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我便赢得你也不为强。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 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正叫骂 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 箭,一发烧将下来;背后二三十个小喽啰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众军马发喊 ,一齐都拥过那边山侧深坑里去躲。此时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躲得弓箭时,只叫 得苦:上溜头滚下水来,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扎性命。爬得上岸的,尽被小 喽啰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   且说秦明此时怒得脑门都粉碎了,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秦明把马一拨,抢上山 来;行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攧下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手,把秦明 搭将起来,剥了浑身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都解上清风 山来。   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的计策:先使小喽啰,或在东,或在西,引诱得秦明人困 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逼赶溪里去 ,上面却放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一大半 淹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有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匹好马,不曾逃得一 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   当下一行小喽啰,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 喽啰缚绑秦明,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扶 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繇你们碎尸而死, 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啰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随取锦 段衣服与秦明穿了。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甚人?」花荣道:「这位 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讳江的便是。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 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晓得;这宋押司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 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 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 郓城县起头,直至刘知寨拷打的事故,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 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 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羊宰马,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里,也与 他酒食管待。秦明吃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 还了我盔甲、马匹、军器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马 都没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 堪歇马,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 听罢,便下厅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 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我 !」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 何,被逼得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随顺?只请少坐,席终了时,小 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还兄长去。」秦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 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那匹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秦明听了 ,肚内寻思:「也说得是。」再上厅来,坐了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 。秦明一则软困,二为众好汉劝不过,开怀吃得醉了,扶入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 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都来 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急性人,便要下山。众人慌忙安 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匹马来,并狼牙棒,先叫 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秦明上了马, 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巳牌 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 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 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 时,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著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马,大叫 :「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著喊。秦 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 「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 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 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 !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们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 道:「我如何不认得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 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 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 」军士把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 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下来。秦明只得回避。看 见遍野火焰,尚兀自未灭。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肚里寻思了半晌,纵马再回旧路。行不 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转出一夥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人:宋江 、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啰。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何不 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 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一家老小,闪 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便 道:「总管息怒。小人有个见识,这里难说,且请到山寨里告禀。总管可以便往。」 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   於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啰已安排酒果肴馔在聚 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答 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 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总管的衣甲头盔,骑著那马,横著狼牙 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 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 见说了,怒气攒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 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 「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 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 有一令妹,甚是贤慧。他情愿赔出,立办装奁,与总管为室,如何?」秦明见众人如 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众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道:「好。」秦明、花荣, 及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 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 日我先去叫开栅门,一席话,说他入夥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 与仁兄报雠雪恨,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 是多幸,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饭,都各各披挂了 。秦明上马,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提防,牢守栅门,又不敢 出战;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统制独自一 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一骑,又无伴当 。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请上厅来叙 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说了损折军马等情,后说: 「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如今见在清风山上;我 今次也在山寨入了夥。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言语,也去山寨入夥,免受那文官的气 ?」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今 次却说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 。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 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 险不坏了他性命!」秦明和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 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 栅门边望时,只见:     尘土蔽日,杀气遮天;两路军兵投镇上,四条好汉下山来。 毕竟秦明、黄信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鴈 当下秦明和黄信两个到栅门外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一路是宋江 、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 门,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休伤一个寨兵;叫先 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个妇人。小喽啰尽把应有家 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匹牛羊,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 ,将应有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众多好 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於花 荣肩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啰。王矮虎拿得 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道:「 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一句话说。 」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著告饶。宋江喝道:「 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报?今日擒来,有 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甚!」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 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并。宋江等起身 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你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 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 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他,久 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啰打扫过尸首血迹, 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执伐,要花荣把妹子与秦 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后,又过了五七日, 小喽啰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 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众人听罢,商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 或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道:「小可有一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 」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 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洼。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军马,把住著水泊,官兵捕 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马,去那里入夥?」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 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 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书,有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 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 拾起快去。」只就当日商量定了,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 、行李等件,都装在车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马。喽啰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 两,任从他下山去投别主;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 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山上都收拾得停当,装上车子 ,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引著四五十人,三五十 骑马,簇拥著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和这应用车子 ,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著四五十匹马,一二百人。离 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於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著「收捕草寇 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著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著二 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 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便道:「前面必 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士 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 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尽是红衣红甲,拥有一个 穿红少年壮士,横戟立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 赢!」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都是白衣白甲,也 拥著一个穿白少年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 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人挺手中戟,纵 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与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 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深涧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 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旛,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花 荣在马上看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 拽满弓,觑著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 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   那两个壮士便不斗,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道 :「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 时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壮士听罢,扎住了戟,便下马, 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道 :「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穿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 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候吕方。因贩生 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彀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 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杀。不想原来缘 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 盛,祖贯四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 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江湖上听得 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一迳来来比并戟法。连连战了十 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与之幸。」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 「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个壮士大喜,都依允了。后队人马已都到齐 ,一个个都引著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 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夥,凑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欢天喜地,都依允了 ,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 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 们真是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燕顺先去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 。」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正是如此计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 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先投 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一个大酒 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了过去。」当时宋江和燕顺下了马 ,入酒店里来;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都入酒店里坐。宋江和燕顺先入店里来看时, 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只见一副大座头上,先有一个在那里占了。宋江 看那人时,里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扭丝铜镮;上穿一领皂绸衫,腰 系一条白搭注:月字旁荅。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桌子边倚著短棒;横头上 放著个衣包;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过来 ,说道:「我的伴当多,我两个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副大座头与 我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先叫酒 保打酒来:「大碗先与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却来我这里斟酒 。」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炉边,酒保却去看着那个公人模样的客人道:「有劳上 下,那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便 焦躁道:「也有个先来后到!甚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了,对 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繇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 按住了。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 买卖,换一换有何妨?」那汉大怒,拍著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 独自一个!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别鸟不换。高做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 」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甚么。」那汉喝道:「量你这厮敢说甚么!」燕顺听了, 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 便跳起来,绰了短棒在手里,便应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 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燕顺焦躁,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宋江因 见那人出语不俗,横身在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得,那 两个人?」那汉道:「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 」那汉道:「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子孙,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宋江暗 暗地点头;又问:「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 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顺暗笑,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老爷只 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 个人,我却都认得。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道:「你既认得,我不说谎。三 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宋江道:「你便要认黑 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他。」宋江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 「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   宋江听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我便 是黑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过, 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没甚事?」 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生。本乡起 小人一个异名,唤做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上。 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道为事出外 ,因见四郎。听得小人说起柴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因小弟要拜 识哥哥,四郎特写这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如寻见哥哥时,可叫兄长作 急回来。』」宋江见说,心中疑惑,便问道:「你到我庄上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 ?」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得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宋江把上梁山泊一节 ,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官人庄上,江湖上只闻得哥哥大名,疏 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入夥,是必携带。」宋江道:「这不必你说, 何争你一个人?且来和燕顺见。」叫酒保且来这里斟酒。三杯酒罢,石勇便去包裹内 ,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宋江。宋江接来看时,封皮逆封著,又没「平安」二字。宋江 心内越是疑惑,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后面写道:   「……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做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 万!千万!切不可误!弟清泣血奉书。」   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 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燕 顺、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来。   燕顺、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宋江便分付燕顺道:「不是我寡情 薄意,其实只有这个先父记挂;今已没了,只是星夜赶归去。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 」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殁了,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天下无不死的父母, 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那时小弟却陪侍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了。自古道:『 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时,他那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宋江道:「若等我送你 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期,却是使不得。我只写封备细书札,都说在内,就带了 石勇一发入夥,等他们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 ,烧眉之急!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一个连夜自赶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 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对了一幅纸,一头哭著,一面写书;再三叮咛在上面,写了 ,封皮不粘,交与燕顺收了;脱石勇的八搭麻穿上,取了些银两藏放在身边,跨了一 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要走。燕顺道:「哥哥,也等 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书去,并 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可为我上覆众兄弟们,可怜见宋江奔丧之急,休怪则 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   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却教石勇骑了宋江的 马,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时分,全夥都 到。燕顺、石勇接着,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你如何不留 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没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何肯停脚?巴不得 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了书,并无阻滞。」花 荣与秦明看了书,与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 只顾且去。还把书来封了,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别作道理。」九个好汉,并作 一夥,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山。一行人马正在芦苇中过,只见 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杂彩旗。水泊中棹出两只快船来:当先一 只船上,摆着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中间坐著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背后那 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也坐著一个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前面林 冲在船上喝问道:「汝等是甚么人?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 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荣、秦明等都下马立岸边,答应道:「我等 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的书札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夥。」林銶听 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长的书札,且请过前面,到朱贵酒店里,先请书来看了,却来 相请厮会。」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芦苇里棹出一只小船,内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 两个上岸来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水面上那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 招动。铜锣响处,两只哨船一齐去了。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的此处 官军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   众人跟着两个渔人,从大宽转,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接众 人,都相见了,便叫放翻两头黄牛,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 响箭,射过对岸芦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船来,朱贵便唤小喽啰分付罢,叫把书先赍上 山去报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了。第二日, 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一个个都相见了。叙礼罢,动 问备细,然后二三十只大白棹船来接。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老小车 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摊来。上得岸,松树径里,众多好汉 ,随着晁头领,全副鼓乐来接。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各自乘马 坐轿,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却是晁盖、吴用、公孙胜 、林銶、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那时白日鼠白 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大牢里越狱,逃走到山上入夥,皆是吴学究使人去用度,救 他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却是花荣、秦明、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 盛、石勇;列两行坐下。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各设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杀牛宰马筵 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厅下参拜,自和小头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 家眷都安顿了。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 领听了大喜。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开画戟。晁盖听 罢,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当日酒至半酣 ,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玩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众头领相谦相让 ,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嘹亮。花荣寻 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们众人看 ,日后敬伏我?」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 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急 取过一枝好箭,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 远远的有一行鴈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鴈行内第三只鴈的头上。射不中时, 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果然正中鴈行 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枝箭正穿在鴈头上。晁盖和众头领 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李广,便 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众头领 再回厅上会,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 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 ,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朱贵、 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庆贺筵宴已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 ;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里暂 歇一歇。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暗流。张社 长动问道:「押司有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烦恼,心中为甚 不乐?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说得是。家中官事且 靠后。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道:「押司真个也是作耍 !令尊太公却才在我这里吃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去,如何却说这话?」宋江道 :「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写道 :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张社长看罢,说道:「呸!那得这 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在我这里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宋江听了;心 中疑影,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别了社长,便奔归家;入得庄门,看 时,没些动静。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宋江便问道:「我父亲和四郎有么?」庄 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归来,却是欢喜。方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 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宋江听了大惊,撇了短棒,迳入草堂上来。 只见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见他果然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骂道:「 你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 处,一哭一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宋清却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 公来,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见你一面,因 此教四郎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来得快。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又怕 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你归家。又得柴 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你。这件事尽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 。我却在张社长店里回来,睡在房里,听得是你归来了。」宋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 ,忧喜相伴。宋江又问父亲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适间张 社长也这般说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时,多得朱仝、雷横的气力。向 后只动了一个海捕文书,再也不曾来勾扰。我如今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 子,已降下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 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繇他,却又别作道理。」宋江 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宋清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这两个都差 出去了:朱仝差往东京去,雷横不知差到那里去了。如今县里却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 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路风尘,且去房里将息几时。」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   天色看着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喊起 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 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     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市丛中,来显忠肝义胆。 毕竟宋公明在庄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 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赵得。两个便叫道:「 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送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 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 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你如何赖得过?」宋 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 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 都头,知道甚么义理?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 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 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彀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 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 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 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宋江道 :「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 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士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 ,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当夜两个都头就 在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 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笔 供招:「不合於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 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 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 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 。宋太公自来买了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 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 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 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众人维 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 李万。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 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了 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 -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 。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夥,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 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於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 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 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 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掷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 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 洒泪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好汉,因此 ,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 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 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 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 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著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 ,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 ,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夥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 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将领著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做一堆儿 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 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两个人只叫得苦。刘唐把 刀递与宋江。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 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 。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头,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 ,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兄弟抬举宋江,倒 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 望喉下自刎。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 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 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 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容小弟著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繇你们 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 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 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 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 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 。」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两个公人 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 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请众头领来聚会。迎接上山,到 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 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 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 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夥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 。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 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晁盖道:「直 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 离。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盏 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 足见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晁盖道:「仁兄 直如此见怪?虽然仁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在梁山 泊抢掳了去,不到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 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 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 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瞭官司;及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 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 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 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盖,吴 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 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吃里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 ,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 长听禀: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 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 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 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 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里,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 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众头领 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约行 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 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 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赶著,奔过岭来。行了半 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 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 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 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 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赤色札注: 虫字旁札。须,红丝虎眼;头上一顶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著两臂,下面围一条 布手巾;看着宋江三个人,唱个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 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 先切三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 是先交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 与你。」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著,见他包裹沈重 ,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 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只筯,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 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 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 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便 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大哥,热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 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 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 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得吃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觉自家也头晕眼 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觑;麻木了,动弹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 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 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来,却包裹行李都提在后 屋内,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见著这等一个囚徒 !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 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却 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 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 里耽搁了。」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那 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州郓城 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大汉道:「正 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近日有个 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江,不知为甚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 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 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 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 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 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 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 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才 拖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著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 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 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 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又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 ,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争些儿 误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 ,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   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著,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 在面前,又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 谁?我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道:「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两 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 ,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 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 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个唤做出洞蛟童威 ,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这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 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兄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 名,为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彀 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 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 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 知道是哥哥。不敢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宋江把这 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 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 「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 :「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 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厢觑 ,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 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并两个公人下岭来, 迳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在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 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了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 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倨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 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夥人围住著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一个 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 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 口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 ,近方卖弄。如要筋骨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 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 。」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 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 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科 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倨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 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 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著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十两!咱家拜 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 多!不须致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 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搭著双拳来打宋江 。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     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梁山泊中,添一个爬山猛虎。 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 这条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到这些鸟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吩 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 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 回我话!」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 过。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 将来,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 ,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两个公人劝住教头。 那大汉从地上爬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 」一直往南去了。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 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 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 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 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却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 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宋江 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若 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 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必然要来寻闹。」薛 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 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 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你枉走!白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 都做声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说话。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 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著小郎连连分付 去了,不许安著你们三个。」   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 昏暗,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繇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 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望见隔林深处 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 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没奈何! 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要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 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 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 是个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 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 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 面草堂去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付教庄客,领到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 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 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 除了行枷,快乐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和两个 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里 。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 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里面有人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 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著三个庄客,把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 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不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   正说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 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 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甚 人厮打,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太公道:「 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 」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你且对我说这缘故。」 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 兄两个,便去镇上撒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 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 正要打那厮,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 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著这厮们吃酒安歇。先教那三个今夜没存身处。 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夥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 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 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 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 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 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 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拏著朴刀,迳入庄内去 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 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 两个公人都道:「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 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 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 了一个更次,望见前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只听得背后 喊叫,火把乱明,吹风唿哨赶将来。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 躲在芦苇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 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大江拦截,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宋江仰天 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梢 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甚么 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味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 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 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 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岸上那夥赶来 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余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著一条朴刀;约从有二十余人, 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 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 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那岸上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 来,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 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岸上 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梢公应道:「我 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梢公 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 三个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 面』了来!」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那梢公道:「我的衣饭,倒拢 来把与你,倒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 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 ,倒吃你接了去!你两个只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机,在船舱 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 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 。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 ,恶人远离,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正在 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 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 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着 眼,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 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 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 「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 快回我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 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 饶你!--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也去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 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 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 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 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 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 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着江里。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梢公回头 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手里横著托叉 ,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摇著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 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当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这船公回头看 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 挈兄弟。」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水么 ?」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 闷坐,岸上一夥人赶著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 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赶来的岸上一夥人却是镇 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 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听得声音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 !」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 亮,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 ,一个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道:「哥哥惊恐?若是小来得迟了些 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 著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方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 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 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 谁?请问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是小 孤山下人氏,单名横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 个公人都笑起来。当时两只船并著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 。李俊又与张横说:「兄弟,我尝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 。今日你可仔细认著。」张横开火石,点起灯来,照著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 道:「哥哥恕兄弟罪过!」   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 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 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 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 ,唤做浪里白条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 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 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 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 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 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 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 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 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 。」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 做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 ,──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 威,童猛看船。   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 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 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宋江连 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 。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看 见李俊,张横都恭奉著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 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谁?」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 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 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 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 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 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 。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 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 此谓之『三霸。』」宋江答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 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 -「去取来还哥哥。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 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客著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又著 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筵,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 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 。宋江与穆太公对。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 。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 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又住了 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 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 江州,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 与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央宋 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来,取过 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饯行。当下众人泪而别。李俊 ,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使著一帆风蓬,早送 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 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 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 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 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 ?」两个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知府道:「快写个帖来, 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 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宋江取 三两来银子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 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 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 赚得许多银两。」自到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又自加 倍送十两并人事;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因此,无 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参见管营。为得了贿赂,在厅上 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着: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 须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风寒时症 ,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像有病的;不见他面黄饥瘦,有些病症?且 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身,著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 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 目,都买酒来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管 营处常送礼物与他。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单把来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 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那差拨说 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 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 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 ,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 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兄长繇他。但请放心,小可 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 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 不送常例钱与我!』」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 「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 「我们不要见他。」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不是宋 江来和这人见,有分教: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作尸山血海。直教 :     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 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 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 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 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 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 !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 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 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 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 !」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 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 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 」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 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 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 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 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 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 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 藏在袖内,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 」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 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 讨。不想却是仁兄。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 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 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 ;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那时,故 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原来这戴 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 ,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 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里 ,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 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告诉了一 遍。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 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 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 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 。──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著一个黑凛凛 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 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 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 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 拳棍。见今在此牢里勾当。」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 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麤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 ,怎地是麤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 黑汉子是谁,』这不是麤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 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 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 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 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 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 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 !」   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 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 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 宋江道:「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要 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 ,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 是好也!两立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 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 下楼去了。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小弟正欲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 。」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 一锭大银解了!兄长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得 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时,那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 :「尊兄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繇他去赌输了罢。我看这人倒是个忠心直 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麤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醉了时,却 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 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闲玩一遭。」戴宗道 :「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 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 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这几 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他。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 来,请他一请,也好看。......」当时李逵快跑出城外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 场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 赌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 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 注!」有一般赌的却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 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声「快!」地博一个「叉。」小张乙便拿了银子 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 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叫声「快!」的又博个「叉。」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 !」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么?」李逵道:「没奈 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还你。」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 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里喝道:「你 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 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 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 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李逵把这夥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哥,那里去?」被李逵 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那夥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李大哥 !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喝道:「你这厮如何如何却抢 掳别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著 宋江。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 哥哥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宋江听了,大 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 。」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 他。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 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雠。」宋江道:「你只顾将 去,不要记怀。」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 「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 他众人做将息钱。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著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 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 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宋江道:「可於城中买些肴馔之 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 好。」   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著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 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副座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 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酒保取过两 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开了泥头。李逵便道:「酒把 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 !」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 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真个好个 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   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心里 想要鱼辣汤,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 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 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 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拿起筯来,相劝戴宗,李逵吃 ,自也吃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李逵并不使筯,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 了。宋江一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筯不吃了。戴宗道:「兄长,一定这鱼 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甚好 。」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 「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 里也捞过来了,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是肚 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只卖羊 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戴 宗喝道:「你又做甚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牛肉,不卖羊肉与 我!」,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 。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 把价查注:手字旁查。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 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甚好鲜 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 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 」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 拿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 ,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 ,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两 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著,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 ;船上渔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此时正是 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沈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 「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 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 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 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 拔。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 里面。原来那大江里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著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 ,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 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渔人 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里面单系著一条基 子布手巾儿;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 断了。渔人看见,尽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条条地, 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 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 :「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 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 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著穿心红一点髯注:上髟下角。儿,上穿一 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那人正来卖鱼 ,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 厮要打谁?」李逵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 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 抢将开去,不能彀拢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著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 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 怎生挣扎。   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 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 走了。戴宗埋冤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 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 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 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 才!今番要和你见个输嬴!」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 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髯注:上 髟下角。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著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 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汉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 ,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 骂著。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 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 ,只脚一蹬,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苦不甚高,当时 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嬴!」便把 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 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 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 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著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 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正在江心里面 ,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 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 ,老大吃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有认得的说道 :「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 里白条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 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 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 叫他,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 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 相会一个人。」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 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 肚皮,淹著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的人个个喝采。宋江看得呆了 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请你 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 :「二哥,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 指著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如 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张顺道:「你也 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 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著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张 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 江!」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 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 危济困,仗义疏财。」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 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 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 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 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 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请同坐,再酌三杯。」再唤 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 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得水不快 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 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 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先 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 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彀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 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 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 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 胸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 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 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 娘额上一点。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 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     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 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 !」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噀。看看苏醒,扶将起来看 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 听得说是黑旋风。先自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看那女子,己自说得话了。娘 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宋江问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 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 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为他性急,不看头 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个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 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 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便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 。」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慌。你便叫老儿自跟我去讨与他。」那夫 妻两儿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 戴宗怨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道:「 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 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 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酒 ,倒要你还钱。」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 两个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劝道: 「宋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却 另置杯复礼。」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都送 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 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 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付与李逵,道:「兄弟,你将去 使用。」戴宗也自作别,和李逵赶入城去了。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留一尾自。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 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 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中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服待他。次日,张顺因见宋江爱吃鱼 ,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就谢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 徒都在房里看视。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贪口腹,吃了些鲜鱼,坏 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 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张顺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 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待。次日,戴宗备了酒肉,李逵也跟了,迳来抄事房 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病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别去 了,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 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锁了房门 ,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他 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宋江听了,直寻访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 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他是个没头神,又无家室,只在牢里 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 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 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宋江听罢,只得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 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 仰面看时,傍边竖著一根望竿,悬挂著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 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 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 且上楼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 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 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 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 顾卖来,──鱼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托上楼来,一樽蓝桥 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 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 。」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沈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 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 ,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 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便 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 书於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兴 ,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 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 足蹈,又拏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淩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 歌了一回,再饮数杯酒,不觉沈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 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 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当日害酒,自在房里 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因有个闲住通判,姓 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妒能,-- 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 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 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 买了些时新礼物,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迳去府里探问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里 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下。黄文炳因见天气暄 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 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谈乱道的。黄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题西月 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 」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 人自负不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侧著头道:「那 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 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雠,血染浔阳江 口!』」摇头道:「这厮报雠兀谁,却要在此间生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 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一点头道:「这两句兀自可 恕。」又读道:「『他时若遂淩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伸著舌,摇著头,道: 「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再读了「郓城宋江作,」想道:「 我也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便唤酒保来问道:「这两篇诗词端的是何 人题下在此?」酒保道:「夜来一个人独自了一瓶酒,写在这里。」黄文炳道:「约 莫甚么样人?」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营里人。生得黑矮肥胖。 」黄文炳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分付酒保,休要刮去 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仗,一迳又到府前, 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在后堂。蔡 九知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坐下。黄文炳禀说道:「文 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复拜见恩相。」蔡九知府道: 「通判乃是心腹之交,迳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茶罢 ,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知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人来否?」知府道 :「前日有书来。」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知府道:「家尊 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 人。随事体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 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因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 「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此处 !」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个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来不 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闲人吟咏,只见白粉壁 上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题著 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知府道:「这宋江却是甚么人?」黄文炳道:「他分 明写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 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甚么!」黄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觑了他!恰相 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 炳:「『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明明是个『 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著个『工』字,明是个 『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 「何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数 。『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知府又道:「 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黄文炳又回道:「因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是前日写下 了去。这个不难;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知府道:「通判高见极明。」 便唤从人於库内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於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府亲自 简看,见后面果有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道:「正是应 谣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却作 商议。」知府道:「言之极当。」随即升厅,叫唤两院押牢节级过来。厅下戴宗声喏 。知府道:「你与我带了做公的,快下牢城营里捉浔阳楼吟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来 ,不可时刻违误!」   戴宗听罢,吃了一惊,心里只叫得「苦,苦;」随即出府来,点了众节级牢子, 都教「各去家里取了各人器械,来我下处间壁城隍庙里取齐。」戴宗分付了。众人各 自归家去。戴宗却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营里,迳入抄事房,推开门,看时 ,宋江正在房里。见戴宗入来,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来,那里不寻遍;因 贤弟不在,独自无聊,自去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这两日迷迷不好.正在这里害酒。 」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宋江道:「醉后狂言,谁个记得 。」戴宗道:「却才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多带从人捉浔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宋 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庙等候;如今我特先报你知。哥 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听罢,搔首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 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着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搁,回去便和人 来捉你。你可披乱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时, 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疯,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复知府。」宋江道:「感谢贤弟 指教!万望维持则个!」   戴宗慌忙别了宋江,回到城里,迳来城隍庙,唤了众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营里 来,假意喝问:「那个是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宋江披散头 发,倒在尿屎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来,便说道:「你们是甚么鸟人!」戴宗 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宋江白着眼,却乱打将来;口里乱道:「我是玉皇大 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 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众做公的道:「原来是个失心疯的汉子 !我们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说得是。我们且去回话。要拿时,再来。」   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话。戴宗和众做公的在厅下 回复知府道:「原来这宋江是个失心疯的人,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浑身 臭粪不可当;因此不敢拿来。」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黄文炳耳在屏风背后转将 出来,对知府道:「休信这话。本人做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疯症的人。其中有 诈,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蔡九知府道:「通判说得是。」 便发落戴宗:「你们不拣恁地,只与我拿得来。」戴宗领了钧旨,只叫得苦;再将带 了众人下牢城营里来,对宋江道:「仁兄,事不谐矣!兄长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 个大竹箩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当厅歇下。知府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 把宋江押在阶下。宋江那里肯跪,睁着眼,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鸟,敢来 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 五道将军做合后!有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不时我教你们都死!」蔡 九知府看了,没做理会处。黄文炳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这人来时 有疯,近日却疯。若是来时疯,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疯,必是诈疯。」知府道:「 言之极当。」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问他两个时,那里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这人 来时不见有疯病,敢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牢子狱卒,把宋江捆 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戴宗看 了,只叫得苦,又没做道理救他处。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次后吃拷打不过,只得招 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 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得两腿走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 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分付了众小牢子,都教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 江,不在话下。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炳到后堂,再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 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迟;只好急急修一封书 ,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就一发禀道 :若要活的,便著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处斩首号令 ,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 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 黄文炳称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 府写了家书,印上图书。黄文炳问道:「相公,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 自有个两院节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来早便差此 人径往京师。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 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封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次日 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里 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辛苦,可与我 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的赏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 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有误事情。」戴宗听了,不敢不依, 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来牢里对宋江说道:「哥哥 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 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耐几日 。」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戴宗唤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误 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 ,朝暮全靠著你看觑他则个。」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 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去,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 」戴宗临行,又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饮食。休得出去撞醉了 ,饿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 ,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哥道:「 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 早晚只在牢里服等宋江,寸步不离。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絣膝护,八搭麻鞋,穿上杏黄 衫,整了搭注:月字旁搭。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 上两个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口里念起 「神行法」咒语来,顷刻离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 纸烧送了,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酒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 笼,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点心又走。 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拴上甲马 ,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此时正是 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 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戴宗捻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副座头 ,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著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 信笼,解下腰里搭注:月字旁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晒在窗栏上。戴宗坐下 。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猪羊牛肉。」戴宗道 :「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饭;又有馒头,粉汤。 」戴宗道:「我却不吃荤腥。有甚素汤下饭?」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 」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 酒来。   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 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便是梁山泊旱地忽 律朱贵,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 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著一封书,取过来递与朱头领。朱贵拆开,却 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 。」 朱贵便拆开,从头看去,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 在牢一节,听侯施行。……」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做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 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头边溜下搭膊,上挂著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 看时,上面雕著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朱贵看了,道:「且不要 动手!我常听得军师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 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这一段书却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与我把解药 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繇。」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便爬 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 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笑道:「这封鸟书 ,打甚么要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戴宗 听了大惊,便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朱贵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汉 旱地忽律朱贵。」戴宗道:「既是梁山泊头领时,定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道: 「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 相识。」朱贵道:「兄长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道:「小 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 足下,如今却缘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兄弟。他如 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 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信。」戴宗看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 与宋公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 然如此,戴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著对港,放了一枝号箭。 响箭到处,早有小喽啰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至 大寨。   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风吹得到此 ?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宋公明见监 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宋三郎吃官司为甚么事起。戴宗却把宋 江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晁盖听了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 ,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 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 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盖道:「愿闻军师妙 计。」吴学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 ,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 须密切差的当人员,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等他解来此 间经过,我这里自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却不 误了大事?」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著人去远近探听,遮莫从那里过,务 要等著,好歹夺了。--只怕不能彀他解来。」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里 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体。苏, 黄,米,蔡,宋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 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枪,弄棒,舞剑,轮刀。吴用知他写得蔡 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先送五十两银於 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 」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了,也须要使个图书印记。」吴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 相识,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见在济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 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 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 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晁盖道:「妙哉!」当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 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便下 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寻问圣 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戴宗径到门首,咳嗽一 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来,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 :「太保何处?有甚见教?」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供太保; 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 请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 作文及书丹,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 银,就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指引,寻了同行。」   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指 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当下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见,具 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两 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肆中市 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 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面 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大坚:「正是如此说。」两个都约 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身。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裹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里,行 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二位 。」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着了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候,约 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忽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汉,约有四五十 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里去? ──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 ;又没一分财富,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财赋衣服,只要你两个 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枪棒,迳奔王 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王矮虎转身便走。两 个却待去赶,听得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著天杜迁,背 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三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 子里来。   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著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夥。 」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道:「吴 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和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萧让,金大坚 ,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都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内,相待了分例酒食,连夜唤 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吴用,并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 ;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义。」两个听了,都扯住吴学 究:「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坏了!」吴 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啰报道:「都到了!」吴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宝 眷。」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著两家老 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昨日出门之后,只见这一行人 将著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救。』出得城时, 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大坚两个闭口无言; 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   安顿了两家老小。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字体回书去救宋公明。金大 坚便道:「从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型大小。」当时两个动手完成,忙排了回 书,备个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备细书意。戴宗辞了众头领下山来时,小喽啰 忙把船只渡过金沙汉,送至朱贵酒店里,连忙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别朱贵,开 脚步,登程去了。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自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间,只是吴学究叫声 苦,不知高低。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是我这 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书上却是怎地差 错?」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大脱卯!」萧让便道 :「小生写得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脱卯 ?」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亦无纤毫差错,怎地见得有脱卯处?」吴学究叠两 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沸白龙庙。直教:     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 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道: 「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玉筋篆 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金大坚便道:「小弟每每 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 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 字图书?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 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 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 」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 ……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 。」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好 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宗禀道 :「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见得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说:「信 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中间说:「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 ,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失走……」书尾说:「黄文炳早晚 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 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军,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 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无为 军黄通判特来相探。」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知府谢道 :「累承厚意,何以得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道:「恭喜 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 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 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 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 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 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只见 图书新鲜。黄文炳摇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 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 这个图书么?」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一 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 。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些 ?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升 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 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 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 ,方敢僭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一问便显虚 实。」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 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 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 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重赏你。」戴宗 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 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 色已晚,不知唤做甚么门。」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着你?留你在那里歇 ?」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接了书入去。少刻,门子出来,交收了 信笼,著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只见那门子回书出来 。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 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 」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不十 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须。」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 厅去!」傍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拖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 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 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须!况兼门子小王不能彀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 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回书 ,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 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 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 「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知不好, 觑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 「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戴宗告道:「小人 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夥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 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 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 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 说这话!再打那厮!」   戴宗繇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 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 「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人也结连梁山泊 ,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 ,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 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 「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 ,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自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 宗的供状招款黏连了;一面写了犯繇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之人 ,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 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后日又是七月十五 日,--中元之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直至五日后,方可施行。」原 来黄孔目也别无良策,只图与戴宗少延残喘,亦是平日之心。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 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刽 子,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巳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 。黄孔目只得把犯繇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江州府众 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当 时打扮已了,就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抠扎起;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网个鹅梨角儿, 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吃罢, 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六七十个狱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 门前来。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 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 ,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 众人仰面看那犯繇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监斩官,江 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只见法场东边,一夥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 ,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夥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 士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夥使枪棒的说道: 「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 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 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 边,一夥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里去!」那夥人 说道:「我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 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夥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只 见法场北边,一夥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夥人 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 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 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夥客人齐齐地 挨定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夥客人都盘在车子上 ,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便道: 「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那夥客 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 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那时快,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 ,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 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士兵急待把 枪去搠时,那里拦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夥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杀;西边那夥使枪棒的 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南边那夥挑担的脚夫轮起匾担,横七 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著的人;北边都夥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 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 ,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原来扮客商的这夥便是晁盖,花荣, 黄信,吕方,郭盛;那夥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 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 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只见那人 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 ,杀人最多。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 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著大 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 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 了车辆担仗,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直杀出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 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 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 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晁 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 来看时,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著。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晁盖众 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 神庙。」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众人,哭 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 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他几番就要大牢 里放了我,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 又不怕刀斧箭矢!」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著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里去 ?」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门关上!我 指望拿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宋江道:「你且来,先我和哥哥头领相见。」李逵 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铁牛麤卤。」与众人都相 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得着 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接应,俏 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我与你们再 杀入城去,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时方苏醒,便叫道:「兄 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 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众人,如何?」晁 盖道:「此计是最上著。」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 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棹船,吹风忽哨飞也似摇将来。众人看时,那船上各 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着军器,众人却慌将起来。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 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著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 叉,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髯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著忽哨。宋江看时,不是 别人,正是张顺。宋江连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 :「好了!」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退赴过来。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宋江看见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在那只船头上;张横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带十 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第三只船上,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 火家,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自从哥哥吃官司, 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 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 ,不想仁兄己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夥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 王么?」宋江指著上首立的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 」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 。──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 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 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 !」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著晁某,直杀 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 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     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 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 ,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 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计一十七人,领带著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啰。浔 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筹好 汉,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城里黑旋 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 义。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好汉呐声喊,都挺 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同张顺, 三阮,整顿船只。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当先,都是顶盔 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 先轮著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 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托住了枪,只怕李逵著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 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夥马军吃了一惊,各 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 那官军尸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 。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 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 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堂上,穆太公 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 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 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 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缧!」穆太公道:「你 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跟我来。我 又不曾叫他。」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戴院长皆死於非命。今 日之恩,深於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根剔齿,几番唆毒要害我 们,这冤雠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作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 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 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 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雠,也未为晚。」宋江道:「 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彀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 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 。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迳,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 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 便起身说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 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刀,安排弓弩箭 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堤备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 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 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 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 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 宋江便问江州消息,无为军路径如何。薛永说道:「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 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 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三回 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场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 听,正撞见这个兄弟出来吃饭;因是得知备细。」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 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 大名,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 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 斋僧,扶危济因,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做黄面佛。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 ,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他兄弟两个分开做两院住,只 在一条巷内出入。靠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著城住,黄文烨近著大街。小人在那 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 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 掏的事!於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俏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 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兀 自未回来。」宋江道:「黄文炳隔著他哥家有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 如今只隔著中间一个菜园。」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 「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报雠,特使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 靠众兄弟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与哥 哥报雠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既然 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 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 有烦穆太公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著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央及张 顺,李俊,驾两只小船;五只大船上用著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此计 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 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 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 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 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   宋江分拨己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 。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 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晁 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戴宗,刘唐, 黄信,在阮小二船上;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 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上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先使童猛棹一只打 鱼快船前去探路。小喽啰并军健都伏在舱里。火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 为军来。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约莫初更前 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那童猛回船 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 ,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啰各各拕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 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其余头领都奔城边 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一条竹竿, 缚著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 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汉道:「只那条巷便 是黄文炳住处。」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 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白胜道: 「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迳到黄文炳门前,只 见侯健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 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著,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 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侯健失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 。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著。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 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 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 个,见两个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只不见了 文炳一个。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 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的军人,却见前街邻合,拿了水 桶梯子,都奔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 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雠!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 避了,休得出来管闲事!」众邻合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黑旋风李逵轮起两把 板斧,著地卷将来,众邻合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这边后巷也 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拕了麻搭火勾,都奔来救火。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 箭,射翻了一个,李逵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夥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只见 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著,乱乱杂杂火起。当时李逵砍断铁锁,大 开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只见三阮,张,童,都来接应, 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 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着黄文炳,都上了船,摇 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 炳正在府里议事,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急却回家看觑!」蔡 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 ,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梢公说道: 「这火只是北门里火。」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 从江面上摇过去了。少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却不迳过,望着官船直撞将来。 从人喝道:「甚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条大汉跳起来,手里拿着挠 钓,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 大汉道:「北门黄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著哩!」 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那汉听了,一挠钓搭住了船,便跳过来。黄文炳是个 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后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只见当面前又一只船,水 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 应,便把麻索绑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顾下拜。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 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他那颗驴头 ,早晚便要来取!」梢公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 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棹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 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 正要此人见面!」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众人看了,监押著,离了江岸, 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着众人,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   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壸酒来 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 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 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雠,你 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 他做黄面佛,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 ,欺压良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 」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 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 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 :「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 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 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掇撺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 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 ,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做醒酒汤。   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上。众头领 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 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织天下好汉。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 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亲严训,不曾肯 住。正是天赐机会!於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 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 协助报了冤雠。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 今日不繇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 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说言未绝,李逵先跳起来, 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宋江道:「你 这般麤卤说话!全在各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 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 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先回山寨 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第二起 便是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 童猛;第四起便是黄信、张顺、张横、阮家三兄弟;第五起便是穆弘、穆春、燕顺、 王矮虎、郑天寿、白胜。五起二十八个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 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 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 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了 田地,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 花荣、戴宗、李逵等五骑马,带著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 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夥在内?可 著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宋江道 :「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 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着双斧拥护著宋江,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 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 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侯你多时!会事 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 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 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 ,撇下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 名,想杀也不能个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 牢,只是不得个实信。前日使小喽啰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 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 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问。冲撞哥哥,万 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 片时。」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 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这个名字,唤做摩 云金翅,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 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 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金陵建康人氏;原 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做铁 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能使一把铁锹 ;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是九尾龟。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啰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来把盏。先 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三起 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个十位头领,先来到黄 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啰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 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 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闲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 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 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随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 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 、晁盖,仍旧做头一起,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远近。四筹好 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啰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 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於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 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 地与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 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棹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 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 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 第一把交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 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 :「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 何有今日之众?你正该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 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 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 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新到头头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 众人齐道:「此言极当。」左边一带: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 ,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 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 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 ,--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与众头领:「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 他自已,却在知府面前将那京师童谣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 必是家头著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 水著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 ,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 此黄文炳那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 道:「好!哥哥正应著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 放著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 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 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 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 !」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好不惊恐,我只吃酒 便了!」众多好汉都笑。宋江又题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 ,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兄弟之言,只住 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宋江道:「黄安那厮 如今在那里?」晁盖道:「那厮住不彀两三个月,便病死了。」宋江嗟叹不已。当日 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过黄文炳家的财赏劳了众多出 力的小喽啰;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在库内公支 使用。晁盖叫众多小喽啰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 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 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 山走一遭,乞假数日,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却要往何处,干甚 么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 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     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 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 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 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 ,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 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 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迳去取了来。」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 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 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半去,必然 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 为父亲,死而无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 腰带利刀,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 ,夜住晓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 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 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宋江道:「我特来家 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 两个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 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 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 山泊路上来。   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 ,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 听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 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 现出那个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 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 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得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 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   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双手只得推 开庙门,乘著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 越慌。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听时是赵能声音,急没躲处 ;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 儿伏在厨内,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只听得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来。宋江在神厨里一 头抖,一头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 来。宋江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则个!......神明庇佑!......神明 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抖定道:「可怜天!」只见 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宋江抖得几乎死去。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捍挑起神帐,上下 把火只一照,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 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士兵们道:「这不在庙里。——别又无路 ,走向那里去了?」众士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 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得去。都头只把 住村口,他便会插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赵得道 :「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却不是神明庇佑;若还得了性命, 必当重修庙宇,再塑......」只听得有几个士兵在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 」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江簌簌地又把不住抖。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 里?」士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一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 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夥人再入庙里来搜时。宋江这 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人又搜了一回, 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 。」一个士兵拿着火把,赵能便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不看万事俱休,才看 一看,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 赵能道:「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 。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 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两个却待向前,只 听得殿前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得那殿宇岌岌地动;罩下一 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入,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 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閧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有几个跌翻了的,也有闪 了朒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入 来看时,两三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 ,扯著衣裳叫饶。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又抖又笑。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 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士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得小鬼 发作起来!我们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 ;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彀出村口去? ......」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又抖道:「又是 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迳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 ,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 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宋江听得莺声 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椅底下钻将出来看时,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床边,宋 江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只听得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宋江分开帐 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问道:「二位 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 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 」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 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 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 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 许多惊恐!」宋江行时,觉得香坞两行,夹种著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 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到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跟着青 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 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 得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得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 所宫殿。宋江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得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 动脚。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 著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 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   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廉内奏道 :「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廉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 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宋星主坐。宋江那 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 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 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礼。」宋江恰才敢 抬头舒眼,看殿上金碧交辉,点著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 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著那个娘娘,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著 莲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在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 不敢推辞,接过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得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 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来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伸著指头 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 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 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 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 。」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青盘中托出黄罗袱子, 包著三卷天书,递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三寸;不敢开看,再拜只受,藏於 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 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宋江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 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 ,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 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 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 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才 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 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 ,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 个,袖里帕子包著天书;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 「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 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我自分明在神厨里 ,一交攧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 神明?」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才一般。宋江寻思道: 「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青衣女童道:『 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 ,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来。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著四 个金字,道:「玄女之庙。」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 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彀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 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称谢已毕,只得望着村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 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住了脚。——「且未可出 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 后去,只见数个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枪拄着,一步步攧将入来,口里声声都 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又作怪!他们把著村口 ,等我出来拿我,又怎地抢入来?」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口里叫道:「神圣!— —神圣救命!」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个大汉 ,上半截不着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口里喝道:「舍鸟休走 !」远观不覩,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不敢走 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交攧在地下。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 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 挺一条朴刀,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 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 。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前面赤发鬼刘唐, 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 不见哥哥,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 敢挺身出来说道:「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 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 ,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晁头领又自已放心 不下,再著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 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公孙胜,阮家三兄弟, 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来此间寻觅哥哥。听得人说道: 『赶宋江入还道村口了!』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只有这几个奔进 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 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 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 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事来。」宋江道:「小 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 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 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 亦无怨!」   一时,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 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一行人马迳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 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同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道:「老 父何在?」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轿,抬著宋太公 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再拜道:「老父惊 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兄弟两个 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 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士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 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 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繇我问个缘繇,迳来到这里。」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 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 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欢方散。次日又 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梯已备个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 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了,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 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待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贫道自从跟着晁头领到山, 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 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贫道之愿,免致老母念悬望。」晁盖道:「向日 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 然要行,且待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 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膊上挂著 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 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 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 领看待久,贫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 「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 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諕,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 。贫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 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彀盘缠足矣 。」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 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山上,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 「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取爷,那个也望娘,偏铁牛 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 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 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得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来,也是十分好事 。」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 亦是不好。况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 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凶恶 ,倘有疎失,路程遥远,恐难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李逵 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 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 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点两个指头 ,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     施为撼地摇天手,出鬬爬山跳涧虫。 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翦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县搬母亲, 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 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 :「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 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 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 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 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 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著 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奔下山来。直至店里,请得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 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 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 见有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著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 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 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 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 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 ,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 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 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 得读榜上道:「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 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江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 ,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 ?」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 贵道:「你且跟我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著李逵 ,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著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贯捉戴宗,三千贯捉李 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 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 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 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 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 做客,消折了本钱,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 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 两碗儿,打甚么鸟紧!」朱贵不敢阻挡他,繇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 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 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和你 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不从大路走!谁耐烦!」朱贵道:「小路 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翦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笠 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十数里,天 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 :「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 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 人时,戴一顶红绢抓角注:上髟下角。儿头巾,穿一领麤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 ,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翦径!」 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的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 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那里来的 ,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 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 ?」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你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 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孩儿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 ;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翦径,但有孤 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这些利息。 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道无礼,在 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吃我一斧!」劈手夺过 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 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孩儿本不敢翦径,家中因 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孩儿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 赡老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倒杀 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 李鬼手提著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 名目!」李鬼道:「孩儿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著爷爷名目在这里翦 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 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 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天地必不容我。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 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饿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 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 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 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几钱银子,央你回些酒饭。 」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 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饿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 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 将来做饭。李逵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李逵 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朒了腿 ?」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么出去等个单 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日,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著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 真黑旋风!恨撞著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 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 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 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 了一回,从山后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 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 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 ,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翦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 要害我!这个正是天地不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角注: 上髟下角。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 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 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 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 ,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著好肉在前面 ,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 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 ,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 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 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 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 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 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 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觅一辆车儿载去。」 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 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做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 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 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见在梁山泊 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 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 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仗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 !——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 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 ,一直去了。李逵道:「他这一去,必报人来捉我,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 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 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 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 。」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著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 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 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 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对众庄客说道:「这条 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 处,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 晚了,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 去,方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 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 罢。」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得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 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 !」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 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 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路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 吃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彀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 远远地山顶上见一座庙。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是 个泗洲大圣祠堂;面前只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 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 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 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 在那里。 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踪迹。叫了一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 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团团血迹。李逵见了,一身肉发抖 ;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李逵把 不住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倒把来与 你吃了!那鸟大虫拖著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便不抖,赤黄须早 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 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 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 ,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孽畜吃了我娘! 」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翦,便把后半截身躯 坐将入去。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戮,正 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 就洞口,带著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 抢下山石下去了。 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 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 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势力 ,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翦: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著他那 气筦。那大虫退不彀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 一时间杀了母子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著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 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 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庙 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 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 来,众猎户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 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 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 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 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 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 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 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 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繇哄你做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 著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 —却是好也!」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三五十人,都拿了铙钩枪棒,跟着李 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 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   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 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着,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 太公庄上。那人曾充县史,家中暴有几贯浮财,专在一乡放刁把滥;初世为人便要结 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邻里;极要谈忠说孝,只是口是心非。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 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杀死虎的缘繇。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 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 ?」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 不恁地胆大,如何杀得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到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后 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壮士在厅 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认得李逵的 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 叫做梁山泊黑旋风。」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 ,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 。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 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正是岭后百丈村里 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 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 :「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 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里请功,还是要村里讨赏 。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著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 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   里正与众人商议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 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腰刀,放过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 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开剥时,可讨来还我。」 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间 刀鞘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过一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壶酒 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盅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 「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 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课请功。只此 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 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 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 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 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 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 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张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 ?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 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 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 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士兵,各带了器械, 便奔沂岭村中来。 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 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忙 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厮又做出事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 ,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 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 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 ,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 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 著去半路里僻静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 何?」 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贵道:「只是李云 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 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夥。 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辆车儿,先送妻子和 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 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 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 捎在车儿上;家中麤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 顾先去。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 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两担酒肉 ,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 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著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翦绑了解将来。后 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 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钟,上劝李云。朱贵托著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 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 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不饮酒,今日 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 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 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以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 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钟。朱贵便叫 士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夥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顾 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著吃了。 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 贵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士兵,喝叫 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 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 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夥不曾吃酒肉的庄 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 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无礼!他是我 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 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 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 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 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著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 。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得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 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 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我回县去吃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得是。 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 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贵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著一条朴刀, 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得凶,跳起身,挼著朴刀来鬬李云 ,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 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话说当时李逵挺著朴刀来鬬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鬬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 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鬬。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 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 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著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 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 下手,只杀了这些士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 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 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 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如何?」李云寻思 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 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 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并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 」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翦拂了。这李云既无老小,亦无 家当。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 便行,於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 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 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 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 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 。李逵拜了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诉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又诉说杀 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宋江大笑道:「被你杀了四个 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两个活虎,正直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牛宰马,做筵 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 亦众弟兄之福也。虽然如此,还令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 少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 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 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 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 应船只。但有缓急事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把守。但有一 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 ,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 ,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 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 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室厅堂。令马麟 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 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於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 」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 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也不在话下。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 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江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 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 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资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 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於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 界,只闻人说道:「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些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 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来,手里提著一根浑铁笔管枪。那人看见戴 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 坡下小径边立著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戴宗连 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 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 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 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酒相会,备 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夥;只 是不敢轻易擅进。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 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 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得遇!」戴宗道:「小 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 ,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 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带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 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 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 「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 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赶得上?只怕 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行。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 ,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 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 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 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 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两个於路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缓缓而行,正不知 走了多少路。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 自认行,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夥 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遶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 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著两 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 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捻 着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 「且不要动手!」道:「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住了,却才认得。 上首那个大汉提著军器向前翦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 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 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 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心皆近他不得。多 曾合夥。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在这里相遇著。」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 ,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 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 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翦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 此拜识尊颜。」戴宗便问道:「这位好汉贵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 康,祖贯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 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 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   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 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遇著一个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 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 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 ,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 聚集得一二百人。这裴宣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 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戴宗,杨林卸下甲马,骑上马,望山寨来 。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 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当下裴宣邀请二位 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相请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杨林,裴宣,邓飞,孟康五 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   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 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好汉如何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广阔;中间宛子城 如何雄壮;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火;如何许多军马,不愁官兵来捉,......只管把 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也有这个山寨,也有三百来匹马,财赋也有十余辆 车子,粮食草料不算,也有三五百孩儿们;傥若二兄不弃微贱时,引荐於大寨入夥, 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 。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 见了公孙胜先生同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 ,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隐秀!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 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 大醉。裴宣起身舞剑助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内安歇。次日,三位好汉苦 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 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 」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 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 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入蓟州城 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 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 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著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著若干缎子采绘之物,后面青 罗伞下罩著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 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 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 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 。 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著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 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 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 这汉是蓟州守御池的军汉,带著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 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 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疋,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 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 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 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 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 ?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 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 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 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著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挥不得。那大汉看 了,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 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性发 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几个破落户见了,待要来劝手,早被那 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一对拳头撺梭 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 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著,赶转一条巷 内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喝采,道:「 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动道:「好汉,看我二 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 子,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 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兄弟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一时 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 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 四海之内,皆是兄弟,怎如此说?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 林一带坐了。那汉坐在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 「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 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 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 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 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 :「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彀发迹?不若 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 如何能彀发达快活!」戴宗道:「这般时节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 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论秤分金钱,换套穿衣 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 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 ,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得说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 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 敢取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 托入夥,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著二十余人,都是做公 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 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 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夥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 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 。』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 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 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执性,路见不平 ,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 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杨雄又问:「却才和足下一处 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 」杨雄道:「恁地便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先去,明日得来 相会。」众人都吃了酒,自各散了。 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 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 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 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 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 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 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 来。每人三碗了去。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 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 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 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 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 ;只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 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   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里面应道:「大哥, 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原 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 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 ,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何敢 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 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 叔叔安歇。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 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夥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 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 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 ,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 ,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这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 条断路小巷。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 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熟识副手,只央叔叔掌管 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 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 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 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 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店不开;到家里看时 ,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夥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 了,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 ,必是嫂嫂见我做了这衣裳,一定背我有话说。又见我两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 。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 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去房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 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 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人,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 。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 。」石秀道:「小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 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 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报仇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 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 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见收拾过了家伙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 道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 ,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 了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 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 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 食,收过不提。 明早,果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 。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在外边回家来,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恨当牢,不 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援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杨 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   此时甫得清清天亮,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 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 人,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小和尚便道:「乾爷,如何一向 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 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 ?」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 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人做乾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是 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实的和尚。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 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乾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 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 石秀道:「原来恁地。」自肚里已瞧科一分了。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背 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 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微 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 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了,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看来 拙夫也不恁地计较。我娘死时,亦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来寺里相烦还了。」和 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 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丫捧出茶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 把袖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杯,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连手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那 妇人的眼。这妇人一双眼也笑迷迷的只顾睃这和尚的眼。人道「色胆如天。」不防石 秀在布帘里一眼张见,早瞧科了二分,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 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 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得!」石秀一想,一发有三分瞧科 了,便揭起布帘,撞将出来。那贼秃连忙放茶,便道:「大郎请坐。」这淫妇便插口 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贼秃虚心冷气,连忙问道:「大郎,贵 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为要闲管替人出力 ,又叫拚命三郎!我是个麤卤汉子,倘有冲撞,和尚休怪!」贼秃连忙道:「不敢, 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连忙出门去了。那淫妇道:「师兄,早来些个。」 那贼秃连忙走,更不答应。淫妇送了贼秃出门,自入里面去了。石秀在门前低了头只 顾寻思,其实心中已瞧科四分。   多时,方见行者来点烛烧香。少刻,这贼秃引领众僧都来赴道场。潘公央石秀接 著。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只见这贼秃同一个一般年纪小和尚做阇黎 ,摇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 。只见那淫妇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手捉香炉,拈香礼佛。那贼秃越逞精神,摇著 铃杵,唱动真言。那一堂和尚见他两个并肩摩倚,这等模样,也都七颠八倒。证盟已 毕,请众和尚里面吃斋。那贼秃让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这淫妇笑。那淫妇也掩 著口笑。两个处处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来不快意。众僧都 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 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不快,此时真到六分 ,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 那淫妇一点情动,那里顾得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援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 ,把些茶食果品煎点。那贼秃著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 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三更时分,众僧困倦,那贼秃越逞精神,高声念 诵。那淫妇在布下久立,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嬛请海师兄说话。那贼秃一头 念经,一头趋到淫妇前面。这淫妇扯住贼秃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 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贼秃道:「做哥哥的记得。只说『要还愿也 还了好。』」贼秃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淫妇把头一摇,道:「这个倸 他则甚!并不是亲骨肉!」贼秃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一头说,一头就袖子 里捏那淫妇的手。淫妇假意把布帘来隔。那贼秃笑了一声,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 秀在板壁后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 僧作谢回去。那淫妇自上楼去睡了。石秀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恨撞了 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那贼秃又换了一套整整 齐齐的僧衣,迳到潘公家来。那淫妇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迎接着,邀入 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淫妇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贼秃 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 见在念经,只要写疏一道就是。」淫妇便道:「好,好。」忙叫娅嬛请父请出来商量 。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 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贼秃道:「乾爷正当自在。」淫妇便道:「我要替娘 还了血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 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 怕买卖紧,柜上无人。」淫妇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 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淫妇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贼秃去,「有劳师兄, 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贼秃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 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表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 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是日,杨雄至晚方回,妇人待他吃了 晚饭,洗了脚手,教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 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 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 晚无话,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 买卖。只见淫妇起来梳头,裹脚,薰衣裳;迎儿起来寻香盒,催早饭,潘公起来买纸 烛,讨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饭罢,把娅嬛迎儿也打扮了。已牌 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 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烧些好香,早早来。 」石秀自瞧科八分了。   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迳望报恩寺里来。 这贼秃已先在山门下伺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 是有劳和尚。」那淫妇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贼秃道:「不敢,不敢。 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贤妹 来证盟。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灯烛之类 ,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淫妇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贼秃引到地藏菩萨面前 ,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著徒弟陪侍。那贼秃却请乾爷 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引把这淫妇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下了——叫 声「师哥,拏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 。 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琴光黑漆春 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潘公和女儿一台坐了,贼秃对席,迎儿 立在侧边。那淫妇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贼秃道 :「妹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 贼秃那里肯,便道:「难得乾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 不吃筋麫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 的希奇果子,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春台。淫妇便道:「师兄,何必治酒? 反来打搅。」贼秃笑道:「不成礼数,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将酒来斟在杯中。贼秃 道:「乾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贼秃道:「 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老儿道:「甚么 道理!」贼秃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 筛酒。迎儿也吃劝了几杯。那淫妇道:「酒住,吃不去了。」贼秃道:「难得娘子到 此,再告饮一杯。」潘公叫轿夫入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贼秃道:「乾爷不必记挂 ,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麫。乾爷放心,且请开怀多饮几 杯。」   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吃了两 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乾爷去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 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一杯。」那 淫妇一者有心,二来酒入情怀,不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 央我吃酒做甚么?」贼秃低低告道:「只是敬爱娘子。」淫妇便道:「我酒是罢了.. ....」贼秃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淫妇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来。」 这贼秃把那淫妇一引,引到一处楼上,是那贼秃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淫妇看了 ,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贼秃笑道:「只是少一个 娘子。」那淫妇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贼秃道:「那里得这般施主?」淫妇 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贼秃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淫妇便 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得楼来,去看潘公。贼秃把楼门 关上。淫妇笑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搂住那淫妇 ,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 成小僧则个!」淫妇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 你!」贼秃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淫妇张着手,说道:「贼秃家 ,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贼秃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 子闪了手。」那淫妇淫心飞动,便搂起贼秃,道:「我终不成当真打你?」贼秃便抱 住这淫妇,向床前卸衣解带,了其心愿。   好半日,两个云雨方罢。那贼秃搂住这淫妇,说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 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彀终夜欢娱,久后 必然害杀小僧。」那淫妇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我家的人一个月 到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 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入来不妨。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 省觉,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 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贼秃听了这话,大喜道 :「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淫 妇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淫妇 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 。轿夫吃了酒麫,已在寺门前伺候。那贼秃直送那淫妇到山门外。那淫妇作别了,上 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贼秃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 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贼 秃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锒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 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贼秃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 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衣服穿着。」原来这贼秃 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诵经,得些斋衬钱。胡道 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 道便道:「师父但有使令小道处,即当向前。」贼秃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说时 ,我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首但有香桌儿在外面时,便是教 我来。我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可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 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听叫佛,我便好出来。」 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其日,先来潘公后门讨斋饭。只 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 佛来。里面这淫妇听得了,便出来问道:「你这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 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佛天欢喜。」那淫妇听 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施他。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背便对淫妇说道:「 小道便是海师父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淫妇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 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著。迎儿取将铜钱 来与胡道去了。那淫妇来到楼上,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 随顺了!   却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监里上宿。这一日倒是迎儿巴 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闪在傍边伺候。初更左侧, 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一吓,道:「谁?」那人也不答应。这淫妇在侧 边伸手便扯去他头巾,露出光顶来,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两个厮抱 厮搂著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 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快活淫戏了五七遍。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 地木鱼响,高声念佛,贼秃和淫妇一齐惊觉。那贼秃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 再相会。」淫妇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 ,你便切不可来。」贼秃下床,淫妇替他戴上头巾。迎儿关了后门,簌去了。自此为 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贼秃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 这个丫头已自做一床了;只要瞒著石秀一个。那淫妇淫发起来,那里管顾。这贼秃又 知了妇人的滋味,便似摄了魂魄的一般。这贼秃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淫妇专 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来戏耍将近一月有余。   且说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又不 曾见这贼秃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 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乖觉的人,早瞧了九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 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当是十二月中 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 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 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 儿关门。石秀瞧到十分,恨道:「哥哥如此豪杰,却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 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挂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 钱,日中前后,迳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 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 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 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头寻思 。杨雄是个性急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 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 」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 只顾承当官府,不知背后之事。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 。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 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 ,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 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个贼 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 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 宿,三更后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 :「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杨雄道:「我明 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只 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县相公后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 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 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来家里,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 赏了十大赏钟。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 归来。那淫妇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著灯盏。 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靴鞋,淫妇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见他来除巾帻,一时 蓦上心来,——自古道:「醉发醒时言。」——指著那淫妇,骂道:「你这贱人!这 贼妮子!好歹我要结果了你!」那淫妇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 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你这淫妇!你这......大虫口里倒 涎!你这......你这......我手里不到得......轻......轻放了你!」那淫妇那里敢 喘气,直待杨雄睡着。看看到五更,杨雄醉醒了,讨水吃。那淫妇起来舀碗水递与杨 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 淫妇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 道:「我不曾说甚言语?」淫妇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 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 些请他。」那淫妇便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杨雄又说道:「大 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淫妇掩著泪眼只不应。杨雄连问 了几声,那淫妇掩著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他在床上,务要问他为何烦恼。   那淫妇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 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只为你十分豪杰,嫁得个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 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淫妇道:「我本待不说,又怕你著 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淫妇 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 出剌来,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 。』我只不倸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 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 打脱了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幌子;巴得你归来,却又滥 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杨雄听了, 心中火起,便骂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 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 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牢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买卖!」 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 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 消息,倒这婆娘使个见识撺掇,定反说我无礼,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辩, 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杨雄怕他 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 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 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繇他自去了。   这石秀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 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恨我,我 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 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 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 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好 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著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 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子上阁著,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做声便杀了你! 你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 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 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石秀 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 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手里先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 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下一勒,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护膝,一边插 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那贼秃在上,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 楼。迎儿先来开门,贼秃随后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